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有个习俗,叫做粘灯节。
这里不像南方,在春日能有百花盛开之景,他们便自发在春日里办了个节日。在这天,家家户户门前都会挂上百花形状的纸折花灯,还要准备一根长杆,过路的人都要拿着长杆粘一粘花灯,以祈求当年的好运。
前世初来北疆之时,沈南迦跟着父兄在此度过了一次粘灯节,很是热闹,今生在各种巧合之下,在此过粘灯节的人倒是变成了她和梁怀夕。
只不过,这次的粘灯节,恐怕是没什么热闹了。
“将军。”沈南迦的披风忽地被什么人拉住,转头对上一张稚嫩的面庞,“今日是粘灯节,这个送给你,粘一粘霉运全跑光。”
小姑娘豁着牙齿仰着头,脏兮兮的脸上满是懵懂和天真,手里捧着一只纸折的兔子灯,纸很旧了,兔子看着灰扑扑的。
沈南迦记得她,总是跟在芊芊身后的半大孩子,眉眼之处和芊芊有几分相似。
她伸手接过了那只兔子灯,又在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了揉,“谢谢你的花灯。我会让大家都粘一粘的。”
如若芊芊还在,来送花灯的应当会是她吧。
“都安置妥当了吗?”
“我们在半途救下了从重歌城逃出来的人,伤亡不重。但如今重歌城被烧损严重,恐怕已经无法居住,只能将他们安置在军营之中。”穆青汇报道。
他说话的语调向来没什么起伏,却哽了许久才再次出声。
“据幸存者讲述,中郎将带人离开之后不过半炷香的时间,碎星便率兵攻城,城中军备不足,难以抵挡,那个叫阿蛮的士兵率先提议,用身躯堵城门,为送百姓从角门逃离争取时间。”
“芊芊的运送小队是留在最后的,在大家离开之后他们又去到了城墙之上帮助阿蛮他们吸引了寒部人的注意。”
他们不是只会躲在军队之后的懦夫,他们用身体反抗,用肉身守护最后的家园。
沈南迦背过身,不经意地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余光瞥见那个在帐外站了很久的身影,并没有在意。
谷城外一战,他们没有赢,甚至差点全军覆灭,她确实曾派人去通知支援,但却是向歌簕关求援的,一切只是因为那个瞎了一只眼死里逃生的士族,在冰天雪地之下,流干了全身的血,倒在了重歌城前。
校场之上,士气低沉,齐声训练的北疆兵士们显得一旁的苍翎卫更像是丧家之犬。
一场守城之战,他们如愿不再是众人的笑柄,可代价却是失去了半数兄弟。
陈越接连几日都不见踪影,苍翎卫如今是群龙无首,再无刚到北疆时的傲慢,只剩颓靡之态。
训练结束,一个敏捷的身影翻身上了比武台,喊住了即将离去的苍翎卫。
“来,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上台与我比试,只要能打倒我,从此以后你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什么都不会管,反之,军令当先,不得有违。”
一边说着,沈南迦一边重新将手上的绑带缠好,略显漠然的目光扫视着台下众人。
即便没有领头的人,苍翎卫中也有许多不服这位女子将领的,不多时,便有身体强壮者纷纷上台。
沈南迦的身手极快,几乎不等上台的人反应,拳拳到肉攻击人身的薄弱之处,她心中有气,借着撒气的劲一点都没控制力度,一柱香的工夫,台边只剩捂着伤处哀嚎的和被气势吓到不敢上台的一群人。
“呼~”她长疏了口气,眼神在人群中探寻,却没找到目标,“陈越呢?把他给我拎出来。”
苍翎卫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敢动,反倒是穆青即刻转身进了营帐,不一会儿便将陈越拎了出来。
他始终垂着头,七尺男儿硬是像小鸡似的被拎出来示众,扔在了比武台之上。
“来,向我证明,你能做统领。”沈南迦歪着头勾勾手。
苍翎卫的统领,这是陈越自从军起便梦想能达到的位置,如今正站在他面前,冲他招手。赢沈南迦,更是他如今唯一能拿回自己脸面的办法。
他想也没想,抬起拳头便冲了上去,而面前那个身形比他小了一整圈的人分毫未动,只有一双冷眸紧紧地盯着他。
这一拳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他自幼习武,整个苍翎卫都没人能抵挡的了他全力的一拳,更别说是个瘦弱的女子。
他心中惶恐,脚步却没停,直到拳头贴近沈南迦的鼻间,拳风带起她鬓角的发丝,一眨眼,人就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又是瞬息,还不等陈越收住这一拳的力道,腹部已经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紧接着是膝盖,小腿,手臂,最后是胸膛,重重的一拳,几乎快要震碎他的五脏六腑。
他倒在地上捂着胸口,嘴角渗出血丝,然而还不等他将这一口气喘上来,沈南迦又是一击飞踢携风带沙,迎面盖下来。
求生的本能让他抬起双臂抵挡,口中急呼:“我认输!我,我认输。”
此刻的他和当初在碎星面前时一样,同样的自大,同样的毫无招架之力。自己的一拳虽重,但在久经沙场的战士面前,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沈南迦收了腿,兴致未尽地吹了吹垂下的碎发,本以为这小子能再多坚持几个回合的,没想到这么快便认输了。
她清了清嗓子,对着所有人厉声道:“从今天起,苍岭卫如有不听军令者,杀!”
这一次,没有人再敢反驳她,无人再有不服。
苍翎卫并没有被允许多少的修养调整时间,当即加入了北疆军队中开始了操练。
朝廷军中多数都是花架子,像陈越这般正经学习过武艺的人不多,但经历过了这些生死,也没人再对沈南迦的魔鬼训练怨声载道了。
为了活下去,为了能真正地保家卫国。
牺牲的将士们是和重歌城的百姓一起按照北疆的习俗下葬的,天火焚烧带走一切,随水流而下,洗涤灵魂。
“阿西娅……啊……咿呀……阿西娅啦……”
一艘艘木筏伴随着未融化的冰砖穿梭在冰冷的河水中,河边站满了前来送别的人。
渡魂,是每一个北疆人都烂熟于心的调子,众人吟唱,和着祭司渡魂的舞蹈,为逝去的人指引归家的路。
那个常跟在芊芊身边的小姑娘,此刻正赤着脚,在冰冷的雪地上起舞。她是新的祭祀,身上的紫衣服是上一任祭祀的,过分地不合身,现下的情况给不了她合适的衣裳,就连这只渡魂舞都学得匆忙又混乱,唯有脸上的油彩,才勉强彰显她的身份。
前世,沈南迦见过更盛大郑重的渡魂仪式,渡数万战死他乡的将士,也渡一人。
“……阿西娅啦……”她轻声哼唱着。
“你学会了?”梁怀夕轻声问道,有点讶异。
沈南迦望向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会这个调子的人不是她,而是梁怀夕。
前世的梁怀夕驻守北疆多年,他怕某个人的魂灵不安,便日日夜夜哼着这个调子,她的灵魂在他身边环绕,耳熟能详。
梁怀夕没有任何怀疑,只是眯着笑眼,“皎皎向来聪慧。”
沈南迦别过头,将他藏起的想要抚摸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揣着失落和酸涩,她走向了不远处孤寂一人的陈越。
“北疆有传说,死亡是新一场路程的开始。他们会随着长汀河流向故土。”
许久,直到那一艘艘木筏远去,变成一个黑点再也看不见,陈越才怔怔地收回目光。
他双目赤红,面色沧桑,短短的几日,却过的像是好几年。
沈南迦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留作纪念吧。”
荷包上绣的是翠竹,陈越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芊芊当宝贝一样的珍视的物件儿,染了洗不掉的血,翠竹变成了血竹。
哽咽了许久,他问道:“她还有家人吗?”
沈南迦摇了摇头,“她的双亲前几年就死在战乱中了,留下她和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弟弟,后来弟弟染了风寒没挺过去,只剩下她和邻家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相依为命了。”
“那人现在何处?可知道她已殒命的消息?”
周遭忽然间安静下来,沈南迦将嘴唇抿了又抿,好半晌,湿了眼眶,“我没能把他带回来。”
陈越哑声,紧攥着手中的荷包,问出了憋在心中多日的疑问,“将军,早知如此,你还会让我们去吗?”
沈南迦心中苦笑,这样的问题没有意义,就算是真切经历过一遍,她还是会选错,会做错。
“在这里,只要穿上了这身盔甲,就是兵,是兵就要用。我不是神仙,不可能什么事情都预料得到,就算知道了,也会面对着各种各样的变数。”
“我爹教过我一句话,做错了事,沉浸在后悔中是最无用的,要去弥补,把歉疚化为动力,拼命去弥补。”
人总是要经历过无数的磨难才能够成长,眼前的少年如此,曾经的她自己也是如此。
陈越憋着嘴,泪珠一颗颗落在雪地上,凝成一个个冰晶,镌刻一场场惨痛的经历。
因着这句话,他才彻底将自己从自责中释放出来。
自责不是枷锁,后悔才是,后悔囚着人坠入深渊,自责该是烙印,鞭策着叫人拼命的弥补。
等哭够了,他掀起衣摆,抱拳跪地,规规矩矩,正式地低头承诺。
“苍岭卫中郎将陈越,愿终身追随南将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