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谦拿到了学位,顺利留校做了正式的讲师。他的日子不难混,一来本身就是留在母校,很多老师都打过交道;二来他早年在商场上滚了—圈钉子床,早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力,工作上人际关系也颇为融洽。
他性格恶劣的一面一般只对学生发作,不过学生好像也不是很在意。
这年头,“专门难为学生的变态老师”和“有个性、有范儿、不犬儒主义的好园丁”其实挺容易区别——看脸。
多么的可悲啊,但是广大青少年们就是这样的肤浅。
交了税和五险一金后,魏谦一个月到手的工资差不多有四千块钱,在有房有车、工作单位离家近的情况下,这点钱虽说不算多,但支持两个人的日常开销已经绰绰有余了。
他的身体依然是不大好,一场手术的亏空不是那么容易补回来的,每到换季都会咳嗽好一阵,春天出门离不开口罩。
有时候扪心自问,魏谦也时而感慨——他年轻的时候如果不那么拼命,像别人一样有钱多花没钱少花,不要那么穷凶极恶,多爱惜自己一点,毕业后找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拿几千块钱,够吃够用不好吗?
那样他至少会比现在健康些。
不过每次感慨完,魏谦又会觉得自己是有点闲得蛋疼——他每周的工作就两节大课加一节实验,每年还有漫长的寒暑假,有时候睡得多了都睡不着,自己也觉得自己没追求,只好发展业余爱好。
最开始,魏谦心血来潮,在自家阳台上养满了花,刚买回来的时候姹紫嫣红好不鲜艳,谁知半个月以后死了一半。他受挫奋起,买了一本《室内花草培育指南》,打算通宵苦读,奈何科普读物实在枯燥乏味,十页封喉——序章还没念完,他老人家已经睡死了过去。
直到一个多月以后,魏谦才终于看完了序章,不过这是后话,因为那时候他一阳台的花已经全部阵亡,换了一水的芦荟仙人掌。
针对他“种花花死,种树树摇”的特质,魏谦振振有词——他认为是家里的风水有问题,养出了女明星宋离离这样一个花一样的女子,那一点灵气大约都被她吸干了,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对,他还研究起了风水。
说出来都让人笑话,魏谦同志作为一个新世纪的教育工作者,居然暗搓搓地在家里搞封建迷信,他兜里常揣着三个一块钱硬币,没事拿出来扔一扔,在食堂吃碗面也要先算个“六爻”辨辩吉凶,仿佛是唯恐被面条噎死。
他还弄了一本《现代建筑风水大全》,有牛津字典那么厚,学以致用地把家里大小屋门、柜橱盆景全都研究了个遍,最后得出结论——有一扇门的位置开得很不对,破解方法是封上,刨开另一边的墙,在那另开一扇门。
这个事后来没干成,因为另一边的墙是承重墙。
魏之远深怕他沉迷风水,在家里大兴土木,连忙绞尽脑汁地给他找了另一个兴趣爱好——社区活动中心有个中老年书法兴趣中心,还从外面请了书协的人来当辅导老师,魏谦虽然年龄上不大够入学标准,但由于是老住户,也就被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了进去。
他从楷书学起,写了好一手鬼画符,魏之远阅罢没有评论,拿他哥的真迹去贴家里那扇传说中“尺寸有点凶”的门——辟邪用正合适。
没想到魏谦还颇为有恒心,他虽然天生脾气暴躁,但多年历练,性格却已经沉敛下来,很坐得住,混在一大群老头老太中间,低头练一下午毛笔字也绝没有一星半点的不耐烦,几个月以后居然也算是有模有样了起来,那位老师对时下年轻人竟肯这么下功夫颇为讶异,很欣赏他这种懂得消磨时间的安闲趣味,于是送了他一本《金刚经》的字帖。
魏谦将此经书临摹了百八十遍,直到耳熟能详了,突然又对佛学兴起了兴趣,他在鱼肉吃着丝毫不忌口的同时,每天有事没事就把魏之远给他削的那串酸枝的珠子拿出来转转,还时常开车跑去找老熊。
俩人一起叽叽咕咕,美其名曰清谈佛理,实际也不知是扯什么淡,扯得魏谦有时候家都顾不上回。
一两次,魏之远一笑置之,可是后来,魏谦只要没课,就往老熊那里跑。终于把魏之远弄毛了,他越想越不对头——魏谦这一辈子,穷富全都经历过,大起大落不知多少次,眼下人还没到中年,已经颇有了些尘埃落定看尽凡尘的气质。
他以前能扔下—砖一瓦建起来的公司,跑回大学念冷门科学,现在说不定就能扔下一身家底,两袖清风地跑去出家。到后来,魏之远每次看他转珠子心里都哆嗦,最后忍无可忍,私下里威胁老熊要断了他的赞助费,硬是“棒打鸳鸯”,将魏谦与老熊拆开两地,不准他们再来往。
这天,魏之远又出差了。
魏谦对他一天到晚忙得脚后跟点脑后勺颇有些微词,这么玩命干什么呢?他们家又不缺钱……他选择性地遗忘了自己年轻时候见钱眼开的嘴脸。
魏谦下了课,一个人懒得回家做饭,也懒得吃食堂,就在学校门口找了一家小饭馆,挑了个僻静的角落,点了一碗炒饭,一边吃一边看学生那狗屁不通的实验设计。
忽然,一道细瘦的人影挡了他的光,魏谦刚开始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学生,不耐烦地一抬头,才发现是个老人,满头银发,理得很整齐,瘦高个,背有点弯,但不明显,穿着复古的西裤、衬衫还有马甲,裤子上有熨烫过的痕迹,整个人显得干净又精神。
魏谦一愣,觉得他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试探地问:“大爷,您有什么事?”
老人愣愣地盯着木头桌子,闻言,十分缓慢地抬起头,迷茫地看了魏谦一眼,伸手指了指魏谦的桌子,嘴里咕嘟了一句什么。
他长得精神,口齿却颇为不清晰,魏谦听了两遍才明白,老人说:“这是我的座。”
魏谦本行与生命科学有关,又照顾过宋老太,一眼看出来这老大爷是患了阿尔兹海默症,看得出家人是精心照顾的,恐怕是一时疏忽才走丢的。
他不动声色地给老人挪了个地方,拖长了声音随便跟对方聊了两句,老人不大听得懂他的话,但是很耐心,眼神浑浊而温和,一直看着他笑,时而不懂装懂地点点头。
魏谦观察了一下,发现他脖子上有一根绳子,料想挂的是家庭信息,就小心翼翼地伸手勾了出来,老人乐呵呵地看着他,在他阅读纸牌上的身份信息时,忽然抓住了魏谦的手,撒娇似的摇了摇:“秀宁。”
这大爷傻得男女都不分了,魏谦敷衍地笑了一下:“您认错人了。”
只见纸牌上写着“联系人赵秀宁女士”,后面覆了一串电话号码,魏谦将号码记了下来,这才想起來,他是在校史上见过“赵秀宁”这个名宇的。
那是本校第一任女教授,后来嫁给了当年一位小有名气的数学家.还把人家挖到了本校教书。
魏谦伸手在老人面前晃了晃:“您不会是……黄教授吧?”
当年的学者温和又痴傻地冲他笑,不答应,只会拉着他的袖子叫“秀宁”。
魏谦叹了口气,给纸牌上的号码打了电话。
不多时,一位白发苍苍的女士走了进来,她早就老得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只是眉目间依稀有些影子,还是校史楼里泛黄老照片中记载的风韵,魏谦在她面前不敢拿架子, 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叫了声老师,帮她把老头一起送了出去。
老人扶着女教授的胳膊,表情懵懂又无辜,叫她:“妈。”
魏谦在一边听得啼笑皆非,他方才对陌生人叫了半天“秀宁”,秀宁来了,又管人家叫妈。
这人老了,可怎么好呢?
赵教授无奈地回头冲他一笑:“谢谢你啊,小伙子,拿他没办法。”
魏谦替她拦了一辆出租车,把老两口送上去,黄教授坐在车上不知道缩腿,两条干瘦的长腿直挺挺地落在车门外,魏谦只好弯下腰帮他把两条腿拖上去,这时,他听见老头对老太太说:“妈,我今天约了秀宁给你看,她怎么没来呢?”
老太太就耐心地安抚:“秀宁来了,我都看到了。”
老头说:“我们总在—起吃宵夜啊,那家面馆很好吃,你喜欢她吧,这样我就能和她结婚了。”
老面馆拆了好多年,这么多年来几易其主,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家中式快餐店。
老太太嗔怪:“你不是和秀宁结婚以后才搬到这边上班吗?说什么鬼话。”
老头吃力地思考了良久,傻呵呵地点了点头:“哦……好像是。”
魏谦帮他们合上车门,最后看见赵老教授把老伴的领子捋平整,低头一笑,他恍惚间看见了当年那位优雅的女教师。
听说他们儿女都已经去了国外,在家里就只有老两口相依为命,老头时不常地失踪一次,走丢了也总不会太远,多半是转到了学校附近。
生命中很多人都来了又走,乃至于儿女父母这样的至亲也都如是,临到头来,身边还剩下这么一个不离不弃的,该是有多幸运呢?
这时,魏谦的手机突然响了。
他接起来,听着魏之远报平安,又抱怨他总去外面吃些油多盐大的不健康食品,魏谦“嗯嗯”地应付着,夹着一打作业,缓缓地往家的方问走去。
他有个家,嗯,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