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下雪了,这鬼地方,都春日了还下这么大的雪。”
大雪无声,片片鹅毛密密麻麻笼着此起彼伏的训练声,营帐深处的角落中不时凑出几句谩骂,惊动了窝在墙角蹭吃蹭喝的野犬,却又埋没在阵阵刀剑的碰撞中。
过了二月二,江南早已是花红柳绿,而北疆的积雪却仍未消减,忽如其来的冷风,一夜之间便吹散了难得一见的绿意,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凛冽的寒冷。
对此,最先忍受不住的,还是这些初来乍到的外乡客。
“不是发了厚衣裳,你怎么不穿?”
已是日上三竿,校场的一角,三三两两的一群人懒洋洋地离开暖帐,又缩手缩脚地凑在一起,对这变化无常的天气颇有微词。
“那几块破布也算得上厚衣裳?”一个极其轻蔑的声音说道,“我才不穿呢,又难看又破,谁知道上面有没有什么脏东西,我还是等军需到吧。”
声音的主人看着年轻,还是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前一秒还在抱怨,后一秒又忽而高兴起来,拍着身边人的肩膀,“押送军需的官员和我爹相熟,给我带了不少家中的吃食点心,到时候给你们改善伙食。”
不过也是奇怪,按常理来说,军需应当是随军出发,最多比大军晚上几日到达,可如今他们到这已经快有半月,却仍旧不见运送军需的队伍到达。
没人提出这点异常,大家也就只当是北疆偏远难行,耽误了脚程。
“陈哥,早啊。”
陈越瞟了一眼,问道:“怎么只有你们几个?其他的人呢?”
几人中,只有阿蛮尴尬地笑笑,“昨天见识过那场面后,弟兄们都吃不下饭,今早上全都无精打采的,没起来。”
换谁都没见过那样血腥的场面,吃不下饭已经算是最轻微的症状了。
陈越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撇了撇嘴,蹙着眉,想起昨日种种,看看自己瘫作一片的弟兄们,再看看比他们早起一个时辰训练的北疆军队,心里眼里都不是滋味。
等到他们几人奉命带着补给来到安置伤员的地方,再一次被眼前的场景震慑到。
“来得正好,把这些尸体都抬出去吧。”阿缨手底下忙碌着配汤药,手速快出残影,一点都顾不上分一眼出来。
他一夜未睡,劳心劳神地照顾着这里的几百号伤员,如今眼下泛着重重的青黑。
陈越哑了声,一眼望过去,盖上白布的已然有不下二十具。
“昨日不都稳定下来了吗?只过了一夜,为什么又多了这么多的尸体?”
阿缨又忙着去换伤药,对此已经是习以为常,语气中带着些平日不常见的漠然,“太冷了,挺不过去是常事。快些都抬出去吧,帐子里温度高,尸体腐坏会出现疫病的。”
一夜温度骤降,即使是沈南迦吩咐将所有帐中的炭火都紧着伤员先用,也没能多留下几个人的生命。
而这些,阿缨也早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了。
陈越怔了怔,碰了碰起皮开裂的嘴唇道:“搬吧。”
他靠近脚边最近的一具尸体,搬动间白布掉落,露出一张已经没有血色的脸。
这具尸身瘦小得像是缩了水的枯柴,右腿处是血淋淋的绑带和空荡荡的裤脚。他认得这人,年纪甚至还没苍翎卫中最年轻的那个大。
陈越不忍心再多看几眼,将白布重新盖好,身旁的阿蛮也是一脸菜色,有些晃神。
“磨蹭什么呢?”
阿蛮的眼神悠悠地盯着白布之下,许久才愣愣地说道:“陈哥,从来都没人跟我们说过,战场上会死这么多人啊,你说下一个会不会就轮到我了。”
“想什么呢,我们只是城防卫,死也轮不到我们。”陈越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别废话了,赶快干活。”
话虽这样说,可若是城破了,谁都活不了。
这些尸体大多数都无亲无故,无人收尸,也没人挂念,只能全都一安置在已经废弃了的城隍庙中。
短短一日,这城隍庙的门槛都快要让他们这些人踏破了。
陈越和其他人一样,见过这般场面,吃不下寝不安,还要一边搬尸体一边吐,直到过了正午,才头晕眼花地忙完了这桩桩件件。
以至于在这里见到沈南迦的身影时,他都觉得是出现了幻觉。
“中郎将,带上一队人马,跟我去重歌城。”
陈越甩了甩头,定睛一瞧,投去犹疑的眼神。
沈南迦已然跃身上马,看着他这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神情拧了拧眉头,“有问题?”
那熟悉的看狗一般的眼神一瞥,这才让陈越有了实感,兴许是已经忙昏了头,他甚至都忘了惯例似的询问和反驳,只是擦了擦自己狼狈的脸赶忙跟上。
前往重歌城的路不远,但在风雪交加的山路上,骑马前行就变得格外困难。
沈南迦驾马疾驰在前,将身子压得极低,几乎是将自己和马匹融为一体,穿行在风雪中,不断加快着速度。
对她而言,两世都不足以适应这样的寒冷,更别说是身后这些身骄肉贵的少爷们,没坚持多久便走得越来越吃力。
“将军,能不能慢些。风雪太大,太冷了。”终于有人忍不住说道。
凛冽的寒风和着冰雪,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穿透衣料,扎进体肤骨骼之中,初极寒,后刺痛。
快速行进时,本就稀薄的空气更是伴着鹅毛大雪一个劲地撞在脸上,撞进口鼻之中,比一头扎进雪中还要难受百倍。
沈南迦拉了拉缰绳,停了脚步,转身往他们之中瞥了瞥,其他人虽一言不发,但神情中表露的意思几乎是一样的。
她扬了扬眉,“你们出发前各个信誓旦旦的样子呢?去哪了?”
众人哑口无言,毕竟在出发之时,每个人都不知道北疆是这般的鬼天气。
沈南迦也不打算惯着他们,厉声道:“抓紧时间,半个时辰必须赶到重歌城。”
无人再反驳,只得咬牙继续跟上,况且沈南迦虽然话说的严厉,之后的路途也并未再继续加速。
刚入城门,远远地便出现了一排高高低低的身影。
“南将军!”芊芊站在高处挥着手,那一身紫衣在白雪中格外鲜艳。
“芊芊,你带着他们去歇息片刻。”沈南迦下了马,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页递给她。
纸页上密密麻麻写着的都是些前线需要的东西,她此次来还有别的要事,便将这些事都放心交给芊芊去做。
等她交代完,转眼间,又不见了人影。
芊芊带着苍翎卫去到了歇脚的地方。
“什么人嘛,路上赶得那么急,来了又不见人影地叫我们等。”阿蛮抱怨道。
他的双手已经冻得通红,眼看着就要有生冻疮的迹象。
“这个是治冻伤的药膏,有伤口的地方厚敷,平日里也可以掺在水中洗浴,防止肌体冻伤。”芊芊说道。
她从箱子里翻出一瓶瓶绿色的小药罐,几乎人手一瓶发在他们手中。
“臭脸怪,你看什么呢?”
陈越回过神,“你们就住这种地方?”
重歌城只是个小城,在他的观念中,虽不如歌簕关能成为要塞,却也是受朝廷管辖,下派父母官的地方。
可从他进入重歌城,入目之处,没有几座看着完整的房屋,就比如说他们现在所处之地,便是塌了一半的房子和石壁之间搭起来的屋子,算不上保暖,却也不怎么漏风。
他不敢想,这样的地方是怎样收容这么多老弱妇孺的。
“重歌城只是歌簕关的附属小城,再加上之前受过寒潮侵袭,没多大。”
芊芊不轻不重地说着,她对眼前这些人都还怀有怨气,但也不愿再发生冲突,所以没什么好气地将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都轻描淡写带过。
陈越四处打量着,角落里的火光摇曳着,映着衣不蔽体的孩子还有瘦骨嶙峋的老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对于战争的疲惫,眼里却都无一不盛着希望,他们好像都在坚信着,寒冬会过去的。
门洞里钻进来个半大的孩子,从头到脚都是黑的,活像个小煤球。他屁颠屁颠地朝着芊芊跑过去,扯了扯她的衣角,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手中。
她仔细瞧了瞧,眼角的笑意晕开了,点缀着温柔,又拿出个荷包,小心地将那东西塞进去,再宝贝似的将荷包藏起来。
陈越没看清是什么,但那荷包好像并不像是女儿家用的样式。
收回了目光,他心中的疑问更多,对于这里的人也有了多余的好奇。
“你们怎么不再南下去别的城池?”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情况却不上报朝廷,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离开,好过在这里挨饿挨冻。
“你知道距离这里最近的城有多远吗?”芊芊将火堆上烧开的水一一倒在杯中,分外平静,“三百公里,我们这一行老弱病残,带不了足够的食物,也没有抵御寒冷的衣物,不出五日,不是冻死在路上,就是被夜里的狼吃了。”
北疆就是这样,城关之间相隔甚远,要想南下,只能等夏至的那一个月时间,其余任何时候都会随时有大雪封山的情况发生。
陈越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打断。
“中郎将,南将军找你。”
他被侍从带到沈南迦身边时,正巧见她和一个中年男人相谈,一旁还有其他人。
“余知府,这是陈中郎将,在军中五年有余,最知城防之事。”沈南迦介绍道。
陈越打量了这位余知府两眼,这人留着一把小胡子,穿着和芊芊他们一般无二的破布烂衫,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官员。
听罢沈南迦所说,余知府当即对着眼前之人作揖,十分郑重道:“那便有劳中郎将了。”
陈越一怔,虽说他先前曾信誓旦旦地说过没人比他更了解城防事宜,可现下真的被人这样说起来,却顿感无地自容。
沈南迦背着手,老神在在地问道:“你好好瞧瞧,重歌城的城防可有不妥之处。”
陈越四处看了看,这破旧的小城,说是废墟都有人信,零零散散几个兵,实在是不知道有什么城防好做。
良久,他才想好说辞,“无不妥之处,只是人手太少。”
沈南迦面无表情,“那你就带着你的人好好想想,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少的人手,布好最安全的城防。”
“我会在日落之前一个时辰离开,完不成你们就留在这里吧。”
陈越大惊,“这怎么可能,距离日落也不过只有不到三个时辰,我对这里人生地不熟,光是调度也很难啊。”
早知如此,他当初绝对不会夸下海口。
沈南迦轻睨他,压着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步步紧逼,“所以你现在是告诉我你做不到?”
“我想你昨日也见识到了一场仗会死伤多少人,你觉得重歌城这些人够死吗?”
“还是你想说,你们苍翎卫这么多年都是在军中混吃等死的,半点实际的本事都没学到?”
“怎么可能?!”陈越气急败坏,却又立刻被那冰冷的眼神压了下去。
“那就好好证明给我看,你有什么不服我的本事,中郎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