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酸儿辣女, 给顾承宴噎得好半天没说出话。
小狼崽的想法稀奇古怪、思路独辟蹊径:一道酸浆果鱼,怎么就能绕到生儿育女的话题上去??
当真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语言不通害死人, 鸡同鸭讲、问道于盲。
他得立刻马上,跟这小白丁谈谈。
不然他一天天的,小脑瓜里到底装着什么。
等赛赫敕纳出去给那头大白羊牵到圈舍内栓好回来,顾承宴裹好被子, 冲他拍拍身边的暖炕:
“阿崽过来, 坐, 我们聊聊。”
赛赫敕纳噢了一声,乖乖走过去坐下, 然后还伸手掖了掖被角, 给顾承宴的露出的脚背藏藏好。
看着小家伙还有些潮湿的卷发,想到刚才他吐酒肉的笨办法,顾承宴眉目舒展, 等他动作完才问道:
“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唔?”小狼崽茫然眨眼。
“……酸儿辣女, ”顾承宴重复一遍, 捏了捏小家伙鼻尖, “谁教你的。”
“老梅录呀。”赛赫敕纳歪歪脑袋。
老、老梅录?
顾承宴呛了声, 那老人家看起来一本正经的, 怎么私下里竟跟小狼崽说这些。
他又皱眉,“还有呢, 老梅录还跟你说什么了?不会你这一年在王庭, 他就光跟你说这些吧?”
这情况,顾承宴免不了多心:
赛赫敕纳才十八岁, 人生的前十多年都是和狼群生活在极北,他所知的生存法则和王庭必然不同。
狼群内团结、忠诚, 狼群外虽有狡诈、争斗,但总是不比人类阴险,不比王庭权势之争凶残。
老梅录是王庭的大总管,算上小狼、他合共侍奉过前后三代的狼主,根基不可谓不深。
——就像中原那些历经三朝的老臣,宫中耷拉着三角眼、掌管内廷廿四衙门的秉笔太监。
若老人想玩挟天子令诸侯那套、给赛赫敕纳教成个只知玩乐享受的小憨包,那以阿崽现在的心智手段,肯定斗不过他、将来只能做个傀儡皇帝。
顾承宴沉眉,到时,若他这病犯起来先走一步,留下小狼一个,怎么会是这群人的对手?
他这越想越深,那边赛赫敕纳却先摇摇头,然后又满脸犯难地答道:
“乌乌教我那些,他也教我了,但……他给我念的名字经,我听着头痛,没能记住。”
“名字……经?”
“嗯嗯,爷爷说他们都是我的家人,”赛赫敕纳撇撇嘴,“我的家人明明都在极北,哪来什么家人。”
“……”顾承宴眼睛飞快眨巴两下,他捂住嘴、竖起手掌让小狼崽别说话,“阿崽你等一下。”
赛赫敕纳乖乖闭嘴,蓝眼睛看着他眨巴眨巴。
顾承宴深吸一口气,决定耐下性子、跟小家伙从头捋起——掉下雪山断崖后,他们各自发生了什么。
赛赫敕纳哦了一声,一五一十交代了自己的行踪,然后又扁扁嘴,委委屈屈向老婆告状:
“老爷爷看着慈眉善目的,其实——”
“他心好脏!”
赛赫敕纳重重皱了下鼻子,将当时的情况细说给顾承宴听,包括踟蹰花、包括弓|弩手。
看着面前耷拉着耳朵、夹紧尾巴给他告状的小狼,顾承宴忍不住闷笑:
哦,原来是被蒙汗药放倒掳走的。
难怪他后来带着穆因去找了那么多回,还守在雪山别院寸步不离,都没能得来一丁点赛赫敕纳的踪迹。
“那,乌乌呢?”
赛赫敕纳目光澄澈,表情好像那条等在山门口、许久没见掌门回来的大白狗,眼睛滴溜溜。
顾承宴忍不住伸手挠挠他下巴,然后才简单解释——那日他病发昏迷,是被路过的穆因救走。
因此两厢错过,才会让他们分离一年之久。
想到那些担惊受怕、失望绝望以至心如死灰的日子,顾承宴咬了下唇瓣,狠狠拧了小狼一下:
“下回不许捡什么药了!你的命更重要。”
赛赫敕纳痛得龇牙咧嘴,但表情看起来明显是——下次还敢,他用双手抱住顾承宴手臂:
“那乌乌也要好好的,至少不要再吃药!”
看着他认真的表情,顾承宴有一瞬间的失神,他那些药本就是为了续命,若小狼知道……
顾承宴低下头,避开赛赫敕纳视线,然后才弯起眉眼,故意轻佻地勾起小崽子下巴:
“唉,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你好好陪我,我可一天都不用吃药。”
赛赫敕纳皱皱眉,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他一时没有头绪,只能愤愤地捉住顾承宴手指咬了一口。
“嘶,还咬!”顾承宴耳根发热,忍不住又伸出脚去踹他,“你属狗的么?!”
属相是中原习俗,是十二地支佐以传说的象形,每种动物都有不同神格,当然,草原上没有。
戎狄连年号纪年法都是跟汉人学的,哪里会管什么属相,所以赛赫敕纳没听懂,只小声反驳道:
“是狼,不是狗。”
顾承宴横他一眼,继续说正事:“那名字经呢?老梅录给你讲几位特勤和遏讫了?”
“嗯,讲了,还讲了他们都怎么死的,”赛赫敕纳想了想,又补充道:“但他没有乌乌讲得好!”
——这什么奇怪的夸奖,顾承宴勾起嘴角:
“那你给我学学,他都怎么讲的?”
赛赫敕纳鼓起腮帮,整张脸像不小心啃到了草原上的臭灵丹草,皱得比包子褶还多还难看:
“我、我试试。”
他大约是真没注意听,说的是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好几个人名复述得磕磕绊绊,最后干脆用老大、老二、老三……来代替。
顾承宴一边听,一边问,再结合前世零散的记忆,总算是给戎狄王庭这一年多发生的事厘清——
除他之外,沙彦钵萨有四位遏讫:
巴剌思·塔拉,是狼主的第一个妻子,小他六岁,在他远征札兰台部时,大约是五十岁上下。
——就像中原的皇后。
斡罗·清朵,是他的第二个妻子,这位是沙彦钵萨自立为狼主后,斡罗部献来的美人。
特木尔巴根、拉旺等人都对顾承宴说过,清朵遏讫有自己的心上人,嫁给狼主时甚至怀有身孕。
那孩子生下来,狼主原本给他封了特勤位,是后来为了平衡各部势力,才又令他还归斡罗部去。
之后,清朵有孕,狼主远征回鹘、大胜凯旋,从战场上带回了他的第三位妻子——毕索纱。
与前两位妻子不同,毕氏在草原上无有倚仗,能得到多少吃穿度用,全要仰赖狼主的宠幸。
所以毕索纱心怀惶恐、来到王庭后就用尽一切手段争宠,先后迫得两位遏讫被流放:
最终清朵在西境病逝,而雅若在极北失踪。
就连那时候顾承宴刚到王庭,毕索纱也见缝插针地耍了个手段——在他装病当晚,送了族妹到狼主金帐。
至于狼主死后那段,老梅录做为臣子,到底顾及狼主颜面,没对赛赫敕纳说得太白。
小狼本就被三位遏讫的名字绕得云里雾里,老人那边再一顿德勒、日莫齐、旺顿克图、澈特尔地说,赛赫敕纳头痛欲裂,干脆就记住个结果——
“最后他们都死了。”
顾承宴:“……”
好一个都死了,还真是简单明了。
不过这样听来,老梅录确实没藏私,只是赛赫敕纳这小笨蛋没听懂,刚才是他想岔了。
无论之前那几位特勤之间是如何相互残杀,老狼主死在去讨伐札兰台部的路上这是事实。
就目前的形式看,戎狄十二部里,至少有阿利施部、巴剌思部和被札兰台部攻打的乞颜部是忠心的。
而戎狄王庭组织本来松散,若狼主持续式微,众部族首领里的佼佼者,定会找机会自立……
——就像当年的沙彦钵萨。
想到这,顾承宴才突然有点明白过来:为何中原皇帝要自称“天子”,讲究一个血统、一个授命于天。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震慑天下拥兵自重者,而不是像草原上——只要有实力,人人都可以起来称王称主。
他睨了旁边盘腿坐在炕上发呆的赛赫敕纳一眼,如果想保证这小子坐稳狼主位,除了联络各部外:
或许……真可以利用老萨满留下的那个骨卜。
——就像中原的丹书鱼腹。
眼看顾承宴面色越来越沉、眉间像是要堆起一座高高的雪山,赛赫敕纳忙打了个呵欠道:
“乌乌还在想什么呀?好困了,我们睡觉吧,明天还要起来抓鱼呢。”
言毕,他还似模似样地假装揉了两下眼睛。
顾承宴不疑有他,真当小狼是跟巴剌思部勇士斗智斗勇累了,就捏捏山根点头应下。
反正联合各部、天人感应这些事都需要时间谋划,也不是一朝一夕想想就能成的。
“好吧,睡觉,但你要帮我搓巾帕。”
顾承宴用下巴点点地上那些堆着的湿帕子,“我腰酸,猫不下腰去、身上也没力。”
那么些东西留在体内,他过几日肯定要发热难受生病,这时候还是抓紧清理、能病得稍舒服些。
赛赫敕纳点点头,依言照做,但捡起来搓干净、换了热水过来递给顾承宴后,却看着他动作有些好奇:
“乌乌这是……在做什么?”
反正看了看了,捣也捣了,那么深的地方都凿进去灌过,顾承宴也没遮掩,只嗔他一眼不想说话。
赛赫敕纳没得到回答,自己观察半晌后,突然扑通跪到顾承宴面前,漂亮的脸蛋快要贴到他的……上。
骇得顾承宴往后一躲,来不及丢掉巾帕,就那么湿漉漉地推到他肩上:
“你、你干嘛?”
这回,算是轮到小狼崽犯愁皱眉,他似乎不是要动作,只是趴下来、下巴搁到炕沿:
“乌乌是嫌我做的差?”
顾承宴:“……”
“或者——”赛赫敕纳的蓝眼睛瞬时盛满了哀愁,“乌乌是觉得现在时间太晚,已经不是最好的时机?”
“时机?”顾承宴略收了收腿,“什么时机?”
赛赫敕纳抛给他个“你明知故问”的眼神,然后脑袋埋到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我也不想再次错过隆冬的,但不是被坏爷爷掳来王庭了么?”
隆冬?坏爷爷?
怎么越来越听不懂……
顾承宴拍拍赛赫敕纳脑袋,怕小家伙闷坏了,“你起来好好说。”
“哦。”
赛赫敕纳抬起头,丧眉搭眼地解释——狼的发|情期都在隆冬十二月,狼王和狼后会固定在那时交|配。
这样,狼后怀孕两月后,就能顺利在春三月生下健康的崽崽,天气暖和、食物也充足。
“虽然现在是开春了,但……”赛赫敕纳掰着指头算,“两个月后是夏天,老梅录说这个狼窝窝到夏天食物也会很丰富的。”
“所以我没胡来,乌乌你不要恼。”
哦,现在又叫人老梅录了,之前不还编诨名叫人家坏爷爷。
顾承宴都被气糊涂了,这时候还有空想什么老梅录,他咬咬牙,原来小狼当真是……
是给他当狼后来、来……
交什么配什么那两个字他还真完整说不出口。
原来是要他生,难怪之前能说出什么酸儿辣女,还弄那么多进去灌那么狠,不清理、还一年一次——!
顾承宴忍了忍,攥住被面的手指收拢、松开又握紧,他磨磨后槽牙,然后又忍了忍。
最终,还是没忍住——
抄起身后枕头,重重砸在这小野狼大混球、憨包笨蛋胡思乱想的小白丁脑袋上:
“生什么生!你、你到底懂不懂!”
赛赫敕纳被这一下打懵,抱住枕头飞快地眨了好几下眼睛,想到多说多错,干脆一扁嘴:
“呜。”
“我男的。”顾承宴气得胸膛起伏。
赛赫敕纳点头,小小声,“我知道,我都摸过。”
“知道你还生?!”顾承宴觉得自己刚才想那么多真是白费劲、又踹小狼一脚,“生什么生。”
赛赫敕纳接住他的脚,怕漂亮老婆踢疼了、着凉了,他给顾承宴的脚焐在胸口上,红着脸分辨道:
“可以的。”
可以什么可以?
虽说锦朝有男妻制,男风也不算稀奇,但他还从没见过哪家男子成孕生子。
就听过些江湖传言说合|欢宫有秘法,说远在西南的苗疆有神秘的异树上会结孕果。
但他们这是草原、草原!
这回,顾承宴是真有些恼了,踩在赛赫敕纳胸膛上的脚都忍不住重重用足尖的指甲抠了抠:
“男的没那本事!生不了!”
赛赫敕纳拖着他的小腿,也不拦他的抠挠,更看出来顾承宴确实在发火,可他有证据:
“之前,我在雪山上见过的,乌乌不信可以去问奥塔它们,我们山上就有两头公狼组成的大家庭。”
顾承宴睨着他。
“真的,”赛赫敕纳又强调了一遍,“它俩可好了,后来还生了小狼,白白的,和它们一个毛色!”
一个毛色?
顾承宴气笑了,莫说狼崽小时候,就是他跟狼群混这段时间,还是偶尔会分不出它们谁是谁。
同一个毛色就能证明是亲生?
兴许是两头公狼去哪儿叼来的小狼呢?
中原的男妻都是上慈幼局或者同族亲眷那抱养一个,哪来的什么男男生子!
顾承宴遂哼笑,“哦。”
赛赫敕纳见他不信,也急了,尤其是他发现乌乌在挖擦的时候,心就呯呯跳起来——
乌乌再生气也罢,怎么可以不要他们的崽崽。
“喂你——!”
“可以生的,”赛赫敕纳上炕后就搂紧了顾承宴,“我哪里做的不好,乌乌教我。”
顾承宴挣扎了两下,没法从小家伙混不吝的怀抱里挣脱,只能勉强转过身、背对着赛赫敕纳:
“别胡说八道,我没那功能、不可以,要生你找别人生,东西留在里面我肚子痛、会发热,很难受!”
赛赫敕纳看着他冷硬的背影,再听着他这些话,嘴角抖着,眼睛都有些泛红了:
果然,他做得好差。
明明别的狼后都好舒服,乌乌却说他肚子痛,还赌气不要他们的崽崽、说这样绝情的话。
顾承宴愤愤面对着墙壁,等了一会儿,却只听见身后越来越重的呼吸声,还有后背上隐约传来的颤。
他舔舔唇瓣,回头正对上赛赫敕纳泛红的眼尾,以及一双盛满水光的蓝色眼眸。
小狼的肩膀很宽厚,侧躺下来正好挡住了屋内羊油灯的光,逆光的脸庞看上去更加深邃。
但脸上的表情,却仿佛今日就是末日一般。
“……”
只这一下,顾承宴就心软了。
他好笑地抬手,本来是想摸摸臭小狼的狗头,结果赛赫敕纳却先一步将大脑袋拱过来、埋到他胸口。
“我是第一次,没经验,做的不好,乌乌对不起。以后,我会继续努力的,乌乌教教、别嫌弃我。”
顾承宴垂眸,看着胸前毛茸茸的脑袋,终于跟上了小狼这七拐八弯的思路——
小狼或许还相信着两头公狼能生出小狼。
但发生所有事,第一时间都是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从不怪他,和他分辨一番,也是觉得错在自己。
——像是在雪山上,不顾一切要去给他找药。
傻。
但傻得很炽热,烫得他也有些眼睛发胀。
顾承宴叹息一声收紧双手,给小家伙的脑袋抱紧,然后下巴搁到他额顶蹭蹭,最后只吐出两句:
“好,教你,不怪你。”
“好晚了,不是困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