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沉了下去, 天月未升。
雪光泠泠洒在年轻猎人脸颊,清瘦颧骨,深邃眼窝, 沉静而带有金属质银眸, 专注看什么时,会有种仿佛传承远古神秘。
他握住仇薄灯手腕,垂眸凝视。
……像被什么悄无声息猫科猛兽注视。
直觉知道它危险。
可它在你面前乖乖, 叼各种各样食物回来送给你,还会无声无息卧在你腿边, 拿尾巴缠你手腕。
完全没办法拒绝。
仇薄灯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觉气氛有点古怪, 把视线错开,不跟这人对视吧, 又好像不太礼貌,而且像心虚什么似。可不移开吧, 这么对视下去,若有若无危险和古怪, 越来越强烈……虽然性别相同,但彼此间好像还是有点差异……
可半凑在身前,被握住手腕姿势,也太奇怪了吧!
仇薄灯想把手缩回来。
但扣住手腕指节, 坚硬有力, 哪怕没有捏痛他, 也绝非他这种人间纨绔挣得开。
他刚想说话, 瞳孔忽然放。
——雪光里,年轻男子俯身,薄唇轻轻印在他指尖。
仇薄灯满脸愕然,受惊过度, 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发了什么。
他呆呆站在原,年轻猎人似乎将他懵逼当成了肯定,微微抬眼,与他对视,手指略一力,将仇薄灯手腕转过来,进一步吻在他手腕内侧。
!!!
滚烫热意骤然冲上脸颊。
“你——”以仇薄灯少爷脾气,差点跳起来,直接翻脸发火,嗓音陡然拔瞬间,对上年轻猎人茫然目光,猛然记起自己眼下吃喝住,又生生压了下来,又羞又恼,力拽回手腕,“你干什么啊?”
年轻猎人还没被他凶过。
冷不丁见他发火,下意识松手,退半步,人马站在雪屋口,抿着唇,垂着睫,像一忽然被凶猫,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闷不吭声,颇为无辜,甚至还有点委屈——是真有点委屈。
按照游牧民族习俗,年轻伙子在追求心上人时候,会尽力所能去打来各种强野兽,送给喜欢姑娘。食物在酷寒贫瘠雪原,是最重东西,是生命保障,有勇敢强壮,能猎到足够多食物武士,才值得青睐。
赠送、共享食物,是最正式最认真追求。
姑娘们一旦接受食物,就代表将伙子纳入共毡考虑范围。
他捡回来漂亮少爷,接受了他食物,他毡毯,他篝火。
应该愿意是接受他。
今天还主动给他拂衣领。
在年轻猎人观察里,这都是接受追求部族姑娘,会为胡格措做事。他这才试着,跟想一起睡同一条毡毯作他阿尔兰漂亮少爷,初步亲近了一下。
——然被凶了。
年轻雪域猎人低垂眼睫,抿直唇线。
仇薄灯:“……”
忽然就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对不起他事。
可、可难道不是这伙先做奇怪事吗?!!
雪花笔直坠落,在自屋子里透出光中拉出道道线条。
年轻猎人以为仇薄灯反悔不愿意了,就站在雪里没动。
他越不做声,越安静,仇薄灯越不安。
仇薄灯视线打雪花晶枝飘到某人垂落指尖,又猛打指尖飘到雪花上,踌躇犹豫,有点悔刚刚凶人……万一、万一在雪原部族,这是个表示关系好日常礼仪,他这么凶岂不是不知恩义?
想开口和缓,又拉不下脸。
——他长这么,就没跟谁道过歉。
仇向来奉行:天错错,我少爷绝不会有错方针,任何想指责少爷有错,统统一律平推过去,末了,坟头还再踩上两脚。
正自纠结间,一声细弱“嗷呜呜”打墙角传来。
刚刚蹿到雪屋雪狼,狼狼祟祟溜了回来,尾巴摇成了个风火轮。估摸是以为主人冷气淡得差不多了,可以回来窝屋口了。
熟料,刚一钻出墙角,一抬头,就对上主人视线。
“——嗷?!”
一声打了个激灵变了调狼嚎,仇薄灯一扭头,雪狼四脚张开,整狼吓得直接“飞”了起来,又“咚”一下,拍在雪里,溅起一片雪尘。不等雪尘散去,就四脚打滑,连蹿带溜,蹿回雪屋去。
仇薄灯:???
这真是狼?
其他雪狼真不会想咬这伙,以挽回族面?
——想来这条狼以前活得很不容易,都精通察言观色这一技能了。
狼生惨是惨了点,不过……
“你干嘛老吓它啊?”仇薄灯抱怨,借机飞快转身进屋,“都把好好狼养成什么德行了。”
年轻猎人低头看他站过方,过了会,带着东西也进了屋。
雪原树木在冻土层生长不易,除了必情况,部族人们轻易不会砍伐树木。作为生活在雪原游牧民族,图勒与草原和荒漠带游牧部族不同。除去迁徙路途中使帐篷,在各个牧场停驻时,牧民们多居住在冰和雪砌成屋子里。
一来就取材,建造方便。
等雾雪冰三季迭,随季迁移时,直接就打散,又是冰雪回归冰雪,和部族放牧前一般无。不带来,也不带去。
来相对其余游牧区,雪原温度极低,常年有风。
以压实冰雪建造成屋子,不仅保温效果好,也耐得住雪原凌厉北风。普通帐篷,风一刮,就得到天上去。
猎人雪屋并不算。
环形墙壁光滑平整,向上收成弧形拱顶,西边以淡蓝天青石,砌了个正方形火炉。底下烧着薪木,便是屋子最主热量来源。煮吃和热酒三脚铜架则架在屋子正中间,不过现在经被稍微往边上挪了挪。
正中以冰雪雕了张中原式矮案出来,上边铺了火狐皮,以隔绝寒气。
火狐冰桌面,堆着一堆请卓娜老阿姆处理好兽皮,裁成了规整条块。
先一步进屋仇薄灯,正拎着两块花纹同异花豹皮,认真比对。
雪屋环形墙壁砌得光滑平整,原本什么都没有,这天,开始钉上一张张华美兽皮。选择兽皮颜色搭配,纹理照应东洲少爷审美水平极,经他这么一搭,一装饰,整个雪屋色调一下变得温暖了起来。
仿佛从一个冷冰冰雪窟,变成了什么漂亮巢穴。
温暖,精致,带着异域与野性美。
他还特打年轻猎人随意丢在屋子外战利品里,挑拣了个鹿角超,超漂亮鹿首骨,钉在墙壁上。
一面可以充作挂钩,一面可以当做装饰。
年轻猎人进来,仇薄灯举起其中一块,别别扭扭,释放出和好讯号:“这个吧?搭起来好看。”
年轻猎人应了一声,放下东西,接过豹皮。
仇薄灯偷眼看他,见他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松了口气,加觉得刚刚屋外举动应该是他们部族习俗。
“哎哎,钉矮一点,上边还得铺个深色才好看。”
放松下来仇薄灯立刻恢复惯常指使人本性,耳提面令差遣起年轻猎人。语言不通也阻碍不了他少爷本性——他踮着脚,掰着猎人手臂,拉着他袖口,挑剔指挥他将选出来兽皮钉到合适位置,一丝儿也不准偏。
“嗯……”
钉好,仇薄灯退半步,仔细审视好半天,这才勉强满意点头。
经由一块兽皮,仇薄灯单方面认为,两人算是正式和好了。
等图勒猎人一边烧水煮肉汤,一边热带回来酒时,就又和前天一样,凑到他身边,摊开张满图勒字母羊皮纸,就着火光,一个字母一个音节跟他学。教完基本音素,猎人指了指一个单词。
“……落?罗?”
“洛?”
图勒巫师轻轻颔首,点了点前边两个教过单词,又指了指自己。
“师巫……洛……阿洛?”
仇薄灯试了下,觉得雪原部族奇怪组名方式不太习惯,干脆喊单字,往前头加了个缀音。
图勒巫师没反对,还应了一声。
仇薄灯新奇,他里堂兄堂姐们以冷酷剑修无情刀客为己任,向来对这些带点撒娇意味昵称避如水火。顿时,就像发现什么好玩东西一样,一叠声儿喊,“阿洛,阿洛,阿洛——”
他不仅一叠声喊,还换着语调花样喊。
一会儿又轻又快,一会儿又长又甜,一会儿尾音上扬……他喊一声,图勒巫师就应一声,耐心十足,活像什么不限次专属应答器。
直到少爷恶作剧心起,坏心眼凑到男人耳边,吹着气,悄声喊:“阿洛。”
他纯粹就是爱玩爱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嗓音清甜,放轻放柔,还有金砂糖碾磨甜蜜质,伴随气流落到耳膜里,就像羽毛轻拨。一声出去,刚刚还有唤必答男人忽然不作声了。
他还继续闹。
“阿洛……!”
音刚出,一直隐忍不发图勒巫师一把将靠近自己肩头耍坏少年拽下——就跟把跳到肩头喵喵喵胡闹猫拎下来,强行塞进怀里差不多。
仇薄灯这天被惯得有点无法无天,吃喝住都敢挑剔屋主审美,完全没想到刚刚还任闹任烦人会突然动手,猝不及防之下,背直接抵//上男人结实腿,黑发散在膝盖上。
冷硬苍指尖触及柔软唇瓣,在唇角不轻不重碾了碾。
仇薄灯惊讶得忘了挣扎。
他刚还觉得,屋子外事,是个习俗不通意外。
可眼下半躺在男人腿上,唇角被指腹压住,那种古怪觉再次卷土重来。年轻猎人眼睫下银眸,眸光锐利得比刚刚具有进攻性。
——他是什么意思啊?
仇薄灯一脑袋懵逼,呆怔仰面望着图勒巫师。
少年茫然躺在腿上,柔软又乖顺,很好欺负,任由人怎么欺负样子,是瞳孔微微放,带着显而易见困惑。
图勒巫师压在他唇角手指顿了一下,片刻,轻轻擦过他唇瓣,就松手,放他起来。
到被放起来,仇薄灯都还是懵。
过了约莫一刻钟,才腾醒悟过来,抄起桌上案板就往某人身上拍——就算确实是他先逗,但也不至于这么奇怪报复吧?!
别说一块案板了,再来快铁板往图勒巫师身上拍,都不见得有什么事。他一边照顾正在煮热肉粥,一边在仇薄灯手发酸时候,握住他手腕,轻巧将案板取走,放到旁侧。意思是先吃,发火一会再继续。
少爷气冲冲:“不吃!”
见仇薄灯不肯坐下,图勒巫师迟疑,将案板重新放回他手里。
“…………”
他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啊?!
仇薄灯简直分不清这人是故意,还是无心。盯着看了老半天,对方神情平静,委实分辨不出来,最能暗暗磨牙坐下。
等到饭末收拾完毕,记仇少爷憋气不跟他说话,扯过满图勒字母羊皮纸,去往屋子堆满兽皮角落一窝。等人过来,一起坐下时,就不兴踢他。被撵了回,图勒巫师也不再坚持。
坐在屋子对面,低头开始整理打猎武器。
沾箭羽,打磨箭矢。
仇薄灯学了些图勒单词,抬眼就看见他脱了外袍,穿件羊毛襟对扣衬衣,坐在篝火边,专注给弓调弦,调好弓弦,便去取摆在一边箭杆,劲瘦腰背因俯身,肌肉在斜襟右衽氆氇布料下呈现出流畅线条,脊骨如雪原太古山脉一样清晰有力。
察觉到他视线,图勒巫师抬头看了过来,仇薄灯慌张移开目光。
低头看羊皮卷时,还能觉到对面注视。
偷看被抓包,仇薄灯这回是宁都不肯再抬眼了,闷头顾去记这图勒部族猎人给他日常单词。
雪屋宁静。
劈碎了冷杉木在炉里细碎燃烧,年轻猎人削木做箭,木花细细落下声音,与少年翻阅羊皮卷声音重叠在一起……沙沙沙……
沙沙沙。
不知过了多久,图勒巫师再望过去,对面少年经抱着羊皮卷,歪在兽皮堆里,打起盹。暖红火光照在他脸庞,勾勒出线条起伏。静静看了一会儿,图勒巫师起身,如猎豹般,悄无声息走过去,轻轻将羊皮卷抽走。
再将人抱了起来,放到雪屋床上。
雪屋深处堆起一块台,台面原本是先随意铺成木板,再铺层兽皮充作床。自中原来漂亮少爷被捡回来,头夜在雪床上翻来覆去,硌得睡不着。打那,第天,木板就被抽走,换铺了厚厚一层绒羽,再叠了七八层兽皮,最才放上毡毯。
将块打薄石板遮在炉口,调暗光线,图勒巫师在靠近雪床面铺了张兽皮,躺下来。
图勒巫师交叠十指,没有睡,微微垂下眼睫。
他是个雪原天命巫师。
一生都在漂泊流浪。
短暂与某个部族相逢,寥寥年又不告而别,不不生,无老无衰。像个飘荡在幽世界野人。唯独这一次,想将什么,长长久久,留在身边。
雪屋里光线晦暗。
月光自拱顶落下,清幽幽洒在视野中。
一片色幽暗。
肩膀忽然被戳了戳。
图勒巫师抬眼,少年打雪床边探出个脑袋,抿了抿唇,声道:“你上来吧。”
见他怔愣,仇薄灯赶紧强调:
“不准再做奇奇怪怪事!”
“听到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