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放这就行了。”
陈越打开仓库门,驻足门前,有些嫌弃地捂着口鼻扇了扇灰尘。
反观那瘦小的紫衣身影,倒是熟门熟路,已经利落地把物件全都归置在合适的地方。
“重歌城现有的物资也没多少,这些都是村民们省下来的布料做的衣裳,看你们人多,应当是不够,等我们回去再凑凑。”
芊芊掰着手指算了算,她做事细致,观察力也好,短短一个绕城的功夫,已经差不多算出了苍翎卫有多少人。
陈越这才凑近了些,两根手指将包袱中散出来的衣服拎起来,手指嫌恶似的捻了捻。这些衣服虽说是冬衣,却没多厚,也不是什么好的布料。别说是在艰苦的军中,这样的衣服,京城里的乞丐都不穿。
他没忍住抱怨了句,“这也算厚衣?”
芊芊没理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是,是没你们京城中的东西好,但也请你知足。”
陈越这才注意到身旁之人穿的衣裳也是同样的布料,在这寒冷的北疆,他们甚至没什么其他保暖的衣物,仅有的布匹为了给将士们节省出冬衣,更是布满了补丁。
不仅芊芊是这样,队伍里的几个小孩也是同样,捡着不合身的破布烂衫,甚至有些人的鞋子都是破着的。
他抿了抿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芊芊,你怎么在这?”
惊讶的声音一落,只见那抹紫影已经兴奋地扑了出去,“阿缨,你回来了!是不是沈小将军和沈副将也回来了?”
她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满眼期待,却只换来阿缨摇摇头,“沈小将军去了南边,这次只有我们。”
芊芊闻言并不失落,说道:“没关系,有沈副将在我们肯定能赢。”
不管是沈小将军还是沈副将,只要是那个标着兲盛沈家军的旗帜能在北疆的土地上扬起,他们就还有救。
陈越听闻,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又是这样,这里的人怎么都对沈南迦这样的偏听偏信。
阿缨:“正好你来了,有些药材得去看看重歌城有没有?”
“你只管说我一定想办法给你找来。”说着,芊芊从自己的小背包里拿出了纸笔认真记录。
“我们不是带了许多药材吗?这么快就不够了?”陈越在一旁疑惑。
然而两个小家伙聚在一起头对头,根本不理会他的话,他只好抿着嘴,识趣地往一边靠。
“这是雪娘果,你记得拿给沈副将。”
芊芊又从小背包中拿出了满满一袋鲜果,塞给阿缨。
她曾和那位年轻的将领约定,每次来都要带给他一袋雪娘果,他说要送给他最重要的人。
她一直记得,雪娘果也一直带在身上。
阿缨点点头,“好,我先去忙了。”
直到他们的“密谋”彻底结束,陈越才终于找到开口的机会,“那小萝卜头找你要什么?”
他们这一支队伍,真是奇奇怪怪的人凑全了,有个女将不说,还带着病入膏肓的王爷。
甚至是还有这个小鬼头,说是随军军医,成天又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干什么。
芊芊白了他一眼,“什么萝卜头?阿缨可是神医。”
陈越险些没笑出声,“切,别逗了。”
神医?神棍还差不多吧。宫里的太医都不敢自称神医的。
“你懂什么?”芊芊撇撇嘴,说着掀起了自己左手的衣袖,“看,我这条胳膊就是他帮我接上的。”
“这,这是……”陈越再次被震惊地说不出话。
本该是女孩子清秀的手臂,却在小臂处歪歪斜斜盘踞着一道狰狞的伤口,青紫色几乎布满了整个臂膀。
陈越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不管做什么好像都不曾左手用力。这样的伤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也不更想会是出现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见他诧异,芊芊反倒是满不在意,“刀砍的。寒部人的碎骨刀,差点就断了。”
这条手臂本该保不住的,是阿缨想尽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帮她接了回来,虽说难看,但好歹也是个全须全尾的人。
只是这疼痛始终在折磨着她,甚至都叫她有些忘记了碎骨刀砍下来时的疼痛了。
但那把刀砍碎了阿爹的头颅,砍断了阿娘的脖颈,才落在自己手臂上时的场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更不会忘那一日濒临城破之时,那一抹红袍从天而降,如同神明降世,带来希望。
“对了,你们守城的记得把城南墙角的狗洞补上。”
陈越蛮不在意地耸肩,“狗洞而已,不会有人进来的。”
“人是不会进来,但他们会放狼啊,我阿弟就被咬断了一条腿。”
“你们没有守城军吗?”陈越错愕,怎么守城军连狼群都解决不了?
他已经不知道这是今日的第几次刷新认知了,可这些事情也确确实实就发生在了这里。
“当然有啊,吴爷爷就是,但那又怎样,寒部侵袭,又不是一次两次,城里所有的男丁都去参军了,可死的越来越多。这里的气候又不好,生下来的小孩子全都会夭折,若不是沈家军,我们歌簕关的百姓只会更少。”
像是她带着的这些孩子,已经是歌簕关五年之内的最后一批孩童了。
这次陈越是彻底的哑然无声,眼前这个姑娘,甚至都要比他家妹妹小上几岁,可行事做派却俨然有种大人的熟练。
分明是那样惨痛的经历,却毫不在意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
他们这样年岁的孩子,在京城,就算是最贫困的家庭也要送去书塾读书的,可他们却连件做冬衣的布料都要省下来给将士们用。
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此刻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些是他从未接触过的远方,难以置信却又血淋淋地摆在眼前。
芊芊叹了口气,努力扯起嘴角笑了笑,“你说我们畏畏缩缩躲在重歌城,可谁又喜欢寄人篱下呢?但若是不走,死的人更多。”
远离故土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了,只有活下去,才会有后人再重新建起那个美好的歌簕关。
陈越怔怔地看着夕阳余晖之下芊芊瘦小的身影,第一次后悔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了。
“大军回来了!大军回来了!”
凯旋的号角吹响,城门大开,昂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兵马入城,个个带着血气。
在队伍的末尾,一抹红飘扬在夕阳之下,火一样耀眼热烈。
那人手持长枪,英姿飒爽,威风得不像话,烈阳就这么直撞进陈越的眼中,怔得他讲不出什么能反驳沈南迦不配为将的话。
那一刻的沈南迦,不在乎性别,她和每一个征战在前线的将军一样,全力带回胜利与和平。
“傻站着干嘛?过去帮忙啊?”芊芊拍醒陈越,随后快速跟着阿缨的步伐前去救助伤员。
虽是凯旋,但仍旧伤亡惨重。
一直到太阳落山,城门前的尸山才被清理完毕。
不过几个时辰,陈越却已经不知道自己搬了多少具尸身,抬回了多少个濒临死亡的人。
从大火中奔跑出来的,断胳膊断腿的,脏器散乱一地的。
“呕……呕……”
周围还在不停地传来被血腥味冲击不断作呕的声音,陈越已经不吐了,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干呕出酸涩的苦水。如今他反倒是更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血人。
苍翎卫中,情况比他好的没几个,个个不是腿脚发软,就是呕吐到昏迷。
而平日里他们谁都看不起的爱哭鬼,矫健穿梭在每一个伤员之间,拉回一条条生命。
营帐之中,沈南迦已经在和将士们商议接下来的战略。
陈越恍然间走到帐外时,正听到他们的交谈。
“将军,我们可要乘胜追击。”李将军问道。
沈南迦的嗓音有些嘶哑,但仍旧沉稳,“不必。这一仗,我们也损失惨重,他们应当会消停些时日,趁这个机会要尽快去探听谷城的情况。”
谷城和重歌城同样是隶属于歌簕关的小城池,只因它在关外数十里之外,让本就自身难保的歌簕关更鞭长莫及,常年都被寒部侵占着。
“我们现下所有的人马同时出击,应当能一举夺回谷城。”
“不行,”沈南迦果断拒绝,“苍翎卫如今还不能用,先稍作休息吧。”
帐外的陈越正巧听到了沈南迦这声肯定的拒绝,心中充满了疑惑。
为什么不能乘胜追击,是看不起苍翎卫吗?
他们本就是下决心要来立军功的,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正值满腔热血的少年自是不服这样的安排,可还没等他冲进营帐问清原由,便隔着帐帘缝隙对上了一道冰冷的视线,顿时僵硬在了原地。
那目光阴鸷沉寂,像一只从沉睡中苏醒的猛兽,紧盯着眼前的猎物。
陈越冷汗涔涔,头也不敢回地踉跄着跑了。
沈南迦转过身,注意到梁怀夕向外看的动作,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梁怀夕回过头,笑意盈盈,温声道:“没什么。”
沈南迦没多想,直接问道:“你怎么看?”
梁怀夕顺着她的话仔细看了看地图,修长的手指指向歌簕关西南的位置,“怕他们会偷袭重歌城。”
“我也觉得,”沈南迦抿唇点头,和他的看法不谋而合,“但现在调兵的动静太大,只能在必经之路设陷阱了。”
李将军立刻领会她的意思,抱拳,“我马上去办。”
等到将士们都离开,帐中便只剩了沈南迦和梁怀夕两个人。紧张焦灼的气氛瞬间便温软下来。
梁怀夕上前,抬手拿着手帕擦去她脸上的血污。
沈南迦正在思考,被突如其来的触碰惊了一下,往一旁躲了躲,“别靠太近,我身上血气重。”
她不想污染了梁怀夕身上好闻的药香。
面对她的躲避,梁怀夕有些不满,但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没叫人察觉。
他贴心道:“已经叫人烧好了水,外面的事情有我。”
沈南迦忍不住勾唇,俏皮地笑了笑。
“有容时做军师,我一万个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