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南790号班机从布鲁塞尔国际机场直飞北京大兴。郎峰身边同是四道杠的机长张凯旋今天负责无线电通讯。两人的身后,还坐着两位刚刚毕业在观察见习期的小飞行员。
“海南790-heavy,地面风330,5米/秒,跑道17右可以落地。注意顺风。”塔台的声音透过甚高频传到驾驶舱。凌晨过后刚刚交班,这个时候拿话筒的是楚怡柔的小师妹,刚刚结束两年见习期不久开始放单的赵润妍。
她给完了落地许可,也不忘转过来提醒17右紧随其后的一架飞机:“海南7182,前机空客330重型10公里,注意尾流。”
后机答应道:“海南7182收到。”
郎峰思忖一下,然后对身旁右座的张凯旋说:“5米的顺风,申请一下全跑道吧。”北京大兴的17左、右跑道都有3920米长,重型机在一般天气情况下也是完全够用的,但顺风条件下,飞机会滑得更远。
张凯旋也同意,打开无线电又向塔台申请了全跑道。
这时候,无线电一阵干扰。张凯旋赶紧松开通话键,就听到频率里面南方航空的一架国际班机的机长一路呼着“pan-pan”进来了:“南方3175,我们机上有乘客突然晕倒了,需要救护车,请就近协调我们尽快落一下,谢谢。”
塔台收到指令,急忙开始调度,等郎峰他们的海南790落了地,才安排好南方3175插队降落在17左。因为呼了“pan-pan”,又是重型机,也是顺风,17左的间隔需要重新调整。“塔台,海南790,申请Juliet-7脱离。”这个时候张凯旋又对频率请求道。
“海南790……”赵润妍忙得几乎是目不暇接。本来凌晨到两点这个时间段飞机不多,但因为南方3175的突发紧急情况,她需要迅速连发多个指令。
她一个犹豫间,海南790就已经滑过了J-7道口。她只好指挥道:“海南790,Juliet-11……更正,海南790直接滑到跑道头Juliet-13脱离。”这可真的用满了全跑道。
在过去五分钟内她的工作量能顶上平时半小时。给南航重型机插队安排好降落,又调好了17左那边排队的间隔之后,赵润妍这才发现——糟糕,17右的间隔不够了!
“海南7182,复飞!沿航道上升到修正海压2400,跑道内飞机没有脱离。”她赶忙发了指令。
“你让我现在复飞?”无线电那边似乎是换了个人,声音骤然提高了。
周其琛操纵着手中的空客A320,航班架次是7182——海南航空从海口美兰国际机场起飞即将降落北京大兴的班机。他们这一班预计17:55起飞,可是不断出岔子,到了八点连跑道的影儿都没看着。最后他们的实际起飞时间是20:29,晚了两个半小时之久,从乘客、乘务到机组都挺累的了。
之前转接大兴塔台频率准备降落的时候,频率里同时还有几架飞机、没叫到他们的他也就没注意听。这回头来一叫到他们,就是让他们拉起来复飞,大凌晨的周其琛整个人都精神了。他右座是飞行时长只有六百多个小时的副驾驶陈逸,之前一直是陈逸负责的无线电通讯,出了状况周其琛才赶紧接过来。
赵润妍心里面又是咯噔一下。前面海南790转接地面频率去了,可这边海南7182不干了。确实,本来就晚点延误的飞机,兢兢业业地跟在空客330屁股后面,按着调好的间隔飞了二十分钟,现在因为前机没有及时脱离而落不了地,又要转一圈等二十分钟重新排队降落。
“海南7182,正确。前机……没有申请全跑道降落。”其实海南790是申请过的,但当时她忙着协调17左南方3175的降落,没有及时确认,之后又没及时指挥他们在J-7道口脱离。
周其琛在心里把前机机长的父母亲人问候了一遍,重型机顺风降落也就罢了,是heavy又不是super,用得着滑一整条跑道?
刻不容缓,周其琛对着无线电里面吼了一嗓子以后,也没再抗议。“复飞程序,赶紧的。”他对着陈逸说。
“襟翼20。”
“襟翼20。”
“正上升率。”
“收轮!”
……
二十分钟以后。
赵润妍又发了一遍指令:“海南7182,塔台。晚上好,修正海压1014,跑道17左。”
“修正海压1014,跑道17左。海南7182。”周其琛复诵道。这次进近的时候,前面又是一辆货运的747重型机。周其琛调塔台频率的时候心里都紧张了。不单是因为延误,他下班以后是有安排的,如果再让他们复飞一次,不但这个月的节油奖没了,之后的事情也得耽误。还好,这次17左空出来了,他们的损失也不算太大。
“海南7182,地面风340,4米/秒,跑道17左可以落地。”
等落地以后,他才拿起无线电,叫了大兴塔台。
“塔台问一下,刚刚让我们复飞那次,前面是谁啊?”
赵润妍这下明白了,这仇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海南7182的机长要找前机算账呢。她回复得很快:“是您公司的啊,海南790。”
“我……”周其琛一句话卡在了嘴边,他想起来海南790的机组是谁了。也是,在周五晚上、周六凌晨时分赶着落大兴的海航重型机还能有谁,他掰着手指头应该都能数出来,不就是郎峰他们吗?郎峰刚刚开始飞这条航线几个礼拜,周其琛还没有太熟悉这几个数字,加上这个国际航班的航班号开头恰巧也是7,乍一听很像个国内航班号。今天又不是郎峰自己在拿无线电,所以周其琛一直都没反应过来。之前每周他俩飞这两班的时候,以他原定的落地时间,他都能早到两个半小时,在家里弄点夜宵等郎峰从机场回来。就这一次他延误得太厉害,比郎峰还晚开始进近。
赵润妍这才刚放单指挥两个月,也拿不太准他意思,当即决定一切从严处理:“针对这种情况……我们会写事件报告的。”
“不用了不用了不用了,”周其琛连说了三句,“我们内部解决。”
2.
大兴建汇园,方皓家。
因为前一天要值大夜班,方皓本来无意办生日party,打算周日再说。可陈嘉予工作清闲了以后整天就乐此不疲地策划来策划去的。他表面是答应了方皓“周日再过生日”,暗地里却给他策划了个生日惊喜party,请到了郑晓旭、楚怡柔还有其他几位工作上的朋友。当然,还有周其琛和郎峰他们。
他计划得挺好,周五晚八点开始,在聚会中迎接方皓的生日,然后凌晨任意时间结束。可七点多的时候,方皓实在是困,吃完晚饭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抱着他在沙发上睡着了。陈嘉予左右计划都没计划到他晚上会突然睡觉,还是慢慢把熟睡中的人的手和肩膀都扶起来,放在沙发扶手上,自己轻悄悄地下楼迎接来客。
楚怡柔他们几个人差不多都在建汇园小区楼底下集合了,陈嘉予也就在楼底下陪着他们等。
“寿星补觉呢,他今天早上四点才回来,让他先睡会儿,晚上才有力气闹腾。”他笑着解释,“要不……我先请你们喝杯奶茶?”
于是,陈嘉予请八九个人在小区门口喝了半天奶茶,然后微信看方皓回了、才带着几个人出现。
这次,陈嘉予的生日礼物藏不住了,他给方皓独家订制了一个收藏柜——之前那个空间有限,放不下他全部的飞机模型收藏,最重要的是不够结实。
凌晨一过,礼物送了,祝福也送了,没吃晚饭的再一次尝到了陈嘉予的手艺,剩下蛋糕没切,就等着周其琛和郎峰。
“他俩怎么还不来啊?”陈嘉予问。
方皓说:“郎峰说他凌晨才落,倒是琛哥,本来应该十点多就能来……”
他被陈嘉予一说,心里也有点惦记,赶紧打开电脑,上网查了一下。
“他今天飞哪班你知道吗?”
“郎峰的好查,海航从布鲁塞尔到北京的直飞今天就这一班,”陈嘉予说,“周其琛的不好查,估计是从海口过来,也许是深圳,他上个月跟我说过一次。”
在系统里操作一番,果然:“海南790,布鲁塞尔来的,刚刚落地啊,准点。”
陈嘉予有点不放心,打开微信看了看,并没有新消息。
方皓又戳了戳身边的楚怡柔;“你是十点班,扇区里看到过琛哥他们吗?”
楚怡柔“哦”了一声,仔细回想了一下,说:“那么多个席位,我是没听到他声音。哎等一下……”她应该是看到了条新消息,低下头翻了翻手机,又在方皓的电脑上查了查,然后对着屏幕突然就笑出声了。
“怎么了……”方皓赶紧凑过去看了。
“琛哥他们延误了,海南7182,降落的时候前机没及时脱离,让他们又复飞了一圈。琛哥在频率里面好像要找前机算账呢,结果你猜……前机是谁?”
“不是吧……”难得方皓也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我靠,”陈嘉予也乐了,“海南790?不是吧?”
“嗯,空客330重型,郎峰他们。”方皓说完也开始笑。
“自己人他频率里认不出来?”陈嘉予吐槽了周其琛一下。在凭声音认人这个方面,他是很有自信的。无论多早多晚、信号多差,只要方皓在频率里蹦一个字儿,连咳嗽一声,他都能认出来,反之亦然。陈嘉予的声音和他说话的语气方皓是太熟了,用他新徒弟的话说,就是“一听就是老油条”。
“延误两小时,都累了吧,”方皓第一反应就是替周其琛说话,“得亏他没打报告。”
3.
周其琛从下飞机之后一直就在纳闷,郎峰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可是连去个超市都不会漏一样东西的人,这实在不像是他的作风。
他走出登机口的时候还在想这个问题,甚至没抬头看路。手机里面,有一个未接来电,两条信息,全都来自同一个人。
凌晨的大兴机场人很少,旅客都没几个了。灯光明亮的机场大厅里面,他念叨的那个人早就换下了一身制服,换上了自己的休闲服,也是件衬衫,而且是比制服合身很多的黑色衬衫,一手拉着他的飞行箱,一手拿着衣架和衣服,安静地站着。
“这边。”郎峰看他没看见自己,只好出声叫他,顺带招了招手。
那一瞬间,不仅是周其琛看过来了,身边陈逸和几个乘务也看过来了。闲杂人等谁会这个时间点在这个位置等着接人,他甚至感觉有一半下飞机的旅客也都在往郎峰那边看。
“怎么晚了这么多?我都以为你开车走了,习惯性地查了一下你的航班,才知道你们晚了。还好我没直接走……”旁边人多,郎峰伸手短暂放在他后背上一秒钟,然后就拿开了。
“我……”周其琛想了一路的问题不见对方提,他心道,郎峰这是装傻还是真傻啊?
“现在走的话大概一点前能到,方皓说让我们过去,他们还在喝酒呢,”郎峰倒是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开我车吧,明天再来拿你的车。你车上换衣服?”
“嗯,行。”周其琛想了想,然后把时间轴拨回到起飞的时候,“先是APU故障重启了一下,然后拖车又挂不上,拖车挂上了,等了四五架才推出……我去年这会儿也从海口飞,没赶上过这么忙的时候,一年比一年忙了。”他想了想,还是没提落地时候的事,他是想着大好的场合别伤了和气。
可是郎峰一路情绪都太正常,甚至还给他放了自己喜欢的乐队的歌、听到一半,周其琛终于忍不住了。
“不是,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到啊?”
郎峰左手打方向盘,另外一只手搭在他座椅后面,有条不紊地把他刚刚说的重复了一遍:“知道啊。是APU故障了一次,挂拖车,最后是流量大导致你们排队很久。”
周其琛无奈了,看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得自己戳破:“……海南790,顺风降落不知道申请个全跑道?专门坑后机呢?”
“我们申请过的,”郎峰这才反应过来,“你跟在我后面?你们是……复飞了?间隔太短?”他转接频率以后就不知道塔台频率里面发生的事了,也不知道影响到了后机。
“7182啊,你不记得我飞哪班么。”周其琛还觉得挺委屈。
郎峰没应,而是继续说:“我们想从Juliet-7脱离的,也没得到批准,只能一直向前滑,最后塔台让我们在跑道尽头脱离。”
“塔台说你们没申请过。”
“我们申请过,是塔台一直没有确认。当时17左南航的飞机有pan-pan,估计他们在忙着调度那边的降落。”郎峰的语气依旧很平静
周其琛眼看着前面,没说话。复飞之后他和陈逸都窝了一肚子火,重新去五边排队的时候他还想着,落了地可得跟郎峰骂骂这个重型机的机长。没想到搞了个大乌龙,他想骂的对象就是郎峰本人。
“我和张机长都记得我们申请了,我们可以调录音。”郎峰说完了才看了他一眼,然后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太冷,“也不是我们想拖着你们的。没得到命令,不敢从Juliet-7脱离啊,你也知道。前面两个都是大直角弯,塔台就让我们直接滑到底了。”
“没那个意思。我信你。”周其琛揉了揉眼睛说。
郎峰看他没事,才开起玩笑:“要打我的报告啊?”
“不至于。”
“不是我的话呢?”
“应该也不会。塔台这么晚了也不容易,又是赶上有特殊情况,大家都是朋友。”
两个人是各退一步。郎峰看他穿得实在少,给他调大了暖风,说话的语气在周其琛听来都更温柔了些:“你困了吧,先休息会儿。”他也知道,今天是周其琛一周里面最累的一夭,起得最早回来得最晚,再加上延误,这么晚肯定是累了。
周其琛调了座椅的高度,听他的话打算眯一会儿,可又是侧过头来,凑近了他颈侧。
郎峰以为他有话说,转过头来跟他温柔对视:“怎么了?”
周其琛这才躺回去,把眼睛乖乖闭上了:“换香水了啊,挺好闻的。”
郎峰笑了笑:“别着急,等一会儿的。”
周其琛还真睡着了。他确实是累,一闭眼睛就感觉到困了。
到了地方,郎峰自力更生停车入库,等了两分钟才轻轻推了推他,低声说:“不想叫你的,但是我们已经迟到了……”虽然自己没做错什么,但是郎峰这会儿倒是心疼起周其琛来了,要不是复飞这一出,他估计能提前休息上。
周其琛哑着嗓子说:“没事。”
他也不顾穿得少,迎着冷风推开了车门,借着零下十度的风醒了醒觉,然后换到后座开始脱衣服。
郎峰本来都拉开车门走出去了,在窗户外看了一会儿,又拉开门跟他一起坐在后座上。
“你怎么……”周其琛一抬眼的工夫,衬衫就被郎峰拉过去了,他开始一颗一颗地解他的制服扣子。郎峰凑得很近,一条腿跪在后排座椅上,另一条腿挤进他两腿之间。
“我帮你。”郎峰到这种时候,脸上都是很正经的表情。周其琛每次都拿不准他是认真的还是故意招他。
不但给他解扣子,郎峰还把他的项链拿出来,解开卡扣,然后把项链上面那枚闪着光的戒指取下来,帮他戴到手指上。他低下头的时候,整个脖颈都露出来。这时候,他古龙水的味道就更明显了,和平常用的不太一样,是个坚定明朗的暖调。
周其琛这一刻终于能确定了,郎峰就是招他呢。
“你这叫帮我?”他也只是换个衣服而已,郎峰上手了他就没事儿干了,索性两只手撑着座椅,自己往下滑了滑。这个角度刚好,裆部顶上了郎峰的膝盖。
郎峰的手终于停了。
“郎机长,这我可就要打报告了。”周其琛笑着说。
4.
打开方皓家门的时候,周其琛的脸颊都有点红,看来是今年冬天实在太冷。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他俩几乎是异口同声说。
方皓笑得很开心:“来来,快点进来吧。”
郎峰说:“今年的礼物也是我们一起送的,就是我们都刚刚下班,明天——”
没等他说完,周其琛就接上了:“其实是有的。”说着他往陈嘉予的方向看了一眼。
陈嘉予这才点点头说:“嗯,在我这儿,我去拿一下。”
郎峰也有点意外,周其琛就解释道:“礼物是我们一起选的。就是那天嘉哥问我什么时候到,我想着就提前送过来吧,”他说完又对着郎峰补了一句,“那时候你还在外地。”
“谢谢你们了,还又多跑一趟。”方皓看陈嘉予转身要去拿礼物,突然追上来,勾着他的肩膀悄悄问,“没偷看吧你?”
“没想偷看。这礼物……也谈不上偷看不偷看的。”
郎峰和周其琛送了他一盆植物。方皓最近几个月迷上了养绿植,客厅一个角落几乎变成了养殖基地。他俩就投其所好,索性送了他一盆质量上乘、风姿绰约的滴水观音,连底座的陶土盆都和他家的装修风格很搭配。
搬完了植物,陈嘉予又去厨房端了个小托盘,上面满满两杯酒:“先来点正菜。”
郎峰下意识地就替周其琛拿过来:“我先来吧,他晚饭都没吃呢。”国内航班时长短,有时候来不及吃晚饭,今天周其琛他们是饭点从那边起飞,延误两个多小时之中肯定顾不上吃饭,周其琛上顿饭还是十二点钟吃的。这种事情他自己要面子不好提,但是郎峰不管,上来就提出来了。
陈嘉予一听,赶紧说:“这好说,我今天试了试煲汤,现在还有呢,米饭也有。”他把杯子放下,就又回去厨房鼓捣了。
两个人这才算是正式就座。郎峰对聚会来迟始终是有歉意的,拿着杯子就开始喝。
方皓这才开口问他俩:“听说你俩今天一前一后回来的?”
“是啊……”周其琛刚起了个头,就惊讶道,“你消息这么灵通?”
还没等方皓说话呢,坐在沙发远端玩手机的楚怡柔冲他招了招手:“琛哥好啊。塔台是小赵接的我的班,是我师妹。听说今天委屈你们了啊。”
周其琛心说,得亏当时他没继续追究下去。这圈子就是这么小,里外都是朋友。
“也不赖你们。”周其琛这会儿倒是大度了。
连郎峰都听出他话里有话,在旁边小声说:“我真的申请了……”
方皓看他俩这别扭劲儿,也没憋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赶紧给郎峰打圆场:“当时波道里面干扰了吧。”
郎峰点了点头。
一直沉默看好戏的陈嘉予开口了,对着周其琛说:“这个月的节油奖还有吗?”
周其琛苦笑:“唉,甭提了……”
到最后,寿星方皓不负众望,终于是喝多了。
方皓本来就不算话多,喝醉了之后话更少,所以他经常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忽然就喝高了。这次也是,周其琛胃里没东西,几杯酒下去之后就几乎站不太起来了,靠在沙发上还在称赞方皓喝酒一点儿也不上脸。方皓当时就坐在对面的一个小凳子上安静地笑。他算是骗过了所有人,可骗不过陈嘉予。趁大家聊得火热的时候,方皓悄悄站起身来跑去卫生间吐,陈嘉予也紧跟在他后面过来了,一直在旁边陪着。
“慢点慢点,今天怎么了,喝这么急。”
方皓最近又在训练,准备参加来年春天的全程马拉松,这次是和几个香港百公里认识的北京跑圈朋友约好了要冲PR,刷新个人纪录。跑量一上去,他好不容易长的那几两肉又都嗖嗖地掉下去了,弯腰的时候脊梁骨都明显。陈嘉予一只大手覆上去,一节一节顺着他的脊背摸,直到方皓吐完了,漱了口,又洗了把脸。
“难受不?要不然让大家先走?”陈嘉予看他不回应,心里有点着急。
“不用。没事,就是高兴了。”方皓说。他手撑着洗手池好一阵,最后是被陈嘉予拉起来,直接拉到他怀里。
“高兴就好。”陈嘉予轻轻在他耳朵旁边说,“宝贝儿生日快乐,又一年了。”
方皓抱紧了他,脑袋也埋在他颈侧,然后闷闷地说:“不想出去了,就这样吧。嘉哥给我抱会儿。”陈嘉予失笑,想说点什么,又止住了。
外面的生日聚会十分火热,喧闹声阵阵,楚怡柔的笑声都透过两层门传进来了。可所谓极乐世界在眼前,寿星喝醉了找不着北,正在他怀里撒娇。陈嘉予巴不得这时钟停转,把他俩就留在这一刻。两个人就这样拥抱了五分钟,直到外面敲门,才打开门出去。
门外,郑晓旭愣住了。
等陈嘉予一路护送着方皓重新坐下,又起身去拿个水的工夫,郑晓旭才转过头来对他说:“嘉哥,我实在憋不住了,不好意思……”
“什么不好意思,”陈嘉予觉得郑晓旭这脑袋越来越不灵光了,“领导喝多了,有点不舒服。”
“哦……我是真没看出来。”郑晓旭道。
这能让你看出来?陈嘉予心想。
5.
酒局持续到了三点半。
方皓喝醉了以后,陈嘉予就不怎么敢喝了,他忙着招呼来客,要确保过来的每个人都吃好喝好。后半程他们在茶几旁边喝酒,方皓就靠在他肩膀上了。最开始只是头靠上去,可是越到后来人越歪,几乎是躺他怀里了。陈嘉予也不含糊,一只手拿着酒杯主持大局,另外一只手就搂着他。其实他和方皓向来不在外人面前秀恩爱,要说黏糊,郎峰和周其琛比他俩更胜一筹,甚至敢穿着公司制服在机场旁边的餐厅里面秀恩爱。陈嘉予有一次和他俩还有另外一个机长一起吃饭,他们都不避讳的。后来陈嘉予想,如果真的有人说三道四,两个人大概可以携手去外航。
周其琛因为游戏玩得太好,中间有一个小时都幸免于酒局的混战,甚至陈嘉予都没能灌得了他。可后来,没承想是郑晓旭和郎峰聊工作聊兴奋了,郑晓旭给郎峰哗啦一下倒了半杯纯二锅头,还硬是说什么“是兄弟就走一个”,楚怡柔劝都劝不住。郎峰抿了一口,二锅头他根本喝不下去,全让周其琛给代劳了。那半杯酒喝完,他就彻底上头了,站起来的时候轻轻在郎峰耳边说:“我觉得我可能不太行。”
郎峰说:“我也开不了,找代驾吧。”
他俩又是最后两个要走的。陈嘉予把方皓放在沙发上以后问他:“你俩能行吗?”
郎峰刚开口要复述说找代驾,陈嘉予先开口了:“三点半了,这地方不太好叫车,你们在客卧凑合一下吧。你都飞了十几个小时了,太累了。”
郎峰顿了一秒,似乎在思考他的提议,但还是挺礼貌地说:“已经很给你们添麻烦了……”
陈嘉予摆了摆手,已经去拿备用毯子了:“留吧,你们家也远。有什么事儿明天早起再说。”他自己也是飞越洋航班的,即使飞机升空后可以休息,但也不能完全松懈精神,加上驾驶舱总归是不那么舒服的。他了解飞行员的作息,大部分人只想准点下班后回家好好歇几个小时,可郎峰连夜来了他给方皓组织的生日惊喜聚会。郎峰也确实是强打着精神在硬撑,他上一次合眼还是整整二十小时以前,实在是太困了,沾枕头就能睡着。
“琛哥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你俩留吧,凑合一晚上。”郎峰一回头,看到方皓竟然自己站起来了。他好像比刚刚的状态醒过来一点了,至少意识是清醒的。
周其琛去卫生间了,没参与讨论,等他出来的时候,郎峰已经拍板决定了。
“咱们去客卧休息一晚上,早上再走吧。”
周其琛看了看陈嘉予和方皓,又看了看郎峰,最后说:“Evan说了,那我就不客气啦。打扰。”
“你可千万别跟我客气,”陈嘉予笑了笑,把床品和毛巾牙刷都递过去,“赶紧休息吧。”
周其琛虽然是站着进去的,可也是摸着墙出来的。郎峰看着不放心,赶紧走过去扶了一下,被周其琛拒绝了。
“不用,我还能走。”
他俩推开客卧的门的时候,陈嘉予也拉着方皓的手走去主卧。
“谢谢你们,生日快乐。”郎峰一手给周其琛撑着门,不忘又补一遍祝福。
方皓笑了,又谢过他俩,然后说:“你们赶紧进去吧……这算什么,回到梦开始的地方。”到底还是酒精作祟,话音一落,方皓才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然后像个电影慢镜头回放一样,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捂住了嘴巴。
周其琛喝得再多也明白了,他是说四年前他和郎峰在客卧那档子事。他张了张口:“小方总……”
方皓仗着自己喝醉了,咬住他的话头不放:“琛哥,你叫我一声小方总,倒也跟我说说,四年前你俩在这个房间到底干什么了。”
“真没啥可说的……”周其琛到这时候又不好意思了。
陈嘉予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还补了个刀:“琛哥。”
“别叫哥。”
反倒是郎峰直接说:“他把我拉进来,我们亲了一会儿。就这个。”
周其琛说:“然后你说不约。”
郎峰寸步不让:“先说不约的是你。”
方皓一看他俩这旁若无人的架势,赶紧说:“行了,我不问了,进去睡觉吧。”
“不睡觉也行,你俩爱干啥干啥。”陈嘉予挺顽皮地补充了一句。
“有那心没那劲儿,”周其琛说,“倒是你俩,动静小点啊。”
方皓有心反驳,可被陈嘉予抢了个先。
“放心。”陈嘉予说。
他看着陈嘉予他们俩走到主卧,嘴角的笑也一直挂着。周其琛其实都没怎么看过陈嘉予他俩在外人面前亲热,陈嘉予是挺注重私人空间的一个人,把自己的东西和自己爱的人都藏得挺好,方皓也不怎么爱主动提他俩的事。
也就是这片刻之间,走廊的灯突然灭了,他陷入黑暗之中,然后郎峰在他身后,拉他的手腕,把他一下就拽进房间里来了。周其琛失去了平衡,跌跌撞撞地被压在门板上。
郎峰的吻印下来,最开始冰冰凉,带着酒精的迷醉,后来就烧起来了。
一切都好像昨日重现,只不过这一次,他和郎峰换了角色。
“你没劲儿我有劲儿。”郎峰说。
6.
早上九点半,陈嘉予先起床,用咖啡机给方皓做了杯意式浓缩咖啡。念及有客人,方皓还是挣扎着爬起来了,哑着嗓子压低了声音问他:“琛哥他们起来了吗?”
陈嘉予摇摇头,把咖啡放在床头:“想睡再睡会儿,有我呢。”
方皓打开手机,家庭群聊里面,樊若兰、方晟杰和James都卡着零点给他发了长长的祝福——正日子是今天,他晚上要和陈嘉予回家吃饭。
“下午一点得出门……”方皓说是这么说,可说完又钻回被子里去了。
“你不用管,寿星就得有寿星的样子。”陈嘉予说完了,倒是掏出手机,“怎么说,还是得给咱妈拍张照片吧?”
方皓脸都没洗,探出个脑袋迷迷糊糊地比了个V。
客卧里,郎峰还没睡醒,卷走了半边被子,乌黑的头发凌乱地摊在白色的枕头上。周其琛睁眼,打开手机。
来自郎峰的一个转账提醒,里面有三万四千八百多块钱,备注是一个320航空燃油计算公式,还有一颗小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