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江归一睡觉, 陈窈没产生过多想法。齐齐平躺后,她开始琢磨计划。
明天或后天就可以拜托萨鲁耶送她一个人离开,至于江归一, 他身上有伤, 带傻子出行也不方便, 而且万一他恢复记忆, 于她不利。
想的正入迷,左手小拇指被勾住, 她挑眉,“干什么?”
“我、我怕。”
“......”
算了,牵手也不会掉块肉。陈窈继续琢磨, 男人的手指慢慢缠进指缝, 严实扣住,“幺幺,你、你在想什么?”
陈窈懒得搭理,快入睡时, 耳边一热, 肩窝发沉, 她不适应地扭头,男人腰弯折, 头靠在她肩膀,嘴角噙笑, 睡得香甜。
人对傻子格外宽容, 亦或潜意识认为他不具有威胁。陈窈没推开江归一, 回正头, 慢慢闭上眼。
等陈窈呼吸平稳,江归一睁开眼, 他觉得自己很聪明,撒个谎陈窈就给他靠了。
昏昧的光线,他的视线从她的睫毛、鼻尖、嘴唇,游弋到脖颈,微微起伏的胸口,又重新挪回脸上。
仿佛重演的熟悉感。
想到过去的自己和陈窈有目前无法探知的回忆,哪怕共有躯壳,江归一心里有点酸酸的。
想把她揽进怀里抱着睡,身上的伤不允许。
莫名其妙想舔舔她咬咬她,考虑到会挨骂只能作罢。
他安静地注视良久,直到意识陷入混沌。
这天晚上,江归一幼年的记忆随淤血的消散重回脑海,变成一个个零
碎的梦。
母亲从不对他笑,总掐着他的脖子哭,说她这辈子没做过坏事,为什么生出他这样的怪物,和父亲一样的怪物,如果没他就好了,没他她早就自由了。
父亲讨厌他的黄金瞳,说这是不详之兆会害的江家家破人亡,从不正眼看他,把他丢进后山山洞,叫奇怪的佛僧扒光他的衣服,往他身上画满像枷锁一样的咒文,整整八十一道,围着他唱歌跳舞,整整八十一天,他躺在石床中央,数了一次又一次小数循环,出山门那天他得到了一颗珠子,他们说这是由大成就者和高僧大德供奉流传下来的最后一颗雄象天珠,这是奖励。
其他人也不喜欢他,叫仇丽舒的女人总悄悄掐他的背和腰,骂他小结巴,小畜生,把他关进柜子,放狗咬他,踩死了他的小蚂蚁,骂母亲是不要脸的婊子,他生气地咬死了她的狗,腥臭的血从嘴里一直流进喉咙。
他以为这叫还击,可所有人都惊恐不安地往后退,斜着眼捂着嘴议论他。
二少爷是天生坏种。
他们的嘴脸太丑陋,他不想理他们,自己爬起来,满身是血去找母亲,想告诉她自己打赢了,想洗澡,因为血太臭了。
母亲盯着他良久,转身离开。而后便是一场大火,熊熊烈焰中,母亲抱着他说:归一啊,别怕,很快就解脱了。
那是母亲第一次对他笑,他很乖,热得满头大汗也没埋怨。
那真是一个香甜的梦。
梦里母亲抱着他,温柔地拍着他的背,唱动听的戏曲,“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
但梦醒之后,所有人告诉他,母亲本来可以活下来,为了救他,在大火中烧成灰烬。
这孩子就是灾星啊。
说不定是他烧死了自己的母亲。
逝去的人化作执念在江归一心底生根,成了午夜的梦呓。
“妈妈......”
“为、为什么......”
“我不、不是......”
他不是五岁稚童了。
再经历一次当然明白母亲笑容背后的目的。
梦中感觉不到疼痛,是假的。
天生坏种不会悲伤,是假的。
没有爱,没有同理心,不会懊悔,所以愤怒、仇恨、悲伤这些负面分情绪会无限放大,如今再经历一遍,乘以数倍压到心间,压得江归一喘不过气。疼痛在心底无限蔓延,凝聚成他眼角滑出的泪。
原来归一真的是他的名字。
八十一道枷锁镇压,八十一天诵佛辟邪,九九八十一,九九归一。
火,扑不灭的火,烧得梦境通红。
.
陈窈热得全身发汗,还有种鬼压床的感觉,她缓缓睁眼,瞅向压在自己肚子,一条比她大腿粗、肌肉扎实的胳膊。
她面无表情地搬开胳膊,下一秒又跟八爪鱼似得缠了上来,再次搬开,再次缠上。
来回数次,陈窈烦躁地戳肩头的脑袋,指腹氲湿。
伤口感染发烧?
她伸手托他的下巴,愣了愣。
泪?居然流泪?
她把他的头放到枕头,转身与他正面相对,“江乌龟,江乌龟,醒醒。”
连连叫了几声,男人沾着泪滴的睫才缓缓掀开,经过眼泪冲刷后的瞳孔透亮,如同两颗瑰丽的金色水晶。
她被惊艳得失语,回过神发现他眼神比昨日清明了些,不再像平铺的白纸,倒像被揉皱了,瞳仁的纹路是折痕,眼泪充盈在里面,渐渐饱满,一颗颗滑出来。
陈窈迷茫,不禁用指尖碰江归一长长的睫毛,泪珠浸进皮肤纹理,她像被烫到,缩手,他抓住,又委屈巴巴地掉下几颗眼泪。
她不知所措地问:“为什么哭?”
男人抓着她的手放到心脏,“疼。”
“幺幺,我疼。”
她哑然,半响,干巴巴地说:“别哭了,丑得很。”
他哭得更厉害。
陈窈面露无奈。
身高两米多、肌肉精悍,之前对你做畜生事,逼你叫主人的男人,哭得像吃不到糖的孩子。
是谁都会无奈的。
过去的人生也没碰到过这种傻子。
她叹气,“能不能别哭了?”
“不能......”
“......”
两人僵持片刻,陈窈又叹了口气,只好帮他擦眼泪,结果越擦越多,她烦躁地把眼泪全糊到他脸上,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想怎样?”
江归一眼睛通红,边掉眼泪边抽噎着问:“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陈窈没意识到他语句通畅了,敷衍道:“只要你不哭。”
他泪眼汪汪地想了会儿,企盼地看着她,“想要你爱我。”
陈窈怔住。
此时太阳从海平线升起,部落小船出动,人声、引擎轰鸣、海鸥鸣叫、波浪起伏声,全部入耳。
称不上喧哗嘈杂,她却耳鸣般,双唇开开合合,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
“想要你爱我。”江归一重复:“我想要幺幺爱我。”
不结巴了人也疯了。
陈窈扔开他的手,翻身起床。他着急地起身,半跪着,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双臂牢牢箍住,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怎么都挣不开。
“我保证以后乖乖听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想要什么,我有的任你挑选,没有的我去找——”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陈窈冷漠打断。
“知道。”江归一躬着背,降低高度,在她耳边低语:“我想要你的爱。幺幺,我想要你的爱。”
从后面抱住她的男人,绝对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艳鬼江二爷,那个男人是凶残的野兽,暴戾的掠夺者,绝对不可能跪下,更不可能以这种祈求的姿态,祈求用所有换她来爱他。
她看着漏风的木板门,从缝隙里能窥见纯净的蔚蓝海面。
“如果你记起所有的事情,再回忆方才说的话,只会觉得可笑,甚至耻辱。”
江归一不假思索,“那我不要那些记忆。”
“可我有。”
“曾经的我是什么样?”
陈窈脑海闪过很多画面,闭着眼说:“狂妄自大、自私刻薄、运筹帷幄的混蛋。”
然而这混蛋抽风和她一起跳海,变成了傻子。
“可我不是呀,我会永远对幺幺好。”
她想到什么,觉得可能是自己误解了,“你说的爱,是母爱?”
“不是。”
“......我是你的继母。”她只好这样说,“是你父亲的女人。”
“父亲不好,他有很多女人,他的心不完整,你爱他会难过,爱我,我不会让你难过。”
陈窈惊讶于江归一的无障碍直白,迟钝半天,“你脑袋真撞坏了?说什么傻话?”
“我不傻。”江归一立刻反驳。
“......那为什么这样?”
“我看见你心脏就怦怦跳,萨鲁耶说这叫一见钟情。”江归一用胸腔贴近她的脊背,“你听,幺幺。”
心跳声通过皮肤传进身体,热烈、钝重有力。
心不会说谎。
陈窈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想逃离此刻局面。
“我不是父亲,也不是那个混蛋。”江归一俯低身体,下巴搁在陈窈肩窝,顺滑长发从纤细肩头慢慢滑散,他用坚实的双臂圈住她,“我是江乌龟,幺幺,我是你的龟宝。爱我吧,我不会让你伤心的。”
缄默少顷,陈窈冷淡地说:“我没有爱这种东西,永远不会有。”
他想了会儿,“没关系,呆我身边就好了。”
心中生出无名之火,陈窈猛地挣脱他的怀抱,转身,面无表情盯着他,“你是不是有病?失忆前缠着我做.爱,失忆后缠着我要感情,我上辈子挖你家祖坟了?非要缠着我不放?”
她越说越快,到最后尾音收的戛然而止。
江归一歪头,“做.爱?”
陈窈:“..............去死。”
江归一抿唇,一副又要哭的样子。
“哭个屁!不准哭!”
“哦。”
“不准哦。”
“好吧。”他捞起她的手,“幺幺,那我们生孩子吧。”
“?”陈窈反手狠狠甩了个耳光,恶狠狠地说:“傻叉吧你,脑子不好
就去治,别说些猪狗不如的话。”
江归一颓丧地坐回床,上半身昨天从犄角旮旯翻出的破烂衬衣,扣子全解了,显得肩背更加宽直,锁骨长而陡立,深刻流畅的肌肉线条延伸至沙漠迷彩裤。乍一看,性感又风流。
然而,他抿着两页红唇,雪白的眼尾通红,睫毛浓长,捂着脸一瞬不瞬地望着陈窈,活像个自闭而美丽的瓷雕像。
过了两秒,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
陈窈抱臂,想看他能哭到什么时候。
五分钟后萨鲁耶进来看到这诡异的一幕,风中凌乱很久,开口用泰语问吃不吃早餐。
江归一抽噎着问:“他问我们吃不吃早餐......”
“吃。”陈窈转身就走。
江归一在坐床上继续哭或吃早餐哭之间犹豫半秒,选择没骨气地光脚跟了上去。
萨鲁耶茫然地想,现在继母和儿子都这样相处?
早餐氛围非常诡异,陈窈全程冷脸,江归一咔咔炫完食物就开始掉眼泪,萨鲁耶东瞅瞅西瞅瞅最后不停摸脑袋。
吃完早餐陈窈把门一摔回房睡觉,江归一屁颠屁颠坐在床头默默擦眼泪。睡完午觉,她出去吹海风,他坐旁边哭,她上厕所,他在门口哭。小木屋拢共不到三十平方,避无可避。
整整一天,陈窈脑袋都被哭炸了,吃完晚饭萨鲁耶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迅速溜回船上。
黄昏拉开帷幕,她扶额,食指压着太阳穴,“我怀疑你是上天派来克我的,真的,两年前把我送进看守所,两年后破坏我的计划,现在傻了还要折磨我……你快点恢复记忆做你的江二爷,完成你伟大的抱负行不行?”
“这样你就爱我了吗?”
她望洋兴叹,“你是猪吗?听不懂人话。”
“听不懂。”江归一口吻几近呢喃:“幺幺,你不爱我,我会死的。”
“那就去死。”陈窈指着前面的海,冷酷无情地说:“从这跳下去,不憋气,不出十分钟就能欣赏黄泉路的彼岸花。”
噗通——!
江归一反向跳下了海,双臂摊开,眼睛盯着她。
陈窈视线低垂,隔着清澈海面与他对视。
他眼神透金明亮,却被海水充斥,透露出难言的寂静和悲伤,沉甸甸的,下坠速度很快,他的身影迅速沉没、消匿,海面恢复平静。
陈窈压根不信江归一会为无聊可笑的爱情舍弃自己的生命。
她起身准备回房间,走了几步陡然惊醒,像触电般蓦地踉跄着倒退几步。
该死的。跳下去的是那执拗的傻子。哭了一天不忘给她挑鱼刺,做海胆包饭,伸手帮她挡太阳的江乌龟。
陈窈匆忙回跑,木板踩得吱吱呀呀,大声喊道:“你他妈有病是不是?赶紧滚上来!”
无人回应,她脚下发软,半跪在木板,“江归一!”
“江乌龟!”
哗啦——
男人从木屋下钻出水面,乌黑发丝贴在脸颊,面部被水雾覆盖,新鲜干净,眉眼又格外蛊惑邪气。
简直像从海里诞生的男妖精。
“幺幺,你舍不得我死。”他双臂搭向水平台,直视着她,眼睛湿漉漉,“你要来爱我了。”
风卷起头发,陈窈心里怦然,她猜想,自己可能脸红了,可能没有。慌乱别开眼,发声格外艰难,“又疯又傻,你真没救了。”
音节刚消失,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脖子,不容抗拒地往下拉。红润的唇直直贴上来,带着海水的咸腥,她放大的瞳孔倒映他额头的水珠、弧度优美的睫毛,以及夕阳余晖。
江归一含住她微张的上唇瓣,轻轻挤压吸吮,她想起身,他伸出舌头舔舐嘴角钻进口腔,往里勾,一根拉稠的银线牵拉在两人唇间。
江归一忍不住心满意足地嘴角上扬,显露出前所未见的快乐模样,又有点腼腆。
他喘着气说:“幺幺,你好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