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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番外还乡小鬼

花近江国 孔恰 4333 2024-12-05 22:53:24

深山山道极狭,河水亦极嶙峋。树荫遮天蔽日,落叶沉积,才近黄昏,山间已不见光亮。道旁森立的一片枫丹树,在地底妖然生出的白雾中沙然作响,那红叶愈见猩红,几乎要滴出血来。水色浑浊,绿藻肿大,映着斑斑血影,似一具腐尸穿了件鲜艳红衣,在水面之下徐徐漂动。一阵阴风掠过,那红衣便摇荡起来,嗒啦、嗒啦……

那水底却不宁静,哔哔啵啵动荡了半天,才听见一个几乎断气的尖细声叫道:“别抢了,别抢了!连个八百年前沉河的死人也要抢,怪不得别人都说我们还乡河的小鬼没出息!”

另一个哑哑吞吞,仿佛被牛车碾过的嘶嘶声也叫道:“甚么八百年前?这位叫王……王甚么的大将军,可是横死在我们这鸟不拉屎的还乡河里,打头一位的大人物!那是十年……十一年……总归是十年八年前的新鲜事了。他落水的那块石头,还留了一摊子黑血没干哩!吊颈鬼,你白白扯出老长一条舌头,去多舔两口便饱了,又何苦和我们这群畸零鬼抢食?”

那吊颈鬼尖声细气地一笑,道:“压死鬼,你傻,我可不傻!一魂二血三骨肉,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续命法门。咱们这还乡河地处偏僻,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个活人。从前打仗时,还趁乱拖得几个小兵卒子下水,隔三差五吸些生魂入肚,还算吃了几餐饱饭。后来仗也不打了,人也不来了,统共近三五年,才淹死了一个浸猪笼的臭老娘们,三下五除二,也不够垫肚子的!那残血谁爱要谁要,这片骨头休想分我一丝儿。这可是将军白骨,以一敌百,放在阳间是要受万人敬仰的。老子吃了,肯定修为大涨,只怕能到上游当个鬼头目也不一定呢!”

一个阴鸷潮湿的女声忽在旁响起:“浸猪笼怎么了?你可知道我老公怎么死的?再给我嘴上没把门的,老娘连那半边脖颈一并给你拧断了。”

吊颈鬼似对她颇为忌惮,缩了缩头颈,连一条青紫的长舌也卷起几分。却又有个鬼捋了捋花白胡须,摇头晃脑道:“不对,不对!此将军非彼将军。你方才所云‘将军’出自先秦典籍,乃是我华夏上国之官职。但这王将军并非中原人士,而是一位鞑子。鞑子将军,也叫将军乎?也受万人敬仰乎?鞑子敬仰者,尔等能消受乎?”

一干小鬼面面相觑,无人知道鞑子将军如何称呼,一时茫然无措。那浸猪笼的女鬼见群鬼出丑,凉凉一笑,道:“管他鞑子不鞑子,只要率兵打仗,杀人见血,那便是将军了。枉你们一群蠢鬼自命不凡,却还不如我这偷人的老婆有见识!”

众鬼讪讪一阵,又为那碎骨争抢起来。压死鬼趁吊颈鬼不备,翻身骑上他脖子,便将他长舌当成绳索,在颈上连绕了好几圈。那童生鬼却也老当益壮,将一支拐杖直往吊颈鬼口中插去。可惜他一双眼早已熬坏,做鬼也望之不真,反一杖捅进压死鬼断腰中,痛得他失声大叫,顿时一片混乱。

忽听远处一道湿溺的气声叫道:“有人来了!”

众鬼又惊又喜,又爱又馋,忙齐心合力,放开手脚,一并沉入河底。只听銮铃清脆,马蹄达达,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大骏马从山道尽头驰来。马前一人将手搭在眼上,向阴惨惨的河面上望来,疑道:“王赟当年应是死在此处,怎地一方碑文也无?侯爷好容易大发善心,千里万里来祭奠他,却连衣冠冢也寻不见。到底到哪里去了?”

他身后也坐着一人,个头比他高一截,单手将他腰肢揽住,说话却轻慢到了十分:“人是你杀的,却反来问我。”

马前那人哂笑一声,道:“你倒把自己摘得干净。若不是你派他来追剿我,人家只怕连家业也继承了,还用在这穷山恶水中当枉死鬼!是了,他还放箭射我来着,可惜侯爷的箭也不是吃素的,后发先至,当场将他射落马下。我记得这里有块隆起的青石,现在却不见了。”

他身后那人面容仍懒洋洋的,闻言也只一挑眉峰,道:“侯爷箭术如神,可喜可贺。”

侯爷得了这夸赞,也不见如何高兴,向他横了一眼,便跳下马来,往河沿寻去。那溺死鬼将身与水化在一处,跟紧他脚步,无声潜行。

众鬼屏息凝神,不敢稍动,眼睁睁见他停在一株焦木下。那原是一棵三四人合抱的粗壮大树,枝干从中断折,一半横亘在河面上,淤积了许多枯枝败叶,正在水流中不断旋荡。枯叶底下的青石只露出峥嵘一角,昏沉天色中,看起来极不起眼。

侯爷意外道:“原来在这儿。”便将青石上的泥污腐烂一并拂开,现出一大摊干涸黑血来。

溺死鬼将他饱看一顿,这才悄然潜回,惨白肿胀的脸上满是喜色,连声道:“好极,好极!我看他一身装束,非富即贵,比夜归山下那群地主老爷还讲究得多。人又生得雪白漂亮,不像个会功夫的。老祖宗曾言道:官有福,将有威,君有天命。三者得其一,便算走了天大的鬼运。我瞧他那通身的气派,啧啧啧,少说也是个郡王!一身魂血吞吃下来,管教咱们几个鸡犬升天。”

众鬼听了,皆喜不自胜。只那童生鬼絮絮道:“溺兄这一句鸡犬升天,却要商榷商榷。我等又非修道之人,不得天地正气,只吃些冤魂阴煞,维系鬼身。纵然将这人分而食之,最多也是从小鬼变作厉鬼,日后便可附身害人,不愁肚饥了。”

那女鬼却将拨了拨自己血红的指甲,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是这死到临头的糊涂鬼漂亮,还是我老公漂亮!”

压死鬼先自伤了腰,正嘶嘶吸气,闻言将肚肠捞起,调笑道:“你这话说得不清不楚,究竟是哪一个老公?是被你喂了耗子药,一命呜呼的死老公呢,还是捆了你手脚,亲手将你投入猪笼的野老公?”

正自口舌不断,溺死鬼忽正色道:“嘘,嘘!又有人过来了。”

众鬼偷眼望去,昏昏惨惨之中,只见一个浑身着黑的男人骑在马上,沿河岸缓缓行来。与人隔着三五尺,便勒马不动了。

侯爷却不理会他,向青石合十拜了一拜,便将袖中几枚物事取出,一一摆置在石上。

众鬼心中好奇,努力张望时,只见金光浮动,似是首饰之属。

马上那黑衣人目光落定,笑喟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侯爷也叹了口气,道:“是啊。他扮得也算像的了!他与我对阵之时,便常骂我涂脂抹粉,搔首弄姿。后来索性效仿诸葛武侯,送了一条石榴裙、一副金钗环给我。我自然毫不客气,下次阵前相见时,便将那红裙穿在身上,当着两军将士的面,将裙角尽情一扬。恰好一阵疾风,吹得那红裙猎猎飞舞,与本元帅的军旗相映生辉……”

那黑衣人笑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竟无缘一见。”

侯爷嗔道:“不要打断我。我使了这一番做作,便向他笑嘻嘻道:‘王将军,多谢你送我的东西。只是石榴原本色泽深红,如再搭配黄金饰物,未免暗淡庸俗。于是我自作主张,换了一副青金耳坠,你看是不是明艳多啦?’王赟听了我这番雅论,面色阴沉,极不好看。我又唉声叹气道:‘王将军多年不作红装,不知晓这些细枝末节,也是难免。只是你忍痛剃了头发,又苦心孤诣装出粗鲁模样,连对心腹手下也要苦苦隐瞒,到头来却被我这娇滴滴的男人打得屁滚尿流,细思往事,可后悔不后悔啊?’王赟听我揭破她身份,脸上肌肉扭曲,便要将我这狗头元帅一箭射杀。我又诚心实意地劝道:‘王将军,不,彩云啊,我前日正巧到王员外贤伉俪庄上做客,听人谈起大小姐往日英姿,不禁悠然神往。二位尊亲虽非正统中原人士,王大小姐也算得大半个南人,如何铁了心跑到鞑子帐下,帮异邦杂种杀自家人?若为建功立业,现下也尽够了。要是嫌封衔不足,还可来当本元帅的老婆……’哪知她听到最后,冷笑几声,切齿道:‘你生而为男子,却哪里知道我的心事?我一生之中,最恨你这样理所当然之人。不错,我腿间是少了条鸡巴,那又如何?我自问学识武功,处处不比人差。我偏要舞刀弄枪,偏不要嫁人生子。南朝容不得我,我便当个鞑子。看谁能奈我何!……’我见她披头散发,两眼充血,忙摆了摆手,解释道:‘王将军,我绝不是瞧不起你。我生平所见厉害女人无数,说到狠决坚毅,个个在我之上。你要展露本领,也可秀发如云、罗裙飘飘,不必大马金刀,装作男人模样……’唉,我这几句金玉良言,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进耳里。只是她身死之时,头发确比从前长得多了。”

黑衣人听罢,苍青色瞳孔向他脸上一扫,却并不开口。

侯爷怪道:“我差点讨了她当老婆,你怎地问也不问?”

黑衣人哂道:“你老婆多了,老公却也不少,难道个个都要问?”

侯爷大感无趣,挥手赶道:“你这人好没意思。”见手上泥污肮脏,便左顾右盼,似要找一个水源洁净之地洗手。

众鬼听他妙语如珠,说了一大篇话,十句中倒有九句不懂,皆有些骚动不安。见他往这边走来,不由喜心翻倒,一时拿足了鬼功夫,纷纷向他落脚处涌去,一见他伸手入水,便要卯足力气,将他拉扯下去。

那童生鬼却犹自絮絮道:“此卿言道,男子也穿石榴裙,那如何使得!天生阴阳二气,一阴一阳谓之道。那女子裙裳遮蔽下体,乃是世上阴气最重之物,寻常见了也大为不吉。更讵论行军打仗之时,秽露在将帅眼前……那岂不是乱了套了!”

溺死鬼见他念得水波咕涌,忙将他拐杖夺下,一把横塞入他嘴里。

此时侯爷却已一掀下摆,蹲下身来。先前几个鬼只听其声,未见其人。现下潜藏在他眼皮底下,便得不如就得,立刻张开几双鬼眼来,把他从头看到脚。只见他三十五六岁年纪,一双眼角下垂,似嗔似怒,大有不耐之态。几个鬼虽不做人已久,也不由将一颗心悬起,生怕等一下淹死他时,手脚不够利落,惹他不快。仓促中还不忘想:“那偷人老婆见了他,还不知爱得怎么样呢!我们与她向来不对付,不如将这人精魂一缕剥出不吃,与她留下做个鬼夫。”

侯爷浑不知自己三魂六魄已被瓜分一空,两手交替挽了挽袖子,便要将手放入水中。

忽然之间,他动作一顿,眼角似有意若无意地向众鬼藏身之处一瞥,笑道:“你们在等我洗手么?”

几个鬼头颈登时僵住,呆呆怔怔互看一眼,均自不敢相信。

侯爷笑容更深,道:“好罢,这就洗了。”

几个鬼见他雪白的手掌沉入水中,这才放下心来。吊死鬼动作最快,一条紫胀舌头已勾到他身边。溺死鬼亦不甘示弱,十根泡得透明的手指如同荇藻,便向他手掌抓去。

这双手保养得宜,修长白皙,除食中二指长了些许薄茧外,连掌纹也比别人淡些。然而一浸入水中,只见鲜血如泉,从他指端喷涌而出。其中冤灵嘶喊,女子惨叫,小儿夜啼,生民咒骂,不断从他手中流泻出来,汇成无尽炼狱之景,凄凄万鬼之哭!

几个鬼如何见过这般惨烈之状,只觉那哭叫声穿破了一双鬼耳,直攒刺入脑中最深处,使尽浑身解数也抵御不住,当下也顾不得现形不现形,无不在河中翻滚嘶嚎起来。

侯爷洗罢手,取出一方干净绢帕,拭去手上水珠。他也不看别处,只对着自己的手,漫不经心道:“我手上虽负了几万条性命,却也算不得什么。你们要是再不乖,我男人便要过来了。他常年征战,心狠手辣,手上的杀孽更重,胜我百倍。你们若想留口鬼气活命,便给我乖乖地听话,立刻将王赟的遗骨送上岸来。”

众鬼涕泪齐流,点头如捣蒜,将水打得涟漪晃荡。

侯爷眼角一弯,自起身去了。马上那黑衣人见他归来,怪道:“去了这么久。”

侯爷却不言语,只将一方绢帕展开在那青石上,望着帕子上无端多出的一小块白骨出神。许久才低声道:“其实我曾问过她,她叛国去乡,连累父母亲族,以致家中不得太平,一切可值得么?她反恶狠狠瞪我一眼,说宁皇陛下亲口许诺,待他计划谋定,南朝、北原再无战火纷争。王某一家太平,又何如万家太平?我当时还出言相讽,说你许诺倒是不假,待你挥兵南下,将千家万户杀得精光,人头落地,鸡犬不留,那便是实实在在的太平了。……现在想来,你许诺的事,向来都是说到做到的。”

他抬起双眼,向马上望去:“……从前我不信你,你怪我么。”

那黑衣人凝目看他片刻,才哑声道:“你不信我,那是应该的。”马鞭挥出,将他拉回身前,复将他紧紧圈住,笑道:“你也不必信我,陪我亲嘴睡觉便够了。”

侯爷啐道:“鞑子就只知道亲嘴睡觉。”却仰起头来,与他深深接了个吻,二人靠在一处,纵马下山去了。

众鬼惊魂未定,垂头丧气缩入水底。压死鬼方才狼狈中身子断作两截,正对着河底两条腿发愁,忽想起一事,叫道:“咦,半天没听见偷人老婆做声,她到哪里去了?莫不是跟……跟那人……”想到刚才的惨状,不禁打了个哆嗦。

却见那女鬼一直遥遥挂在那粗壮树干上,脸色惨淡,眼中却翻出异样神采来,喃喃道:“王将军……竟是女人,原来女子也能抛头露面,上阵杀敌。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受这窝囊气?……只因旁人多看了我一眼,便天天在家挨男人的毒打。找了一个不行,找了第二个也不行,索性不找了又如何?……”忽然将身纵起,向那青石上投去。嗤啦一声,化为一缕白烟飘散。

众鬼见她竟化去一身怨气,自消弭于天地间,愈发唏嘘沮丧。吊颈鬼哀声道:“罢了,罢了!骨头也还他了,这水里也呆不得了。不如倒迁往村头水渠中,虽无人气,好歹也死得几只麻雀、老鼠,聊可充饥。”

众鬼一听有理,拖的拖脚,提的提杖,随溺死鬼去了。童生鬼仍絮絮道:“《诗》云:‘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这老鼠盗人口粮,本非善类。我等将它放入肚中,也是功德一件。吊兄此议极佳!正可谓:乐土乐土,适彼乐土。彼之乐土,亦我乐土……”

他颠三倒四之间,众鬼悠悠荡荡,穿过枫丹红影,在暮色掩映下,悄无声息地去了。

作者感言

孔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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