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郁宁是在两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昏倒的。
本来他只是很寻常地在厨房里准备早餐,纪珩在房间里洗漱,还没有出来。
但突如其来的晕眩让汤郁宁手里切吐司的刀掉在了地上。
他双手撑在了料理台上,头晕恶心一阵一阵地袭来,眼前的视线也一瞬模糊一瞬清醒。
听见刀掉在地上的声音时,纪珩刚洗完脸。
他还没有来得及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就跑了出来。
纪珩看见汤郁宁撑在料理台边上。
“怎么了?”他跑到汤郁宁的身边。
汤郁宁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撑不住了,一阵天旋地转后,整个世界就变得很寂静,一片漆黑,像是纪珩曾经的世界那样,什么都看不见了。
……
汤郁宁醒来的时候,看见了熟悉的病房天花板。
这一次,他被送到了医院,而不是像上次那样,在自己家里,由此可见自己的情况有多糟糕了。
因为沈毅曾经答应过汤郁宁,如果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是沈毅能解决的,就不用去医院,毕竟去了医院,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用处了。
但这一次,汤郁宁醒来,是在医院里。
这样的天花板,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了。
手背上和以前一样插着输液管,身边没有人。
汤郁宁刚想坐起身,病房的门就被人推开。
纪珩从门外走进来。
他的眼眶还有些红,但看见汤郁宁醒了,几乎是立刻就把眼泪忍了回去,跑到汤郁宁的身边,跪在他的床边,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汤郁宁的额头。
汤郁宁看着纪珩。
纪珩想说什么,正好医生跟着进来了,他就退到了旁边去站着。
医生做了一番检查,什么也没有说,又检查了一下输液的情况,转身就出去了。
纪珩望着医生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汤郁宁伸出手来,拉住了纪珩的手腕。
纪珩像是从走神中惊醒似的,回过头来,怔怔望着汤郁宁。
汤郁宁淡淡道:“是不是又吓坏了?”
纪珩上次看见汤郁宁发烧昏倒时的那个样子,汤郁宁是见过的,这一次他直接进医院了,肯定比上次还更吓人。
但纪珩没有比上次更慌张,反倒是有些不寻常。
纪珩没有说话。
他在汤郁宁的床边坐下,轻轻摇了摇头。
像是一只小狗一样,纪珩小心翼翼地拿起汤郁宁没有扎着输液管的那只手,放到自己的脸颊边上,贴了又贴,才道:“医生说,你这一个月先住院观察一下,不能随便出院了,沈医生也说,住在医院里好一点。”
汤郁宁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他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纪珩没有哭,他的眼眶只是微微有些红,但他很乖地看着汤郁宁,还伸出手来,摸了摸汤郁宁的头发,“等你好了,医生说可以出院了,我就带你出院。”
汤郁宁第一次被比自己小的,尤其还是被纪珩给摸头了。
这小朋友,怎么就装起大人了。
但汤郁宁最后也没有说什么。
他跟纪珩说:“好。”
纪珩问汤郁宁:“你饿不饿?我回家给你做饭带过来吃。”
汤郁宁知道自己住在哪个医院,毕竟瑞士比较有名的医院也就那些,离家有点儿远。
“回家太远了,”他道,“你要每天都回去给我做一日三餐吗?没必要,随便弄点吃的就行了,医院也有吃的。”
“那些不好吃……”纪珩的眼眶有些红,“我想给你做好吃的。”
汤郁宁看着纪珩。
他哪里不知道纪珩在想什么。
都差不多是最后的时日了,纪珩想给他做好吃的,他还不让。
安静了一会儿,汤郁宁还是答应了,“那这样,你早上做一次,然后买个微波炉来病房,中午和晚上的放微波炉里热一下就行,让沈毅去买,一天来回一次就够了。”
纪珩刚想说什么。
病房的门就被人再次推开。
沈毅道:“行啊,使唤人的事情就找我是吧?”
汤郁宁没有理会沈毅,对纪珩道:“平时也让沈毅接送你来回,如果你要买菜也找沈毅带你去,缺什么都跟他说,沈毅英语好,我怕你一个人在外面丢了。”
沈毅:“?别使唤我使唤得太过瘾了,给钱。”
汤郁宁淡淡瞥了沈毅一眼,“我爷爷没够你钱?”
沈毅一下子不说话了。
纪珩望着汤郁宁。
虽然他很不想承认,也完全不想往那方面去想,可是汤郁宁刚才说的那些话,让纪珩觉得,如果有一天,汤郁宁不行了,他是不是真的会这样跟纪珩说很多话。
他是不是真的,会像现在这样,把很多很多事情都交代好,最后也只能让别人来照顾纪珩,因为他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
纪珩这么想着,眼眶就红了一下。
但汤郁宁看过来的时候,纪珩就用力眨了眨眼,看向沈毅:“那我想现在回去拿东西可以吗?我想把要用到的东西都搬过来,以后就在这里住了。”
汤郁宁没有说话。
沈毅安静了一瞬,看了汤郁宁一眼,然后答应了纪珩:“行,我送你回去,正好也去把微波炉买回来。”
纪珩跟着沈毅走了。
走到病房门口,他又拐回来,跑到汤郁宁的床边,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汤郁宁的唇,“等我回来。”
汤郁宁淡淡扯了扯唇角,“别装小大人。”
纪珩道:“现在是我照顾你,你就得听我的。”
说完,他转身跑了。
病房的门被人关上。
汤郁宁坐在病床上,良久,才闭了闭眼。
在这之前,他其实做了很多准备,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比想象中快太多了。
汤郁宁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做。
光是每天跟纪珩待在一起,他都觉得不足够。
何况那些没有做的事情。
汤郁宁知道自己曾经被人夺走了遮雨的伞,曾经也差点成为撕掉纪珩的伞的人,幸好他醒悟得及时,回头得及时,好不容易又重新成为了能够给纪珩遮风避雨的伞。
可他这把伞……早就破败不堪了。
总有一天会被风雨撕裂掉。
总有一天,汤郁宁要亲手撕掉自己这把伞。
他怎么忍心啊。
看着纪珩总是红了眼眶又憋着不哭,还装成小大人的样子。
汤郁宁有时候宁愿自己早点死了算了。
别再在人世间看到这样的折磨。
可是对于他来说,早死是解脱,可对于纪珩来说呢。
他多活一天,对纪珩来说是希望。
那五年,汤郁宁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因为希望见到纪珩,当时他是为了纪珩而活。
现在,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原地。
他依然是为了纪珩而活。
汤郁宁觉得很有意思。
他仰起头,靠在病床的床头,望着天花板。
纪珩一直都说,是汤郁宁给了他生命,没有汤郁宁,就没有纪珩。
可是纪珩又怎么知道,汤郁宁的命,也是纪珩给的。
汤郁宁能够活到今天,忍受那些无情的治疗和痛苦,全都是因为纪珩。
每天睁开眼,能支撑他活下来的唯一希望,就是纪珩。
汤郁宁抬起手来,遮住了眉骨,挡住刺眼的白炽灯。
不过他不打算把这些事情告诉纪珩。
别给纪珩太大压力了,说越多,小朋友以后越忘不掉他。
早知道当初自己再狠心一些,把纪珩彻底抛开,让他恨自己一辈子也好。
可他还是做不到。
……
纪珩坐上了沈毅的车,侧头望着窗外,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窗外掠过很优美的风景,似乎在这条路上还能隐约看见阿尔卑斯山的山峰。
纪珩靠着车窗玻璃,就这样望着那山峰。
沈毅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气氛。
安静了一会儿,他开口道:“瑞士这边医疗条件很好,你别担心,事情总有转机的。”
在汤郁宁还没有醒来的时候,沈毅和纪珩都看到了汤郁宁的病危通知书。
医生表示,已经是无能为力的地步了。
住在医院里,只能够拖延他的生命,治愈大概率是没有希望的。
沈毅以为纪珩会崩溃大哭。
但纪珩比想象中坚强很多。
他说:“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那我要好好陪他,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要让他睁开眼就能看见我,给他做最好吃的东西。”
当时,纪珩甚至都没有掉眼泪,只是红着眼眶对沈毅道:“沈医生,你别告诉汤郁宁。”
沈毅其实想说,汤郁宁不傻,就算他不说,汤郁宁难道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吗?
但沈毅还是答应了纪珩。
“……”
车里静悄悄的,沈毅看了一眼纪珩。
片刻后,他又道:“真的不是没希望的,你也别太悲观,医疗技术一直在进步呢,说不定明天就有办法了呢?”
说完这话,作为医生的沈毅自己都觉得这话太无力了。
纪珩轻轻“嗯”了一声,依然望着窗外,“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他拿出手机,低下头来给汤郁宁发消息。
纪珩问汤郁宁,晚上想吃什么。
汤郁宁说,他想吃纪珩做的面条。
纪珩的眼眶一红,回了一句:“面条很容易坨的,带过来就不好吃了,我给你做西餐吧。”
汤郁宁说:“我就想吃面条。”
纪珩道:“好,那我把汤和面条分开带过来。”
回到家里,纪珩收拾了自己所有的东西,把衣服和必需物品放进一个小袋子里。
这个袋子,还是当初他离开家,搬到汤郁宁家住的时候,带的那个小袋子。
这个小袋子跟着他走南闯北,如今,要跟着他去陪汤郁宁最后一段路。
纪珩把东西都塞进去了。
冰箱里的食物还能继续留着,因为纪珩还要回来做饭。
纪珩收拾完东西,又去煮了三份面条,一份给自己,一份给汤郁宁,一份给沈毅。
做好打包好以后,纪珩拎着东西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
家里好像变得空荡荡的。
花瓶里的花还在绽放着,但以后不会再有新的花枝,这些花也终将枯萎。
纪珩不允许自己想太多,转身就跟着沈毅离开了。
上车以后,纪珩把三份面条和汤都安放好。
沈毅随便打开车载蓝牙,准备播放一首歌。
他是用手机放歌的,放的依然是国内一些热门的歌曲。
一开始,沈毅并没有留意歌曲放的是什么。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车里放的这首歌,是《阿拉斯加海湾》。
“上天啊……难道你看不出我很爱他,怎么明明相爱的两个人,你要拆散他们啊……”
“以后的日子你要好好照顾他,我不在他身旁你不能欺负他,别再让人走进他心里,最后却又离开他……因为我不愿再看他流泪啦。”①
沈毅把歌曲关了,又怕显得太刻意,换了一首歌。
新歌响起来的时候,沈毅侧过头去看纪珩。
纪珩正把头靠在车窗上。
他闭着眼,明明像是睡着了,却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