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大乘真君异色实难遮掩, 秋意泊自然窥得一二,只不过这一二他却是不在意的,伴月道君让他上三楼, 他就上三楼, 莫说他不知道这三楼代表什么,就算知道了,也就这么施施然地上去了。
闻得此言,他颔首道:“也好。”
二楼比一楼人少, 三楼想必更少。
等他身影消失在楼梯的尽头,二楼的大乘真君们才对视了一眼,道君派来的合体真君还在, 他们不敢诽议,只是互相递了个眼色,悄悄传音作罢。
【这位长生真君到底是什么来头?鹿云、长留两位道友,你们与那长生真君也算是交情最深, 可知道他的根脚?】
【正是正是, 不知道那位到底是何方神圣?二位道友透个底出来,我们也好知道如何应对。】
长留真君微微一笑, 没吭声, 鹿云真君也是如此。众人互相对视一眼,心中有些猜测, 朝烨真君却是开口就是拆两人的台:【得了吧, 问他们还不如问我,长留和鹿云他们两个是被人给吓怕了, 哪里还敢说?】
下一句话,则是令满堂皆惊,他说:【这长生真君……应该是个人修。】
【人修?怎么会是人修?】
【人修为何能得道君如此礼遇?】
【道君可知?……道君必定是知道的……】
众人很快就把秋意泊的身份往一个离谱的方向推了过去:【难道他是……那位道君?】
不可随意提及道君道号, 否则便是不恭。这满道界一共就两位道君,一位他们认得,那不认得的这一位不就是人修的那位凌寒道君了吗?
凌寒道君常年居于九天仙宫,闭门不出,连人修中都没有多少修士见过他的真容,就更不必提妖修这儿了。能叫道君如此礼遇,凌寒道君是最有可能的!
【可他的修为……?】有人提出了疑问。
【要真是那位道君,叫我等看不出来又有何难?】
朝烨真君只觉得其他人猜的离奇,他向来心直口快,也不怕得罪了别人,他抬手将杯中酒饮尽,嗤笑了一声:【我看你们是人老了眼睛也瞎了,真要是那位,何苦此前在万芳阁闹那一出?他可是口口声声称一只练气期小猫作弟子的。】
众人一听也觉得是,倒也不觉得恼怒,朝烨真君接着道:【人修有句话,叫‘虽不中亦不远矣’……他应该是那位的弟子吧!】
如果是那一位亲至,怎么会把那位请到平心阁来与他们同坐?难道是这城主府没有空的楼阁了吗?再者,那一位亲至,怎么会只派一个合体真君来引,不说道君亲迎,至少也得是道君身边得力之人才是。
一众大乘真君听了,眼中各有沉思,倒是不少人对朝烨真君拱了拱手,以示感谢。
秋意泊这头一上三楼,就发现三楼空无一人,布置得清幽雅致,看配置很明显这是一个给主人家的花厅,厅中用三面屏风隔档,唯有一面不曾设置屏风,摆了一座罗汉床,依着开得极其宽广的窗户,只消坐在罗汉床上,外面的景色便一览无余。唯一有些奇怪的是在屏风外还留了一套桌椅,秋意泊想着这该不会是让自己坐这里吧?
那合体真君道:“真君还请入内。”
他指引的是往那罗汉床的方位,秋意泊当即感觉自己没白养了滚滚几个月,这不特殊待遇安排上了吗?
那引着秋意泊上来的合体真君见秋意泊已经悠然坐于左侧主位,脸色微微有些变化,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躬身一礼,告退了去。
厅中也无侍从仆婢,正和秋意泊的意思,伴月道君是个不太注重礼数的人,此处又无人在,刚好也快到午饭的点了,秋意泊寻思着中午给自己弄点什么来吃的时候,突然又想到了既然是被请了过来,午饭总是有着落的。
毕竟是五百年一次的道君传道,这城主府总不至于晾着他们一群大乘真君不给饭吃吧?而且这一顿一定是好饭好菜,也不知道是什么珍馐美味——要不是自观城恶心到了他,他还是有点想搬到人修那边去住的,妖修这里食材是新鲜,但多以食材原本的味道为主,不是炖就是烤,主打的就是大块大块的肉,没啥花里胡哨的,这不吃多了就想去吃点花里胡哨的嘛。
城主府的厨子手艺应该不差吧?
秋意泊觉得他是可以等一等的,左右无人,他就掏出了自己昨天晚上看了半本的话本子接着看。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秋意泊便见有一众粉衣婢捧着器物进了这平心阁,秋意泊估摸着是要开饭了,还颇为期待。
没一会儿就有三个粉衣婢上了来,停在了屏风外,为首那个屈膝道:“真君,还请用膳。”
秋意泊应了一声,那三人便进来布置饭食,看她们弄的小心翼翼,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秋意泊也很体贴地低头看书,一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们的样子。那三人布置完了饭食就立刻离开了,秋意泊抬头一看,不禁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怎么说,怪素的。
四菜一汤,全是绿油油的。
菜是用日常吃饭的那种小碗装的,汤也是。每个小碗里就很吝啬的给了小半碗菜,一筷子的事情。那汤是小孩都能一口干了的程度。至于饭,是应该是数着粒装的,约莫是四小口的分量。这分量估计就是打算让他们一口菜,一口饭,吃完刚好一口喝干汤的程度。
哪怕秋意泊知道这些看着很素的菜灵气充盈,应该是上好的灵食,但也阻挡不了他由衷生出了一种‘寒月城的城主真穷啊’的感叹。
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不浪费是好事,这些估摸给大家填个肚子补充点灵气什么的足够了,但秋意泊就是觉得有点磕碜。
秋意泊心道没有给一颗丹药打发他们就算是很好的了,可能城主是为了表示今日一切以听道为重,其他不足一提?
可能是自己期待太高了?
秋意泊叹了口气,正打算凑合凑合吃了,也正在此时,他对面陡然出现了一个人……说是一个人或许不太恰当,是一行人。
伴月道君端端正正地坐在了罗汉床的另一侧,旁边还随侍着四个大乘真君,之前给秋意泊送信物的也在其中。秋意泊抬眼看了过去,笑道:“道君怎么来了?”
伴月道君面无表情,端足了今日在大街上的那种高不可攀的神祗架势,道:“过来吃饭。”
秋意泊一哂——哎不是,这四菜一汤他一个人都不够吃,结果还得跟伴月道君分着吃?只有一双筷子,一碗饭,这怎么分?总不能他吃半碗,伴月道君吃半碗吧?
秋意泊看向了他身边的四位大乘真君,你们道君要吃饭,你们怎么一点动作都没有?
不是真的来抢这个磕碜的四菜一汤的吧?!
奈何这四人眼观鼻鼻观心,纯纯当自己是个摆件。
秋意泊道:“那恐怕是不够吃了。”
“嗯。”伴月道君应了一声,抬头看着他,又不做声了。
秋意泊突然福至心灵,秒懂了伴月道君的意思——这里的饭不合口味,知道他在这里,所以特意跑来蹭他一顿饭!
秋意泊不由轻笑,甩手将桌上清空了去,之前在海市打包的海鲜席面还有几桌,里头还额外放置了一些他自备的高端食材,就是为了防止出现这种和他吃饭的人修为太高,光靠席面补足不了灵气的情况。他将食盒取了一个出来,顺手就递了出去,其中一位大乘真君不由上前一步接了,自觉替他们布置。
秋意泊做的太理所当然,让那位大乘真君有一种合该自己上手接了替他们布置席面的错觉。
秋意泊道:“海里的鲜货,不知道道君喜不喜欢?”
伴月道君蹭饭已经很有经验了——但凡是秋意泊拿出来的,鲜少有不好吃的,他淡淡地道:“随意。”
待海鲜摆了满桌,鲜香之气四溢,伴月道君便拾起了筷子,另外吩咐了一声:“都退下。”
四名大乘真君应声便退了出去,到了屏风外去休息。此前秋意泊还疑惑屏风外为什么留了一套桌椅,看来是留给他们用的。
那四名大乘真君出去后各自落座,其中一人刚想说什么,便见方才布置的那位真君从食盒里又原样取了一桌席面出来,这才明白了方才为什么那位长生真君让他们布置席面——原来还留了一桌给他们。
伴月道君见人都出去了,便拾起了筷子先给自己塞了一口,紧接着就夹了第二筷。他人长得出尘绝世,哪怕吃的快一些也不显得难看,秋意泊也还是第二次看伴月道君吃的这么快,第一次还是吃寒玉笋的时候——估计是很对胃口了。
他也跟着先喝了一碗海鲜粥填填肚子,转而就升起了碳火,将几种生的食材放上去烤,还顺手将之前得了的渡劫期鱿鱼真君的触须往伴月道君面前推了推:“这个好,试试。”
所谓美人,撸串也显得优雅出尘,伴月道君吃到鱿鱼须就眼神一亮,放下筷子认认真真地啃了起来,待他这一串吃的差不多,此时烤炉上的狂林鹿肉也正正好好八分熟了,秋意泊也不必提醒,伴月道君自然而然就知道等着吃这鹿肉。
毕竟在一堆海鲜中,一块滋滋冒着油香的烤肉的香气到底有多馥郁霸道闻过的人都知道。
狂林鹿肉的品阶虽然比不上渡劫鱿鱼,但它就是胜在味美,简单粗暴的好吃,吃的伴月道君头也不抬。秋意泊当然不可能一直在旁边伺候着,第一块意思意思就得了,不然他做了那么多厨师机法宝是干什么吃的?两人给吃各的,倒也将这一桌给解决了干净。
秋意泊甩甩手将桌上狼藉收拾了个干净,又摆出了茶具点心,伴月道君喝了一口热茶,眉宇间已然轻松了许多,这时秋意泊突然递了一盘子笋出来,这盘笋看着是已经煮过的,却连笋衣都没有剥开,就这么突兀无比的撞在了盘子里,伴月道君有些疑惑,却见秋意泊已经取了一根,也不用筷子,径自剥去了一片笋衣,还将笋衣放入口中吮了吮:“刚做的,试试。”
没什么,区区手剥笋而已。
伴月道君是心动的,但是让他徒手剥笋他还是有些犹豫,可见秋意泊都自然无比,他也学着秋意泊的样子取了一根,拨开了笋衣吮了吮笋衣根部,瞬间一股极其鲜甜的味道便冲入了口中,鲜得几乎让舌尖都发痛,再是竹笋清香。比起生吃竹笋的纯粹,更多了几分复杂,但看着似乎只是简单的烹饪,便将整根竹笋的滋味给调动了起来,变得和谐无比。剥笋衣这个事儿,伴月道君特别熟,等剥完了笋衣,再咬一口生嫩的笋尖,妙的是等这一口吃完,再饮一口苦涩的茶汤,接着再吃下一口时,便又是那么鲜美,等一根笋吃完,茶也喝完,便是饱足。
秋意泊吃了一根笋,细细地擦了手,边随口道:“我看寒月城繁华,可惜这一道上倒是没什么好手。”
伴月道君什么也没说,但是从表情来看他极为赞同,秋意泊又问道:“滚滚今日没来吗?”
“在宫中。”伴月道君答道:“事务繁杂,他不便出门。”
秋意泊很理解地说:“是了,我那弟子也给我关家里了,修为那么低,真要遇上什么事儿叫都来不及。”
伴月道君深有同感,不禁颔首。接下来又没话了,就那么坐了一会儿,秋意泊接着看话本子,伴月道君也坐在一侧发呆,忽然他道:“上回你给我的,看完了。”
还嘲笑了凌寒一回,凌寒那老东西见了玉简暴跳如雷,听说已经去找是何人所写的了。
秋意泊闻抬头,自觉领会了他的意思,反手就是一卷玉简递了过去:“道君不必客气。”
看完了的意思不就是在问还有什么好看的安利吗?
他早有准备,都复刻了一份,还编成了一卷,想看的时候从里面抽一支就行了。
伴月道君本来想告诉秋意泊凌寒道君的意思,免得秋意泊回去触怒了凌寒道君,却不料秋意泊又是一卷玉简递了过来,浑然一副根本不惧凌寒道君的模样。他不禁一笑,收下了玉简。
他忽然觉得凌寒这个弟子收的真是妙。
想凌寒一世猖狂,这把岁数了却收了这么一个弟子,把他的话本当乐子看,还散给他看,说不得也就是秋长生没有回去,否则说不定还要把这香艳到了极点的话本当面递给凌寒……想必凌寒平时也没少被他气吐血。
“道君,时辰到了。”外面有人提醒道。
“嗯。”伴月道君应了一声。见他起身,在屏风外候着的几人也跟着起身,忽地伴月道君抬起了一手,外面四人便停下了脚步,只见他犹豫了一瞬,似乎很不好开口的摸样。
秋意泊很体贴地问道:“道君?”
伴月道君抿了抿唇,这才道:“方才……”
秋意泊又秒懂了,伴月道君这一段时间给他的天材地宝不在少数,他也不是吝啬的人,直接将厨师机外加手剥笋的配方打包给了伴月道君:“道君勿怪,这小东西虽然不起眼,但滚滚必然是喜爱的,还要劳烦道君带回去叫它也试一试。”
伴月道君在心下松了一口气,接了纳戒收入了袖中:“有劳。”
他就是想要这个!
今天回去就叫人做上!
伴月道君带着人走了,浑然不知秋意泊用一种很是怜惜的目光看着他——哎,堂堂大熊猫……不是,堂堂道君,妖族圣君,还能没吃过这些,实在是有些委屈了。
也不知道平时照顾他的人都是怎么照顾的,这要是换了他,不得来个一笋十八吃?
秋意泊那心情就跟专门跑去看大熊猫的游客看见不尽心工作的熊猫饲养员一样。
伴月道君来得悄无声息,走也走得悄无声息,楼下一众大乘真君就没有一个发现他的到来和离去。秋意泊看着窗外,气定神闲地点了一炷香清了清房内气味,在不远处有一座塔楼,想必那里便是伴月道君传道之处。
不过一炷香,天地之间陡然清气大盛,明亮的天光瞬间为夜幕所吞噬,日沉月升,呼吸之间便是日夜颠倒。
清澈的月光飘然而落,遍洒人间。
秋意泊依旧是以一个极其闲适的姿态倚在罗汉床上,他仰望着天空,看着月色越发明亮,直若白昼,在亮到了几乎无法直视的这一刻,月中陡然有落下一泪来,那一点金玉之色在半空便化作了万道金丝垂下,饶是秋意泊并非妖族,亦感受到了其中玄妙。
放眼望去,便见望月成中人人拜服,万道金丝垂落于他们身上,为他们勾勒出了一圈金边,再远,这万道金丝依旧不见消弭,秋意泊看不到再远,可他心中却知道,这万道金丝恐怕是要覆盖整座妖域的。
相传庚申夜月华,其中有帝流浆,其形如无数橄榄,万道金丝,纍纍贯串,垂下人间,草木受其精气,即能成妖。①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帝流浆?
秋意泊此前在天地斋博览群书时已是十分敬佩伴月道君,如今见这一幕,方知伴月道君之高山仰止。
今日并非什么特殊的日子,这帝流浆如何而来?又如何能覆盖整座妖域?
无外乎是伴月道君强行招来的。
这样规模的帝流浆,不损耗修为是不可能的,元气大伤也是理所应当——此举已经是有悖天道自然了。
秋意泊自问:他能做到吗?
有朝一日他若是成了道君,他能做到损耗修为只为开化人族吗?或者简单来说,损耗修为,使整个凌云道界的凡人都拥有灵根?
他自觉他是做不到的,或许以后他可能会在某些条件下,不得不这么做,可自问他的本心本性,他是不愿意做的。
秋意泊从不欺骗自己,也不喜欢为自己寻什么借口。他天生就是一个自私薄情的人,他的爱很少,很容易就淡了去,他的能力也很小,他能顾好身边的人就已经很好了。且能顾一顾,大多是因为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罢了。
他并非是伴月道君那般的大爱无疆之人,所以他做不到。
他微笑了起来,可世上总有些人愿意奋不顾身,愿意以一己之力福泽天下。因有了他们,世人方信这天下有大爱者,方知这天清地明,乾坤朗朗。
金丝垂落,秋意泊伸出一手,接住了那一道金丝,那一丝金丝在他掌中缓缓成了一朵金莲,他不再悠然闲坐,而是坐直了身躯,双手置于膝上,以最正式的听道之礼端坐,双目注视着伴月道君所在,静候聆听。
不知何时起,天地之间布满了伴月道君真言:“吾教后辈门人知悉,尔等悟士,既入玄门之正教,必通夙世之善根。一证今生之福果,二修来劫之不堕。若有向道之真心,当遵太上之法律。”②
“……当自闲自揣心。修道所为何故?盖为看破尘缘,轮回,苦恼,方才进道。岂可返造愆尤,重增孽债。法有三乘,遵依本教而行,量力而进,立志而守,苦志而修,方是道家之正路……”②
“夫上乘者,修真养性,苦志参玄,证虚无之妙道,发天地之正气,除尘世之冤愆,广行方便,大积阴功,只候三千功满,八百行圆,然后身超三界,位列天仙矣!或跨鸾鹤而朝金阙,或驾彩凤而赴瑶池。千真恭敬,万圣护持。与天地同体,日月同明……”②
伴月道君所言为训导之意,诫天下妖修,当明心静念,不可因化身为妖而忘本心,当修真养性,参玄悟道,方为正途。
秋意泊早已学过相类的了,于凌霄宗,这本就是入门第一课,可如今再听,却又别有一番体会。
他不禁反思己身:
是否有因修为增进而轻忽他人之举?
是否有憎恶怨怼之举?
是否有妄念屠杀之举?
是否有……
他似乎全有。
……可这是错的吗?
秋意泊静静地想着,这应该是错的。
如伴月道君所诫,他确实是错的。
可他当真错了吗?
秋意泊以为不然。
——因他回忆此生诸般往事,历历在目,他皆发自本心,无愧于心,无愧于道,无愧于己,无愧于他人,无愧于天地。
人不欺他,他不欺人。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伴月道君所传之道,是圣人之道,而非是他之道。
大道三千,伴月道君无错,他亦无错。
476.
第476 7章 抱紧大滚滚
月华清溢, 秋意泊想通此节,不免觉得心神通透,他睁开双目, 金丝万缕,他一手翻了过来, 接住了其中一缕,他非妖类, 体内那点妖族血统也不过是在名义上有罢了,帝流浆并不能对他产生什么助益,可此情此景,若不留下些什么, 倒也有些遗憾。
他眉间还留有一丝意气,往日里的温和之感便显得有些疏狂,随着金丝在他掌中凝结成晶体,又缓缓成就一缕弯月, 那些意态也被素日里的平和所掩去。
一枚弯月静静地悬于他的掌中,蜿蜒着月光,秋意泊不禁望向天上月, 再看手中月,他缓缓收紧了五指, 月色便被他的五指所掩去, 有一种微妙的意趣。
不知不觉中, 天地间再也没有伴月道君的声音,秋意泊放松了背脊,倚在了凭几上,一腿曲起,目光再度落于他手中书卷之中, 似乎他从未正襟谨听。
夜色逐渐朦胧了去,天边出现了一缕灿烂金阳,转瞬便将夜幕压了下去,在那一呼吸之间天空大亮,仿佛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众人幻梦一场。
“弟子等谨受道君教诲——!”如山如海的呼喊声从四面八方而来,万千修士躬身俯首,叩拜高楼上那一抹身影。
下一刻,伴月道君便又出现在了秋意泊的对面,他面色苍白,一手按在了案几上,秋意泊顺势望去,还未说话,便见伴月道君嘴唇微动,陡然吐出一口血来。
“道君!”
“道君!”
他身边的四位大乘真君急忙要上来扶,却因为伴月道君一手抬起而顿住了脚步,齐齐一礼,退居到了屏风外侍立。伴月道君神色清淡平静,还有血自他下颚滴落,他却随意地用帕子擦了一擦,塞入了衣袖之中,好像吐了血的人不是他一样。
若不是他唇上染了血色,还真看不出是他吐的。
“道君可还好?”秋意泊问道。
“还好。”伴月道君点了点头,“老惯例了。”
果然引动了那么大范围的帝流浆是不可能毫无损伤的,以秋意泊所见此时伴月道君,伤势其实都不值一提了,倒是他周身气息若有若无,好似一片雾气,叫人一扇便能散了——恐怕是几百年的修为都要耗在今日。
这讲道五百年就得开一次,如果次次都要来这么一套,伴月道君修为毫无寸进也是理所当然的。不倒退,都得算他天资纵横。
秋意泊见他这模样,眉目间有温柔笑意浮过,他将手中那一枚弯月递到了伴月道君面前:“赠道君的。”
伴月道君凝目一看:“帝流浆?”
“是啊。”秋意泊笑道:“我善于炼器,道君邀我来听讲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呢……想着总要留个纪念,便用帝流浆炼制了此物。”
“那你为何送我?”伴月道君有些奇怪,秋长生是凌寒道君之徒,凌寒道君这几千年恐怕也就他们两个弟子,难道凌寒道君从未与他们传过道?
秋意泊想了想,不由低眉浅笑:“道君在上头站了半天,这帝流浆恐怕也没有时间消受,我留着不过是蒙尘,道君多少还是有些用的。”
这话就有些促狭了,伴月道君却不知道为何轻轻笑了笑,毫无血色的五指微动,将那一枚弯月扣入了掌心。他于妖域传道教化三千年余年,引动了七次帝流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将帝流浆回赠于他。
其实是无用的,他并不缺这一些,但秋长生一番心意,他也无意拂去。
秋意泊也知道送伴月道君是没用的,毕竟伴月道君能引动这样规模的帝流浆,难道还会缺这一点吗?只不过是他觉得这一枚弯月做的好看,又见伴月道君虚弱至此,心念一动,送便送了。
秋意泊问道:“道君回来是来休息的吗?”
伴月道君点了点头,又道:“还需听平心阁论道。”
秋意泊在心下微微摇头,这可真够辛苦的,不过这是伴月道君所愿,他没有资格去劝阻他,也不必说什么辛苦不辛苦,我之□□,他人蜜糖。
伴月道君说罢,从袖中取出了丹药等物,皱着眉头吞了几颗,此后眉头皱得更紧,秋意泊不禁就看向了那丹药——凌云道界几千年没有道君,他学的那点炼丹术还是年轻那会儿跟着半夏真君的手札学的,上头自然不会有什么道君境界的丹药笔记,去了苍雾道界倒是有道君,可惜他又和苍雾道界的医修不熟,能作用于道君的丹药珍贵异常,他也不好平白无故问玉清道君讨两颗来研究研究。
“苦?”秋意泊随手递了一碟子蜂蜜松子糖过去,伴月道君先拾了一颗送入口中,眉头微松,这才道:“苦。”
“千秋草是人间至苦之一,凌寒未曾与你说过?”伴月道君道。
秋意泊则是答道:“我与凌寒道君不过一面之缘,凌寒道君怎会与我提这些?”
伴月道君:“……???”
秋意泊见伴月道君突然就盯着他不说话了,有些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他刚刚也没吃东西啊,不存在脸上沾了点心渣滓的问题。
“凌寒不是你的师傅?”伴月道君问道。
“自然不是。”秋意泊瞬间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我与我的兄弟出身凌云道界凌霄宗,尊师道号朔云,另有一师乃是百炼山奇石道君……难道是凌寒道君这般说的?”
伴月道君:“……是。”
秋意泊眉峰微动:“原来道君请我来,是以为我师从凌寒道君?我若不是师从凌寒道君,是不是就不配坐在此处了?”
伴月道君淡淡的一眼扫向了秋意泊:“废话。”
不是凌寒的弟子更好了!秋长生此人实在是合他的胃口,若是平辈论交,莫名就矮了凌寒那老不修一辈,如今秋长生不是凌寒的弟子,那他就不必平白比凌寒矮上一辈了。
秋意泊佯做起身,道:“那我走?”
伴月道君下意识伸手抓住了秋意泊的衣袖,还未说话,忽地秋意泊就觉得一团毛茸茸的还很敦实的东西掉进了怀里,仔细一看,伴月道君的身影已经消失,他怀里却多了一只比滚滚还要大上许多的大熊猫。
秋意泊下意识地颠了颠,把怀里的大熊猫给抱紧了:“……”
艹艹艹,他居然有朝一日抱上了正儿八经的熊猫道君!
“道君!”
“道君——!”外面的那几个大乘真君想要进来,却听见伴月道君冷冷地道:“候着。”
那四人瞬间止步。
伴月道君变成人形那是一个风姿绝世,变成原形后再绝世的风姿也只剩下了憨态可掬。他虚弱地看着眼前一片青色的衣襟,清幽飘然的香气占据了所有的嗅觉,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自己是被谁抱着,瞬间有些羞恼,可他确实伤势过重,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秋意泊抱着伴月道君坐回了罗汉床上,也让伴月道君两条胖乎乎的腿有了落地的地方——他的腿。秋意泊低头看着伴月道君,实在是没忍住在道君高不可攀但毛茸茸的背上拍了拍,头也不抬地问道:“道君如何了?”
他虽然看着伴月道君,却不是问的他,任谁也看得出来伴月道君此刻恐怕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多少。作为人修的秋意泊都知道妖修除非自愿,也就是在身体虚弱至极的时候才会变回原形——伴月道君总不能特意变成大熊猫来投怀送抱吧?
屏风外有一位大乘真君拱手,听他的声音也镇定了下来,他道:“帝流浆对道君损伤过大,五蕴丹还需半个时辰才能完全发挥功效,并无大碍。”
秋意泊缓缓地道:“知道了。”
哎,抱大熊猫的福利只有半个时辰哎。
秋意泊是个惜福的人,放在现世他这辈子都没指望抱上大熊猫,他又不是学兽医专业的。哪怕突然中了彩票使用钞能力,撑死了让他抱着合影留念就该抱走了,那还是抱熊猫崽子,成年大熊猫那可是吃肉的,真的能咬死人的,这里的半个时辰放现代那就是一个小时……快乐!
早知道来听道能抱大熊猫,就是伴月道君不请,他也赶鸭子上啊!
伴月道君静静地依偎在了秋意泊的怀里,他不说,秋意泊就佯装不知道,成年的大熊猫真的很大,秋意泊险些两只手都环抱不过来,只能悄悄抱紧一些,他非常眼馋伴月道君那对厚实又毛茸茸的耳朵,可惜没胆子——抱一下那叫形势所逼,再去薅人家耳朵那就叫调戏了。
这可不是翠衍,已经进化到了真把自己当只没有感情的小猫咪,摊着肚子让秋意泊随便撸,这一位真要是恼怒起来,这么近的距离,秋意泊就可以直接投胎了。
秋意泊抱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用手指开始梳理伴月道君背后的毛发,怎么说,真不愧是道君!这一身皮毛入手跟丝绸一样,还香喷喷的跟刚洗完澡一样,真的超级好摸!
秋意泊已经开始想能不能问一问伴月道君能不能把滚滚送给他了,不送滚滚其他的崽子也行,他再也不嫌弃养大熊猫麻烦了,他一定当徒弟好好养,争取有一日把徒弟养成道君,师傅摸两下,徒弟总没有什么话说吧?人就是这样,得到的有恃无恐,得不到的一直在骚动。
微妙的痒意从背后传来,但无疑又是舒服的。伴月道君是真的没有反应过来,滚滚是被秋意泊他们两个抱惯了的,滚滚回来后他为了看一看当时发生了什么,也与滚滚神识交融过,滚滚的记忆可以说就是他的记忆,此时被秋意泊抱着,他又重伤在身,此刻药效开始发作,当真有些混淆之感,根本没觉得哪里不对。
其实他更想要梳子。
他记得秋意泊他们拿过一把很舒服的梳子给滚滚梳过毛,不过这样也很舒服就是了。
秋意泊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伴月道君短短的尾巴上,他反复在心中跟自己说——这是真的不能摸!
要是牡丹花下死就算了,那好歹也是做鬼也风流,摸大熊猫道君的尾巴导致被拍死那可真的丢人丢大发了!哪怕是师祖和师傅知道了,都得说一声他死得该!都没脸提报仇这件事!
伴月道君轻轻哼了一声,在秋意泊怀里动了动,秋意泊立刻收回了视线,看向了他。他与伴月道君一对视,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将伴月道君又往上颠了颠,让他的下巴能垫在他的肩上。
伴月道君心想我是让你放我下去的意思……但是这样趴着更舒服了,他也没有再吭声,只是静静地消化着药效。
而在平心阁一楼二楼端坐着的真君们则是有些骚动,按照往日的惯例,道君此刻应该已经示意他们开始论道了才对,怎么今日到了这个点还没有动静?可再看通往三楼的阶梯已经被道君门下侍立,道君应该已经到了才对,为何还不开始?
大多人还是有定的住的,有一个耐不住的大乘真君便去问守在阶梯上的渡劫真君,那人一拱手:“敢问真君,道君可至?”
这是废话,但还是要先问一问。
那渡劫真君眼观鼻鼻观心,低眉敛目地道:“道君已至,还请诸位静候。”
此言一出,众人心下也是大定,那大乘真君也不好再问,回了自己的座位。众人眼神对视,也不敢传音,毕竟道君就在楼上,谁敢在道君眼皮底下嚼舌根?
只是此例从未有过,众人不免有些担心。
秋意泊正好端端地抱着伴月道君呢,忽地耳边有伴月道君的声音传来:“放我下来。”
再不开始论道,恐怕就要有人知道他受了重伤。
凌寒与他有盟约,自然不会在此刻搅局,可人族不一定,妖族也不一定——并非是所有妖族都视他为圣君。理由很多,比如有些妖族并不愿遵从他的道。
秋意泊只好将伴月道君放在了罗汉床上,他还是按照人的习惯,将伴月道君安置在了凭几旁边,这样伴月道君就可以靠着凭几,可他松开手的一瞬间,伴月道君便从凭几上滑落了下来——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应该说凭几受不住一头成年大熊猫的压力,被推翻了。
秋意泊连忙去接,好悬歹悬才没让伴月道君一头栽下罗汉床,他不禁心中发笑,也不非要让伴月道君靠着了,拖了一个靠枕过来,放在了他的头下,让他趴在靠垫上。
伴月道君轻哼了一声,又抬起了下巴,这行为习惯和滚滚几乎一模一样,秋意泊一看就知道是嫌弃枕头位置塞得不好,手比心快,他顺手就帮伴月道君整了一下位置,伴月道君这才趴在上面不动了。
伴月道君轻声说:“开始吧。”
屏风后四人齐齐一拱手,传唱道:“今日论道开始,不拘论点,还望诸位真君各抒己见——”
声音一直传遍了平心阁才停止,楼下二三十位真君也各自心中大定,这不拘论点往日也是有过的,并不稀奇。众人也不觉得为难,既然不知道要论什么,不如从平常的开始论。
草木矿物,丹药法宝,无一不可论,若论到了要点,道君自然会出声指点。
其实这‘不拘论点’才是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因为道君不拘论点,他们大可以问出平日中所遇的难点,若能得道君指点一二,那是最好不过。
无人会在此处谦让,可到底都是真君了,多少要一点脸面,众人看向了此处修为最深的鹿云真君,鹿云真君微微摇头,示意今日不想开口,再看长留真君,长留真君亦是摇头,朝烨真君则是嗤笑道:“难得的机会,二位道友迟迟不肯开口,难道是在怕什么?不如就由我来!”
朝烨真君那双金灿灿地眼睛一动,他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不如就从万芳阁那一日说起好了,我见那长生真君的法宝能引人入幻境,长留、鹿云二位道友亦由此突破,可幻境为假,突破是真,幻境若真,可又为何是幻境?”
二楼近十位大乘真君都不禁摇头而笑,也就是朝烨这头不怕死的倔老虎,才敢一个劲的往长留和鹿云两位真君的枪口上撞。
那一日他们也有所耳闻,鹿云和长留被锁入法宝之中,又从中突破后本可以与那长生真君一战,偏偏又收了手,那长生真君便住在寒月城,也不见这二位上门寻仇,可见他二人对那长生真君的感情有些复杂。不过众人也明白,若是自己走到了这一步,被人困入法宝确实是羞辱,那长生真君明明能杀他们,却又偏偏抬手送了他们一场机缘,换了自己来那也是爱恨交加,因果累身,确实是不好再对对方动手。
但不能动手,不代表想听,也不代表愿意将自己的丑事摆在台面上认人议论,更何况道君面前……不对,不光是道君面前,那位长生真君不也在楼上吗?
这可太有意思了!
朝烨真君说罢,又看向了鹿云、长留二位真君:“二位道友,可有何见解啊?”
长留真君正在斟酒,他自个儿带的,他头也不抬地道:“朝烨道友今日是打定主意来看我们两的笑话了?这样不好,不好。”
鹿云真君则是道:“朝烨道友,此言问的荒谬,需知这世间幻术大乘者,拈花成界,落笔成道,长生真君正是这大乘着,那日朝烨道友在外旁观,怎知我与长留叫那春风化雨浸润万千之感?”
那一幻境,如今想来亦是恐怖,他们从一开始就察觉到应该是幻境,可随着光阴变迁,事实变化,他们居然不知不觉中将那一幻境当做了真正的世界,他们不像是入了幻境,而像是落入了一个道界。
朝烨真君一膝曲起,闻得此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谁问你们这些?也罢,既然不想答,便不必再答!省得污了我的耳朵!”
有一人心念一动,道:“朝烨道友何必恼怒,长生真君正在此处,何不问一问他?”
这位长生真君以人修身份登上伴月道君所在,到底是为何?不如今日问一问他,也好探一探他的底细。
伴月道君闻得此言,看向了秋意泊,意思很明显——若是不想作答,就不要出声。
秋意泊则是笑问道:“我出声,是不是不太好?”
伴月道君并非是什么愚蠢之人,秋长生此刻出声,能有什么不好?无外乎是因为人、妖有别,他虽然并非本界中人,但好歹也是人修,他若作答,万一真的点拨了几个妖修真君,回过头传出去了,到底是不太好。
伴月道君淡淡地说:“但说无妨。”
他在此处,何人敢传出一言半语?
秋意泊是想作答的,闻言颔首,扬声道:“诸君问我,我亦不知,我不过是个浅薄匠人,不如叫诸君体会一番如何?”
秋意泊那一日在万芳阁用的是天地纵横卷,抽到什么那得看入内者的运气,也就是长留和鹿云两位真君轮到了他那个幻境,其他人就没那个运气了。
此言一出,众人自然叫好,道君在侧,那长生真君也不可能真的就将他们一网打尽了,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机缘,谁不想要?
秋意泊已经取出了天地纵横卷,以伴月道君道行自然清楚这不过是一个法宝,且为‘困’的法宝,与幻境似乎毫无瓜葛,突然就见秋意泊指着他手上那卷轴,眉目微动,似笑非笑,仿佛是在威胁什么一样。
“吐出来。”
那卷轴一动不动。
秋意泊扬眉:“劳紫蜀道山。”
此言一出,那卷轴噗得一下吐出了一颗如罩云雾的水晶珠,若不是伴月道君眼力好,恐怕只能看见一片云雾。秋意泊素白修长的手探入了那片云雾,握住了那颗水晶珠,看向了伴月道君:“道君恢复,还需要多久?”
伴月道君道:“约一刻钟。”
秋意泊微微一笑:“好,那就先困他们一刻钟。”
伴月道君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秋意泊随手将那宝珠扔出,宝珠一离开他的掌心,便渲染出了一片浓郁的雾气,七彩霞光在其中闪动,云雾流转,刹那有山水成型,秋意泊心中有什么闪了过去,他饶有兴趣地看向了伴月道君,问道:“此前我听道君宣圣人之道,可人间险恶,道君可有兴趣叫他们去体验一遭?”
伴月道君有些好奇,秋意泊就给他讲述了一下什么叫做虐得凌霄宗上千弟子抑郁的‘起洛’幻境。伴月道君一边听,看着秋意泊的眼神越发奇异,随即颔首:“好。”
秋意泊洒然一笑,再度扔出了一颗宝珠,那宝珠如泪,飘然融入了那片云雾之中,再然后,便是城池、行人……一一呈现。
秋意泊笑道:“休息吧。”
伴月道君轻轻应了一声,闭上了双目,安心炼化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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