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之贤问完, 首先陷入回忆的是江弘义和林忠。
年轻的江之贤,作为最强大无畏最受尊敬的领袖,嗜血的本性还未转成理性, 他藐视法律, 消灭所有反抗的声音, 像一头长着獠牙的猛兽, 嘶咬所有不如他的低等动物。
他是野蛮的独裁者,要确保自己在家族中有足够的威信, 他要让所有人对他望而生畏,按照他制定的规则存活。
包括他的孩子。
江之贤认为早教非常重要,他看不上学校的教育, 在榆宁外的通荫山庄建了间学堂, 聘请国内外知名学者当老师,然后仿照康熙教育皇子的557规则,早五点,晚五点, 一周七天。
上午先语言, 每人至少学习三种语言;以史为鉴, 再学习历史人文;之后体能训练,拳击、击剑、射击;下午先艺术陶冶情操;再培养理性思维, 把各种商业模式整合成故事进行授课;最后学习完军事理论送回榆宁。
而江归一,别人认真读书, 他要么拿玩具枪叭叭乱射, 要么瞎溜达玩蚂蚁, 加上结巴极少交流沟通, 活脱脱自闭又顽皮的智障。
那时的江归一还没接受智力检测,谁都不知道他的早智多慧, 同龄课程于他太过简单,这种出格的行为加上那张精雕玉琢的漂亮脸蛋,老师们推测他可能患了歌舞伎面部综合症,把这事跟江之贤汇报了。
江之贤当天去学堂巡视,看到蹲树丛边拿试管装蚂蚁的江归一,随手抽了根荆棘条,命属下把他压长凳,当所有人的面抽得他皮开肉绽。
不止如此,他命人连续喷除虫剂,直接把通荫学堂的蚂蚁灭了种。
之后江归一被勒令罚站三天,从清晨开始,只能看,不能学习,不能吃午饭,直到日落回榆宁。
这招叫杀鸡儆猴。
江归一就是跳出框条外的皮猴。
这仅仅是郦沛白生前的责罚,郦沛白去世后,江之贤变得更深沉严厉,尤其对贴上天生坏种标签的次子。
他不允许本就情感淡漠的江归一拥有任何喜爱的事物,如同失去最爱之人的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榆宁到处是火光黑烟和焦糊味,如同重复上演郦沛白从世间消失那天的场景。
而一场又一场的火,将父子二人所有的软弱眼泪烧成灰烬。
江弘义和林忠一致认为这段时间是江归一挥之不去的梦魇,但如果他记忆退化到郦沛白去世前,是没有后面的记忆的。
他们同时看向现在痴傻模样的男人。
“会被树枝打,罚、罚站,没有饭、饭吃。”
江之贤逼问:“还有呢。”
江归一抓住陈窈的胳膊,惧怕地看着他,“母,母亲,你和父亲说,别、别打我了......”
陈窈不知道江归一是真怕还是假怕,但这无疑是值得利用的机会。抚摸他的头,眼睛看向江之贤,温柔的口吻带了些责怪,“笨小孩也不能用棍棒教育,作为父亲得多点耐心。”
看到江之贤的表情霎时僵硬,陈窈知道自己赌对了,她转而对江归一说:“没事了,别怕。”
江之贤收回视线,急急抽了口烟却被呛到,林忠连忙上前想帮忙顺气。江之贤挥手表示不用,继续吸雪茄,浓白的雾漫开,他的表情和情绪也变得难以窥探。
过了半响,他说:“其他人出去,窈窈暂且回主楼,归一留下。”
林忠尽职尽责为江之贤添茶,江弘义则带领陈窈出了门。
只剩父子二人,朱雀厅显得空旷寂寥。
“父、父亲,有什么事?”
“马伯松这么多年就教了你这些?”
“什、什么?”江归一红着眼。
江之贤淡淡瞥去一眼,可以从微表情品出丝嫌弃。像不忍直视,他低头整理肃黑西装的衣襟,“别装了,你小时候虽然也是哭啼啼的戏精,但挨揍只会找那堆破蚂蚁诅咒你老子,不会找母亲告状。”
江归一:“......”
沉默几秒。
“这样啊。”江归一靠进宽大的扶手椅,暗金色的方巾搭配他金箔色的瞳孔,表情恢复惯常的冷漠与盛气凌人的倨傲,“那您不拆穿的目的,是将计就计利用我剥夺那些老家伙手中的权利?”
江之贤毫不掩饰冷笑一声,“年纪大了给自己找点乐子,毕竟太久没看见你哭得像断奶的小公主,有点怀念。”
“......”
他扔了根雪茄过去,单刀直入,“你们这辈我不会用联姻为江家铺路,但陈窈不适合留身边,别想了。”
江归一长臂左伸,从方几拿火柴盒,熟稔地甩开抽盒,捻出根火柴划开火焰,慢慢烤着雪茄前段,“所以您要杀了她。”
“你们昏迷期间,如果我想取她性命,她回不了国。”
他眯着眼吸了口雪茄,“那为什么?”
江之贤如今的身份地位有些复杂的情感无法宣之于口。他话锋一转,“你倒为她付出不少心思,我没想到那层假身份后是位犯罪天才。”
哪怕真相隐藏再深,江家也有办法掘地三尺挖出,只要它存在过。
江归一略微偏头,指骨敲着脸颊,笑着说:“您误会了,陈窈只是是块修炼成精的小蛋糕,就算有坏心思,攻击人也是用糖豆和奶油,不惧任何威胁性。”
“........................”
江之贤气得血压上升,抄起茶杯砸过去,虽然被躲开,但不妨碍他劈头盖脸地咆哮:“我看你脑子是被蚂蚁啃坏了!谈个恋爱谈出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幻觉,简直和网络上那群盲目愚昧的蝼蚁一样愚蠢,再露出这种蠢表情老子马上毙了你!”
“注意素质。”江归一轻拂西装的水渍,淡定地说:“从小到大,您想毙了我不止一两回。”
江之贤心想,要不是你从小就不像个正常人我会这样吗?
他扶着额头,缓了缓,想到之前在陈窈家看到的那本《天生变态狂》。
“预知天气,利用雨水打湿掩在父亲口鼻的餐巾纸使其窒息身亡;进入看守所利用人的不平衡的心理制造正当防卫的假象;出看守所前用铝箔纸加热把玻璃变成镜子,利用光反射制造火灾......”
“两年拿到斯坦福人类学和心理学双专业硕士。”
“制毒,做地狱炮......”
“哪天你无声无息被弄死了我都不意外。”
江归一不意外江之贤对所有情况了若指掌,作为江家的领袖,掌控局势的能力非常人能理解。
但陈窈的计算机天赋只有他和Flex见识过。
江归一活动颈骨,面容没有任何表情,攻击性的五官看起来非常冷酷,“还有谁知道?”
江之贤:“......”
“还有谁知道?”江归一再次重复。
江之贤想,虽然这孩子的性格是他亲手打造,但如果再年轻三十岁他此刻一定会翻白眼。
他有自己的目的,不想再跟陷入爱情的智障多费口舌,言简意赅,“你装傻还是真傻随意,把陈窈背后叫甄佩文的人带到我面前。”
这是江之贤不动陈窈的条件,但以他的性格只会斩草除根,而且对甄佩文这种蝼蚁好奇属实奇怪。
江归一对上父亲复杂的目光,瞬间明白了什么,敬语不用了,嘲弄道:“母亲死了多少年了,你居然还有种错觉,甄佩文就是见不得光的杂碎——”
“闭嘴。”江之贤冷声喝止,“执行,少说废话。”
现在江家局势处于动荡,邢顾两家虎视眈眈,再去招惹山间株式会社,他们第七代头目田岗大雄本就想进军南楚的市场,无异于把江家推上悬于高空的钢丝。
“我看你脑子才被蚂蚁啃坏了。”江归一哂笑着起身,歪头躲避砸来的茶杯,大步流星离开朱雀厅。
“逆子。”
江之贤按住眉角,忍不住咳嗽几声,缓缓闭上眼,任由思绪陷入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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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主楼路上遇见的家仆和保镖看见他,如同见到江之贤一样卑躬颔首。想到之前他说的话,陈窈不禁想到从旁人口中打听的消息——
江弘义其实没有江家的血液,十几岁救了江之贤一命,被江之贤纳入麾下,之后才进入江家改名为江弘义。
而这点甄佩文并没有说明。
不知不觉走到主楼门口,秦倩和岳山在门口伸头张望,看见她之后,秦倩小跑过来,“终于回来了。”
虽然对秦倩利用成分居多,但不可否认她对她照顾得周到体贴。陈窈琢磨这时应该说出的话,笑着说:“嗯,我也很想你。”
秦倩顿时喜笑颜开,岳山讶异地看着陈窈。
“您还是住之前的房间,有任何问题与秦倩或林忠反应。”江弘义说。
这时背后传来家仆们的声音,“二爷。”
随后一声结结巴巴的母亲让所有人身形僵硬,尤其尚未见到江归一的秦倩和岳山,那表情简直像被雷劈到外焦里嫩般,十分精彩。
江归一统统无视,加快步伐追到门口,捞起陈窈的手,额头略微蕴汗。
“父、父亲同意你到我的房子住了,”他笑得唇红齿白,“我们走吧。”
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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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江归一的撒泼打滚,陈窈满腹狐疑地走进第一次进榆宁的楼栋,第五栋——整栋楼除了她和秦倩没有女性,全是人高马大的糙汉子。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江归一没安排他们住在同一层。
第三层墙壁和家具以深灰为主,装潢冰冷,灯光雪亮,绿植少,缺少烟火人味,跟初次登门时没区别。很符合江归一的风格。
也许两人舟车劳顿,他一反常态没黏糊,说了几句就走了。房间衣柜照搬之前的衣物,只是睡衣变成了和江归一相同的黑绸缎材质。她洗完澡换好衣服,把自己扔到尺寸容纳三人的方形床。
整间屋子都是26度恒温,床被是豪华优质的埃及棉,柔软光滑。很快精神松懈。
但没过十分钟,内线电话响了。陈窈不想接,不到一分钟,反锁的房门打开了。
江归一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幺幺,饿不饿,吃完宵夜再睡吧。”
陈窈:“......”
“自己吃。”陈窈拉高被子掩到额头,“还有,别随便进我房间。”
“家宴上什么都没吃,我好饿。”
“哦。”
“之前我们都一起吃饭,没有幺幺,我吃不下。”
“哦。”
“幺幺,我好饿。”
“......”想到江归一的惊天食量,陈窈仰天叹气,“江乌龟,你怎么这么烦人。”
“快点下来,我等你。”
江归一语气仍保持伪装,神色却阴郁冷凛,说完转身掏出手机吩咐属下加快购置四合院。
陈窈斟酌片刻,拿了件外套披在肩膀出了房间,下楼的途中一个人都没有,电梯打开的瞬间,侵入鼻端的是股令人胃口大开的焦香,油汪汪的烟火气。
循着香味走,二楼开放式的厨房,江归一头发高束,穿着黑色贵气的居家服,正在做饭。
宽阔石纹料理台,零零碎碎摆好了成品,煎蛋、萝卜丝、土豆丝混搭的九层塔,挤上几圈芝士,撒了大量卷薄的柴鱼片,小锅装着的蟹膏鲜虾鲍鱼海鲜粥,还有一壶散发甜香的桂圆红枣茶。
油炸的土豆塔太吸引人,陈窈本来不饿,但也耐不住馋,在料理台餐吧椅坐下,支起下巴看着男人的背影。
不由得想到邮轮上江归一也做了盘健康食物,但他鄙夷垃圾食品,只有巴瑶族的江乌龟才会剔鱼刺,看她没胃口做海胆饭。
由此陈窈确信了面前的人是江乌龟。
“还在做什么?”
“油条。”
她看着氤氲的热气,心里有块微不足道的地方暖烘烘。
“要炸得焦脆点。”
江归一心想有得吃就不错了,榆宁的厨子根本不做这些垃圾食物,他琢磨了几页菜谱才会做,居然还提要求。
嘴角却若有似无地笑起来,“好,听幺幺的。”
他用筷子夹住油淋淋的碳水化合物爆棚的玩意,面露嫌弃,转身又换上温柔的表情,全部撂进陈窈的盘子,往她对面轻巧一坐,“还想吃什么?”
“小笼包,油酥饼。”陈窈毫不客气,看着土豆做的九层塔不知道怎么下口,干脆歪头咬,嘎嘣嘎嘣咀嚼,含混地说:“下次要番茄酱。”
江归一撑着头,饶有兴致地注视陈窈,“好吃吗?”
“好吃。”
他笑了,慢条斯理舀勺粥,递到她嘴边,她敷衍地抿了口,继续干土豆。
江归一眉梢扬了下,视线游弋着。
滑润丝绸与她的皮肤在光源漫着细腻缎光,面料轻薄,下方依稀透出纤细的身体轮廓曲线。
他喉结滚了滚,看到她吃得微微泛红的嘴角,心间猛地跳动,低头,掩饰性地翘起腿,然后用她舔过的勺子舀粥送进嘴里。
明明粥更好喝。
不过,难怪别人喜欢养猫狗之类的,比养蚂蚁好玩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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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两人各自回房间,江归一刚进房间就把沾染油烟的衣服全扔进了垃圾桶,手机蓦地响了声,一条好友申请,备注陈窈。
之前她拒绝建立好友关系,他只能通过短信和转账备注聊天。
江归一连忙同意,不屑地笑了笑,敲了句【幺幺想我了?】
陈窈:【短信浪费话费方便沟通】
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江归一走到阳台,若有所思望着夜空,思考数秒,反手把陈窈删了。
他靠着灯柱单手滑屏,找了半天充话费的界面,游览完套餐价格,按照198元80年的标准,给陈窈充了190080元的话费。
【缴费提醒:尊敬的客户……】
吃多了的陈窈正欣赏琼瑶剧的爱恨情仇,看到短信下方十九万元的话费人有点懵。
能做出不知疾苦的少爷行为的人,貌似只有江归一那脑残,但也不排除和他脑回路相似的蠢蛋江乌龟。
她琢磨着发了条信息准备试探一番。
【秦始皇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
陈窈:“......”
她看着红色感叹号陷入沉默,过了会儿拨通江归一
电话,音筒传来冰冷的电子音:“对不起,您的电话已停机......”
陈窈:“?”
五分钟后陈窈接到110电话,警方询问是否最近接触过以低价格高充值为噱头的贩子,怀疑她涉嫌诈骗。
陈窈:“..................”
陈窈第一次有种脑溢血的感觉,靠着沙发深呼吸数次,平复后拨打内线。
“你什么意思?”
江归一刚洗完澡,光着结实的上半身,腰胯松松垮垮系着条浴巾,因幻想陈窈穿旗袍的模样,浴巾显出一个非常突兀明显的形状。
他靠坐进沙发,口焦舌燥,拧开矿泉水喝了几口,傻笑两声,用天真而愚蠢的语气说:“幺幺怎么用内线给我打电话,话费没到账吗?”
“警方说我涉嫌诈骗,强制停机了。”
“.......”
“与其用十几万充话费。”陈窈劈头盖脸地骂:“不如用这钱治治长满虱子的脑袋,我真怀疑你上辈子和猪同生共死过......”
为保持听话的傻子人设,江归一压着火没反驳半句,听着听着,那些羞辱的字眼自动隐匿了,惟有动听声线萦绕在耳。
他突然笑出声。
陈窈:“......”
“有病!”
冷漠无情的嘟嘟声让江归一清醒,转头搞到营业厅和警局经侦部门的电话,问候了半小时。
睡前江归一等到陈窈手机通讯恢复的消息,结果他的号码和微信都被拉黑了,沟通桥梁彻底断裂,手机也在隐怒中被掰成两半。
大半夜,年轻的暴君下达了有史以来最莫名其妙的命令——向上级警察机关举报榆宁所在区域的警方违法乱纪,务必举报至降级处分公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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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江颂竹和江梵从拉斯维加斯回到榆宁。
所有人到齐,江之贤坐在书房,望着桌面的相框。
那是一年前拍摄的家族照片。
他的目光在赵妄铭、吴汜、邓六奇三人的面孔停留,饮下一杯未经调制的威士忌,须臾,不明含义地叹息数声,布满伤痕和岁月痕迹的手慢慢扣下相框。
江之贤戴上佛珠串,袖扣,拿起电话,吩咐林忠派遣各位管家通知各楼栋,着正式而整洁的穿戴,十一点在广场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