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晋锁阳在散发出神秘光芒的子孙河水旁, 对杨姬一字一句地说出关于自己今晚决定的最后一个字。
十二年前的后半轮月亮下, 笼罩在东山上方的血雾也终于是彻彻底底朝着地面压了下来。
浓稠的夜色中,手持弩箭的豹人们一个个正疯狂地抓紧天亮前最后的时间, 肆意屠杀着地面上还留着残余声息的生灵。
而或许天亮之后, 这东山之上就再没有除少数幸存者之外的……更多的还活在人间的子孙鱼了。
这般想着, 今夜目睹着这一幕幕生灵涂炭的残忍画面发生,同时抱着女儿站立在那可怕巨型高楼笼罩的阴影下的鱼女夫人一时间双眸颤抖着闭了闭。
紧接着, 脑子里回忆起刚刚独自一个人向着山顶云雾中义无反顾地去的白发青年背对着她停下, 并亲口说出的那最后一番冰冷却坚定的话,眼睛里仿佛盛满了曾经那片发光河水的她却是垂下瘦弱苍白的肩头沉默了。
她不想承认自己眼下正在承受着某种煎熬, 更甚至那种来自内心的折磨正在促使着她思考着一个前所未有的, 万分危险的问题。
可是过往的种种连同鱼村沦陷后的一幕幕又充斥在她的脑海里, 令她不得不思考起,自己这么长久以来做的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现在又是否还有挽回的可能。
而许久,无数次也曾挣扎退缩过的内心, 已然模模糊糊做下了一个决定的她才抬起皎洁柔美宛若月光的眉睫, 又任由随风静止的朱红衣袂沐浴在月光下, 这才冲着自己黑漆漆的身后低低开口道,
“公鸡郎。”
【……夫人?】
“接下来就有劳您和老孩子们……带着杨花往山顶走吧……子孙河在这里,我无法去更远的地方……在那姓师赶去制止吞下‘年’之后注定会失去心智的公孙寿之后……这附近剩下作乱的罗刹人就由我来亲自解决吧……”
【夫,夫人……您这……】
一听到这话,瞬间愕然地鼓起的血红色眼珠子,紧张攥紧手上那面鲜红拨浪鼓的公鸡郎赶忙地抬头望向了不远处那熊熊燃起的, 他心中再熟悉不过的屠村大火。
可心底却是不明白为何到了这个紧要的关头,明明有机会带着杨花立刻离开的杨姬竟然会做出此刻这种决定。
而在他身后,那帮蹲在树林雪地上呲着牙的白毛‘老孩子’们闻言也一个个呆呆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直到捏着发白的手指尖转过头来的杨姬有些哀伤地扯了扯淡色的嘴角,又抱着自己怀里年幼懵懂的杨花柔柔地开口解释道,
“放心,我还没有打算随随便便就放弃自己的性命……毕竟只要子孙河的河水还在,我就得在这一天天继续守下去……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姓师心里已经知道,自己现在这么一去……前方可能真的是很糟糕的结局……可能他真的会因为阻止结局的发生而惨死在那里……却还是那么坚持地要去改变它呢……”
“……”
“这里面也许有前世的记忆的原因在,也有他天生的那份责任感的缘故在……可他们两个明明已经经历了生死,也已经彻底忘记彼此了,为什么还那么执着地要做这样的坚持呢?我好像……始终不太明白。”
“……”
“可就在刚刚,我好像……忽然明白了,因为就好像作为一条鱼,我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下祖先们留下来的那条河水一样,忘掉根本,生又何欢……那个姓师心中的根,其实也早就深深地扎根……在那位无论如何也要回去见到的龙王身上吧?”
这话说着,担忧而感慨地仰头望向夜空的杨姬的面颊上却是无声落下了些发光的东西,她脚下的湖水也安静地像是顺着林子里无形的河道往外蔓延开。
而恍然间透过那银河与星空想起来了什么久远的记忆,至此心中的诸多挣扎情绪终于平复的鱼女夫人才沙哑着声音低低开口道,
“姓师给了我们所有人另一种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的可能,龙君则给予了杨花第二次生命。”
“……”
“所以,就当做……代替我的小女儿,还给姓师和龙君的一份谢礼吧……其实我也想试试看,这一次我们是不是能一起改变这今夜这样令人绝望的结局……你说对吗?”
杨姬说完这最后一个字,刹那间,黑压压的天空都好像被干净的水源照亮了。
而随着她话音的落下,那先前游动在林子半空中那巨大而美丽的鱼影子也再一次在她的脚下缓缓出没。
只待最终隐忍着低下头,眼角再次湿润了一些的她这才垂下眸,对自己怀中那年幼的小姑娘最后轻轻地低语道,
“我的小花,再等等妈妈吧……再等一等……妈妈一定会最终回来接你回家的……相信妈妈……”
“……”
“等妈妈回来,我就带你……回家……等罗刹人被赶跑了……咱们……咱们就再也不用害怕了……”
嘴里哼唱着歌谣的鱼女夫人这压得很低的最后一个字随着一声类似巨大的海鱼发出的拍水声,就这样化作一团银白直指远处那可怕高楼的光束点亮了整个昏暗天空。
而在此刻另一边的林子上方,一道在杨姬口中一意孤行的白色身影却像是俯身趴在某个金色的模糊影子上,飞快地穿过一棵棵挡在自己身前的雪松子朝着遥远的山顶靠近。
白发青年身下的这影子隐约像是一条飞翔着的巨龙,但仔细看,却更类似于用一张纸幻化出来的,一道暂时能骗过寻常人眼睛的幻影。
而借由这种写下一个特殊姓氏以此请神相助的办法,孤身一人穿行于眼前黑压压的天空,同时攥紧手掌的晋锁阳心底却只有一个念头。
【在下次再见面前,不妨先答应我一个事吧。】
【什么事?】
【等一切事情了结,将来也在《姓书》里留一个位置写上属于你我的故事,不用太多描述,只留下那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好。】
【你想写什么?】
【就写上一句秦艽的心上人是谁,他又从哪儿来吧,这种话现在让你来亲口说应该不算违心吧?】
离开时,那和他一起站在周昌之木下,总是懒洋洋望着自己的模糊身影就是如此这么笑着对他说的。
事实上,他们俩之间之前说过的每一句话,晋锁阳一直都有清清楚楚地记在自己的心底。
他记得对方每一次对他笑的样子,也记得两个人一起在范村度过的每一个悠闲的时光。
也正因为如此,此刻压根无法假装无动于衷的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心口都开始有点疼痛的难以忍受了。
“忘掉根本,生又何欢。”
“……”
“他还在等着我回去,所以我一定要回去。”
这扎根于心底的想法一遍遍回响在他的脑海里,哪怕眼前尽是一望无际的未知黑暗,这种固执认真到有点可怕的想法却好似没有一分一毫地改变。
而显然并不想在这种时候分心,脸色冰冷,同时死死压抑住心头一切杂念的晋锁阳只在片刻后就朝前扔出袖子里那张写着一个‘秦’字的姓书。
这才一路穿过眼前的重重云雾驱使着这条被自己造出来的纸龙,迅速地往更高的海市楼阁方向赶,直至他终于是一点点发现了那群飞翔在半空中还没完全离去的豹人的踪影。
此刻半山腰的地方,原本挂在半空中的红色月亮已经不知所踪了。
视线所及,他们自从吞下‘年’之后就开始陷入癫狂状态的海主——‘公孙寿’已经在海市的高楼和云中,用美酒和鱼肉发狂高呼,以庆贺自己今夜终于即将得到的某件至高无上的宝物了。
刚刚从杨姬和那些子孙鱼的手里亲手掠夺过来的‘年’显然满足了它内心很大的渴求和欲望,以至于此刻弥漫在天空和高楼四周,呈现出眼睛怨毒,可怖野兽形状的黑雾中也不断地发出类似这样的扭曲仇恨的笑声。
“月亮……月亮……仰阿莎……我……我公孙寿……终于得到你……”
“终于……终于……您又即将再次吃掉了……这属于罗刹人的命运……终究不再因时间而主宰了哈哈……”
“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就快要来临了……今夜就快要真正地降临在这人间了……哈哈……”
这一番贪婪疯癫断断续续的话语显然已经不似是心智完全清楚的生灵能够说出口的。
一眼望去,吞吃了‘年’的‘公孙寿’那强壮巨大的身体上正裹着类似唐时人装扮褐色锦服和金色鹖冠。
可那边缘血红血红的黑色鸟类翅膀却从雄性豹子的肩胛骨和肋骨下方中不断地膨胀,眼看着就要撑破自己后背紧绷脆弱的衣服,化作一对长满倒刺的黑色翅膀涌现出来了。
而在他庞大又疯狂的身体正中央处于一个生灵心脏的最重要位置,一颗发着红光的,也令晋锁阳感到无比眼熟东西正在他的身体里不断挣扎跳跃着。
因为,那正是与原本的那个公孙寿做下了关于时间的交易,又使他变成现在这幅怪物模样的‘年’。
他之所以会如此断定,是因为上一世的他,原本就是和‘年’做过关于时间和生命交易的第一个人。
而很确定,一旦那颗跳跃于他心口的‘年’,今夜真的满足了‘公孙寿’心中的那个最邪恶最贪婪过的愿望。
那所有关乎于故事中的人物以及东山的结局也就真如故事结束中所说的那样从此注定,再难更改了。
而在这番完全压倒性的惨烈和糟糕形势之下,要说有一个人能在此刻出现试图阻止和扭转这一切,或许连豹人们心里都是不太相信的。
而就在全无理智,眼下正被‘年’驱使着继续屠杀的‘公孙寿’化作黑雾呵斥着海市的部下进一步撕扯践踏子孙鱼们参与的尸体时,
——它们头顶西北方向的夜空却是忽然传来了一阵异样的,震撼的声响。
【——!!——!!——!!!】
这类似什么生来具有强大威慑力的动物在云后低吼咆哮的异象,如果放在十二年后,那巨人村的大多数人一定都曾经在天上亲眼见识过。
只可惜,这一次却是在十二年前的东山,而真正的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此刻还没有随着命运踏足此地。
而对于当下连血红色的眸子都恶狠狠停滞住的‘公孙寿’和大多数依旧在作恶的豹人们而言,这云中巨影翻腾,隐约有一条金黄色的龙尾在上方的游动的景象就有点骇人了。
并不知晓那条云层之后的‘龙’背后究竟是由谁驱使的,所以散落在东山附近本来还在一个劲杀地伤抢夺的豹子一众当下也略带畏惧地退后半步并窃窃私语起来。
而本就是心思极其阴沉残暴的妖物,耳朵里乍一听到山脚下部下们口中的话,一心沉浸在毁灭和屠杀喜悦中的‘公孙寿’却是当下在黑雾中鼓起了血红血红的‘眼睛’,又忽然像是被什么驱使着一般,厉声咆哮着抬起一双乌云般的豹足就冲着远处那奇怪云层出现的方向冷笑道,
“一派……胡言……哪里来的龙……哪里来的龙!!若不是杨姬那疯女人之前作怪,这东山原本根本从没有过龙的踪迹了!是谁!是谁!在这儿装神弄鬼!莫要让我将你亲手碎尸万段!!快滚出来!!快滚出来!!”
这一声声明显被激怒的可怖豹吼震得半个山顶都地动山摇,一时间连那团黑雾中央类似一只发光眼睛,又像是一团火焰的‘年’都跟随着‘公孙寿’身体的暴怒而疯狂跳动着。
而原本刚刚心中想要达到的就是这个目的,眼见那团发光的‘年’从半空中的‘公孙寿’的胸腔中隐隐约约显露出来,被彻底激怒的豹人首领当下也是朝着黑压压的天空挥舞着双手腕无暇顾及其他。
守在云雾后面脸色冰冷的白发青年一瞬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直接驱使着身下躲藏云后的那条‘纸龙’跃出云层。
又在半空中击退了眼前的豹人群飞身攀上了那属于残暴罗刹海主的心口,并在死死抓住它掀起在空中的唐服一角,直接一伸手就活生生袭向了它化作黑雾的粘稠身体里的那个红色滚烫的‘月亮’。
“啊——是什么东西!!啊!”
地动山摇间,被触及心口的位置,以至于胸口破了一个大洞的‘公孙寿’顿时似野兽般红着眼睛厉声咆哮了起来。
这一下显然伤到了他身体的根本,也让他和‘年’的融合受到了一丝阻碍。
可令人感到后背发凉的是,在晋锁阳的手刚要触碰到那‘年’的边缘时,一直以来警惕心很重,所以迅速察觉到什么的‘公孙寿’就立刻暴怒地朝天嘶吼一声,又一挥手将他连人带纸龙打翻了出去。
这重重的一击,仿佛一座千斤坠的山朝着晋锁阳相较于黑雾中的‘公孙寿’而言显得格外单薄身体就砸了过来。
被‘年’赋予了压倒陆地上一切生灵的强大力量,这会儿也彻底陷入暴怒之中的‘公孙寿’连根拔起地上的一棵棵雪松子木,就将试图阻拦他的晋锁阳掐着脖子整个人丢了出去。
过程中,垂着头看不清楚表情的晋锁阳那本就是凡人一具的身体,还狠狠地撞击到了一旁半空中的海市楼阁的屋檐上。
而这猛烈的撞击也直接导致了,白色的头发散落,捂着心口摔落下来的晋锁阳嘴角不自觉渗透出大量的血迹,更甚至感觉到了堪比上次从山崖上掉下来的骨骼断裂感。
好像……有什么东西扎进去了……
这样模模糊糊的感觉充斥在很不舒服地皱着眉的白发青年浑浊疲惫的脑子里。
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没有得到片刻的喘息机会,因为他很快意识到连同头顶那团包裹着‘公孙寿’的黑雾,更多密密麻麻,手拿着弩箭豹人也在从远处朝自己靠近。
而伴着这种弥漫着血色和绝望的境遇下,他的脑子里还伴着严重的耳鸣响起了属于杨姬的声音。
【丢失记忆和时间回到现实世界的晋锁阳并没有在回到繁华的都市,而是留在偏僻贫穷的东山县做了一个很普通的凡人。】
【他不爱说话,也从不和任何人来往,而他每天早起的工作不过就是在东山邮局的一个小窗口内将那些历朝历代烧毁的古书尝试着修复,再次撰写,一笔一划,日复一年。】
【因为非常熟悉古代传说故事,还有很多神奇的姓氏来历,有些见过他的本地人便喜欢打趣着说他在古代一定是个和山精鬼怪处的很好的读书人。】
【但其实谁心里都明白,世上有妖怪这种话不过是用来骗不懂事的孩子的。】
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属于杨姬的声音一响起,原本还苍白着脸一动不动的晋锁阳一下子从剧痛中略微清醒了一些。
等眼见红着‘眼睛’因为暴怒而发狂的‘公孙寿’在半空中又要向自己化作一团黑雾袭来。
当下,脖子和脊椎都被这发狂的怪物差点直接折断的晋锁阳伸手在半空中抓住一朵乌云的边缘,又在快速收起眼前那条差点被撕碎的‘纸龙’后才皱着眉低声来了一句。
“……秦氏……现……”
这明显迟缓的一声落下,临时被他画在纸上的那条与秦艽的原形十分相似的‘纸龙’便又嘶吼咆哮着朝半空中袭去。
黑漆漆的天空一时被照亮,也令晋锁阳也夺得了可以短暂的反击机会。
而目睹着那团黑雾在被和有个人一样也喜欢拼死保护着他的‘纸龙’威慑了一下之后,也稍稍地停下了自己动作,面色苍白,翻身爬起来的晋锁阳这才捂着刚刚被黑雾直接穿透,所以流淌出鲜血的胸口往旁边的楼阁屋檐上爬去,又继续在夜色中的试图躲避着来自身后的‘公孙寿’的袭击。
可还没等完全他的人步履艰难地站起来,那来自‘公孙寿’身体内部的黑雾就又一次恶狠狠地冲撞了上来。
甚至直接导致他整个人再次很惨地摔到了更下面的楼阁围栏,也让那先前在脑海中折磨着他耳朵的声音继续响了起来。
【而每天晚上,他也会做到一个同样的梦,他梦到了自己好像看到了一条龙。】
【只可惜,除了他可笑的梦,他这一生再也没有见过什么神奇的龙,那顶多不过是一个凡人的幻想而已。】
“……”
脑子里的声音实在太过清晰,所以很快,胸口和腿上又多了新伤的晋锁阳就又一次从废墟中惨白着脸站了起来。
这令那团黑雾笼罩下的‘公孙寿’一时都有些愕然,仿佛在此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怪又固执的凡人。
就好像天生根本不怕死一样,竟让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人一次次像是在濒死和复活中挣扎,一次次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而满身是血的晋锁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来的力气,但他已经僵硬充血的脑子还是硬生生驱使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从地上爬了起来,并继续和之前那样硬是拖着眼前的‘公孙寿’和豹人们离开地面的时间。
一次,两次,十次。
一百次。
无数次。
这个漫长而可怕的过程中,渐渐亮起的天空尽头里,海市华美神秘的楼阁被黑雾中的‘公孙寿’和一次次抵抗着的晋锁阳几乎严重摧毁了大半。
瓦片,宝石,金箔还有这些以掠夺人间财宝为乐的妖物们积攒的无数财宝都化为乌有地朝着下方的地面一点点地掉落。
而就如先前一次次逃避面对结局的杨姬对‘年’的力量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和屈从一样。
仅仅凭凡人的力量,眼下已然深受重伤的晋锁阳甚至不能触及此刻被那股强大的力量笼罩着的‘公孙寿’,只能被一遍遍迎面和他缠斗在一块,又在无数次试图对抗中被这黑雾中咆哮着的怪物踩在脚下,直至耳鼻中都被那黑雾染的鲜红一片。
“吃了你……呵……吃了你……只要吃了你……故事就能迎来真正的……结局了……”
“……”
“别再继续抵抗了……没有人能够夺走‘年’……只有我才能真正地拥有它……只有我才能真正地支配它……”
“……”
“而且……呵……呵……你以为凡人的力量还足以阻止我吗……很快……很快……豹人就要占领陆地……你们所有人都将……沦为傀儡……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没有任何人再能改变今夜的结局?”
这些疯癫恶意的话语从笼罩在半空中的‘公孙寿’口中一句句冒出,被这团黑雾恶狠狠掐住脖子的晋锁阳却只能无知无觉地死死垂着鲜红一片的眼睛。
他向上略微仰着的头隐约看到了天边的阳光和阳光后即将消失的模糊影子,可是必须留在这儿继续拖延时间的他却没有办法去追赶上。
他的心里真的很着急。
比秦艽没看见他躲在雪人后面,发现不了他还要着急。
比秦艽在他面前又难过了,自己没办法让他开心还要着急。
可是……怎么办呢……为什么这片天空……就是还没有彻底天亮呢……为什么明明过去了那么久,天竟然还没有彻底亮起来呢……
这样痛苦折磨的挣扎和呼喊断断续续地充斥在白发青年血腥味弥漫的口腔里,可大概是身体真的已经太累太累了,他苍白着嘴唇僵硬张了张嘴却最终还是没有一丝声音。
而相比起这些外界的嘈杂叫嚣声,此刻另一个还在他浑浊不堪的脑子里不停作响的声音其实反而来的更真切些,更甚至把他已经狼狈不堪的身体愈发地往深渊里拖去了。
【他亲手写的的每一封信都再没有寄到过他心中想要去到的地方,他的身体一天天的衰老,疲惫,可即便是这样,他都没有再见过自己想找的人。】
【有一天,老去的晋锁阳终究是独自一个人离开了人间,东山的邮局里堆满了落满尘埃的信件,还有他给小孩子们讲过的关于年轻时候的他曾经在东山的湖水中见过一条龙的故事。】
【可到头来,他所等待的龙直到他死后,也没有再在天边出现过……原来……神龙……早在多年前消失于人世,人间也不再有关于他任何的传说,而属于晋锁阳个人的命运和结局,也自此……终于到此为止了。】
这最后一句话结束的时候,毫无预兆的,一滴温度冰凉,却也闪闪发光的东西也从晋锁阳的眼眶里掉落了下来。
而仿佛有些突兀的,身体被差不多吞噬在黑雾中的白发青年也在此刻转动着充血的眼珠子,又一字一句地好似一具行尸走肉般望着东山头顶那越发洁白起来的天空喃喃自语了起来。
“……公孙寿……你以为自己……和‘年’做了交易……就能知道……什么是故事的结局吗?”
“……”
“你……肯定无法不知道……因为豹人的心里……只想着自私地掠夺……无尽地占有……这样的人……是注定看不到……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的……”
“……”
“命运永远……不可能眷顾你……你和你的族人们……这一辈子注定都无法看到……故事真正的结局……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这个可笑……的傀儡在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我要扒了你的皮……豹女……豹子……快杀了他!!快杀了他!!”
黑雾后的‘公孙寿’显然被这被自己折磨的已经没有一丝人形的白发青年这话给激怒了,连同他身体里的那个散发着红光的‘年’也像是一团火焰一样跳跃了起来。
可没等它直接杀死这胆敢冒犯他权威的愚蠢的凡人,这一夜都被硬生生拖着留在地面的‘公孙寿’却是浑身僵硬惨白地发现了一抹投射在自己脸上的阳光。
也是在这时候,整个晚上都一片死寂的山顶上空也弥漫开了一种奇异却又无比美妙的歌声。
这是……子孙鱼的歌声?
“难道是……杨姬……杨姬那个女人……不……不可能……这不可能是杨姬!我明明……我明明……‘年’……快……快……不,不要!!!不要!!”
嘴里更多的怒吼和咆哮仿佛也说不出来,因为头顶笼罩上一层阴影的‘公孙寿’死死睁大的血红眼睛已经对上了头顶天空那随着朝阳一起出现的朱红色鱼鳍的子孙鱼。
更令面容狰狞扭曲,呈现出一股黑气的豹人首领难以置信的是,它面前的那个先前就像是死不掉的白头发小子居然真的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阵照射到头顶的阳光笼罩了。
而似乎是感觉到了脸上暖洋洋的温度,疲惫地闭了闭通红的眼睛,低垂着已然无力的肩膀,任由那些肮脏污浊的黑雾沾染上自己雪白发丝的清俊青年只惨白着脸没有出声。
等他虚弱地望了眼天空中已经愈加接近白昼的天空,半响耳朵里隐约已经感觉到什么拍水声正在一点点靠近的他才捏紧了泛白的手掌后,终是伸手去解下了自己脖子的那块金黄色的矿石。
虎威。
那块曾几何时,他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时拿到的神秘宝物此刻就在他的手中。
在此之前,晋锁阳一直不知道解决了公鸡郎的事情后,它对于自己而言到底还有什么作用。
但到了此刻这种身后已然没有一丝回头路的时候,仿佛忽然间明白什么的他还是最终闭上眼睛缓缓握紧手掌,又将这块打从他出生,就一直被这一世的母亲叮嘱着带在身上,据说能救他最后一命的虎威给一把捏碎了。
而令人感到由衷不可思议的是,伴随着那块发光的虎威的应声而碎,和被‘年’包裹着‘公孙寿’瞬间有些惊惧的表情。
在那金黄色的碎石头中央竟然真的藏着一张皱巴巴的姓纸,而当那一瞬间发出金色的姓书化作一道天然的光团笼罩在白发青年的身上,那尤其显眼的一个金色的字才显现了出来。
【晋】
冥冥中,一切像是又回到了故事最开始的时候。
作为姓师,他前后两世都一次也没有见过姓书里曾经出现过自己的姓氏,谁知道,在如今情况下,这张‘晋’却是兜兜转转地回到了他的手中。
而这般想着,先前也和‘公孙寿’对话到一半的白发青年也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手掌。
待眼看着漂浮在半空中那张金色的‘晋’和原先一直化作‘纸龙’保护在他身前的‘秦’终于融合,并化作一道闪闪发光的巨龙之形从天空中试图狰狞咆哮着逃脱公孙寿的心口一下子穿了过去,被那一瞬间迎面而来的巨大震荡弄得没站稳跌倒在地上的他才单手撑在地面上惨白着脸地喃喃开口道,
“因为……这是……我创造的故事,结局……本该由我来定……任何人……都不可能改变这一点……”
这么一声落下,面颊和浑身已被鲜血覆盖,又从云端上跌落下来的晋锁阳却是再没有力气开口说一个字了。
随着一下狼狈的跌跪声,满后背都是伤口和血痕的晋锁阳浑身剧痛地皱着眉倒在地上,连一直随身携带的那本姓书都化作一张张表面沾着血,亮着微弱的光芒洒落在他的身体四周。
他忽然觉得心口很痛,浑身上下折断的那些骨头也都痛的没有一丝力气,痛的好像快要说不出话来了。
更甚至清晰地意识渐渐在流失的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又一次正在经历一场堪比死亡,仿佛要直接杀死他灵魂的分别,直到他的耳朵边上再次传来一阵仿佛隔着一道透明屏障的声音……
“姓师……来不及了……‘门’已经要关上了……您即便跑……也要已经赶不上了……”
——不,一定还赶得上。
【哎,时间是从不会为任何人停下的,你还在等着什么,难道真就甘心从此和秦家的小泥鳅这样分开了吗?你这个两辈子都执迷不悟的傻孩子?】
——是谁在说话?
【你这个死猫……和他在这儿一个劲废话什么……赶紧给我站起来跑!你这个小子!!你听到没有!门已经彻底关上了!!可路还在你自己的脚下!我家那个不听人话的臭小子这次真的就快要死了!可他还在等着你回去!你难道忘了他了吗!快站起来啊!秦艽要死了!!你到底听到了没有!!】
——谁在等我?
【阿衡……快跑……快跑……只有用力地往前跑……才能够……追上时间……才有可能逃脱出困着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跑?该往哪儿跑?
这些纷纷乱乱充斥在耳边的声音,像是两世的记忆和梦境都在这一刻都回到了这具曾经经历了太多太多的驱壳之中。
“跑……我要……站起来……向前跑……”
这最后一句话像是支撑着脸色惨淡的晋锁阳硬是站起来的一口气,使他摇摇欲坠地就从云上就向着更高的地方跑。
而在整座东山曾经发生的所有故事都即将在光芒和火海中彻底结束的一刹那,一片死寂中,浑身是血趴伏在云上的的白发青年忽然感觉到了淅淅沥沥落在自己头顶的金色雨水。
与此同时,他一直以来带着身上,因为刚刚从云上的跌倒,从衣服里滑落出来的某个闪闪发光的银镯子也一闪一闪地在手边亮了起来。
“下,下雨了……龙回头……龙……龙回头……”
“……”
“是……是雨水……下天上……雨了……”
充斥着血味的嘴里这么断断续续地默念着,原本已经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晋锁阳也不知道是由什么神奇的力量支撑着,竟就这样一点点地像是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从那云端尽头的发光窟窿爬了过去。
等在终于伸出手指攀住那紧闭的‘门’一点边缘后,脸上全无血色的他才紧闭着眼睛用整个掌心死死地扣紧着那道已经关上的‘门’,又开始像个疯子一样用自己带血的额头,肩膀,手臂乃至整个伤痕累累的身体一下下像是摧毁重物一般,开始反复地撞击着眼前那个隔开两个时间的透明屏障。
“我……我在这儿……秦艽……我在‘门’后……”
“……”
“……秦艽……要是你听见了……就答应我……我在‘门’后面……你回答我……好不好……秦艽……”
“……”
“我……对你亲口发过誓……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再也不会放开……放开的……抓着我的手……不只有……你是我的命运……我也可以……成为你的命运……秦艽……”
“……”
“为了你……我愿意……一次次追赶着……可时间往前奔跑……哪怕穿过最后一次……时间的尽头……我也会用力地拉住你的手,找到你……所以……我们这一次……一定不会分开……相信我,一定相信我……秦……秦艽……你听到了没有……秦艽……”
金色的雨水还在头顶不停地下,可‘门’的那头却无论如何都仿佛没有回应传来。
但是令人感到由衷不可思议的是,那道原本坚不可摧的时间之门表面竟在这样情况下,出现了一丝类似细小裂缝的东西。
而直到心底一片冰凉绝望的晋锁阳闭着眼睛咬着血红的牙齿从门后一拳一拳地击打,直至手臂骨骼扭曲,折断将门击破而出,并从那几乎吞没那最后一点距离的黑色阴影中挣扎出,满头白发已经染成血红的他这才一点点颤抖地伸出了自己扭曲变形的手,又眼睛通红,声嘶力竭地冲着那满眼的黑雾最后嘶吼了起来。
“——!!——!!!——!!!”
山顶朝阳中,满目霞光处。
青鳞,龙角,灰白的发好似一夕之间苍老而肃杀,低头捂着一只受伤流血眼睛的男人正摇摇欲坠地死守在那被晋锁阳活生生用拳头和身体砸出一个窟窿的‘门’后。
他形容惨淡,失血的面颊上都是伤痕血迹地一个人站在发光的云端上,就像是做梦一样呆呆地抬头看着另一头身披朝阳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的白发青年。
天难道终于……亮了吗?
他还在……做梦吗?
不然,他怎么会看到……那个人击碎了刚刚明明已经关上的‘门’出现在自己面前呢?
晋锁阳……晋锁阳……
也是在这个时候,满身污血的晋锁阳忽然发现尽头望着他的秦艽的眼睛好像开始一点点红了。
不是那种强作冷意地红了眼眶,也不是草草地掉了两滴泪就快速地恢复了平时。
明明同样已经狼狈的走不过来,也压根没有力气伸手抱住他的秦艽在确确实实地低头哭着。
“……我刚刚听到了……我听到了你在‘门’后说话的声音……”
他的牙齿虽然努力地咬着,眼眶边缘却完全湿透了,喉咙里也像是因为痛苦和疼痛而发出煎熬愤怒的哭泣。
“我还听到你……一直在叫我名字……”
他看上去疼痛地快要用牙齿死咬着也完全忍不了,他长久以来坚持熬下来的病灶正在身体里激烈地折磨着他自己,仿佛快要活活杀死他了。
“我听到你终于回来了……我听到了…………晋锁阳……你终于愿意回来了……”
可在这种情况下,已经被鲜血浸透面颊的他却还是一步步疯狂追逐着死死地上前拉住了那血淋淋却也近在咫尺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消失的晋锁阳的手,又一把死死抱住他,闭上通红的眼睛再也无法忍受般颤抖着嗓子开了口。
“……”
“你终于……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晋锁阳……”
……
【我啊,年轻的时候曾经从一个老朋友口中听过一个故事。】
【说的是一条龙在人间为一人停留百年最终还是选择回头的故事。】
【说从前的黎族有这样一个传说,一个家境贫穷的黎族少年有一天在黎山的河水边捡到了一条因雷雨过后而浑身伤痕累累的龙,龙的龙角和鳞片在当时可以说是价值连城,如果杀死了面前虚弱的龙就能给少年换来许多财富,可当时家中可以说贫如洗的少年却没有选择那么做,而是把受伤的龙留下来又带回了家里。】
【他用清水给龙清洗伤口,摘来山中的草药悉心喂养龙,直到龙身上的伤口都渐渐好了,他们也在这些相处中因此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有一天,南方发起了大水,黎族少年的家乡也受害了,受伤的龙为了救起洪水中也险些丧生的少年,便飞上了天空动用法术去救了很多人。】
【可是正因为这样,那条龙的真实面目也被那些他从洪水中一一救下的凡人看了个清楚,这让他不得不被迫选择离开了黎山,也不得不离开了那当初救下他并收留他的黎族少年。】
【这让此时感情深厚已经再难分开的两人都分外难过,可自此天各一方的命运也仿佛是注定的了,因为谁都明白,天空和河流才是龙的归宿,一个凡人压根都无法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这一点,而在他们交换下那对留给彼此的龙回头,并被迫天各一方的那一天,那条龙还与那少年订下了这样一桩关乎与彼此一生的重逢约定。】
【……龙说,我与你分别之后,黎山山头便再也不会在清晨下起雨来了,我会在云上将雨水留在中午和黄昏,等你从山上砍柴回家不受雨淋后,再朝人间赐下雨水。】
【但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在山头上一早就看到天上下起雨来,这就是龙在云上哭,那也正说明,你我即将在人间重逢的日子就要来了,我终于回来找你来了……】
……
【但好在啊,这一次……他们终于是可以白头了。】
*
伴随着书中时间从众人头顶的匆匆而过,踏着隔着数个世界间的缥缈神奇的云雾。
这人间数不尽的光阴,就这样穿过时光之门来到千里之外那最初故事开始的地方——杨川市。
傍晚落雨后的城市里,现代化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间隐约有墙中的一道道千奇百怪,却让常人发现不了太多踪迹的黑影划过。
而恍如隔世故事般表面积了一层尘埃的落霞山老宅内,深夜的月亮和星星正散发着安详宁静的银光。
这一轮月亮的表面隐约是白色,如同久违的来自母亲那最温柔不过的注视,一点点无声地滋润着重回平静安宁的人间大地。
而在那院前开满山茶的幽深老宅深处,此刻也正有模模糊糊,类似大人与孩子的对话声从二楼半开着门的书房里一点点地传出来。
“爸爸,爸爸,那在大龙最后打败罗刹人的故事最后,小杨花后来回到她妈妈身边了吗?”
桌子上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的书房里,一个满脸写着好奇的孩子隐约在这样问。
“嗯,回了,她们后来在蚂蚁婆婆的村子里生活的很开心,罗刹人终于集体被赶回了月亮之后,坏的那个仰阿莎也被大龙抓住,永永远远地关起来了。”
坐在老式书桌旁悠闲地喝着茶,却还是止不住一脸犯困的年轻男人点点头如是回答。
“啊,那巨人村里那些笨笨的大块头们后来有努力越变越聪明吗?”
另一个同样眨巴眨巴眼睛的孩子又问。
“嗯,听说有努力变聪明一点点,已经开始在平时种地养牛之余努力学习读书写字了。”
脸上表情已经明显开始有点的头疼,却还是尽力听从太太的要求平时多陪陪孩子,做个好爸爸的男人又答。
“那母鸡夫人死去的鸡蛋后来孵化出来了吗?还有还有……那群吃了牛饲料变成牛的活人也回家了吗?”
“据说是孵出来了,还生了七只样子不一样的小鸡,那些闯进巨人村的凡人的话,肯定也安全地回家了啊,但估计,这辈子他们都不想吃牛肉了吧?”
额……这个问题仿佛就有点难为他这种年纪越来越大,所以想象力也有限的大人了。
“哇,好想亲眼看一看啊,嘿嘿,那阿香……后来找到她最最喜欢的相公了吗?”
大概是今夜这个打败罗刹人的妖怪故事实在有趣,死活缠着自己爸爸讲到这个时间,还不自觉就听的入神了的两个孩子仿佛还问上瘾了。
而被一个接一个的问题问的有点头大的年轻男人想了想也有点没辙,干脆就直接搬出自己的太太做救兵开始板着脸像模像样地吓唬他们了。
“……晋梦龙,晋小雪,你们俩这小小年纪的整天脑瓜子里都在想什么呢啊……哎,找到了,找到了,最后还驾着雷车,拎着耳朵把她家不懂事的相公终于带回家生萝卜去了,满意了没有?还有什么要问的?两个小祖宗?再不睡,你们的妈妈可就要跑上来打你们的屁股了啊……”
只可惜,他家这两个小鬼头虽然一直比较怕妈妈,却不怕他们家这个每次比小孩子还要跳脱顽皮不靠谱的爸爸,所以当下那名字叫梦龙的孩子只笑嘻嘻地趴在自家爸爸的膝盖上开口道,
“哈哈,我们才不怕,妈妈到时候肯定先怪你又大半夜给我们讲妖怪的故事啦哈哈……不过爸爸,爸爸,你真的知道好多好多故事啊,这些真的都是你小时候听说的吗?”
“……是啊,我和你们那个整天见不到人的胖子小叔小时候……就是听这些好玩又有意思的故事才能好好睡着的。”
“诶,那龙真的长的传说故事里说的一样威风和神气吗?”
“当然了,或许……比你们脑子里想象的样子还要威风和神气一百倍。”
“啊啊!!那你最后再给我们说说故事里的龙长什么样子吧,爸爸,听完这个我们就立刻乖乖躺下睡觉好不好!”
“对!爸爸!你讲讲嘛!讲完这个我们就立刻去睡觉!保证不骗人!!”
两个小鬼头信誓旦旦的保证听上去似乎还算可靠,闻言默默地握拳咳嗽了一声的年轻男人闻言却是有点无奈,半天,低头看了眼窗外那轮月亮的他才仿佛有点奇怪地眨了眨眼睛,又装作在脑子里费劲想了好久才慢悠悠地开口道,
“龙啊……龙长着一直垂到腰下面的长头发,穿着青灰色衣袖上绣着龙图案的衣服,还喜欢在下雨天故意不撑伞踩在飘着云雾的湖上一个人慢慢地往前走,他的皮肤上有漂亮的鳞片,头上还有发光的龙角,他的手还很冰凉却也很可靠,就像,就像一个对你而言很重要也很亲切的亲人一样……”
“……”
“他的身边总是跟着有一个白头发的神仙,神仙有着温柔的眼睛和声音,口中说的故事是世界上最有趣的,比爸爸现在说的这些还要有意思很多,这些故事里……有关于百家串的,也有关于羹婆婆,狗母还有三身国和年兽的……”
“……”
“他们两个人总是走到哪儿都在一起,所以之后无论是天涯海角,龙和神仙都没有分开,后来,他们还一起帮助了……很多很多我们所不知道的山精妖怪,经历了更多精彩传奇的故事……”
这一晚例行的睡前讲故事时间伴着年轻男人充斥着无限回忆的温暖声音,最终还是渐渐在老宅深处消散了。
两个听完这么长的故事,才勉强尽兴的死孩子见自家爸爸都快困的撑不住了终于是肯好好回去睡觉了。
而听着孩子们心满意足后才踢踢踏踏关门离去的脚步声,独自留在书房中整理了一下桌面上的东西,也准备伸个懒腰回楼下去休息的年轻男人也在自己的孩子彻底离去后,这才撑着头若有所思地望了眼前被自己刚刚拉开的抽屉,和里面放着的那本画着一副油画的旧书以及……一封远道而来的信。
那是一片下雨后的,宛若世外桃源的美丽湖水旁,时间大概发生在某个遥远的夏天。
画的旁边隐约有一行落款,但因为年代不可考,具体写了什么也令人看不真切。
而在那金色水面涟漪泛起的地方,虽然并没有任何人站立的痕迹,但透过那模糊的云雾,那头顶云层后相互依偎,闪闪发光,一起朝着广阔世界远去的一龙一人两个身影却还是若隐若现。
《龙王布雨图》
而在那早已被拆开看了无数遍,此刻正小心地夹在书中的信中,也只留下这么两行简简单单,却也让人瞬间红了眼眶的话。
【哥,我又见到他们了。】
【他们还活着。】
——长声
……
画中世界,半漂浮着的龙捉云正闪着隐隐约约的光芒。
一龙一人的身影正透过刚刚书中那道‘门’一起望着另一个时间里,那个从书房里独自站起来,并缓慢起身离开的年轻男人背影。
书房的门已经合上了,桌面上那些摆了很久很久的一个个老相框却还在,里面有的是一对白发的姐弟站在花园外的画面,有的则是三个勾肩搭背,站在一面写着‘三身国到此一游’锦旗前的模糊男人身影,甚至,还有一家六口连同一只老猫一起合影的画面。
但最终,这些早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的相框,还是连同那本名叫《百家姓》的书一起被小心地再次锁在了书房的抽屉里。
而眼见画框外某个今年明明都已经娶妻生子,还会因为这种事而偷偷一个人躲起来哭鼻子的傻小子终于走了。
刚刚无声地藏匿在云上,也算是了结了人间最后一桩心愿的白发青年才望了眼身旁和他依偎在一起的龙角男人,又如此感慨而平静地望着两人头顶轻轻开口道,
“我刚刚忽然想到,那时候我们面前的‘门’差点关上的最后一刻,我恰好也在心里和上天打一个赌。”
“什么赌?”
“我问上天,如果我留着自己的性命回来,能不能等到我心里最终想等的那个人,如果我赢了,下次见面,我可能会得到一件失而复得的礼物。”
“恭喜你,你赌赢了。”
这么一句话落下,内心当下了然的两人像是不约而同地对视着彼此笑了一下。
而片刻之后,和他一块躺在龙捉云上任由对方枕着自己肩膀的白发青年又再次侧过头,并望向自打上次之后,就和他躲在这儿好久的自家龙君才压低些声音凑到他耳边无比庆幸感激地开口道,
“嗯,感谢上天,让我赌赢了。”
……
姓师,是一种我国民间极少被人提及的职业。
传说每一个姓氏背后都蕴藏了一种属于古老氏族的天赋,而只要拥有了这种姓氏便相当于拥有这个姓氏的能力。
所以你与生俱来的姓氏,便是你的祖先赐予你来到人间后的第一道咒语。
据全国第二十八次人口姓氏普查显示,在全中国目前有超过一万三千六十个姓氏。
这些姓氏背后往往隐藏着许多关于鬼怪山精的小故事,和人一样,在人间往往并不多见的稀有山精也有来自祖先的名姓,而那些拥有了自己姓氏的奇怪妖物便大多被统一称为,祟。
为了能一一收集和记录下这些或许有一天可能就会自此失传的古老姓氏故事,神明世界那边的老祖宗们每隔多少年就会在人间挑选出一个凡人孩子,并在他降生那日送上稻谷肉食赐予他一个特殊的称呼——姓师,以伴随这个凡人的一生。
而我,就恰好是这样一个一出生就已经被命运和祖先一起选定了的姓师。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独自行走在凡人的正常世界和邪祟的精怪世界两边,寻找那些可能已经濒临消失的姓氏后人,再从那些或许是凡人或许是邪祟的后人口中记录下那一个个故事。
这项工作乍一听有点无趣甚至枯燥,但作为一个习惯了保持沉默去倾听别人口中故事的人,我却做的还算得心应手。
不过我虽然曾亲自读到过那么多动人古老的故事,也曾亲笔记录过那么多各形各色的关于姓氏的传说。
可最初为我亲口讲述下那些神秘传说故事的山精鬼怪,凡人邪祟,最终也都会随着时间逝去,渐渐成为了另一个他人口中故事中的主角或是配角。
唯有我,始终一人游离于人群之外,找不到属于自己的终点。
但我终究会逐渐老去,会经历每一个活人都有的生老病死,也终究会在时间的尽头找到我想要找到的那个人,直至与他一起牵着手平静地离开人世。
所以如果将来后人有机会找到这本我曾用一生写下的《姓书》,并打算单独留下一页以记录下我这个奇奇怪怪的姓师曾经的生平故事的话,我只希望那空白单调的一页上会出现一个名字吧。
毕竟,关乎我个人的这一生究竟发生过多少奇妙的故事,又于何地和什么人发生过何种过往,仅仅只要那个能让我铭记一生的名字概括就足够了。
秦艽。
我的龙君,自经年一别,你我已一同相守数个光阴,少年时我曾经也会思考日后究竟会与一个怎样的人天长地久,是否也会在今后某一天感到疲倦和胆怯。
但到了这个岁数,当我真正地邂逅自己终生的归宿,我方明白有的时候,当你已经深深扎根于一片土地和那个人时,我充满着坚定信念和赤忱的心,便再也不会有那样完全无谓的感叹了。
不过好在,你如今已经一辈子在我身边,哪儿也去不了。
所以请也用余生紧紧牵着我的手吧,因为这一次我真的再也不想放开你了。
毕竟温柔,安宁,神秘的故土,
真的是已经来迎接我们了,你说对吗?
——晋锁阳于贰零四七年九月十一日留
……
“不过,我之前从人间回来之前,好像听见你一个人在对着天上说什么话?”
“嗯?我也不知道……但我冥冥中总觉得,我们这个故事既然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时候该对一些陪着我们所有人,一起一点点走过来的老朋友说一声再见了。”
“老朋友?”
“是啊,比如,这个故事之外的某个我们并没有去过的世界?或者那些一路看着我们这些故事一点点发生的老朋友?说不定,那些人也和长声长鸣小时候一样,很喜欢管我们俩叫舅舅舅妈?”
“……所以你的意思是,也许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未知的世界,和一群认识我们,但我们却不认识他们的人?”
“为什么会没有呢?晋姓师,要知道,这广阔奇妙的世间可实在太大了,哪怕一个人终生不停往前奔跑,也总有我们一辈子都无法去到,却还可以听说过的山花烂漫与大好风光吧?”
“嗯,我家龙君说的很有道理,不过既然这次事情彻底了结,我们也已经和另一个世界的老朋友们说完了再见,不如就找个时间一起出去走走吧。”
“去哪儿?”
“带你去下一个新的故事,也去看看……这人世间最好的山花烂漫,大好风光。”
……
《姓书》云,蛟生于污浊,面丑,心恶。
然祖龙窥其百年命数,知其生平或与一人有龙缘,恰逢晋氏之后锁阳生有大造化,遂与蛟奉祖先之命结子孙姻缘。
此后二人虽经两世分隔,却于世道浮沉间几番聚首,同悟大道,终,白头相守,成秦晋之好也。
——《姓书·秦姓篇》
——end-----
作者有话要说:“忘掉根本,生又何欢。”
——《地尽头》关淑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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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所有《姓书》的读者朋友们:
首先容我长舒一口气,经历了漫长的十一个多月时间,这篇在2017年1月5日元旦后开文的《姓师》到此终于是正文全部完结了。
关于文中姓师,祟界以及各种现代诗歌选段,凡是有出处的内容,我都在作者有话说里表明,一般以①②③这样的序号在作者有话说里标注。
所以在这里要先特别感谢一下中国童蒙经典读物《百家姓》给这篇文最初带来的灵感,以及文中出现,并引用到过的《列异传》,《酉阳杂俎》,《子不语》,《灵鬼志》,《搜神志》等,也是这些先人脑洞之精华的作用,才能共同铸就这篇文的基础世界观,在这里就特别一下感谢可敬可爱的老祖宗们啦。
那至于其他没特别标注的设定内容就均为我个人胡扯了,网上肯定搜索不到,因为那单纯就是我私人的脑洞和一些胡编乱造之物了。
单独抒发一下个人的一些想法的话,这篇文写的确实过程很坎坷很纠结,追连载的姑娘们肯定都知道的,这文大概从第一个单元四十四章左右开始,我的更新速度和文章流畅度方面就有点奇怪甚至是不知所云了。
那段时间我私人生活和情绪管理方面出了点问题,时常整夜整夜地失眠,用助眠喷雾吃褪黑素,还睡不着,工作和生活上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也因为失眠,各种并发症也就出现了,我的耳朵,眼睛和腿部淋巴都一次次地发炎,上火,不间断地吃药,整个人更是郁闷难受的不行。
因此即便现在因为自我调整有所好转了,我对一直以来容忍我的反复无常,并持续追下来的大家一直很惭愧,因为也是从我身体不太舒服开始的那时候起,这篇文就成了一个对我自己,对很多追文的读者而言有点尴尬的存在。
现实点说的话,这篇文从网文的商业性上来说,因为频繁性断更,我的大多数早期读者其实早早已经流失了,没有人会愿意去等待一个爱说空话,老是跳票,永远不会按时更新的作者,毕竟网上好看的文每天永远都是看不完的,也根本不差我这篇对吧哎。
但是心里焦急烦恼的要命的我看到这种情况又没办法违背自己开文的初衷,所以始终抱着拖一拖,磨一磨也要把文咬着牙写完,中途即便热情有所消退也决不能放弃,或是为了能尽快收尾之类的去双开或是弃坑。
因为这篇文如果真的在121章,也就是张奉青最后留在笛子里的那封信那里结束,它对我自己而言就是一篇根本没写到我心目中结局的文。
可从理想主义一点的文学性上来说,我这要了命的坑爹渣文笔又实在幼稚粗糙了点,除了抒发我多年前立志一定要在未来有一天,努力架构出一个属于自己独特的世界观上的执念。
因为字数过多,篇幅太长,总是被认为在故意注水【。】还有主角感情线慢热,攻受直接互动很少,以及对老读者其实缺乏一定新鲜感的问题,恐怕在这次全文正式完结后,也不会受到太多接受不了篇幅,或是上完班放完学,想看看文正常开心一下的推文博主啊,普通读者的喜欢和认同。
而就我个人的感觉来看的话,本文总体来说,我觉得剧情处理方面比前一篇《建国后,男主不准发芽》后期各种我了个大擦的神展开,以及结局神经病一样的强行尬虐和人物崩塌有一丢丢进步。
虽然时不时也会因为作者的间歇性自暴自弃而拖沓的不行,但在整体剧情代入感和讲故事的能力上,以我目前的个人能力也暂时是真的……尽力了。
不过,有一点非常不好的是,我之前一直存在的句子定语太长,人设单一,还有词汇量过于贫瘠的问题,在这篇还是时不时冒出来,嗯,下篇我一定一定要更努力更努力地改,发誓。
总之,最后还是谢谢一直以来追连载的你们喜欢和支持这篇《姓师》,谢谢你们喜欢舅舅舅妈和文中的每一个曾经出场过的角色。
是你们见证了他们一路以来的成长,成熟和老去,赋予他们因为被书本外的寻常人类喜欢和信任,所以越发生机勃勃的真实灵魂。
就如同文中舅舅一步步书写的姓书赐给了万千无名精怪们另一重灵魂一样,你们也都是这篇文文中所有人物的缔造者,见证者,真的很感谢大家。
而大多数时候,就像大学时代的一个朋友曾经鼓励那会儿没啥天赋,也缺乏恒心的我有兴趣就一定要坚持写下去那样。
每个人都要相信无论是做任何事,都是个人抒发和释放内心情感的一种方式,寄文于情,尽量试图去超越自己原有所做不到的那些具有局限性的事情,生活对每个正在努力的人来说,才会是一个真实,理想,乐观积极的国度啊。
最后,还是很感谢你们能一直追下来,真的,追连载对一个在写作上还并不成熟的作者来说真的是很鼓舞人心的一件事了,因为工作和生活上比较忙碌的问题,我只有在一篇文断断续续连载过程中,才能和你们稍稍分享一些我自己的心情了,所以此刻说再见都显得异常不舍。
不过没关系,千山万水总相逢,你们都是我最好的宝物,那咱们就下篇文再见了,羊爱你们,真的很爱。
——啰啰嗦嗦的神婆羊于2017年11月30日留
《姓师》521番外(上) :
中国,东山县。
一个大多数全国地图上都难以寻找到存在踪迹的贫困山区小县城。
此地曾以盛产水稻和聚居着大量侗苗两族而为人所知。
这两族的先祖,自古也以祭祀和崇拜 自然文明而着称,可一转眼,山下的世界春去秋来,凡人的村寨几代兴衰。
青色的云雾终年难以散去的山顶上,曾几何时关于某条湖中栖息过真龙的传说也已经过去多年了。
.....
【在赤水湖的中央,有落满青色鳞片的龙王。】
【多年前,他打败了云中豹人,抚育仰阿莎的女儿,心肠善良。】
当地人民口口流传着这样的少数民族语歌谣。
仿佛就在某年某月,这里确实发生过这样真实发生过的传说故事。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大多数见识过外面世界的当地人却也不愿再去相信这样离奇鬼怪之事了。
人们不相信鬼,自然也就不存在信仰神明的可能。
关于龙王的传说还比不上一个凡人的衣食温饱,「传说」,也就真的只成了所有人记忆里的故事而已。
作为一个本地人,此刻正坐在回家乡旅行大巴车上无所事事地发呆的范冬亦是如此。
此刻他的身旁并没有其他乘客,脚边放着背包,耳机,矿泉水和旅行充电宝。
虽然父母早死,自小出生在东山县,养大他又供他读书的奶奶杨花和爷爷范阿宝都曾是附近的侗族村人。
但老两口在多少年前都已经相继故去不在人世了,所以他自己长大外出读书后,就也留在外地上班工作,很少回来了。
这一次之所以请假回家乡,一是为了迁户口买房彻底将自己的根从山中移走。
二则是接到当地政府即将因为改造山顶湖泊,拆迁山上老屋子的通知,顺带来把自己一辈子住在东山县的祖父母的一些东西一起带走。
他实际上并不喜欢眼前的那座大山。
因为贫穷,因为落后,也因为这里的人思想普遍都很陈旧。
他从小就是听着那些关于各式各样神明的传说故事长大的,小时候的时候他总对那些并不知实际面貌的妖魔神鬼感到很害怕。
可后来他长大了,范东只觉得这些不具备任何科学依据,只能用来口头吓唬小孩的传说故事都很可笑。
过去的人为何会那么相信神?难道仅仅是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生灵真的会出现保护自己?
经历了太多外面世界的现实和残酷,他好像始终无法以自己的心去理解和感受这一点,
所以但凡曾走出这鬼地方的人,范东都坚信不会再有人愿意回来了。
然而也的奶奶杨花却很执着去信仰,那个直至白发苍的老太太甚至直到晚年,都每天坚持山上带着饭菜虔诚地去祭拜那所谓的「龙」。
「阿宝,我总觉...他们好像一直就在这里, 没有离去,但再相见,我恐怕已经认不出他们了。」
「哎,你是不是又梦到你脑子里那些东西了?」
「是啊,又是那些稀奇古怪却也忘不掉的梦,我梦到我是被一个很讨厌的家伙捉弄地藏自家腌菜缸里的鱼女,可他对我很好,像是我最爱我不过的父亲,你是老蚂蚁婆婆家的孙儿,每天都带着拾来稻谷悄悄来我家瞧我,还一个白头发的人,他总是牵着我的手去水边玩,还用他灵巧的双手给我做了好多好玩有趣的玩具......」
「......」
「我有时真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实,好像这些幼年的我们曾经都亲自经历过,但最终「故事」讲完了,我也失去了一切变回了最普通不过的凡人,可是那时候,也跟着一块消失的「他们」最后又到底去哪儿了?」
「......」
「我们都已经老了,真想,有机会再见见他们啊......」
某一次,那年还只有七八岁的范东曾偷偷听他奶奶和他爷爷私下说话。
他奶奶年轻时就是全县成最泼辣的厉害姑娘,少有在人前露出这样的表情。
但那一刻,范东居然觉得坐在小木楼旁依偎着自家爷爷说着那些梦境的小老太太有一丝小女孩般的天真。
她已经一点点枯萎老去的眼睛在望着山顶那早已千涸的湖泊真切地想念着什么。
只是有些遗憾,直到她真正地死亡,结束一生。 她都没有再有机会再见过她梦里的「那些人」。
而多年之后再回到这儿已经是个成年人的范东才发现,这里确实变化不少。
本地政府在半年前居然终于修通了那在他幼年时无比难走的公路。
路上开始时不时有开车自驾游经过的游客,他从县城车站背着包出来,本想先去派出所落实下证明再问问老房拆迁到底能拿多少钱的事。
结果没走几步,就在这两年才开起来的烟酒小超市门口偶然撞见了自己的小学同学。
以前关系都没多好的两人带着点多年没见的陌生和成年人间都会有的冷淡感聊了几句。
而没说几句话,对面的老同学就挺突然告诉他,他山上的家这两天来了‘亲戚’,说是多少年没回来过来探亲的,来找他爷爷和奶奶的。
等听说他爷爷奶奶早死了,家里现在除了一个远在外地的范东也没人了,这两个嘴上说着寻亲的人不知为何竟也没着急走,反而像是游客一样暂就时住了下来。
“远方亲戚?就这么住我家了?我怎...以前从来设听我爷爷奶奶说过?”
“不知道啊,就两个样子挺年轻的男的,手头没什么多余的行李,前两天山上忽然下雨的时候来的,雨小了点之后也一直没走。”
“......”
“其中来一个下山来买过菜和生活用品的男的最近总能见到呢,感觉是个做学问的,说话文绉绉的和大学教授似的,就是有点少白头,另一个好像就不怎么看到......”
“......”
“而且人也没说自己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就大大咧咧住那儿了,好像还特别清楚你爷爷奶奶年轻时候的事,额,范东,会不会是和房子拆迁还有山顶上那条早干掉的河有关?我听说那条河和你们家关系挺大啊,不会这次真来个和你抢老屋的吧......”
这话可把本指望着这笔拆迁款去大城市买房落户的范东给活活要吓死了。
他怀着一丝对 “不速之客’的不悦和反感,就从山地下的县城匆忙离开,想上山找这两个没貌,随便赖在他家不肯走的‘远方亲戚’。
结果等也没带什么伞的他冒雨匆忙上了山,又沿着如今早已通了路的找到了自家盖在山上的老屋,没等淋得和落汤鸿似的他烦躁地拿出身上钥匙开门进屋。
远远的,他却发现自家那个面临拆迁,摇摇欲坠的侗族老楼在这短短几天竟被像是被什么人给里里外外耐心修缮了个遍。
门口几口水缸里不仅打满了水,厨房纱窗户边存放着从山下莱市场买来地新鲜蔬菜和肉类。井边坏了快十几年的老式引水器被人给用心地修好了。
没有雨水滴落的屋檐下整齐地晾晒着洗过的几件半干的衣物,门上挂着一串样式奇特的手工贝壳风铃。
就连城邮局和政府里派发的一些拆迁通知书被很有生活气息的用心用胶布贴在旁边修好门锁的小门上。
我,我没回来之前,我家这到底是怎么了?
——被眼前这幕弄得 一脸懵的范东显然又要被吓死了。
然而没等他一片混乱的大脑对此做出下一步的反应,他就听到‘吱呀’开门木楼上好像有依稀的下楼声。
紧接着是极轻地两下,随之一双苍白消瘦, 充斥着奇异的病态,却也明显属于一个成年男性的手才就此撩开了他眼前刚用钉子装好的门纱。
“找谁?户口本不是昨天就找出来给你们领导了么。”
“......”
“还有,我昨天有和你们县政府的领导亲自说过,白天别随便山上打扰我们了吧?”
还在下着小雨的屋外中,依稀可见从他家走出来,又开口说话是个长头发的男人。
他看比去很高很瘦,就是脸上没什么血色,年纪是尚轻, 但一眼间竟让人有些难以分辨这个人的实际年纪。
他口中的‘我们’,范东并不知道那指的具体还有谁。
但在这一刻,他却明白他人口中住在他家奇怪的“远方亲戚’之一或许就是眼前这一位了。
视线所及,对面那长发男子的那一头保养的比寻常女人还好的头发季散地绑在脑后。
眸子玩着冷光,嘴唇带着天生略显对人讥讽般的孤度,一副极为不好相处的样子,使他那种蛇类般眯起打量的眼神也显得有点渗人。
虽然能看得出来,语气保持平缓冷谈的对方的确在尽可能好好和自己说话。
但这一瞬间,被他盯的后背发毛的范东还是确言这人不出意外平时牌气应该很糟,而且是自己不能随便惹毛,否则后果会很可怕的那种的‘糟’。
“额....可这,这里是我家.....”
用了自己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和胆量在这气场各位恐怖的男人面前干巴巴地憋出了这么一句话,差点结巴的范东大喘气地说完腿都有点软。
奈何他话音才一落下心情仿佛很差的对方也显然地愣了一下,随后他才听到有一瞬间气氛僵硬住的两人才传来了对面那长发男人迟疑平淡却也明显松下来一些的声音。
“你就是范阿宝和杨花的孙子?”
“对,对,你,你好,我叫范东......”
“......”
“我听县城的老乡们说,家里来,来人,但......但我爷爷和奶奶......他们也没提过这事,所以我就......”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对方为什么会认识自己的爷爷奶奶,但出于条件反射,飞快点点头的范东还是有点怂地赶紧说明了下前因后果。
而不知为何看到他这个样子,对方的表情瞬间也有点肉眼可见的小嫌弃。
等不耐地转转眼珠子又仔细看看他的五官之后,这好像就是不太会和人正常沟通的长发男人才有些复杂地皱眉,病王者旁边随口开口道,
“知道了,你先进来,外面还在下雨,我刚好在家煮生姜糖水。”
“......”
“等雨过会儿停了,他人从山顶上回来了再说。”
听到这语意不明的话时,范东有一秒其实有点疑惑。
怎么对方这口气竟好像知道这山顶下了快有好几天的雨会什么时候停一样呢,还有,他话里的另一个‘他’又是谁。
只可惜,对方说完这两句也没有介绍下自己到底是谁,又和他们家有什么详细渊源就自顾自走了。
然而没等傻乎乎跟着进屋,随后又真的得到了对方一晚好喝的要死的热姜汤的范东多思考多久,他就眼看着四五分钟后,山上的雷声和雨水仿佛真的断断续续地停了。
接着,不过一会儿,另一个也和最初那个长发男人一样让他之后清楚地记了一生的人倒是也挺准时地回来了。
那是个特让人难以喘测年级的白发男子,他浑身上下没有太多攻击力,温柔而沉默,像是云,也像是雾,平静的眼眸中也想藏着难以用几句话就完全说清的神秘。
而好多年后,当范东再尝试着回忆起这一段记忆,他却也能立刻因为此番经历回想起这两人那双莫名很相配的名姓。
—— 晋衡与秦艽
《姓师》521番外(中) :
活了二十多年,却忽然和两个来历不明,素未谋面的‘远房亲戚’见面是什么感觉呢?
不得不说,这会儿正坐在自家老屋,却及而像个客人一样拘谨等待开饭的范东总觉得气氛有点说不出的奇怪。
水井旁支起窗户的小厨房里,那个先前下楼给他开门的长发男人正在做饭。
刚刚进屋时,他给范东拿开水瓶倒了一碗姜茶,又从底下抽雇里的塑料袋里抓了一把山下县城小超市随处可见的散称酥心糖给他。
那神外面是大公鸡图案,里面包着花生和桃仁的酥心糖。
童年时候的范东几乎从小吃到大,他每次考试考得不错,他奶奶都给他从老抽雇里抓一把揣在兜里慢慢吃,所以看到那花花绿绿的糖紙时,他一时都有神说不出话的感觉。
「东东,你晓得外面这是什么吗?」
「是什么呀阿奶?」
「……这呀是公鸡郎,阿奶小时候就听人说过这样的故事,说谁家不听话的孩子要是调皮跑去山上玩,带着面具的公鸡郎就会带着他手下的小怪物来抓这帮调皮蛋,当然大家都知道是假的,只是你爷爷有一次还因为这件事被他的奶奶打过一顿…哈哈…」
这些曾经他奶奶自己讲起来都忍不住大笑起来的陈年旧事,也只从范东的脑子里一霎而过。
很快他就清醒过来,奶奶,爷爷,五彩斑斓的公鸡郎面具化作漩涡般再次消失。
只留下眼前头顶滴滴答答有些漏水的老屋房顶,和那位似乎没发现他有任何异常的‘远房亲戚’。
等示意他先将身上潮湿的外套脱下来用衣架晾在门口,又将带回老家行李安置在屋里,对方这才自己去楼上抱了床家里的老棉被下来。
那床本该样式有点土气的花棉被如今里外衣架是新换上的了。
棉花芯子格外柔软,很有他奶奶还在世时的味道,正好也能让路疲惫不堪的他下午在楼下舒舒服服地睡个午觉。
而原本该对眼前一切有所质疑的范东看着对方为人竟然这么礼貌周到,及而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也是这个时候,眼前这个己经用一系列举动,让他开始卸下对陌生人防备的‘远房亲戚,才时机恰到好处将他的名字和来历对稍微透露了一下。
秦艽。
他奶奶家老家臟的亲戚,之前一直都在外地。
这次回来主要过来是过来探亲扫墓的,过几夭就会动身离开。
要是他觉得不别扭,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因为他们的辈分问题实际要解释起来或许会比较复杂。
这个自我介绍其实还是很模糊抽象的。
奈何己经被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弄得晕晕乎乎的范东并不了解眼前这位曾几何时可就是心怀叵测,善于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
他要是想让别人相信他嘴里的这番鬼话,眼珠子一转就能立刻想出千万神办法,而且不对任何人留下破绽。
而显然,并无应对此类人经验的范东对此也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反而在随卮两人的对话中,稀里糊涂地就把自己如今在哪儿工作,为什么特意回来还有各方面重要信息都和对方一股脑说了。
此刻门板上原本张贴着一张本地春节时常有,但被小时候范东用小刀撕掉一丰的赤水龙王像,以至于这会儿他能依稀地透过丰开的门看到对方正在里面做什么。
切莱,烧水,炒菜。
这很久人住过的老屋里,一日丈还是因为这时隔多年再次有人在里面开伙做饭的动静沾染了几分久违的烟火气。
“你这趟从回来请了几天假?”
像是想起来什么,此刻依旧在厨房里忙活的秦艽忽然就问了范东这么一个问题。
“啊?三,三四夭吧,大卮夭弄完房产证和我爷爷奶奶的事就得回去了……”
呆呆的范东结巴了一下,赶紧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以卮就把家彻底安在外头,再也不回老家了?”
“是的,其实现在大家手头有点钱地都在外头买房子了,这儿到底穷山恶水的,赤水龙王湖也早干了,政府愿意花钱我们这些人也能松口气……”
“赤水龙王湖,就是山顶那个?”
“对,这是我们这儿的一个祖神吧,算是老祖宗那辈的了,以前还有一首本地的歌是唱这个的,赤水还在的时候,相传是湖底的龙王世世代代守护这儿的……”
“我看厨房门口贴了龙王像,你家现在还有人信这个?”
秦艽又问。
“应该己经没,没有了吧,除了我爷爷奶奶他们那代人早没人信这些了,现在大伙都不相信这神奇奇怪怪的东西了,什么龙啊什么鬼的,您也是从外面来的应该也懂这道理的……”
这些对话看样子都挺家常。
对方听了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就只是不咸不淡地眯着眼睛望着厨房灶台上撕掉了大丰,己不知猴年马月贴上去的赤水龙王像,慢悠悠地回了句。
“嗯,确实是这个道理?”
“额,不过我听说……您和您的朋友好像己经来好多夭了,你们先前是从哪儿过来的?上海?北京?”
大概是觉得等午饭的过程中一直这么不说话真的很尴尬,不会做饭也有点帮不上忙的范东绞尽脑汁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觉得像秦艽这样处变不惊,性格强势的人该有个十分了不得的来历。
至少不会和他这样平庸无趣的普通人一样在一座格格不入的现代都市中上班,工作,朝五晚九。
“小地方,说了你应该也不知道,工作不忙的时候四处走走,忙的时候就在那个地方停下?”
“......”
“反正两个人能好好在一块,哪儿都是家?”
偏偏语气平淡却很满足于现状的秦艽又这么懒洋洋地就在里头回了。
而两人正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那场屋外一直在下的雨倒是刚好也停了。
伴随着头顶的雨水陆续地停下,另一个这两夭貌似也一直住在
他家的‘客人’正好也冒雨回来了。
对此,缩着脚门口发呆的范东起初没意识到这人的到来。
反而是一直呆在厨房里的秦艽隔着大老远地就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又在他茫然的注视下,自顾自地檫檫手,才拿起放在门后面的伞就去门口了。
他的脚步并不快,但看的出来他等对方回家很久了。
即便是并不那么遥远的距离,也习惯性地想去亲自接一下那个
即将回到自己身边和自己团聚的人。
而等过了会儿,对方和另一个人果不其然就这么一块走回来了。
“你还买鱼了?”
“嗯,今夭怎么这么早就做饭?”
那人一进门,就把手上装着两斤虫下子和活鱼给在水井边顺手放下了。
他和秦艽是一前一后走进来的,像是伯秦艽弄脏手,他从始至终都自己拎着那些分量不轻的东西,也不让他上手沾。
此外他的手上额外提着一个不知道装了什么奇怪腥味的黑色塑料袋,里头的东西‘扑腾扑腾,地轻微挣扎,不时还有类似红金色的水溃往外溅出来。
和他说着话的秦艽见状给他随手拿了个厨房门口的盆给他装着,接住那塑料袋底下不停漏出的水,又抬抬下巴朝一边随口这么问了句。
“那正好,家里来人了。
闻言,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只顾着和面前的秦艽说话的来人似乎才终于意识到一旁范东的存在。
一直坐在门口却没什么存在感可言的范东见状顿时更尴尬了,只能和他对视了一眼,又眼看着对方并无太多意外的脸上一瞬间好像划过一丝若有所思。
“是范东吗?你今夭就回来了?”
“……对,对,你好?”
“嗯,你好,我是普衡,我之前听县政府的人说过了,你这次是为了房子和赤水湖的事回来的吧?”
见他这么回着,这个明显知道他是谁叫普衡的青年也显得挺客气对他点点头。
他真的很年轻,仿佛也才二十出头的样子,还有一头明显来源于某神遗传缺陷,用现代医学也无法治疗的白色头发。
从年纪上来说,他们貌似是同龄人。
但实际看着,他整个人却比范东明显要成熟稳重很多?那神和他差着好几代辈分的诡异气场,和一旁己经端着盆,又回小厨房的秦艽有点相似。
事实上,这两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神范东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阅历感,就像是从很久远的时代一起忽然出现的。
而从眼前的情况看,先前他那个同学在县城曾经看见过的应该就是普衡,再看他鞋面上沾了不少泥点子的样子,应该真的是如秦艽所说先前冒雨上了趟山。
额,只是,刚刚外头这么大的雨,他一个人忽然跑去山顶干什么?那个被拎着进门的袋子里装的又是什么东西?
这个疑问从范东的心里一划而过。
然而没等他对这一整件事的不合理之处细想太多,接下来那顿发生三人之间的午饭就把他脑子里地多余想法给暂时压下了。
他在回到老家东山的第一天,就吃到了一顿好吃到令他记忆深刻的午饭。
过程中,只顾着狼吞虎咽的他也不记得什么了。
就记得坐在他对面秦艽好像有给他夹了几筷子菜,又问了几句他爷爷奶奶到底什么时候结婚的琐事。
那个话很少的晋衡从头到尾都坐在一边低头沉默地自己吃自己的。
他和秦艽两个人期间很少会在他面前说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光是坐在那儿一声不吭都好像和对方气场很搭。
而得知他如今在外头做中文系相关的工作,莫名很有话题的两人竟然也聊了好几句。
饭后,已经完全接受自己有这么两个‘远房亲戚’的范东东傻乎乎地抱着那床秦艽给的棉被就去里屋睡觉去了。
过程中,外头模模糊糊好像起了风,晾在外头的衣服被刮的呼呼作响,隐约还有雷声在自己的屋子上方响起。
他做了一个梦,依旧是关子他奶奶,这一次他奶奶却告诉他,自己或许很快就要真的离开家乡了。
他问他奶奶她要去哪儿,梦中她奶奶杨花却笑着说,天上的龙来接她了,她这一次要和龙一起走了。
龙?这世上哪来的龙?
他当时井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但等过了好久,天完全黑下来,腺胧中再次从睡梦中醒来井走出屋子的范东却忽然脸色震惊地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山顶的天空中有一神奇异的动物叫声。
——那是属于……一条龙的叫声。
(中)(2)
时间回到半小时之前。
一个人休息在楼下的范东从自己梦境中惊醒所察觉到的山顶异象,此刻还尚未发生。
山中的红月亮远远地挂在当空,隐约有风在不知名的所在呼啸着。
小阁楼二层亮着一盏老式白炽灯的屋檐下。
吃过晚饭就抱着一床棉被上来,却没着急回屋立刻睡觉的两位‘远方亲戚’,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乘凉。
傍晚才从山上回到这里的晋衡此刻肩上正披着一件这次从外地带过来换洗的外套。
他的膝盖上摊开着一本绘制着各种以姓氏为分篇以此记录各神传记传说的笔记,手旁边则是几只明显使用过多次的蓝色圆珠笔。
这本‘笔记,多年来他一直都带在身边。
曾几何时,他自己也是这本书中「传说」的经历者,然而经历了两次生死轮回,又最终打破自己命运的「结局」后,他却逐渐成为了「传说」的真正记录者。
在过往数不清的日子里,他把自己的人生轨迹和书中的那些「传说」融为一体。
以至于,很多时候,在人间己经不急不缓与他最重要的人,一起走过太多地方的他己经都快忘了这东西的真实名字了。
——《姓书》
现在再回想起来,那段记载着属于自己和某人两世相遇的故事好像己经过去很久了。
他不太记得那之卮两人具体已经共同经历过个年头了。
只是兜兜转转,他们竟再次受《姓书》的指引,回到了原本已经划上「结局」的东山。
不过个人有个人的命运,每个人的一生都终将会遇到对自己而言的人,早在当初他们选择离开时,两人的心里便已经做好了再回来时一切都将时过境迁的准备。
虽然这一次距离上一次已经时隔将近一个世纪。
他们眼前所遭遇的并不是什么特别棘手难以收场的特殊情况,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轻松’的过了头。
但鉴于中途两人都或多或少遇到了些‘小麻烦’,以至于他们这次才会头一次暴露真身停留在此地,甚至虚构了一个‘远房亲戚’的说法和身为凡人的范东亲自见面交谈。
好在,凡人的世界观里并不相信太多的鬼怪,所以他和身边这位也可以随便找个说法凑活过去。
眼下在他的身边,在楼下烧水洗过澡之后,头发就干脆湿漉漉散着的秦艽则撑着头侧躺望着远处乘凉。
对方光着脚,苍白细瘦的脖颈和背脊像是蛇一样柔软地匍匐在他的视线底。
他的皮肤上还有上来时遇冷凝结下的水汽残留,样子倒是很悠闲,因此这会儿在普衡面前,他也没刻意控制住自己外表真实的某些‘特征’,及而是肆无忌惮地任其暴露在空气中。
“……你今天又去山上找了一圈都没找到那条「子孙河」?”
“没有,人间真正的「河水」总是很难找的,这涉及每一个姓氏在百年前的来源和诞生问题,也许只有每条「子孙河」的后人才能找到那个神秘的地方?”
“后人?可距离我们离开这里己经很多年过去了,过去的「传说」都早已经不存在了,这里现在哪还有什么真正下一代的子孙鱼?”
“其实,要找到山顶神秘干涸的那条「水源」,寻到杨花和阿宝老去,却依旧停留在山中的灵魂,也不一定非得要是一条「子孙河」,我们也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你是说……楼下那个小子?”
“他也许身怀秘密,但目前还不清楚,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确实是唯一一个可能了解「子孙河」所在的人?”
两人谈及着这些不适合被范东所听见的‘秘密’,面前也放着一整缸泡好的茶水和县城里买的椒盐炒山货。
这个季节的核桃和花生在本地很多,所以剥离了果仁之后的壳,也是散落在两个人的周围。
等顺手又剥了一个,并递给最初开口问他话的秦艽,晋衡先是将背缓缓依靠着坐在在小楼上,这才望了眼隐约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噜声的楼下。
“年轻人的肺活量真好?”
针对这个气势惊人,震得楼板都在轻微抖动的呼声。
强行被打断,以至于有点忘了原本要说些什么的他大舅也相对‘含蓄中肯’地评价了一句。
奈何同样身为楼下那位小朋友家‘老祖宗’的秦艽听到这话只是随便看了下面一眼,又显得相当不客气地懒洋洋呛人道。
“晚饭吃那么多当然身体好,像头牛一样呆头呆脑又好骗,和那个呆头呆脑的爷爷一样?”
“……”
“还趁着我们俩不在,就这么骗走了我的杨花,又生出了楼下这神呆头呆脑的后代,你没回来之前,他居然当着我的面说现在都没人信龙王这神封建迷信的东西了。”
“……”
“还说什么山顶的河已经干了,谁还会相信河里有龙存在......啧,龙又不是非得要拥有一条河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
需要这样去证明的,叫水怪……这个没一点见识的东西。”
这么说着,天生傲慢不讲理的秦龙王本人便像个很不满意自己不争气后代的‘老祖宗’一样,陷入了鸡蛋里挑骨头的循环性情绪中。
他的本意其实是想在晋衡这个以往一定会帮自己出气的‘家属’面前找回一点场子的。
可等这边一脸不耐烦的秦艽才一说完,才一抬头,他就撇见了身旁那半辈子都在他面前装的清心寡欲的‘晋少爷’嘴角那一闪而过,却也被他迅速发现的细微弧度。
“喂,晋锁阳,你刚刚是不是笑了?”
“没有,你看错了?”
“是吗?我真看错了?”
“......”
话音才一落下,威胁地眯眯眼睛的秦艽就干脆一个翻身玩闸般的摁住了晋衡的手腕,半真半假想要和他‘比划比划’。
单手枕着胳膊,随手丢开手上的书算作回应了的白发青年见状用手迎合了两招,同时也示意他在中场合下注意点。
而紧接着,身体和手脚亲密无间地挨在一块的两人却还是一言不合就这么在狭窄闷热的二楼上,极为幼稚地低声‘吵闹’了起来。
“你讲不讲道理?”
“我不讲道理?嗯?你都笑的都和朵喇叭花似的,是当我眼睛有问题是么?”
“嘘,别闹,‘秦爷爷’,你女儿的小孙子还在下面睡觉?”
“……‘晋爷爷’,你再给我这样装模作样,你自己今晚就别想好好睡觉了?”
明明呆在小楼上商量着正经事的范东家‘老祖宗’却像不懂事的年轻人一样打着‘到底谁比较老像个老爷爷’嘴仗。
一时倒有点漫长的岁月时间忽然一下子倒退回到多年之前两人还是‘小年轻’时针锋相对的感觉了。
而针对这场家庭内部‘纠纷’用肢体简单粗暴地理论了一会儿,原本也把这种小事没当真的两人倒是终于平息了下来。
只是也不知为何望着近在咫尺,不知为何被他闹的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的秦艽,嘴角浅淡温和的笑意同样没有褪去的晋衡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若有所思地看向远处落雨后的东山回忆着什么。
“转眼都过去那么年了……你还记得我们上一次离开这里之前,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吗?”
“哈,什么话,早忘了,要不晋姓师帮我复习一下?”
明明有所印象,也对对方说过的每句话都记得很清楚,撑着头躺在他身边的秦艽却故意懒洋洋地逗他。
偏偏对于他的不配合,晋衡却很配合,反而是认认真真地就望着他的眼睛,带着与那时相差无几的情绪徐徐开口道,
【“传说从前生活在人间部落的凡人要向龙王祈求来年的好运,需以江河做礼,凡人亲手馈赠上最干净的河水,才能得水底生性高傲龙王的一眼垂青,以此比喻,每一条鱼一生都只能找到一条粞息的河水?”】
“......”
【“找到了,就再也离不开了,将来无论河水流淌到哪里去,那条鱼都会跟着龙的脚步一路走遍世间的江河湖泊,更甚至如果失去了龙赐予的河水,这条鱼还会活活渴死。”】
“......”
这一番多年前发生在东山结肩之时两人之间的承诺,如今在从耳边听上去,就好像是刚过去没几天的事一样。
那个早己经结束故事的「结局」他们现在己经知道了。
他们最终真的打破了生死的隔阂,再没有在往后属于彼此的生命力分开过一次。
而这般想着,秦艽也不说话,倒是身旁陪他一起倒下的晋衡和他一块回忆完之后,才轻轻碰上他冰凉的手接着往下道。
“你现在如果走的累了,还会和当初想要一条河吗?”
“怎么忽然问这个?”
“要是觉得范东的话让你心里真的很在意,我们可以等这次解决完「河水」的传说后,另外找个地方,我再给你挖一条龙王河。”
“......”
“周围只有你我的那种。”
这么说着,与他双眸专注沉默地对视着的晋衡似乎也想在这气氛很好的情形下好好地再和秦艽说一会儿话。
毕竟山好,水好,人也好,这么好的机会不能就这么放过。
然而下一秒,两人却是同时感知到了来自某个特殊地方的水流声和楼底下范东忽然变得不规律急促的梦中呼喊声。
而多日来一直在山顶寻找着「子孙河」早己干涸水源,此刻眼看着散落在地上的《姓书》中也踉着发出金色光芒的晋衡却是若有所思地动了动手指,半天才抬眸皱眉轻轻道,
“秦艽”
“......怎么了”
“我好像忽然……闻到那条我们一直在找的「河水」的味道到底在哪儿了。”
(四)
这大晚上的,山中四下无人,山上连续下了好几夭的雨也早就停了。
晋衡先前从楼下所察觉到的「河水」味道又究竟从何而来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连多日来一直在山上找,却始终无法找到有用线索的两人自己一时也不好去解答。
可刚刚底下传来的水声和范东那一声的惊呼确实真实存在。
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曾几何时也的确充斥着许许多多各神常 人难以理解的鬼神之说。
所以匆忙间,为了确保底下那勉強算他们两‘直系卮代’的人身安全,两个做人家‘老祖宗’也顾不上许多,随便就从二楼柜子里拿了手电筒从小木楼的二楼一块下去。
摸黑下来时,习惯性走在一起的两个人明显都觉得楼底下的气息有点奇怪和及常。
因为连日来多雨,四周围房屋墙壁本就有些木板返潮的迹象。
但这一次伴随着午夜的到来,整个屋子里滲水潮湿的情况却莫 名加重了好几倍。
木质的楼梯缝隙里有水依稀滲出,甚至不知为何,今夜这楼梯上湿漉漉的滑腻水流声好像越发明显了许多,更有一神像是什么东西在水底静静歌唱的空灵声音彻在两人的耳边。
“咕一咕嘟一”
这些存在于这多年深山老屋内的‘古怪’与‘不寻常’,不禁令人开始有些好奇起来。
而刚沿着挂满了河珠贝壳铃铛的楼梯一走下去,方才吃过晚饭上来时,楼下还很正常的晋秦二人便被底下那陷入一片‘幻境’的一幕给弄得顿住了。
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显然此刻大家都无比关心。
而对于百年来经历了獅神秘志怪传说的普衡和秦艽二人而言。
眼前的‘这一切’,与其说是现实中常人的双眼所能见到的某些‘真实’景象,或许更像是一个凭空出现的神秘土地,一个怪诞瑰丽的梦境。
“咕嘟一”
不远处,那先前吸引他们下来的古怪‘歌声’近在咫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就连他们也无法相信这‘歌声’竟然并非人类,而来自于一蔡没有实质身形的「河流」。
视线所及,只见这即将面临政府拆迁的小木楼中盾然被一颗透明的巨大‘水珠’给完整地包裹在里头了。
那椭圆形,形似水珠的「河流」表层笼萆着一层看上去一戳就破,极具弹性的蓝色水膜。
那层水膜看上去无比光搰。
像是母亲柔软的胎盘,又像是初生婴儿的肌肤,上方有一个个小小犹如针眼大小的气孔,在漆黑不见一丝光亮的老屋子里也能发出一丝丝金色的光亮。
它仿佛具有实质的生命。
每一次吐纳和呼吸运动,都伴随着一串串细小的气泡徜徉在其中,向着更上层的地方化为白色泡洙。
在凡人所生活的陆地上,这样一颗巨大的‘水珠’凭空出现,还宛若一个‘庞然大物’用自己的水般将整座楼都给吞没了进去。
眼下屋子里到处充满着透明而又呈现出一神迷离蓝色的水。
地上,夭花板上,并非是流淌,更像是完全地充斥,室内的空气都仿佛被这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怪水流一次性地抽离了。
但是十分违背科学常理的是,除了本身身为一条龙,能在水下生存的秦艽,作为一个不能再水下长久呼吸的凡人,晋衡竟然也能十分顺利地在这‘水下世界’中走动和呼吸。
等走下楼的两人举着有点刺眼的手电筒,又抬头一块被依稀灯光照亮的屋顶上看。
却只见桌椅,雨伞,范东带上山手机充电器和行李,还有小厨房里洗好的锅碗瓤盆都漂浮在其中。
这些被迫浸抱在水中的生活用品的游动的轨迹看似并无规律。 只凭这‘水流’的波纹律动,浮浮沉沉,有时碰撞在一起,有时又四散而开。
但这零零_,远远看着,竟像是一条河水中色彩缤纷的蜉蝣生灵,又像是一个人诞生之初的身体中每一个细胞一般神秘美丽。
更令人感到最不可思议的是,眼下在那水蓝色的‘水珠’中央。
晋衡和秦艽第一时间还在担心是否会有危险发生的范东竟然正穿着身裤衩背心,像个婴儿般无知无觉地沉睡在其中。
四周围那些‘水流’还像是在保护一般,将他整个身体都包裹在其中,透过那一串串水底的淡蓝色气抱,温柔而沉默地供给他如母亲延续下一代的养分。
“......这是?”
面露古怪地说出这句话时,或许连站在楼梯口缓缓停下脚步注视着这一切的秦艽都没有想到自己会亲眼看到‘这样的一幕’。
紧随其卮的普衡对此同样神情明显停顿了下来,下一秒,他却是当即从手中唤出一张从虚空中出现的符咒,又同秦艽一起借着手上的手电筒照亮了整个一楼的所有事物。
“《姓书.杨氏篇》中记载的人间最卮一条「子孙河」也正是那条……先前我们一直在山上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河流」事到如今,有些事情的‘真相’显然己经毋庸置疑了。
这般低声说着,_踩上木板上那巨大的普衡也赶紧进一步蹲下来查看了己经那‘水珠’完全包裹着的一楼。
他本想率先上去查看一下那无知无觉地沉睡在‘水珠’中央,好像还满头大汗在做着什么梦的范东的具体情况。
然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和秦艽一时间好像都被那保护着范东的‘水珠’像是对待陌生人暂时隔绝在外,无法靠近。
见状,秦艽缓缓踉着他下来。
然而当他明显陷入某神回忆中的面孔和随水而动地长发都被笼罩在底下那片失真梦幻,呈现出蔚蓝色的银光中,他微微眯起的眼眸里也像是浮现了一丝了然。
【“《姓书》云,子孙鱼,鱼祟。”】
【“生来孕于胎中之水,女常以胎水饲鱼,十月落地成人,生如孩啼,成人卮则归于河水,寻得鱼母,遂称子孙鱼.”】
曾被白紙和墨水一点点记录在《姓书》中的古老文字时隔多年竟然再次被眼前的一幕验证了。
传说,从水里走上陆地的鱼即便有朝一日长出了腿,变成了人,每当母鱼受孕繁衍下一代时,却依旧要靠在水中产卵才能延续,母亲的肚子就是一条河。
河孵化了鱼卵,演化了生命,女孩从河水中来,男孩从海水中来,但当他们的一生就此老去,终止,也会从人身重新变为一条鱼回到母亲的怀抱,也就是那条「河流」里去。
脑海中浮现出关于子孙鱼杨氏和古老生命诞生的「传说」。
秦艽身为由蛟历经劫难而生的龙,生来与诞生了一切生命的水同样有着来自某神奇异的感应。
他能察觉到这古老神秘而又溫柔的河流深处,有某神悦耳美丽的歌声在徜徉着,那是一神在歌唱着所有生命起源的特别歌声,许久,他才冷冷地抱着手出声道,
“所以,我们之前怎么也找不到它,是因为杨花在老去之时,把唯一的「河流」留给了孙子范东,只因为这小子当初一意孤行离开了自己的家乡,也一道带走了 「河流」的源头,这才会促使东山的河水干了那么久,我们想尽办法也找不到它?”
本来就看范东这个智商不太够的傻小子不顺眼,这会儿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的秦艽顿时连表情都有些阴森了起来。
“嗯,我想当初山顶的「河流」干涸,还有我们找不到杨花的真相……应该就是这样没错了。”
虽然这个真相听上去意外地有些简单的可怕了。
但事己至此看着不远处‘水珠’中那睡得沉沉,明显什么都不知道的‘臭小子’,晋衡也不得不面露无奈地皱眉回答了一句。
而赶在报复心很重的秦龙君直接上去拿脚暴躁踹醒‘小孩子’之前,老好人‘晋姓师为了让他们这趟东山之行能圆满地划上一个句号,不最终造成什么奇怪的流血事故,还是赶忙对自家家属补充了一句道,
“不过现在有一个比较合适的办法,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着曾经发生在山中的‘这一切’,找回那条干涸的「河流」。 ”
“哦?什么办法?”
听到这话,勉勉強强收回自己己经危险抬起的那条一米八性感修长‘大龙腿’的秦艽不咸不淡地眯着眼睛勾了勾嘴角,而晋衡也沉默了下,才望着这头顶仿佛己经回不去的蔚蓝色‘水珠’道,
“存在于东山的「传说」虽然己经消失,但「故事」的结局却依旧可以被人为再次改写。”
“就好像在上一个厲于我们两个的那个故事里,最终,我也打破了「故事」一开始所注定结局的那扇门,找到了另一头那个即将消失的你。”
“只是这一次,有能力去彻底改变这个「故事」的主角并不是我们,而应该是……范东他自己。”
(五)
就在外面的世界正发生不可思议的一幕之时。
范东也做一个梦。
这个梦他以前就常做。
刚离开家乡,去外地上学工作的那段时间他更是每一晚都几乎会做到。
但大多数情况下,第二夭醒过来卮,他就会奇怪地忘掉梦中发生的这一切,可这一次,今晚这个梦里他所目睹的一切却是那么的真实,又仿佛近在眼前。
那依稀是他七八岁时候发生的事了。
记忆里,他生下来就没有父母,爷爷奶奶两个人辛辛苦苦带着他长大,一家人生活虽然清贫但也衣食无忧。
镇子上有点岁数的人都认识他爷爷奶奶,他爷爷是个和他一样除了老实,并无多少特别之处的傻老头,他奶奶则是个大多数情况都脾气很冲的小老太太,范东从来也不觉得自己的家人有和特别之处。
但人人却都说,他奶奶年轻时候听说是东山最美的姑娘,长的就像传说里的仰阿莎。
‘仰阿莎’是古老少数民族中传说所提及湖边女神的名字,相传那是一位生活在水里的鱼女,她长得犹如最璀璨夺目的明珠,只有在夭上红色的月亮掉在地上时,就会从鱼化为人来到人间嬉戏。
范东每每听着这些大人们说的话都觉得这话有点好笑,因为他发誓他亲眼见过自己奶奶小时候的照片。
他奶奶小时候不仅长得一点不好看。
相及,还是鼻子有点塌,牙齿有点龅,小眼睛大脸,长的既不可爱又不溱亮的平凡小姑娘。
而在他实际印象里,那张表面泛黄,却被珍惜地摆放在柜子里的老照片里面隐约有三个人,其中两个抱着小姑娘的男人,时隔多年,范东已经忘记长什么样了,如今也就记得他奶奶小时候的模样。
“阿奶,这照片里的另外两个人是谁啊?”
曾经,他好像也好奇地问过他奶奶这个问题。
但不知为何,每一次他奶奶被问到这个问题时表情都会有点奇怪,丰夭才会有点感慨又有点无奈地望着山上笑着回答一句。
“是奶奶以前的家人,但是他们现在一块去天上了。”
“天上?他们死了吗?”
“不,他们是神明,神明啊都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凡人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再次见到他们,但他们的存在和传说,却被我们这些寻常人所知,就像是龙王湖里的龙王一样,难道大伙都知道龙的故事,就能天天看到龙吗?”
这番话,范东那时候听不太懂。
他依稀又觉得奶奶的这番话好像有点说不清道不明道理。
毕竟山顶的那条龙王湖确实就像是他奶奶口中所说的那样神秘又可怕,关于那里的的「传说」好像一辈子都讲不完。
那时候的他还在县城的小学读书,每夭背着书包跑下山上课时,他都会碰巧经过那里。
那时,属于他家乡的河流似乎还没有像卮来那样忽然一夜之间完全干涸。
春夏秋冬,他和镇子上的孩子一起去打过水仗,一起去捞过里头的小鱼,但他一次也没见过那里有什么龙,更别提什么其他所在了。
直到有一个热的连婵都好像叫不动的深夏下午。
从山底下的小卖部花钱买了一根冰棍,又放学准备回家的范东在独自回家经过河边的途中,再次贪凉蹲下来玩了会儿水。
可这一次,身旁并无同伴,也无大人陪同的他却意外地失足掉入了深不见底的龙王湖中。
这是一次异常可怕的经历。
唯有真正溺过水的人才能体会那神明明闪着光亮的水面近在咫尺,仿佛用手指一碰就能逃生,可是因为沉重而不断下坠的身体一步步落入冰冷和死亡的可怕感觉。
只有七八岁的范东在水底下不停哭叫,挣扎着,但因为痉挛而失去逃生能力的双腿还是动弹不得。
在那一刻,他几乎以为自己会死,因为就算己经过去很多年很多年,他都清晰地记得那一刻生命化作流淌的河水从身体里一点点消失的恐怖感觉。
可就在即将完全失去的他自己都要绝望地放弃往水面上逃时,他却看到那闪烁着唯一一线生机的水面上,有一个奇异地跃入水中的红金色身影和一条夹杂在鱼和人之间的尾巴。
那是鱼……鱼?不,也许,也许是人?
一时间失足落入水中的少年不由得陷入了某种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和害怕之中。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接下来,这条‘鱼’竟然会飞快地从水底靠近他,并用自己温暖而滑腻,长满了鱗片的手掌抱住了他。
而也是在这个与那神秘的生灵对上眼的瞬间,那时还小的范东才发现这个长着红金色鱼尾巴的‘生灵’竟然有着一张让他熟悉到害怕的面孔。
这是他这辈子笫一次看见自己的奶奶变成这幅样子。
那时候的她己经是个不算年轻,面容也开始老去的妇人了。
但是范东发誓,长着一条红色鱼尾巴的奶奶真的就好像传说中的‘仰阿莎’一样,即便她的面容染上皱纹,红色鳞片不如年轻时美丽,她的身上依旧充斥着精怪鬼神才有的奇异之美。
“冬冬.......冬冬.........”
在水底变成一条金红色的鱼的他奶奶着急地好像快哭了。
“吶……吶……”
嗓子眼里呛着水,但是眼睛还是被吓得通红通红,面色煞白煞白的范东害怕的手脚都在剧烈地发抖,不停地及甯呕吐。
哪伯终于得救,可这一次的落水加上受惊,还是让被迷迷糊糊带回家的他发起了严重的高烧。
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被心急如焚的爷爷奶奶抱着去看了镇子里的医生,可即便吊了多少瓶盐水,被噩梦所包裹的他却依旧无法康复。
“冬冬……你到底怎么了……呜……你要让爷爷奶奶怎么办啊?”
“我,我害怕……”
“害,害怕?你害怕什么?”
“我……怕鱼……怕水……我想让他们都统统消失呜呜……我再也不想听那些「传说」和「故事」了……我不要看见水,不要看见鱼,赌怕,我好害怕......爷爷奶奶......”
仿佛是一句可怕的咒语,亦或是一个即刻就被老天爷当真的愿望。
伴随着被噩梦折磨了数日的范东的一句怕极了的梦话,当高烧终于褪去的那一夭清晨,再当他精疲力尽地从小床上苏醒,又看到欣喜地差点哭出来的爷爷奶奶时……
——山顶的「河」就真的干涸消失了。
除他之外包括他爷爷奶奶在内的所有人,都一夜之间像是遗忘了很多事一样。
即便之后唯一清楚真相的范东在小心冀冀地透过家里的水盆去偷看自己奶奶的影子,他也再没有从好像变成一个普通人的老太太身上看到过任何关于鱼女的奇特生理特征。
所以,这是个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的梦?
那这些存在于他脑子里「传说」和「故事」又到底是真的?还
是假的?谁能告诉他呢?
「阿宝,我总觉得……他们好像一直就在这里,没有离去,但再相见,我恐伯己经认不出他们了」
「哎,你是不是又梦到你脑子里那些东西了?」
「是啊,又是那些稀奇古怪却也忘不掉的梦,我梦到我是被一个很讨厌的家伙捉弄地藏自家腌菜缸里的鱼女,可他对我很好,像是我最爱我不过的父亲,你是老蚂蚁婆婆家的孙儿,每天都带着拾来稻谷悄悄来我家瞧我,还一个白头发的人,他总是牵着我的手去水边玩,还用他灵巧的欢手给我做了好多好玩有趣的玩具……」
「我有时真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实,好像这些幼年的我们曾经都亲自经历过,但最终「故事」讲完了,我也失去了一切变回了最普通不过的凡人,可是那时候,也踉着一块消失的「他们 」最后又到底去哪儿了?」
「我们都己经老了,真想,有机会再见见他们啊……」
逐渐长大的他偶然间偷听着自己爷爷奶奶的对话,他知道所有人好像真的把一切都给忘了。
伴随着山顶那条「河流J彻底消失,一切的「传说J和「故事」都完全地被人所遗忘,而即便他如何欺骗自己一切都是假的,不存在的,他内心深处的某块地方却依旧怀着对自己亲人最大的歉意和伤心。
“那你想改变这一切吗?”
范东,你觉得这就是「传说」真正的结周了吗?
快看看你的眼前,看看这一切是什么?
“喂,臭小子,快醒醒,你光会打呼噜吃干饭连这点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吗?”
不知从何处而来淡漢的男子声音和另一个冷漠的训斥声一下子打破了梦境中范东的思绪。
隐约间,天际像是有奇异,震慑人心的动物的嘶吼声,不仅将他浑浑噩噩的脑子瞬间惊醒,还仿佛让他的意识都重新恢复了生气。
而这一次,再次听见这声音的范东却几乎在同一时刻就确定了下来。
龙,对,这就是属于龙的叫声!
尽管他这辈子都没有听过龙的叫声。
但这世间,水里,路上,夭空中显然再没有任何一个强大的生灵可以发出这样的叫声。
而当范东猛然间睁开紧紧闭着的眼睛从头顶上蔚蓝色的‘水珠’往上看,却无法从那笼萆在自己眼前的乌云和迷雾中看到一团像是灰色旋涡般的破洞。
而在那旋涡之中,除却一个正为他单手打破那扇奇异大门的模
糊白色身影,就只有那一幕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让他在无法
面对家乡的一切——
【“我有时真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实,好像这些幼年的我们曾经都亲自经历过,但最终「故事J讲完了,我也失去了一切变回了最普通不过的凡人,可是那时候,也踉着一块消失的「他们」最后又到底去哪儿了? ”】
【“我们都己经老了,真想,有机会再见见他们啊
【“冬冬……你到底怎么了……呜……你要让爷爷奶奶怎么办啊?”】
【“我,我害怕……”】
【“害,害怕?你在害怕什么? ”】
【“冬冬,阿奶这次要走了……我己经老去,只有「河流」能永远地陪伴着你……真希望天上的龙能接我回家啊……”】
在水边伤心哭泣的年迈妇人,还有幼年时,胆小到只能抱着头的自己,都透过蔚蓝色的‘水珠’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被刮的完全站不住的范东眼睛通红,双眼含泪地站立在风口,像是再一次坠入深水中挣扎的欢手却好像忽然获得了一股力量般靠近了那‘水珠’外的一切。
他的身体,他的欢手,他因为愤怒,悔恨和不甘心而咬紧的牙齿都在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那一句话,一个答案。
那个出现在风口的白发身影亲口问出他那个问题的答案,那个过去多少年里他都在梦里哭着问自己的答案。
“阿奶,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不……这……这并不是……这呜呜……不是「故事」真正的……结局……不是!”
伴着这句话音的落下,天空那道‘门’好像发出一声碎裂之声 ,与此同时,泄露出一缕耀眼夺目的光。
山顶一夕之间死而复生的河水呼啸而下,夭际中不再乌云密布,阴沉可怕,生机都一瞬间回到了整座沉寂己久的东山,而在云中,隐约有一人一龙悄然离去,只留下山谷,河流重换生机
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泥土,溪流,萆木,千年前的中原大地,人间的河流。
灌溉的河水己经干涸,唯有「龙J与「人」与留在了地上。
人间的河,从来不知去往何处,却也去往人心中真正想去的地方
有母亲,有父亲,兄弟姐妹,有肥沃田野,河流的地方,
—那地方,就叫故乡。
三夭后,东山县的唯一的大巴车站内。
拎着一大堆爷爷奶奶留下的旧衣服杂物,外加山货土特产塞满 了整个旅行袋的范东正在和特意来送他的晋衡告别。
老房子过户的事情这两天县政府那天己经基本搞定了。
多亏了有办事靠谱又温和稳重的晋衡,外加气场恐怖又强大的 秦艽的帮忙,范东这个干什么都缺根筋的小年轻才能够这么快就把政府那边拆迁款的事搞定了。
对此,呆头呆脑的范东自然是对两位‘远房亲戚’感激无比。
但无奈,大家似乎接下来还都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所以这不,被单位领导催着回去上班的范东提前收拾好了行李准备离开,而普衡和秦艽据说也买好了车票,要准备离开东山了。
分别前,他们三个还在县城碰头吃了顿便饭,这回是范东主动请的客,也算是谢谢对面这两位多日来的帮忙。
过程中,范东还特意问他们要了电话号码,方便以后有机会联系,偶尔还能再个面之类的,平时不太好说话的秦艽闻言当时倒是痛快给了,但随后又盯着他懒洋洋来了这么一句。
秦艽:“工作日非工作日,节假日非节假日都不要打过来,打过来也不可能有人会接。”
范东:“啊?那我到底什,什么时候才能打?”
秦艽:“哦,等你这辈子活到头了,河水干涸,快要寿终正寝的时候吧,那时不用你特意联系,我们也能到你。”
范东:“……”
晋衡:“别在意,他是和你开玩笑的,他这个人就是这么喜欢开玩笑。”
范东:“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哈,难怪,吓,吓我一跳……”
这个并不好笑的‘玩笑’最终胆子天生不大的范东也没敢在脑子里细想。
但说来也怪,经过了上次那一晚那个再次醒来又完全忘光的‘梦境’卮,他确实感觉自己长久以来心中一直淤积的某些心结被解开了。
即便现在他己经要为了自己的理想去一个并非家乡,全然陌生的城市打拼,生活,往后也很难有机会回家了。
他的内心也不再充斥着对亲人的愧疚,思念和无尽的迟疑迷茫
“冬冬,人只要心里还始终惦记着自己的家,不需要一辈子留在这儿,也还是可以回来的。”
“去吧,别再害怕,你己经真正长大,我们留给你的「河流」会踉着你一起去外面更大的世界,陪着你游到任何地方去的。
“晋衡,我能不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嗯?什么问题?”
你到底是做工作的?你和秦艽又是从哪儿来的?”
此刻在相处多日的欢方即将离别之际,大概是又想起这连日来遭遇的神秘一切。
拎着东西即将上车的范东挺忽然的,就开始对眼前还是青年样子,却仿佛走完了漫长人生之路的普衡的职业感到好奇了。
按照平时的情况,其实他也未必会问出这个有点冒昧的问题。 但一是今天秦艽因为收拾行李没来,他终于敢装着胆子打听了,二是大概是这一次,这两个神秘的‘客人’真的勾起了他这个寻常人内心太多的好奇和迷惑,他才会鼓起勇气小声问了一句。
“……我其实是一个记录「传说」的人。”
特殊眸色和发色依旧是那么和现实中的人格格不入,但在人群中面对他人的侧目却也如此坦荡而淡然的白发青年想了想,仿佛也很真诚地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记录……「传说」的人?”
“土地,河流,凡人,以姓氏划分的氏族,以及他们自身的故事和结局,用自己一生的时间将这些东西收集记录在一本书里,这就是我的工作。
“这……这太不可思议了,在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工作?”
有点结巴的范东又开始怀疑自己的世界观了。
“当然,大部分流传下来的「传说J本就是过去真实发生,正是因为有这些流传下来的志怪故事,人的存在才真正地得以延续和流传,但「传说」或许可以有结局,但有时候「龙神」们也会希望人们即便不再进行祭拜,也可以长久地在脑海里记住他们这些曾经的‘老朋友’的存在。”
“诶,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龙」真的很喜欢曾经被他所眷顾的人,即便高傲如他从来不会坦诚地告诉别人,却也会希望被人所铭记,以便他将来还能顺着「河流」,长久地来人间探望自己思念的家乡与亲人吧。”
因为这番仔细想来确实意味深长的对话。
之后坐上大巴,又眼看着晋衡在底下对自己平淡地最卮挥了挥 手当做告别的范东都有点会不过神来。
他呆呆地坐在大巴上,夕卜头是己经开了好远,再难回头的东山,脑子里却还在回想着那番话。
“传说……家乡……可,可你还没回答我呢,晋衡,你们到底又是从哪儿来的?”
“这个问题不该问我。”
“那我该问谁?”
“问你自己。”
“我自己?”
“你早就见过我们了,在很久很久以前.”
这个问题,直到最卮露出一丝淡然而无奈的微笑,仿佛在看着一个小孩子的白发青年都没有正面地回答范东。
此刻他的周遭坐着其他普通乘客,女人,老人,孩子。
玩手机的,看视频的,大伙都在吵吵闸闸,充满人间烟火气,那座落后却又神秘的大山正在他的背卮离他越来越远。
而就在注视着车窗外的范东茫然地嘀嘀回忆着什么,又不经意地用脚碰到了底下放着大堆爷爷奶奶遗物的旅行袋,很突然的,一张多年前他曾见见过,此后多年都不知所踪的照片。
照片上,他看到了一个笑的很灿烂,长的一点都不好看的小姑娘,还有两个眼熟震惊到让他难以置信,或许他真的今生再难见到的面孔。
【在赤水湖的中央,有落满青色鱗片的龙王。】
【多年前,他打败了云中豹人,抚育仰阿莎的女儿,心肠善良】
【他也来过人间,有过情爱。】
【他也有自己的情郎。】
【他们最终一起稍失在湖心中央。】
【云层上,赤水旁,龙的尾巴在水面上晃。】
“传……传说……原来都是真的,是龙,是龙啊……原来你们真的是……”
end
《番外篇.人间的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