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谢白和殷无书过了一个极其糜烂的夜晚,比除夕夜那回有过之而无不及。床褥皱得不能看,窗台的桌案上还留有某人抓出来的印记,花枝压坏了一朵,花瓣更是被揉得不成样。唯一一枚识时务的,在谢白被殷无书抵在窗边为所欲为时,偏巧落在了谢白的头发上,一如既往被殷无书借来逗弄了谢白许久后,叼着喂进了谢白嘴里。
总之,当这天晌午谢白醒过来时,发现好好一栋小楼已经没几处能看了。
他面无表情地瞪着殷无书,后者却懒懒地倚在床头,在翻一本不知哪朝哪代淘来的旧书。见他睁眼后,殷无书极为自然地俯身在他眼角亲了一下,又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页。
同样是混了一整夜,同样体质不同于常人,有的人神清气爽,有的人则缓了好半天才慢慢坐起来。
薄被从身上滑下来,谢白垂眸一扫,觉得自己可以重新躺回去了一一
他浑身上下到处都是被殷无书留下的痕迹,一看就知道昨晚干了些什么。
“今天中秋。”殷无书心情十分舒畅,他顺手挠了挠谢白的下巴,冲他道,“跟我回一趟古阳街吧。”
很多很多年前,他们中秋那天会叫上洛竹声,去娄衔月的酒肆里,弄一桌精致小菜,开几坛陈年好酒,就着肥蟹和好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一天。
这几乎已经成了一道默认的流程了。
谢白坐在床上,被褥搭在腰间。他把自己光裸的手臂摊开,凉丝丝地冲殷无书道:“你先给我把这些痕迹都消了,再来谈去哪里过中秋的事。”
殷无书看着他伸到面前来的手,干脆勾住他的手指,在他手腕上亲了一口,又多留了一个痕迹。
谢白:“……”
但凡他腰少泛一点酸,他都会抬脚把这老不正经的东西给踹下床去。
然而很可惜,他从来没出过问题的腰真的有一点酸,最主要的是有点儿使不上来劲,可见昨晚真的胡闹得有些过头了。
还好殷无书终归还是知道要脸的,谢白懒得动弹,他便帮他把身上每一处的痕迹都消了一遍。但是手法十分值得商榷,因为他消的过程中没少用手指,以至于等他把一层痕迹消完,谢白的脖颈和耳朵已经泛起了一层薄红。
殷无书探手要去消他腿间的痕迹时,谢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差不多了。”
“你确定?”殷无书意味深长道,“你眼睛里都蒙起水雾了,确定不用我帮忙?”
谢白:“……”你根本就是越帮越忙!
他把殷无书赶下床去,又自顾自地挑了一身干净衬衣和长裤穿上。他一边站在床边翻着衬衣衣领,一边瞥了眼殷无书光裸的上身,确定他身上留的痕迹也都消了之后,才又自顾自地趿拉着拖鞋去洗漱。
“少年,今天外面寒潮降温,穿这么一件薄薄的衬衫出门,你想都不要想。”殷无书瞥了眼他的穿着,当即懒懒地出了声。
谢白皱着眉看他:“你自己穿的就是衬衫。”
殷无书挑开衣柜,在里头翻了一件浅灰的羊毛线衫,让他套在衬衫外头,一边摊开手伸到谢白面前:“你什么时候手的温度跟我一样了,不穿线衫我就不管你。”
谢白:“……”
两人一番收拾后,抬手便劈了到灵阴门直通古阳街。只是这一年,他们所聚集的地方并非衔月酒楼,而是太玄道。
殷无书领着谢白一进门,就看见娄衔月正站在庭院里头点数她搬来的酒坛子:“梅花,桃花,梨花,杏花,齐活了。”
“今年怎么搬了这么多种?”殷无书扫了眼零零总总的酒坛,以往每年他们都是挑酿得正好的一种拍泥封。
娄衔月没好气地扳着指头数:“你整天沉迷桃花酒,洛竹声那厮喜欢梨花酒,梅花酒清淡一些,我、立冬还有风狸可以喝,杏花酒是时间刚刚好,不尝可惜。”
正说着话呢,洛竹声带了一盏上好的茶叶从对面过来了:“小白不是不喝酒么,我带了好茶。”
这些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多少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家人,不用多客气。
娄衔月和洛竹声自然不会劝着他喝,毕竟有殷无书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呢,谁敢真的灌他家小白啊。
“你家那个厨娘呢?怎么还没来?”殷无书问了娄衔月一句,还顺带着朝屋里张望了一下,确实没看见那位大厨的身影。
娄衔月咳了一声,道:“是这样,为什么今年我提议来你这吃呢?就是因为今年我家大厨不在,没人做菜。”
众人:“……”
洛竹声默然无语片刻,又温和冲她笑了:“那娄老板,你会吗?”
娄衔月冲众人亮出她那水葱似的十指:“除了算命和酿酒,一概不会。”
洛竹声:“……”
直到这时,众人才忽然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一一没人做菜。
实际上在场的这些人里,真正需要吃东西过活的只有洛竹声和娄衔月。
立冬身为一个节气神灵,人家吃的都是供奉和香火,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做饭,偶尔犯馋,就等着妖市到了,去吃遍一条街,平时饿个一年也不愁。
风狸以风为食,简而言之靠着喝西北风他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绝对饿不死。
而谢白,他真正犯饿的时候,就不该在这里吃饭了,而是得去坟滩乱葬岗,再不济公墓也行。尽管他现在体质更改了,也依然对饭菜需求不大。
至于殷无书……这人懒极了,从来都是做不来这些的,毕竟他并不太需要吃东西。后来偶尔吃一回也都是谢白做什么,他就尝什么,倒是每回都吃得干干净净。
“对了!”娄衔月忽然想起了殷无书曾经尝的那些,一拍大腿,指着谢白道,“差点儿忘了,小白不是会做么。”
谢白一愣。
娄衔月叨叨道:“你忘啦,以前住在院子里的时候,你不是时不时就给殷无书做点吃的么,我记得我去你们院子里碰见过两回,想尝一口殷无书还不肯给,好像吃一口会要他的命一样。”
借着谢白在场的机会,娄衔月干干脆脆挤兑起殷无书来。
谢白听了倒是点了点头:“我记得的。”
娄衔月两手一拍,摊开道:“那不就结了吗。乖,给你娄姨和洛叔亮一手,咱们俩以前天天眼馋殷无书的口福,养个娃娃还会做饭,简直狗屎运,哪天我也去捡一个。”
他们在说话时,殷无书面上闪过了一丝十分复杂的情绪,像是有些哭笑不得,又像是有点提着心。
等娄衔月倒豆子似的叨叨完,殷无书瞥了谢白一眼,开口道:“我把他带来是给你们做饭的么?我连哄带骗让他来一次多不容易你俩知道么?”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谢白就忍不住想到昨晚他究竟是怎么“连哄带骗”的,登时耳根有些发热。
他淡淡地打断殷无书,冲娄衔月道:“也行,只是我很久没做过吃的了,手有点生。”
殷无书在角落里默默扭过头去,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看见谢白似乎也挺想动手的样子,又只得默默把话咽回去。
倒是洛竹声笑着问了一句:“很久没做过是多久?”
谢白干笑一声:“上一回给人做吃的,还是一百多年前了。”
得,不用问也知道是给谁做的,殷无书呗。
“嘶——那你除了人还给别的做过?”娄衔月又问了一句。
谢白指了指屋角那个懒懒晒太阳的小黑猫:“给它做过,刚捡到它那阵子,做了碗墨点白玉给它吃过。”
众人:“……”得,还是殷无书。
总之,说来说去,谢百从前至后其实就只给一个人做过吃的。
殷无书,以及殷无书心脏化成的猫。
娄衔月默默捂了捂牙,嚷嚷道:“我不管,殷无书那么挑剔的人都能吃百来年,肯定手艺绝佳,都能做墨点白玉了,我不管!我要饱口福!”
谢白失笑,点头道:“行啊,我去做一点,厨房里有食材么?”
“有有有,我家厨子虽然没在,但是菜都还在。”娄衔月豪迈一比划,道,“要什么有什么,这里没有娄姨那有,娄姨给你搬,你只管做菜。”
殷无书又在角落默默扭过脸去。
片刻之后,谢白站在了太玄道那几百年不见得能用一次的厨房里,殷无书溜溜达达也跟过来了,抱着胳膊倚着门,一副门神的架势。
“小白。”殷无书斟酌着开了口。
谢白一边翻找着冰箱,一边“嗯”地应了一声。
“我这人十分小心眼,你是知道的。”殷无书说起这话来,依然一副从从容容的模样,好像说的是什么了不得的优点似的,他还没继续说完,就被谢白打断了。
“你不至于连娄姨洛叔的醋都吃吧?”左右厨房没人,谢白说话也没那么顾忌,他挑了菜出来,一边准备着,一边转头没好气地冲殷无书道,“你多大了?”
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殷无书干脆一摊手,十分坦然道:“我的人,凭什么给别人下厨房,想都不要想。”
谢白哼笑了一声,没把他这话当真。他利索地将菜洗了切好,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一边擦干净手指。
说来好笑,他给殷无书做过数不清的吃的,却至今不知道自己做出来的菜究竟是什么味道,以前是他自己吃不了,后来是他懒得做。
今天倒是刚好,难得做一回吃的,自己还能顺便尝一尝。
谢白记得,在曾经的那百来年里,他给殷无书做得最多的就是墨点白玉。起初只是因为自己好不容易在妖市上吃到一回,却全吐了,总有些耿耿于怀,惦记多了便开始自己试着做。后来是因为他发现殷无书会连汤带鱼吃得干干净净,一点儿也不会剩下。这样三两回一做,就成了他最熟悉的一道菜了。
娄衔月说得没错,厨房里应有尽有,墨点白玉的材料齐齐全全。离晚饭时间还早,他把处理好的鱼头放进砂锅里,开了炆火细细地煨着,煨到傍晚,时间将将好。
这一整个下午,他都是在殷无书的“小心眼”理论中度过的,被叨叨得头都晕了,最后趁着厨房没人经过,忍无可忍之下,把那始终没停歇的嘴给堵了。
殷无书欣然接受这种堵话方式,揽着他亲了好一会儿才放开。然而放开之后,这人又开始孜孜不倦地给谢白洗脑,让谢白只能做菜给他一个人吃。
有那么一瞬间,谢白是觉得有些奇怪的,毕竟以殷无书的性子,从来不会这样锲而不舍地盯着一件事翻来覆去说个不停,他从不是唠叨的人,也绝不会真的那么小心眼。但是当时的谢白忙着给墨点白玉出锅,没工夫细想。
墨黑的鱼头被熬化,汤汁奶白浓稠,看起来可口极了。
以往的谢白做菜就凭借菜的模样来判断自己有没有做砸,但是看起来和闻起来不一样,闻起来和尝起来也不一样。
谢白盛出一小碗来,闻了闻味道,觉得和当年做给殷无书的没什么区别,应当差不多了。然而就在他想要喝一口时,殷无书突然逗弄他似的靠过来,趁他不注意,轻轻把他手里的碗拿了过来,用一种连哄带骗的语气道:“我有点饿,这一锅都归我。”
这就真的有些反常了,殷无书居然从他手上抢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谢白忽然站住步子,皱着眉看着他。
殷无书一口喝掉了小碗里的汤,刚放下碗,就碰上了谢白的眸子,当即一愣。
“你这样拦着我是不是……”谢白忽然间有些明白了什么。他也不管什么了,顺手拿了一只瓷调羹,直接从身后的砂锅里舀了一点,没转头就已经就着调羹喝了。
殷无书想拦也拦不住。
一口墨点白玉的鱼汤下去,谢白脸色就变了。那鱼汤闻着和喝起来并不一样,进口之后,熬烂的鱼肉化在汤里,不知是火候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口感非常糟糕,还带着一股浅淡未消的腥味,跟妖市上的差得何止是十万八千里。
就连谢白自己,都不想再试第二口。
谢白站了一会儿,转身看向殷无书,愣愣道:“这么难喝的东西,你是怎么喝完的?”
还喝了那么多年……
殷无书叹了口气,走过来捏着他的下巴:“再好的大厨,没法尝菜的味道,也做不出什么来。咱们色香味好歹占两个,不错了。”
见谢白极黑的眸子静静看着他,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殷无书便只好一下一下在他唇上啄吻着,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咣当一一
厨房门口突然响起一声响,谢白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让开来,朝厨房门边看去。
就见娄衔月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站在门边,地下是一只四分五裂的水果盘。
远处客厅里传来立冬的声音:“怎么了?”
娄衔月立马收了表情,拢了拢头发,冲那边喊道:“没什么,手滑摔了盘子,泡你们的茶去!”
“好嘞——”立冬回了一句。
娄衔月这才匆匆忙忙把碎了的果盘弄进来,哗啦一下扔进垃圾袋里。
厨艺什么的被这意外一搅合,早已飞到了天边。
谢白朝殷无书看了一眼,正想跟娄衔月解释,结果就见娄衔月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平复了两秒心情后,拖着调子道:“我就知道……”
谢白一脸僵硬地看她,生怕她来一句“殷无书你果然是个变态”之类常挂在嘴边的话。
谁知道娄衔月脑回路同常人并不一样,她说完这话后,居然接了一句:“你俩总有一天要搞在一起。”
谢白:“……”
殷无书:“……”
说完她转头道:“我要去找洛竹声,我赌赢了!”
眼看着她就这么出了厨房,谢白愣了好一会儿,才茫然地转头看向殷无书:“就这样?”
殷无书没好气地道:“她不骂我变态你好像很遗憾的样子嘛?”
他想了想,又冲谢白道:“这么些年,我跟他们两个有如此交情,不是没有道理的。”
谢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他没有目的地在厨房里来回扫了两圈,目光又落在了那砂锅上:“那汤——”
殷无书生怕他又要陷入关于厨艺的纠结中,当即堵了他的嘴:“汤什么汤,让他们自己出门买肥蟹去。”
窗外头忽然起了风,流云在傍晚苍青色的远天里由东向西迁移,让人想起瞬息而过的百年岁月……
前尘诸多酸苦,往后,大约只有安逸静好的甜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