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琊有一大好处,就是在非原则性问题上非常好说话。
三只鹌鹑崽回到技术队,哭哭唧唧地重做了鉴定分析,为了“谁当出头的椽子把新报告交给隔壁严姓小阎王”这件事而你推我搡了整整半个小时,恰逢救苦救难的江顾问端着保温杯经过,仿佛金光闪闪的神仙下凡,大发慈悲地解救了半个愁云惨雾的技术队。
江顾循循善诱,诲人不倦,徒手把大学四年技术课重点拎出来组成一个框架重讲了一遍,可谓是深入浅出、字字珠玑,中间喝干了严琊支队的两大杯老同兴,讲完还不尽兴,亲手把三个女实习生的辨听报告重改了两遍——整本报告除了三人的名字没改之外基本每个字都改了。
三只鹌鹑崽“跪”着听完,“三拜九叩”谢过江顾问再造之恩,捧着金光闪闪的新版报告去敲支队长办公室的门,壮起胆子:“报报报告严队,鉴鉴鉴定报告改完了!”
呼的一声门被拉开,三人心脏同时吊上喉咙口,下一刻却惊呆了。
严琊俊美潇洒,面带微笑,犹如三春暖阳普照大地,又如徐徐春风沐浴众生,左边脸上写着四个无形的大字:随和亲切,右边脸上也是四个大字:温情似水。
“改完了吗?我看看。”严琊认真翻了几页,赞扬道,“很好!写报告就是要这样详细扎实!不愧是我亲手挑出来的优秀实习生!”
从优秀实习生的表情来看她们大概觉得严琊吃错药了。
“快回家吧,这都几点了!路上小心啊,拣那有路灯大街走,别抄近路穿小道小巷子哈,到家在群里发个消息报个平安!欸,拜拜!”
门咔嚓一声关上,三个实习警面面相觑,表情如坠梦中,好半天才挤出声音:“……是严队疯了还是我们疯了?”“幻觉吧?这是幻觉吧?”“我们、我们得了什么绝症被他知道了对吗?”
……
与此同时办公室里,严琊唰地回过头,双手用力揉因为挂满假笑而肌肉酸疼的俊脸,呼噜扑上去结结实实摁住了沙发上的江顾问,恶狠狠道:“江!停!”
下一秒,放大的手机屏幕糊了他满脸,江停冷静道:“倒数第八。”
严琊:“……”
“我这一生,任何百分制的考试都没下过九十,一百五十分制的考试没下过一百三;超过十个人的竞赛没下过前三,超过一百个人的竞赛没下过前五。那年围剿黑赌场,我扮作赌客潜伏下注,经过严谨的观察分析、精密的数学计算,行动结时把队里批的四千块经费翻成了两万。”
江停仰躺在沙发上,用力拍了拍严琊的肩:“出不出道无所谓,我们不允许有五十个竞争者还排不上前五的事情发生。放心,严琊。你这么优秀,我要让全世界都认识到你的优秀!”
严支队被迫转型了。
严支队从“隔壁那个凶残严厉夜止婴啼的可怕小阎王”摇身一变,成了温柔讲理、和蔼可亲、沉稳耐心、自掏腰包为值夜班的女同事们订面膜的严姓小哥哥,变化之大令全队震惊。秦川甚至专门请了个“专家”来刑侦支队,马翔用他们声泪俱下地拉着“专家”的手:“高人!高人你救救我们严哥啊!他才三十多岁,到底
是被什么妖魔鬼怪蛊惑了!!”
那位姓江名停的妖魔鬼怪“法力”无边,把严支队从冷酷实力派硬拗成了偶像演技派,每次严琊面对韩小梅那鬼画符似的现场笔录,刚深吸一口气要怒吼,都会突然感觉背上一凉,紧接着无处不在的江顾问便从天而降,将严琊的满腔怒火瞬间硬生生扭成一脸假笑:“小梅啊,辛苦啦,你看你字写这么潦草是因为笔用得不习惯吗?严哥这里有支八千块的万宝龙,拿着吧啊。”
韩小梅战战兢:“不用了严哥,我那一票已经投给你了,不信你看我这儿还特地留了截图……”
严琊光速恢复一脸凶残:“字写这么潦草是想给鬼看吗!!这点活儿都干不好,你脑子呢!!”
江停拿过笔录,只看了一眼就说:“票真的投了?”
韩小梅低头双手奉上手机截图。
江停点点头:“今晚回去练字,把我上次勾出的司法考试重点抄写十遍,明天上班交给我检查。”
韩小梅:“!!”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江老师的倾情指导下,不仅年轻女同事们的业务水平得到了显著提高,连严琊的票数也一路飞涨。某天秦川路过技术队,无意中看见大办公室里竖了块白板,底下围坐一圈求知若渴的女警,江老师一手保温杯一手激光笔地站在白板前:“针对目前社会上多发的网络诈骗现象,我个人总结了一些侦査手段愿意和大家分享,但在正式开始授课之前,请大家先打开投票小程序,我有些关于票数上的疑问想请教大家……”
秦川默默打开自己的手机投票页面,下一刻他跟部门里的女同事们一起心领神会了江老师的疑问是什么——
为什么严琊还屈居第二,没有干掉禁毒支队那个姓秦的当第一呢?
“呦,干吗呢你?”严琊从后面风风火火地路过,一拍秦川的背,“买票了吗
你,就跟这儿偷听我们江老师开讲座?”
秦川示意他看手机屏幕,票数榜上第二名严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靠近第一名。
“这一切都值得吗,兄弟?”秦川沉痛地问。
“哎呀,自家兄弟不要计较那么多嘛。”严琊谦虚道,“票数第二友谊第一,再说江老师这不也是为了调动女同志参加活动的积极性吗?创建良好工作氛围,从深入群众开始做起,从寓教于乐开始做起,从你我开始做起………”
深入群众的江老师的声音正从门缝里传出来,充满了温和的疑惑:“这个有关票数的疑问是我昨晚发现的,当时我正在帮技术队看那个诈骗案卷……嗯嗯,我就想知道这个投票系统是否存在什么bug……”
“放心吧江顾问!”技术队王姐铿锵有力地表示,“严支队的票数怎么会比第一名少这么多呢,肯定是系统数错了!你尽管安心搞案子,其他的交给我们!”
“是啊是啊这种小bug!”“今天下午就帮您解决!”“人多力量大,江顾问放心!”
……
秦川瞪着严琊深吸一口气,下一刻被严琊一把拉住,强行勾到墙角:“嘘!”
“你看这简直是——”
“江停这几天各科室轮转,帮局里破了两起盗窃、三起抢劫、四起网络诈骗案,吕局说谁也不准打击他的积极性,否则按背叛市局罪论处!!”
“……”
秦川一手扶额,久久无言,半晌终于叹了口气:“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帅哥啊,偶像啊,平常叫得好听,一遇到案子就啥也不是了。世态炎凉啊!”
“就是,这年头的女同志太现实了,怎么能这样呢!回头一定批评她们!”
严琊一脸虚伪地同仇敌忾,秦川从眼镜上方缝隙里凉凉地瞅着他,半晌终于问:“你知道票选前五名的奖品是什么吗?”
“哎呀友谊第一票数第二,什么奖不奖品的。”严琊立刻扭捏起来,“就听说前五名有锦旗拿,年终晚会还C位出道什么的……”
秦川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拍拍严琊的肩:“兄弟,我看好你,放心。C位一定是你的。”
“?”
严琊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秦川微微一笑,眼镜片反射出一片雪亮的光,然后飘然而去了。
在吕局的热切期望和全市局的紧密配合之下,江老师的工作热情持续上升,创造了连续勘破系列要案的纪录。与此相对应的是女同志们为江老师解决“投票系统bug”的热情也非常高,高到严琊一路飘红高歌登顶,大家才纷纷放下了手机,满意地宣布:“bug解决了!”“票数终于正常了!”
某严姓支队长当时正带人跨省追捕,捣毁了一个贩卖婴儿团伙,把十余个嫌疑人成串押上警车,山窝窝里出来的四个婴儿正躺在后座上齐声哇哇大哭。严琊腰别着警枪、袖子摞在胳膊肘上,手忙脚乱地打电话给局里女同事现场学习换尿不湿,突然只见女同事一刷手机,又惊又喜:“严队!严队你成功当选建宁市局男性偶像第一名啦!恭喜恭喜!”
严琊一边忙得满头大汗一边谦虚:“好说好说,都是江老师给力……你干吗?!”
令。
女同事咔嚓截了个屏,随手打开一个叫作“隔壁支队严姓大魔王黑历史档案”的微群,把图扔了进去。
“别截丑照!”严琊怒吼,“起码等我把用过的尿不湿放下来吧,喂!”
同一时刻,建宁市局,吕局满意地看着手机,拍拍江停的肩膀:“很好。”
江停:“?”
吕局怀里是厚厚的结案报告,如同抱着自己三代单传的独苗,每个字都洋溢着欣慰:“既然票数已定,那么向前五名幸运儿宣布奖品的激动时刻终于来到了!”
严琊千里迢迢赶回建宁,还没来得及下警车,就只见江停一手公文箱、一手拎着大衣,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公安局门口台阶,吕局抱着一堆案卷追到大门口:“江顾问!真不留下来再看看吗!你最感兴趣的连环分尸特大杀人案,这可是特地给你留的啊!”
严琊:“?”
严琊莫名其妙地眨巴着眼睛,被江停迎面一把拉住了:“我去出个差。”
“出差?”
“隔壁津海请我去讲课,放心,过两天就回。”
严琊:“啥?”
严琊心说怎么我一回来你就要走啊?再说津海啥时候请你的我怎么不知道?这种讲座不一般都过了年才开的吗?正在他满脑子问号的时候就只见江停一把按住他双肩,殷切凝视着他的眼睛,诚恳道:“相信我严琊,你们市局开年终晚会那天我一定赶回来!”
严琊:“啊那倒不重要,不如你先等等,咱俩吃个晚饭……”
江停扭头就走。
“对了,恭喜你得了市局偶像第一名!”走到一半江停又想起什么,隔老远把手拢在嘴边喊道,“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做到!”
做到什么?
严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目送江停逃难似的跑了,然后一转身,正撞上了欣喜的吕局:“呦小严,回来啦!”
“江停这是……”
吕局说:“哦没事,没事,恭喜你得了咱们局最受欢迎男警察第一名——我刚想让他转告你奖品是什么,他就急急忙忙地跑了,可能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事吧!”
严琊内心终于迟钝地生出了一丝不祥。
一老一少在公安局门口面面相觑,吕局一脸慈祥,严琊满心警惕,半晌终于定了定神:“所以奖品到底是什么?”
两天后,万众期待的年终庆祝晚会终于隆重召开。
躲在警院办公室里猫了两天的江停挣扎再三,终于还是没拗过自己的良知,低调谨慎地来到市局礼堂,拣了个角落里的位置,还竖起大衣领挡住了半边脸。只见周围女同志们一反往日披头散发、脚不点地的形象,个个小裙子、小高跟,一边愉快吃瓜一边纷纷拿出手机对大舞台录像,晚会主持人——苟法医正热情洋溢地对着话筒,每个字都充满了激情:“接下来就是我们建宁市局每年辞旧迎新的传统节目了!大家期待吗?!”
“期——待——”
“那么有请我们建宁公安最受欢迎男偶像前五名获胜者登台,灯光准备!!”
嘭的一声大灯亮起,热烈掌声几乎掀翻屋顶,汇聚成欢乐的海洋。
吕局穿着他每年登台演唱都要穿的红色超大码西装和绣着金马奔腾的宽领带,笑容满面、憨态可掬,后面站着五个怨气几乎要凝成实质的身影,从左到右依次是康树强、秦川、严琊、交警大队新来的校草,以及被人半道绑架而来的省厅法医大主任。
最璀璨的灯光打上正中,照出了C位上严琊铁青的脸。
“经过群众的踊跃参与和大家的公正选举,我们终于决出了本届出道的公安男团成员。为了继承我们建宁公安的优良传统、发挥大家有志一同的参与精神,我
郑重地决定——”
吕局吸了口气,大手一挥:“我要亲自向五名幸运儿颁发奖品,奖励他们与我一同登台演唱压轴节目,《正义之道①》!”
省厅法医大主任瞬间跳起来就往台下跑,被以余队为首的一帮中老年女粉丝死活薅住,七手八脚地扭送回了台上。原本位列第五但被严琊后来者居上的苟利惨遭淘汰,怀着激动的心情振臂怒吼:“大家鼓掌!!”然后忙不迭逃下了台,那速度快得连严琊、秦川同时扑出去都没赶上。
音乐响起,环绕和声,吕局带头清了清嗓子:
“抬起头望一望,天与地两茫茫……”
“今生就做朋友,就算天高地厚咱也要一起走……”
C位出道的严琊面无表情:“时间像流水,就像黄河水在流——”
第二名秦川闭着眼:“多少时光就一去不再回头——”
所有人一同:“正道的光,照在了大地上——”
江停侧着头,几乎把自己整张脸都挡在了大衣领下,还是没挡住台上严琊幽怨而又如影随形的目光。
“韩小梅,”江停终于听不下去了,侧身小声道,“我突然想起来办公室里教案还没备,就先一步了。待会儿你严哥要是问,就说津海那边突然发生特大绑架案叫我过去协助调查,明白了吗?”
韩小梅往那被滚滚黑色怨气笼罩的台上偷觑一眼,同情地问:“江哥,你说的特大绑架案难道不是正发生在我们建宁市局舞台上吗……”
江停捂着眼睛摇摇头,借着那群兴高采烈的女同志的遮挡,起身猫腰从人群中穿了出去,神不知鬼不党溜到礼堂外,在震耳欲聋的“正道的光,照在了大地——上”大合唱中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停车场里安静无人,江停点了根烟,溜溜达达地到自己的车边,刚要开锁上车,突然动作一僵。
一只手从他身后伸来,从他齿缝间拿走了烟,然后不由分说把他反过来一把摁在了高高的车门上:“江老师。”
“……”江停咽了口睡沫,“严支队。”
严支队那张俊脸冷若冰霜,近在咫尺,高高的身影投下巨大的压迫感。江停被迫仰着头,喉结再次上下攒动了一下,沉思两秒后果断道:“严支队你刚才在舞台上的表现太震撼了,不愧是可以C位出道的偶像,你的歌喉在我脑海中久久盘旋萦绕不去……”
严琊居高临下道:“是吗,我也这么觉得。”
空气一片死寂。
紧接着只见严琊微微一笑:“津海发生了特大绑架案?”
江停立刻诚恳道:“是。”
“多大?”
“丧心病狂,令人发指,全城震动!”
“所以你今晚就立刻赶去,一刻都不能耽搁?”
“绝对不能!”
严琊肃然道:“好。”紧接着弯腰一把扛起江停,一手打开车门,不顾挣扎把人毫不留情地摁进了副驾,怒吼,“我今晚就让你见识到什么叫丧心病狂令人发指的特大绑架案!!”
“严……严琊你冷静点!”
严琊重重甩上车门,从另一侧上车锁死,在江顾问难得失态的呼救声中一脚油门踩到底,大G如离弦的箭一般呼啸而去。滚滚尾气中只见韩小梅从礼堂追出来,装模作样焦急大喊:“江顾问——江顾问你还好吗——来人救命啊——”
车头一拐,消失在街道上,韩小梅立刻光速恢复正常,摸出手机打开一个名叫“这些年来被江老师支配的恐惧”的微信群。
是韩小梅不是韩梅梅:“最新进展汇报,明天江顾问绝对不会来上班啦!大家
要交的罚抄要背的法条都能延迟到后天再交了!”
安安静静的群瞬间爆炸,欢呼雀跃、喜气洋洋,各种庆祝迅速刷屏。与此同时远处车里的声音正随风越去越远:“严琊你冷静下,上台唱唱歌也没什么不好的……”“住口!你个人质!我现在就让你唱足!!”
“一路走好啊江顾问!”
韩小梅同情地挥手高喊,然后转身哼着歌,一边嗑瓜子儿一边开开心心地溜了。
①出自歌曲《正义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