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床上剧烈挣扎和喘息着,偏偏怎么也醒不过来,直到房门被撞开,有人大步踏入,一把按住我的肩头,喊道:“周灼!醒醒!”
我这才张开眼,看到我的父亲。
窗还大开着,晚风呼啸,吹散了一地的照片。几十张上百张的人脸、仿佛都在安静地望着我。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周灼,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父亲指着撒了一地的照片:“说给我听。”
……
我从数月前一直梦到秦盈真的死说起,讲到她当真死于车祸的事情,又讲了去医院找照片烧了测试的事情。
‘因为连日没有睡好,头痛欲裂,反应也有些迟缓。父亲听我说着,异常的沉默,我内心情不自禁地焦灼起来。
“我发誓这些都是真的,我也是清醒的,没有产生幻觉什么的,”我赌咒发誓道,“而且我刚做梦的时候和赵知义他们说过,您可以去找他们确认,我没有说谎!”
“你和同学说了这件事?”父亲立刻皱紧眉头,厉声道,“说了多少?现在有人把秦盈真的死和你的梦联系在一起了吗?”
我吓了一跳。虽然我经常不学无术、溜猫打狗的,但家里一直是严母慈父。我妈会管我学习骂我。但我爸一直显得十分轻松可靠,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什么事情他都会帮我顶着。
这是我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对我露出这么严肃的态度。
“……没有,”我仔细想了想,“我只说了梦到自己出车祸,从没提过秦盈真。因为那段时间他们总开我和那女生的玩笑,我不喜欢这种八卦。”
父亲稍缓了神色,又问:“那你和别人提过这件事吗?”
“……和一个算命的大师提过,”我讲了王大仙的原委,却下意识地没提那神秘莫测的沈顾问,“不知道他会不会泄露出去。”
“这个人我也听说过,在圈里有点名气,”父亲捏着眉心,沉吟许久,抬头对我说,“周灼,你刚才说你已经在医院里弄到了将死者的照片,是不是?”
我发现父亲并没直接当我胡言乱语,反而似乎有些信我,精神一振:“是的。”
“好,”父亲点头,“你把那个人的信息、还有你最近烧过照片的其他死者都告诉我,我来帮你看看他们到底死不死。如果暂时还没消息,我会帮你找更多快死的人来测试。另外,如果你还能找到那个风水先生,立刻告诉我。我会帮你处理干净后续。”
有一瞬间,我忽然觉得父亲有些陌生。他在我心里一直是笑呵呵的老好人,被妈妈训斥也不会顶嘴。但他现在提起死亡和人命,却没有丝毫怜悯,有种理所应当的高高在上。
我一直生活在漂亮的水晶房子、透明的象牙塔、虚构的乌托邦中。直到最近,我才发现自己过分幼稚,被保护的太好。学校、同学,甚至父亲,不一定是我看到的样子。许多人都有两面,只有我天真无知。
我沉默地点头。
“好,你先去睡吧,”父亲起身,他的神态终于缓和下来一些,“儿子,我还要叮嘱你一件事。”
“您说。”
“周灼,你记清楚了。如果验证了你真的有预言能力,”他说,“绝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更加不要帮助别人改变未来、逃避死亡。知道吗?这会给你带来大麻烦的。到时候,我都不一定护得住你。”
父亲从没有这么冷酷严厉地和我说过话。其实,但凡他今天没有撞到我,或者晚点警告我,我可能已经把事情告诉祁昼了。我当时年少顺遂,没经历过什么事,心理素质太差了。
我恍恍惚惚地应了,回去睡觉。但这几晚的折腾后,我闭上眼睛就条件反射地出现各种死亡的场景,根本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我面色苍白、挂着像鬼一样的两个黑眼圈打开手机,找到之前关注的那名车祸受害者的妻子。
她更新了募捐帖。
“今日早上六点半,我老公在医院停止了呼吸……太突然了,我们孤儿寡母下半辈子怎么办?肇事者不肯赔钱,还要打官司,请各位好心人帮帮我们……”
接下来都是哭诉要钱的话,最底部配了一张照片,苍白枯槁的死者躺在病床上,白布蒙头,镜头里露出一点地面,还有红色的马克杯碎片。
我梦中作为他死去的一刻,看到了墙上的钟,正是6点半。
梦中,我也看到了这只碎掉的红色马克杯,而在白天我去探视时,这只杯子还不在。
死亡的时间、环境,全都对了。
这真的是预知梦,焚烧照片后,我能梦到那人的死亡。
我恍恍惚惚地走出房间,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我和他说了结果。
父亲沉默了很久才说话。
“我昨晚说的你记清楚了吗?”他又一次严厉地叮嘱我,“这种事情别和任何人说。怀璧其罪。”
“这怎么就’怀璧’了,这什么垃圾能力,也太不吉利了,谁爱要谁要!”我怒气冲冲地发泄情绪。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阿灼,你想的太简单了。我真是把你保护的太好了……要是我不在了,你要怎么自己活着。”
一瞬间,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和不祥预感侵袭了我。我一头雾水、忐忑地问:“什么意思?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你先管好你自己的事情,”父亲又说回了我的预言能力,“这样,我给你讲明白一点。你现在是可以预言照片对象的死亡情况,是吗?”
“对,”我点头,“不过应该是临近会死的人才会生效,但具体临近多久我还不知道。”
父亲打断我:“你昨天说从你做梦到姓秦小姑娘死,是四个月对吧?那就是说这个跨度至少有四个月。你知道在一些刀口舔血的人眼里、在一些瞬息万变的圈子里,四个月可以发生多少事吗?他们可以通过你,通过抓住你、控制你、威胁你,来评估自己的计划是否可行,站队是否正确,然后再调整,再利用你重新验证——”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口中道:“我不明白,爸,你别说了,我有点紧张。”
父亲长叹一声:“不明白就算了。你只要记住我昨晚和你说过的话,不要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更不要尝试改变别人的未来——不管他是谁。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会因为一时的心软和信赖而失去一切,周灼,到时候你就完了。”
我拿着电话,愣在那里。
“你也大了,别太相信别人。你那些朋友我也有知道,”父亲继续道,“赵知义,这孩子为人还可以,但是太直了而且自以为是。周灼,你要是真出了事他不一定会帮你。那个徐立发更是和他老爹一样,油滑得很,真有什么问题他跑得比谁都快……”
父亲就这样把我身边数得着名字的朋友都点了一遍,他们都是我一起逃课打球摸鱼打掩护的好哥们儿,我听着愤愤不平,正准备一一反驳,却听父亲提到了最后一个人。
“尤其……你们学校那叫祁昼的男孩子,你最近和他走得太近了,”父亲说,“稍微注意一下。”
我一怔。然后突然刚才一直以为压抑的情绪到了顶点,我语气飞快地回道:“为什么?他很好,我和他一起以后成绩也上升了,而且他马上就要参加比赛了,过了就能保送名校。他有什么不行的?人家愿意理我都是给我面子。”
我喊完,通话静了一瞬,父亲竟然笑了一声,仿佛有些哭笑不得:“我也就顺口一说,你怎么就这么激动?知道的说他是你同学,不知道的还当我这当爹的强拆你和小女朋友分手呢。”
我脸一下涨红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父亲又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这年轻人锋芒毕露,太能惹事了。而且,过来人的角度,我也不建议你在这么年轻、没有经验的情况下,就和别人掏心掏肺……算了,随你吧。其实最后走什么路、和什么人交往还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周灼,我只想你记住一点,”最后,他说,“爸妈不可能护你一辈子的,你要明白,保守好自己的秘密,永远不要全然相信任何人。”
……
我一点也没把我爸的话听进去。
但我还是疏远了祁昼。
因为在明白自己做的是预知梦,并且慢慢接受了现实后,我忽然意识到一个细思极恐、之前忽略许久的问题。
祁昼其实是个非常难以接近的人。他有种与生俱来的冷,仿佛万事万物都入不了他的脸,即使有人欺负他、迫害他,似乎在他眼里也只是自取其辱的小丑。
祁昼最初待我不同,其实是从我在操场上摔伤,他扶起我开始的。我摔倒,契合了祁昼因母亲而产生的共情,和他有了开始。
但这都是我自导自演的。我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一个梦,我模仿了梦中女孩的行为。既然我有预言梦的能力,那是不是也说明,我偷走了本属于别人的未来?
当时我其实尚且懵懂,还不知道自己对祁昼究竟是什么感情,却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没来由的心里很不舒服,既有些愧疚,又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负面情绪——对祁昼的负面情绪。
我开始以不打扰他准备竞赛为由,回避和他见面。
而同时,我开始忍不住关注那个女孩子。
那个出现在我梦中,本应摔伤腿而被祁昼背到医务室,再和祁昼一起保送名校的女孩。
她叫李云湘。是祁昼隔壁班的学生,理科班前五,成绩只比祁昼和秦盈真差一点。同样是成绩出色的女生,但她和秦盈真太不一样了。后者从长相到气质,无一处不明艳张扬。但李云湘则完全不同,她的长相至多清秀,乍看如路边的花一般毫不起眼。
但一旦你注意到她,开始认真关注她,就会发现她的一瞥一笑都气质独特,如幽兰,有书香。与尚且幼稚读书的大部分学生很是不同。
少年时,我没什么见识,只知道简单将之评价为“耐看”,心里却也渐渐意识到,其实这种类型的女孩应当更吸引同样性格早熟的男生。
我是说,祁昼。
自从出现这个念头后,我便难以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