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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野红莓 Ashitaka 10452 2024-05-19 14:45:42

彭小满去厕所洗了把脸,往额头上拍了把冰凉凉的自来水,悄悄做了三次匀息,仿佛大难不死;李鸢倚着门抽烟,烟灰往手心里掸,还挺有瘾,见缝插针地就得来一根。

里电大的AI展馆卫生间里有硕大明净的仪容镜,照得人面部瑕疵清清楚楚,很可怕。彭小满对着镜子拨了拨濡湿的刘海,抿了抿嘴,继而练习似的笑了一下。李鸢突然觉得这场面挺戏剧,猜他得紧跟着一句“鹿小葵加油”,再做个握拳向下一扽的手势。没忍住,鼻子里笑喷出两道青烟。

“你要现原形了是吧?白娘子还是牛魔王?”彭小满按平头顶翘起的一撮头发,忒骚包地理了理两鬓,“你比赛怎么样?”

“这轮赢了,拉了很大的分差,下午是复赛。”李鸢问他:“你那个同学,站我背后戴眼镜的那个男的,他跟你是不是……有关系?”

彭小满转过头来一脸黑人问号:“你不要说的好像我和他有什么肮脏的性`关系一样好不好?语言表达很有问题啊学霸。”

“你懂我的意思还非要往那个方向说。”李鸢反驳,指指他脚边的纸篓。

彭小满抬脚利索一踢,看他把烟灰一气儿丢进去,背仰洗手池,手撑着屁股后头的大理石台面,“……就是那是在云谷一中,很普通很普通的一个朋友。”

“确定他也拿你当朋友?”

彭小满思索了两三秒,笑起来摇摇头,“我不确定。但今天见到他,感觉……他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感觉——哎草起火了哥!”彭小满指指正飘着青烟屡屡,冒着股扑鼻热塑料味儿的纸篓。

“我靠。”李鸢咬着烟蒂朝左一蹦,立马退了一步远。

彭小满两步上前抄起纸篓,转身塞在水池子下,拧开了手边的龙头,“手机摔了你躲纸篓子冒火你还躲,特么哪天青弋地震了你丫一定是第一个撒丫子就跑的,范跑跑第二你李跑跑,这么惜命呢?”

“没想起来烟灰里能带上火星子了。”李鸢上前拧小了龙头,冲了冲沾着烟灰的左手心,“我就一个下意识能被您老人家赋予那么多含义呢。”

“扯,生理上压根儿没有下意识,只有你大脑根据你长期怎么想做出的反应和行为趋向的控制。”彭小满冲着他摆了摆食指。

“不光政治语文,生物你也不错啊。”

“我没有在夸你。”

“我说了么?我也是在反讽。”李鸢朝他脸上弹了把水珠子。

“啊呸。”

俩人莫名其妙互怼完一通,对着洗手池笑了五分钟。

王晨雨在云谷一中一直挺难做的,好不尽坏不尽,既不能像彭小满那样,在外人看来特立独行到底,“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优等生圈子,他又融不进。在彭小满看,他是两头沾不着,两头落不着好,换个普普通通的环境妥妥混得风生水起,唯独云谷一中不行,不吃情商那一套。

彭小满不会蠢到那样的打饭之交也笃定地相信,就是不太能接受他那种其实还挺向善挺随和一人,也会有朝一日妥协成那样。摘除信仰和一文不值的倔劲儿了,曲意逢迎,八面驶风,在那个范围里淘神费力地找着立足之处。

高中生而已,要世故成这样儿么?彭小满搞不懂。

“可能我一转学,他就觉得他成独一个了吧。”彭小满转头看着李鸢的侧脸,想着他上辈子是拯救了几条银河系杀了多少小怪兽,这辈子才长了这么个漂亮的鼻梁的,“所以就,怎么说,堕落了?”

“他听了会过来抽你的。”李鸢冲着另一个方向吐烟,“你表达能力也没比我强哪儿去。”

“我就那么个意思。”

“可能你是他的镜子吧,或者就是。”李鸢吐干净嘴里烟,才转过投来看着彭小满,想着他脸上是不是又多了两条红血丝,“他其实以前很需要你。”

“结果现在呢?”彭小满笑着问。

“结果因爱生恨,怨你背叛他了。”逼得他现在要把挖苦你的得来的东西,拿过去取悦别人。挺可悲的就在于,一拿一准,别人竟要,吃这套。

“琼瑶听了都摇不动了,她得说,小伙子说笔给你,你来写。”彭小满膈应地一哆嗦,哆嗦完又停顿了半晌,低低头,眨眨眼,才继续道:“……我又没欠他的,凭什么啊。”

“不凭。”李鸢又他手抚了抚他后脑勺,身高错落,揉起来极其顺手,“凭你不在,凭你不知道,凭你和他们不一样。”

“抽烟好学么?”彭小满望着李鸢指头缝里夹着小半截烟。

“不好学,不给。”李鸢转了个身。

彭小满顺着他侧身的方向追过去,“我就想试一下。”比了食指掐出个“一丢丢”的手势,“就一小下,一下下,别抠行不行?我就突然想man一下。”

“阿姨昨天电话里说希望我能好帮助你,我答应了所以要做到。”李鸢盯着他似笑非笑,嘴里还挺一套一套的,“我这人正直,不能耍赖。”

“不是,我靠那种场面话你为啥要当真啊?”彭小满皱鼻子以示心中不满,“你是阿助么少侠?你的神圣计划和徽章是不是要发光了?凯爷是不是要进化成祖顿兽了啊?”

李鸢被他逗得人设要崩,强忍着笑意,宁死不能当人面儿笑出牙花子来,“……你滚德去云社好不好?”

彭小满双手比中指并冲着他画着圈儿,李鸢“手起刀落”啪啪两巴掌挥下去,打苍蝇似的拍了个稳准狠,疼的彭小满搓着废手嗷嗷叫唤。

“要新的?”李鸢去摸口袋里的烟盒。

“不用不用,你那个就行。”彭小满指指他嘴边,一下子又有点儿窘然和尴尬,“呃,你要觉得不卫生,就,那什么,给个新的也行,我无所谓,真的。”

李鸢看他嘴偶然露出来一刻的那枚虎牙,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道理——虚假的高兴或许也不是一种作伪。有那个时时刻刻保持着笑容的力气就已经很强了,真不真心,笑没笑到眼里,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客观条件没那么容易达标。

彭小满已经挺牛`逼了,他真心话。

李鸢把小半截烟夹在手里递过去,凑近他嘴边,燃着的烟头冲着自己。他低头,又不自知地温柔低声道:“抿一小口就行了,别过肺,呛着。”

里电大教学楼不多,吃饭地儿不少,光是一个小区,林林总总大大小小,就建了六个食堂,梅兰竹菊柏松,顺口的植物给他们取名儿取了个遍。可再大地儿不够一场FVC赛的外校友人蝗虫过境似的横扫,后勤收费处连饭票都快撕不过来了不说,七八道纵横排列的等饭队伍能神龙摆俩尾,一路蜿蜒到学生会堂。十二点休赛,老班提前蹿去竹园瞻观了把堪比春运的打饭盛况,回来摇头手直摆,“别去了别去了,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外卖吧咱们,回头找学校报销。”

卫一筌不花钱不舒服斯基,当即一拦,说不用,报销程序麻烦,紧跟着便定了几十人分的赛百味送到展馆门口。

陆清远跟着别班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去提了外卖进来,边按女士优先口味自选的原则分发,边忍不住给卫一筌比拇指:“卫老师您真棒!大手笔就是挺唬人,刚才赛百味俩店长开着宝马X5来给我们送的餐,怕不是以为订餐的是个什么企业高管找您谈合作。”

“合作也可以啊,送点物料放我家店里宣传,资源置换。”卫一筌拔烟熄了,听完了一笑,“X5市价现在也就八十多万吧,没你表达的那么夸张,挺白菜了,你努努力大学毕业也置备一辆。”

除了游凯风那个家里不缺钱话的,座下小平头老百姓听了卫一筌这最为致命的一记无形装逼,皆好险没一口热狗馅儿呛进肺泡里——您是不是对白菜这词儿有什么误解?

彭小满抹掉嘴边的金枪鱼,灌了口冰百事,压着嗓子冲着高二二一帮:“我觉得以后我务必要和老卫搞好关系,最好能让他认我当干儿子。”

“这么大干儿子认了什么也做不了,女的说不定行。”续铭拨开包装纸,挑出馅儿里的酸黄瓜,“不对,男的也行,好这口也不是没有。”

“咿~”游凯风音腔怪调,一只肥腿翘上陆清远的,姿势没拿对,小腿肚子一落,好险没挤歪他左边的蛋,“班长你真脏。”

“你他妈拿开你那比猪沉的狗腿!防着我给你废掉。”陆清远咬口面包,照他胫骨上一敲,“咱们年级第一续大侠脏你第一天知道么?人切开就跟豆沙蛋黄月饼似的的,他切开黑里带着黄,屎黄屎黄的。”

“你妈。”周以庆掐他站起来掐他后颈子,“能不在我们吃饭的时候提那字儿么?”

“哎哎哎哎翔黄翔黄行了吧!”陆清远缩起脖子猛向前一躲,“靠你们女的除了挠和掐就没别的招儿了吧?!”

缑钟齐属于明着帮理不帮亲,暗着作壁上观和稀泥那挂,他顶顶眼镜道:“对付你,两招足矣。”周以庆听了异常舒爽,伸手和他击了个掌。

饭毕小息,陆清远不知哪儿摸来颗篮球,和个别某校志愿者们一拍即合,临时招兵买马拉帮结派,乌泱泱去了展馆南门外的露天篮球场,组织了场华南区民办非正规小型友谊赛。除却个别好静的,还余蹦跳类的三大球一向敬谢不敏的彭小满,躲观众席听歌;李鸢下午有赛,也仰在塑料凳上闭眼午休,又分走了彭小满的一只耳机。席下一楼喧嚷,席上则偏静,耳机线不很长,俩得挨着坐,因而侧面方向看,有点儿李鸢枕在彭小满膝上的错觉。

“话说,你学抽烟是为显你深沉么?”彭小满闲来一嘴。

李鸢睁眼,自下趋上地看他,发觉他睫毛确实挺翘,嘴确实挺欠,“你这个问题问在北方是要被打的。”

“我分人的。”彭小满低头,“换凯爷我就不这么问了。”

李鸢飞快做了回想,左手搭上眉骨,“初二吧,闲的没事儿干,不知道怎么就抽上了。”

“不知道怎么?”彭小满心说你是得多不知道啊。

“就。”李鸢又把搭在眉骨上手撤下,按上鼻梁,“……我爸妈刚离婚那段时候,一犯了浑,后来就有点儿戒不掉了。”

说到底还是有点儿太脆弱了。李鸢那时思绪波动的犹如叠浪,他心思深,家庭观念重打小便种,笃定认为父母关系是值得信仰的一部分,那样“我为你们不是认真的”观念被朝夕推翻,另一面的“虚情假意”被倏然铺开,李鸢抱着错综情结,很久食不下咽。心中又有对李小杏婚前越轨行为的沉默隐瞒,怀着对林以雄微异的愧疚,李鸢那时的体重伴着成绩、精力,直线掉水,拦都拦不住。

那时候保持着浮游半空的状态,像是阳光下照射的太久,乍然扎进了黯淡的地方,会回不过神,眼前会残留着过往的影像,并蒙着一层带着噪点的花白色。结果李鸢发现香烟,这与A片和游戏一齐被父母辈视为“成长禁品”的东西。烟倒不能让他双脚落地,但暂且可以飘得更高些,总要更纾解些。偷偷摸摸有了一次便有了之后的无数次,由过喉到过肺,由不食滋味到略有了依赖,李鸢靠抽烟过了难捱的日子,其中,学会了调整心态,痛定思痛。

身上的味道,细小习惯的改变,林以雄不可能不知道他抽烟,李鸢心里也清楚。但父子父子,他不主动戳穿,自己就继续佯装隐瞒,也没必要主动请罪。

他唯独不想让李小杏知道,怕她有一点点儿觉得自己不够好,很隐秘的胜负欲和自尊心,自己都没把办法很好地解释。

没等彭小满忍不住好奇地问他更详细的情况,李鸢拨出去的一通电话打断了他含在嘴里的发问。彭小满看李鸢把手机贴上耳边的那个动作下,面部表情经历着一个肉眼可见的转换。由松弛到紧束,由悠游到突然冷肃,和自己说话时还翘着的嘴角,飞快地就抿起了,像在心里预备起跑,绷紧小腿的动作投影在了脸上。

彭小满在心里小小讶然他挺可乐的下意识反应——这怕是打给美国国务院呢?

“咳。”漫长的等候音传出手机的扩音元件,李鸢竟还清着嗓子,挺短促一声“嘟”,“妈。”对面一声意味不明的男性的轻笑,李鸢便即刻改口,皱了下眉问:“马煜平?”

“你妈不在。”马煜平回道。

他俩其实既是互通有无,又势不两立的关系。马煜平这几年算是收敛了,八成是被马周平绑起来操皮带吊打了数回,长了点儿教训。从前他从不喊李小杏“你妈”,更别说“阿姨”更别说“妈”了,动辄“那女的”,“那货”。去年的一次偶然碰面,李鸢无意听耳边掠过一句“货”,和压着嗓子消音下去的一个“骚”字儿,天庭拱火,一拳撂地他鼻下蹿血。

本是李鸢占理儿,可架不住马煜平撑墙颤颤巍巍站起来,指着李鸢李小杏母子二人掷下的一句恶话——你妈他妈当小三儿破坏别人家庭还有理了?说她骚,记着,是我给你脸了,你们还不配。

一句话就把李鸢的自尊哗啦啦全掘出来了,堵在心口不上不下,万事都变得要靠后排了。

“那她人去哪儿了?”李鸢抿了抿嘴,客气地再问。

“我他妈哪儿知道?!”

彭小满打从李鸢说了一句“妈”时,便低头注视着他的面孔,看得清他中途每一刻的表情变化,就像瞻观窗外一刻一形般的流动的秋云。李鸢神色迅疾地僵滞又急速地恢复如常,蜷起一条长腿支上观众席的背椅,他吸气吐气,闭了下眼,“这是她的手机。”紧着说道:“你不想跟我多说我也未必想,所以能回答重点么?”

“医院。”马煜平口吻不耐,“脑子抠出来了没带,手机落了。”

彭小满看李鸢蹙眉更深,眉心隐现着一个小小的“川”字,“你嘴巴放尊重一点。”

马煜平好比听了个笑话,“凭什么?她是你妈她是我是谁?我就不尊重,我就恨不得她滚,我不给她好脸,你能怎么样?”

“你也就这点本事了。”李鸢捏着鼻梁眯起眼。

“那是,不及你妈本事大,我妈十七岁跟着我爸都不及你妈两三句好话,怎么练的啊你说说看?你不是他儿子么?你会吧?”到后半句,马煜平边说边笑不停,“我爸老跟我说你学霸诶,叫我多学习你。哎,我就奇怪了,学你什么啊?学你搞坏人家家庭还特有理是吧?啊?”

彭小满看李鸢突然一拳捶上了塑料椅背,一声挺大的动响,不可能不痛。

李鸢不能说“我是我,我妈是我妈”,因为他是她儿子所以不能这么不人道地摘清关系溜之大吉,所以李鸢必须无辜捱着马煜平的明嘲暗讽,捱他兜头扣下来的莫须有。李鸢觉得“连坐”这玩意儿,太他妈的不公平的。

“这话我当你没说,就这么一次你记住了。”李鸢握紧手机,“挂了。”

“你知道她去医院干嘛么?”

李鸢将将挪开的手机又紧贴回耳畔。

马煜平佯装着沉吟,“产检是产检,但不是产检那么简单。”他恶意地嘻嘻笑,那语气和周文近乎一模一样,叫李鸢听着浑身不舒服,“她这几天不太舒服,我看着还挺爽的,真的,这叫遭报应,挂了。”

李鸢听对面“咚”一声响,猜马煜平并没有按下挂机键便吧手机随手甩在了一旁。手机幻化成了班快尔砖,砸进心中浮漾这一圈圈波纹的水面,咕噜噜沉底儿。李鸢没注意额头上方,一猛子坐直,结结实实和彭小满的下巴磕了个彻底。

“啊草!”彭小满一声痛嚎捂着下巴,盯着同样撞得金花满眼,捂着脑门疼的怀疑人生的李鸢,“这要是假体现在就飞门外去了。”

“你特么!”李鸢猛撤下手掌,露出额心一枚红印。

彭小满没忍住,哧出声来,在他红印地位置画了个圈,“好喜庆,跟你过满月似的。”

李鸢情绪被他打断的都不连贯了,捻头续尾续不上方才那个节点,眼前心上皆是彭小满清净的笑容,犹如别致的意境,遮在他与苦闷的中央。李鸢想说,我现在没法儿跟你开玩笑,又或者,你才被人侮辱成那样儿转脸就不在乎了?就别逗乐了吧。可没法儿说,夏里一片凉荫,雪天的一会儿日出,彭小满的少年热意让他抗拒不了,不知道为什么。

李鸢心里倏然笔直翘起的那根毛刺被按了一下。

李鸢忍了半天也不忍了,揉着额心,侧头没辙似的笑了一记,“你是不是傻?”

上午的初赛淘汰去了部分队伍,下午的复赛主题是“集结”,总时长140秒,同样分自控与手控时段;复赛采取了馆内分屏直播;按赛前小组会商议的任务分配,孟社出阵担纲操作手,李鸢依旧是辅助操作的预装手,正副社齐上,阵容可以说是很“豪华”了。

联队随机,鹭高主队友队是副队,摇号抽来的对手主队是华南某市的南光中学,上午初赛叮咣五四K去了前年的FVC大赛某三强。南光的机器人小车做的外观花俏,体积颇大,排开五金主体,额外的金属结构复杂以致裁判计时给哨之前,再次测量了对方的长宽高数值,合是合格,却很滑头地将将卡准了赛制要求的规格上限。说明白些,他们玩儿了个小心眼,耍了个擦边球。

下午赛制正经,又有分屏直播,里电大就按赛场与团体规模统一划分了观赛席,禁水禁食禁止大声喧哗、随意站立、四处走动,鹭高一行生被逼出了体统,正八百地依次按高矮个头排排坐开。屏幕直播用的是第三方软件,延迟不说,像素也渣,拉个远景只囫囵看个大概还好,一拉近景,对焦到主队副队的各个选手脸上,全是的五彩斑斓的雪花噪点。

鹭高和南光的复赛场地近乎就在观众席旁侧,像彭小满这类眼神特好从不近视的,压根不用大屏也看得清场上赛况。像游凯风这类中气十足的,趴着栏杆伸长着脖子,还能和李鸢远远喊两句话。游凯风托着镜头调焦,对准和孟社插兜并排,在候场区接受教练零部件检查的李鸢,“哎!李鸢转头!”

李鸢心里正堆着杂七杂八赛制规则和她妈的那点儿事,听观赛席上喊他,抬头瞄见游凯风对准着自己的乌漆漆镜头,无语且拒绝,低头背过身躲开,扯起文化衫的圆领围在嘴巴上。

游凯风站起,“靠你躲什么你——”

裁判机敏异常,立马停下检查了动作,转身冲游凯风做了个双臂胸前交叉的动作,吹了一记亮哨示意立即停止向场内选手呼喊。没来得及游凯风闭嘴作反应,老班山迢水长隔着几个座儿的一巴掌迎风就落他背上了:“坐下安静,别干扰比赛!”

彭小满吃了身高的亏,和周以庆并排坐在顶靠前的位置,理了理胸牌,握了握李鸢上场前交他保管的水杯和手机。李鸢的手机意外的挺不赖,HTC M8,全钢背壳的深灰那款,被用的很细致,正反面都还光洁明净,没什么陈旧的划痕。

彭小满手一欠就按了侧边键。发觉他换了个努努的壁纸,还记得他的解锁码是零零零零。

周以庆悄悄抓拍了不少李鸢,顺手把成果亮给一边的彭小满看,“看我拍的李鸢怎么样?你说拿回去卖给苏起多少钱一张好?”

彭小满没等看清,听完她这话便首先一乐,“你俩这塑料姐妹情?”

“瞎说,我就是赚点中间差价哪儿就塑料了?“周以庆笑弯眼,“追个星还花钱呢,给喜欢的人花不应该了?”

彭小满听她一下说得多了,有故意拿苏起开涮之嫌,难免就有点儿虚了。他没接话,摸摸鼻子,轻轻提醒周以庆,“你要跟我说这个……还是不太好。”

周以庆倒一愣,熄灭荧屏看了他一刻,神色又是一亮,“哎,说真的,你还真跟陆清远那票子挺不一样的。”

彭小满投以疑问,周以庆便继续解释道:“就是说,你比他们挺知道的分寸的?”

“都是应该吧。”彭小满觉得过犹不及,摇摇头,“毕竟是你们女孩子的事情,对吧?”

“就是因为是女生的事儿,男生才搞不懂,才愣头青转不过弯儿吧。”周以庆皱了皱眉心,又舒展,“不是贬他们啊,我意思是我们班啊,我看也就你和李鸢懂点儿了吧。”

“我和他?”

彭小满一挑眉,总觉得自己被和他一并提起,会忍不住心里一悸,于是又紧握了握手机。他其实有点儿搞不太懂,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言行在旁人眼里,成为了要和李鸢一并提起的存在。周以庆这么说,包括先前的游凯风的那一句“特殊”。

除非到了管仲鲍叔牙那种精神挚交的程度,或是凤凰传奇那类一开始就主打的组合设定,才免不了要被人成双成对的谈论的起来。就他自己认为,他和李鸢可以算朋友,可仅此为止,好朋友都不是,怎么就掰不开关系了呢。这想法太隐秘了,形容不出来又搬上不了台面了,就跟冰棍融化的糖水渗到了手上似的,晕开,未曾干着,黏黏糊糊难受的不行。

鹭高联队对南光联队的复赛,正式开始的时候,转播镜头特意在赛场水平摇了一把,没防抖,有延迟,在屏上糊成了一团。不知是个什么原因,李鸢备受“偏爱”,焦对上他那儿,逗留的会更久一些。裁判嘴里叼着钢哨,站定在赛场中央向红蓝两区伸直手臂,示意机器人是否恢复启动前状态。李鸢与孟社短暂交换了眼神,快速将小臂举齐耳畔再飞快落下,向前略略点头,示意准备完毕。

只是镜头下的这么一个动作快速又含糊展示大屏幕上,彭小满就觉得观众席上的不少友校学生霎时便被吸引去了注意。他有意向席上两旁看看,发觉有人对着屏幕低头私语,交换笑意。

确定两方联队准备完毕,裁判发出倒计数启动口令,随着计数开始,孟社与南光操作手单手缓慢靠近机器人。听到“开始”口令后,两方需迅速发出了传感信号,放上复赛预装圆环的机器人将在自动时段只受自带的控制器中程序控制。

类似于短跑比赛卡准出发点,启动时机虽不至关键,但也无比重要。一等“开始”落地,机器人由启动区快速出发,孟社和李鸢便当即察觉出了不对——南光的小车“抢跑”了,不在看联队站位很难分辨出微异的“误启动”。孟社看裁判已经紧盯赛场上出发的四辆小车了,南光的“误启动”,没有给任何处罚警告的手势。

自动时段一旦启动,便没法儿轻易叫停自动程序,误判也就是误判了,肉眼一掸,没什么复核的机会。鹭高联队失了先机,孟社朝李鸢一颔首,李鸢背过手朝后比了根拇指,示意连队站位外的卫一筌和社友。

20秒的自动时段眨眼的功夫,南光联队的小车倚靠不懂VEX的人看来,可忽略不计的误启0.01秒,多携带了一只计分的红色泡沫圆环套住了场地内的砂底得分标杆。裁判掐点吹哨,挥手示意自动时段结束,南光以一个圆环的略微优势暂时领先。

自动时段与手控时段间的间隔准备时间由裁判自行决定,孟社和瞄了眼正击掌庆贺出师大捷的南光选手,摘了护目镜轻轻拐了李鸢一肘:“我们刚才一开始其实就该叫停,申请重新开始的,超分的就不定是他们了。”

李鸢把护目镜推到额上,生把这高级蓝翔技工的配置弄出了股时尚弄潮儿的范儿,“叫停就要程序重启,那点儿抢跑的时间裁判未必判得出来,就算调监控也不一定看得清。”

“你别跟我说你就是嫌麻烦?”孟社歪头瞅他,“我刚才跟你点头是以为你也想喊停。”孟社停顿了一刻,摸摸鼻子道:“按你去年那个跪下叫爸爸的风格,我以为你立马就得撸袖子上呢。”

“怪我没搞懂你意思。”李鸢见裁判比了准备时段结束的手势,把护目镜戴回鼻梁。

“我不是那个意思。”孟社顶了顶护目镜,“我是想说,社里高二的都在后面看着,你没那么想赢也别表现出来,别让他们的热情现在就有落差。”

李鸢听完一乐,看了眼孟社,觉得他挺智慧,看东西挺准,“看破不说破,我还是他们叫爸爸的好副社。”

孟社挑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场外的观看席上,彭小满把玩着李鸢的手机,压根看不懂赛制,光一只胳膊肘抵在膝上手擎下巴看着他的背影,从他透露出来示人的“巍然”里寻找破绽。

时长两分钟的手控时段开始,两队小车在哨响之后再次从起始点快速出发,迅速将各自的预装泡沫圆环套进得分区的砂底标杆。标杆的底座呈半圆弧型,充填了等量细砂,可左右摇摆,运动原理类似于小时候常玩儿的“不倒翁”。南光的联队的小车操控显然不及鹭高联队的纯熟流畅,套环时的得分标杆晃动明显,精准率也不够高。

不占时机的优势,南光在手控时段三十秒内,便脱落一环,意外抛出场外一环,暂落了四分。李鸢将预装的泡沫得分物依次搭上起始区,听南光的联队站位里遥遥响了几句“fuck”。李鸢往手边看了他们操作手一眼,巧,对方也在望他,满眼不屑忒欠怼的那种。

“小心他们会有犯规动作。”李鸢提醒一旁的孟社,只没来得及对方回应的好,就听一声金属长角钢撞击的砰响,南光的其中一辆机器人小车返回过程中猛撞上了鹭高的一辆,场外惊叹。

南光在五秒之内立刻拨动了控制器,将小车倒回白线内区域,又由预装手向举手欠身,示意道歉。裁判及时吹哨,判南光偶然接触,不予犯规警告,比赛继续。

孟社皱眉,反复调试两次夹取动作,“脱了一根皮筋,赛前调试过的,不撞不可能脱。”

“不是撞在长角钢上的么?”李鸢问,看被装过的小车夹取板倏便滞涩松垮了些,不如方才操纵起来那么精准灵活。

“不是。”孟社侧头看了眼南光操作手,拨动遥感轴,操纵小车继续硬着头皮驶向得分标杆,却将圆环中途滑脱,“他们小车上好像有尖锐边缘,就是插小旗子那个地方,裁判可能没检查出来。”

李鸢跟听笑话似的,“误启动都看不清,检查他能怎么看?就一小聋瞎走形式的事儿。”

“叫停?”孟社看他,“直接影响到比赛结果,他们就直接取消比赛资格了。”

“那也得叫停之后他们承认。”李鸢摇头表示最好不要,又朝背后打了个手势,“看他们还有没有犯规动作。”

南光联队今年复赛显然就是冲着“我丫赢不了你丫也别想痛快”去的,过后二十秒内,继而又阻挡了中央道路两次各两秒,并飞快地堪堪擦过鹭高小车的基座。南光的小车块头偏大,雷霆万钧地速移起来,则两旁有风,颇具气势,旦要勾缠,鹭高拨动方向快速闪避最是安全保险。为此花费了绕行的时间精力,两环分差便转眼便被拉平。

“绝对是故意的恶性动作,他们在出险招,现在他们耍贱搞得我们很被动。”孟社见小车的行动轨迹近乎完全超出预想范围,“赛前根本没想到他们是这种街头篮球的路子的”

“他们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李鸢扶正泡沫圆环,看了眼场中央的计时器,大约还剩余七十秒,“要么就正面肛,要么就等他们自爆?”

“你是说停下来不躲,等他们自己撞上来判犯规?”

“是这个意思。”李鸢扶稳预装上场的泡沫圆环,指了指中央扶梯旁的标点位置,“那个地方相对来说是裁判的视野盲区,他们要撞肯定会选那里,但后面有扶梯,没那么容易撤走。”

孟社心说益智竞技变他妈黑手党火并,还得近身肉搏斗智斗勇。孟社操纵遥感将小车驶离预设往返区,夹着泡沫小环拐去了李鸢指往的标点位置。果不其然是李鸢预料,南光的另辆小车很快转移了方向,借返回起始区夹取小环的由头,迫近鹭高小车擦身掠过。

孟社反被动为主动,趁对方掠过阻挡的当口,猛迎头而上,使两车机身再次碰撞勾缠。却没成想南光小车随即掉落下一枚齿条架,当即停住不动。没等李鸢这边儿请求裁判仲裁,南光操作手率先举手,略惊恐似的申诉道:“恶意碰撞,撞掉了我们一个齿条架!”场外接着惊叹,信以为真。

好比后宫乱战,歹毒的那一个偏偏还要在皇上面前假模假样吐口血,倒打一耙哭诉道姐姐好狠的心。本以为是《古惑仔》,结果其实是《甄嬛传》。

孟社和李鸢当时就他妈草了。

裁判叫停计时器,迈入赛场俯身查看两小车,举臂指向鹭高站位,竖起食指抬了下小臂,示意鹭高犯规一次,扣除四分。

很好,皇上真听了白莲的梨花带雨,信了他们家红嘴白牙的信口雌黄。

孟社皱眉反问,“凭什么?他们刚才误撞那一下,还有中间阻拦我们那多次为什么不算犯规?”

裁判拿掉嘴里的钢哨:“你们刚才可以喊停,但你们没喊。”

“裁判您的意思就是小偷盗窃,只要失主不报案这事儿就可以当做没发生。”孟社捏了捏手里的无线遥控,“小偷就可以逍遥法外了?”

“你这个类比本身就不合理,这和我们比赛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裁判笑笑,朝闻声过来,拨开人群上前查看状况的总裁判打了个招呼,向下按按手掌,示意一点儿小状况,没大问题。

孟社低头推了推护目眼镜,“裁判是这样,FVC我代表我们社也参加了三年,客观来说我觉得您有失公准。”

“请讲。”总裁判背着手立在场上不语,裁判依然和颜悦色,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派成人式的慈济与气定神闲,分不清是真是假,却最叫晚辈无招可出的那种。

“刚才那个撞击……”孟社点了下头,“我承认我们队做了上前的动作操控,但对方中间的三番五次的故意阻挡,和手控时段开始的误启动您不能当做不知道啊。”

裁判摊手笑开:“所以我刚才已经说了,你说的那个犯规动作已经过去了,如果你觉得判断有误,你赛后申请复核我们有录像,我现在不能根据你当方面说的言语去判断。”

“可没看见不是误判么?这难道不是您的失误么?”孟社反问,“我不信没有观赛的人看清楚。”

“复核结果和我仲裁记录有误肯定是我的失误,对我有什么检讨规定也是有明细的,真要是,我肯定认,但现在状况就是,这个碰撞前的所有状况已经没办法现在去判断了,你说的旁观者的口述根本不在我们判断的依据里。”

孟社作了归纳总结:“意思就是我们现在认栽。”

总裁判这时才开了尊口,背着手笑模笑样:“不是你们认栽懂吧?话不是这么讲。规则,规则就是这样,什么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的任何异议我们都是给你机会讲清楚的,但是也是按流程。你刚才也承认你有主动撞击的动作不是么?按规定不继续比赛,裁判可以取消资格。”

规矩,规定,规则。

李鸢觉得一个意思,这人能用三个词儿来不重复的形容也是挺牛`逼了,算是词汇丰富不拮据了。

但李鸢觉得这其实根本不算一个公理,顶多叫种手段,成人用来蒙骗不及他们年岁者的一种小手段,或者叫小技巧。拔高了说,自上趋下地说,往海了说,站在最中间的位置说,显得他们一点偏颇都没有,显得他们一点私心都不留,告诉你事实就是这样,你还小,你不懂我不怪你。

不懂的能有几个?孩子不等于傻子,社会发展挺快的,日异月殊白云苍狗,只是这个观念得更新速度没更上,装在成人脑子里的还是最初的老版本,早不适配了。

裁判看向南光,“红方,继续比赛还是终止比赛?”

南光能说个“不”字儿,李鸢管他叫爸爸。操作手摇摇头,“我们这边选继续比赛。”

裁判又看向鹭高:“蓝方,继续比赛还是终止比赛?”

孟社没说话,看了眼李鸢。

“如果我们不申请复核,这场输了就算复赛淘汰了?”李鸢看着裁判问。

“对,复赛也是淘汰赛。”

“稍微等一下,麻烦了。”李鸢冲裁判比了个OK,看向孟社:“我们不是认栽是冤大头,继续呗。”

孟社突然就觉着还挺无趣的,摸了摸手里的无线遥控,“没啥意义了你不觉得么?”

“你一直以为有什么意义么?”李鸢压根儿不信他不懂,“老卫让你当社长是因为知道你是陈近南,不是只会喊反清复明。”

孟社被他一句话逗乐了,“所以呢?他让你当副社是因为知道你是韦小宝么?”

“可能吧,他其实什么都懂,懂到根上的那种。”李鸢心说卫一筌压根儿就是一人精,跟爹妈生意场里摸爬滚打长大的,什么小九九看不明白过。

“不复核咱们妥败,退赛难看,复核赢了也难看,说明白点儿现在就这么个状况。”孟社耸了个肩。

“是,怎么都难看,你最后一场FVC算是晚节不保。”李鸢忍不住边点头边笑。

孟社跟着一起笑,笑完又一挑眉,慧黠的不像一直以来的孟社,“那我临了确实得爽一把。”

“你现在不怕高二的热情有落差了?”李鸢欲擒故纵似的问他,挺故意的。

任何年龄的人格都不会是单面的,和星座血型生辰八字无关,除非存在天生的智力障碍问题。李鸢很笃信这点,就像他知道游凯风潇洒乐天毫不在乎,所以确定他心里一定共生有绝对割舍不了的一部分;他知道彭小满挺爱笑,他就一定会在铺开的另一页哭;知道自己让别人觉得什么都可以,但其实是有太多的事不可为。

什么时候把不示人的那面示人,就是在不甘心,不情愿,不信服的时候。

他要庆幸同是学霸的孟社背面真的是陈近南,能和他同声共气,可以不为任何人,或任何集体的理由屈从地喊着“反清复明”,就是只为自己,就是只看当下,就是偶然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犯错记过都可以是无所谓的事情。

他也就是在借机泄私愤,李鸢承认。

裁判吹哨提醒鹭高抓紧时间决定,孟社举手:“继续比赛,不申请复核。”李鸢在他旁边顶了顶护目镜,听他随后飞快地跟出了一句——爱他妈谁,垃圾一群。

李鸢笑得不行,要站起来给他鼓掌。

往后几年的鹭高机器人社,名气与财力实力依然不减,FVC拿奖拿到手软,可唯独孟社李鸢这年的FVC复赛,叫无数人难忘,成了华南VEX的江湖传说——就告诉我,能特么把益智机器人比成拳王争霸,哐哐怼哐哐掀裁判喊都喊不住,把整个场子都震住让人站起来叫好的还有谁!鹭高和南光是第一个。

这年复赛,最后二十秒在爬梯上的缠斗近乎就是泰森咬霍利菲尔德耳朵的不朽一幕,那路子不叫野,叫非常野,野没边儿。

作者感言

Ashita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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