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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时节已到了深秋,天色近昏时还颇晴朗,只过了一刻,北面天边忽有疾风卷过一块黑沉沉乌云来,立刻下起了冷雨。

严鸾每日到了此时都在书房,伏案翻阅吏部送来的公文。窗外一阵惊风急雨,斜斜刮进屋来。书案正临窗,冷不丁便被扫湿了一边。 严鸾压好书册,起身去放下窗扇。外头风雨如晦,打得院中桃树枝叶摇摆,一抬眼,却见一片昏黑里有个水淋淋人影,在枝间一晃,慌张闪到树后去了。

赵煊浑身僵冷地缩在树后,心中热辣辣地砰砰打鼓,突见雨幕里显出个消瘦人影,不由自主便退了一步,却被一把扯住了手腕,踉踉跄跄牵进了屋里。那人头也不回地将他领进来,一回身便垂眼跪倒,不发一言。赵煊拉他不起,牙齿只咯咯打战,也是吐不出一个字。

僵持了半晌,终究是赵煊先扛不住,抱了严鸾手臂哽咽道:“先生,我无颜探看你……这便回去,先生,快起来。”说着便也蹲下,冰凉的手抓着严鸾衣料,冻得不住发抖。

他确实不知见了面还能说甚么,本想偷偷看上一眼便走,这事情前几日已做过一次,谁知忽然降了雨,又这回随行的车辇护卫内侍皆被留在门口,只好淋成了落汤鸡一般。严府的仆婢下人早被驱逐干净,统统换做了宫内调来的内监,此时见圣驾来临,早已急惶惶捧了替换衣物跪了满地。

经李辋川几日针灸配药,严鸾的瘖症已好转了许多,只是语言迟滞低微,还需调理。严鸾抬头,看见那张淋得青白的少年面孔,脸上水淋淋尽是水痕。他看了一眼便觉心里愈发难受,只得低头爬起身,低哑道:“更下湿衣再走。”说着转身离开。

刚走了一步,腰上倏忽一紧,背后便紧紧贴上个紧实的身躯来,膏药似的糊住了他。严鸾只淋了一阵,浑身尚且湿寒气侵人,背后的身子已经湿冷得直往下滴水,一时便不忍甩开。肩头隐约洇开一片潮热,赵煊伏在他肩上,闷声道:“先生,我错了……别扔下我。”

严鸾眼中一阵发烫。这颗心十年来已磨得够冷够硬,唯独对这个孩子硬不起来。新泰元年的时候,自己刚刚万念俱灰地爬出血池地狱,赵煊也才七岁,在不见天日的深宫高墙里东躲西藏活下来,孤独得像棵墙缝里的草芽,黄瘦地长在阴影里,孤独又敏感。所以他从不吝惜对这孩子的爱护,仅剩的一点柔软都给了他,只要他过得比自己开心。又恨不得淌尽了心血去灌,好叫他有朝一日,有足够的力气能负起这天底下最沉重的担子。奈何走到了今日,偏是自己把他带到了歪路上。

严鸾突然觉得说不出的疲乏,平日维持的君臣之伦再提不起,他扯开扣在腰间的手臂,出声时便带了抑不住的悲哀:“煊儿,我很失望。”

赵煊扯住他一只手,几乎忍不住要哭出声来:“是我错了……”严鸾转过身来,摇头道:“是臣之过——先换衣服罢。”

外头的一众侍从已听命进驻府里避雨,丁喜和小春进来书房伺候皇帝换上干暖衣物,又喝了姜茶。赵煊坐在椅上,依旧扯着严鸾的手不放,这个旧时的毛病许多年不曾犯过了,小时候要甚么东西抑或强求严鸾留宿禁宫的时候常常使出来。如今体格高了许多,这么牵着十分别扭,好在严鸾并未甩开,却一丝反应也无,只坐在一旁喝茶。

因这回是骑马出宫,不方便穿戴蓑笠地回去,严府的轿子又不合用,赵煊便又厚着脸皮借雨留宿一夜,又说自小睡惯了卧房,还学从前罢。严鸾依旧没拒绝,只应了旨意,自去收拾了厢房来睡。

亥时刚过,外面仍旧是一片雨声,厢房的门轴突然响了一下。严鸾本就无一丝睡意,刚要起身,眼前床帐忽被一把掀开,吹得灯火一闪,一个人影利索地爬上床,掀开被子就往里面滚,一面抽着凉气叫道:“先生叫我进去吧,好冷!”他身上只穿了薄薄的亵衣,趿着鞋子一路从卧房绕过来,直冻得牙齿打颤。严鸾来不及起身躲闪便被他扑上来,手脚并用地缠住取暖。

严鸾毫不迟疑地伸手推开他,手指方一碰触,却觉出他身上滚烫手脚冰冷,当即变了脸色脱身下床。赵煊连忙紧紧巴住,支支吾吾想解释,却见严鸾拧了眉头,按住他额头道:“掩好被子不要动,我去找人煎药。”

赵煊只得老实躺平,心焦地盯着门缝等严鸾回来。不知直挺挺躺了多久,终于见着小春端着药跟严鸾进来,跪在床前伺候。赵煊吃了一口,嘶嘶直叫烫,非要坐起来自己吃。严鸾面色阴沉地看着他,明知道他那点小心思,却也只得无可奈何地叫小春出去,又将被子掖严,端了碗亲自来喂。

赵煊心里也是惶恐,生怕他就此将自己丢开不管,此时见他仍像从前一般坐在床沿上,平静地将药匙放在嘴边吹了伸过来,顿时觉得五脏都暖和过来,热烘烘烧得眼底发酸。

一时吃完了药,严鸾便要起身。赵煊扯住他道:“先生去哪里我也要再跟去的。”说着又赶紧往床里挪,“我贴着里头睡,不会挤着先生。”严鸾无声地叹息,坐回床边:“我在这守着。明日还有早朝,快睡罢。”赵煊见强求不得,只好暂且如此。

过了片刻,赵煊朝他身边挨了挨,小声道:“睡不着……先生陪我说说话罢。”严鸾垂眼看着他,凝住的眼中是闪动的暖黄色灯火,并没有做声。

赵煊咽了口唾沫,眼巴巴瞅着他,找了个话头道:“先生是哪一年做官?”严鸾转开了目光,瞧着灯台道:“臣是顺康二十三年一甲一名进士,先帝授翰林院修撰。”赵煊头一次听说,不由点头道:“怪不得先生学问恁好……想必当年比我勤奋得多。”严鸾摇头道:“读迂书罢了。陛下亦不必介怀,悬梁椎骨以求仕,不过因家贫而已。”赵煊见他并非自谦的神态,反像是自嘲,隐约觉得不该问,便转了话题道:“先生可有服丹养身?”

严鸾闭了闭眼道:“陛下既降恩旨,臣……不敢不从。”

赵煊撑起身来,看着他道:“先生怕这药里有甚么?……我可以陪先生一起吃。”说着扬声唤人拿药进来。

小春飞快地溜进来,捧着乌丹匣子跪倒在地。赵煊随意捡了一颗拈起来往嘴里送,刚抬手便被严鸾一把攥住了手腕。他脸色突然有些吓人,口气竟许多年未见的严厉:“只这一样,你不许吃。”

赵煊愣了愣,“为、为甚么……”

严鸾已经恢复了之前平静的神态,平静到有些死气,“陛下并不需如此。臣以后……定不会再忘了,日进三丸。”说着从他手中将乌丹取了出来。

赵煊欺身上前,又将药丸夺回来,托送到严鸾唇边,笑嘻嘻道:“先生把忘的这顿补上,我便也听你的。”严鸾看着这张挨得极近的脸庞,还未完全褪去稚嫩的痕迹,一双眼却黑而明亮,闪动着并不令人讨厌的狡黠的眸光。他也几乎微不可见地笑了笑,无奈地低下头,自他指尖将药丸咬进了嘴里。

赵煊只觉得指尖被气息呵得一暖,整条胳膊都有些轻飘飘的酥麻了,本就头昏脑热,一个没忍住便倏然探身在他颊上轻而快地啄了一下,未等严鸾生气又逃似的缩回被里,将头也紧紧蒙住了。

被中黑暖而沉闷,是一片柔软的寂静,赵煊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胸口,以及口中浊热急促的呼吸。等了许久,外头还是没有动静,仿佛刚才的转瞬间相触只是一次太过餮足的幻想。久到他的心跳渐渐开始平息,终于有只手慢慢拉开了被子,重新在他颈下掖好。灯火突然湮灭在黑暗里。

赵煊突然伸出手去,抱住了还未起身的那人的腰背,然后情不自禁地将额头也挨上去。浓雾般的不可抗拒的睡意侵袭上来,他闭上眼,喃喃道:“先生……给我点时间。我已经……长大了……”梦境淹没上来,耳边的声音浸在水里一般,落在头上的手却是清晰踏实的,“睡罢……别说傻话。”

睡梦并不安稳,赵煊在诡异的梦境中赶得气喘吁吁,却并不见自己急切前行的缘由,一片杂乱混沌中,忽响起声惊雷。他悚然而起,叫道:“先生!”床边抓紧的手却是空的。

不知是竹枝还是急雨拍打在窗格上,屋内尽是狂乱细碎的乱响。帐子未下,一眼便看全了昏黑黑空荡荡的屋子。赵煊翻身下床,随手扯了件长衣披在肩上,猛地推开门。

门口值夜的太监吓得连连磕头,他只作不见,快步跑向回廊尽头。秋风夹了寒雨斜斜扑过来,洒得半边身子发凉。

廊檐尽头有两个模糊的人影挨得极近,隐约听得见交谈人声。一阵大风将背对自己那人的宽大衣袍扯得猎猎作响,那人恍若未闻,仍在摇头辩驳。

赵煊在十步外骤然停下了脚步,急促地喘息。空中一道电光豁然撕开黑云,刹那间大地恍如白昼,千万冷亮雨箭铺天落下——灼目的电光下,赵楹的目光沉甸甸投向他,“东南反叛,小王来接陛下回宫急议。”

作者感言

闲相饮/银笑

闲相饮/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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