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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远方来客

残酷罗曼史 尼罗 3960 2024-12-25 21:39:00

何宝廷近来觉着这日子过的百无聊赖,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便是发呆。他跟老牛反刍似的将自己的前半生翻来覆去的嚼了无数遍,末了就觉着往事如风,人生如梦,活着和死了似乎都不大吃劲,生活没有目标了。

香港的十一月是个秋高气爽、阳光普照的时节,何宝廷长久的坐在长廊之下的一把白色沙滩椅上,前方遥遥的草坪上一会儿是阿拉坦追着何承凯跑出去了,一会儿是阿拉坦抱着何承凯进来了,两个人欢天喜地的在草地上连滚带爬,乐的嘻嘻哈哈的。何宝廷看在眼里,无动于衷,只感觉这一切都同自己没有什么大关系。

阿拉坦同何承凯的生活像一场欢快的话剧,虽然每日的情节都是雷同的,可是因为气氛和悦,所以让人瞧着也别有一番趣味;何宝廷固然是与他们身处同一舞台之上,可他认为自己这个角色的戏份已经尽了,演的天好,也再没有出场机会了。

他懒洋洋的向后靠过去,又将两条腿抬起来搭在前方长廊的栏杆上。

微微的叹了口气,他想自从离开张家口之后,自己就是注定的再无作为了。十八岁到三十五岁,十七年,自己的人生,全浓缩进了这十七年。

这十七年过的不容易,什么都经历过了;没死,就算是福大命大。做人要懂得惜福,否则老天爷要怪罪的。何宝廷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从不在人前垂头丧气,只是夜里躺进被窝里了,才搂着枕头轻轻嗟叹几声;同时心中又很冷酷的批判着自己,认为自己其实是在无病呻吟。

正当此时,院外马路上忽然很密集的响起了汽车喇叭声,这把草地上的阿拉坦和何承凯给吓了一跳。何承凯一翻身就跑到院门处,双手扶住那雕花黑漆铁栏杆向外瞧了瞧,他放出尖利的童音喊道:“阿布!喇嘛!喇嘛!”

此时阿拉坦跟了上去,从那栏杆中向外一看,他也大吃一惊,立刻就扭头向何宝廷拼命挥手:“有、有人来了!”

何宝廷见这二人如此激动,便莫名其妙的起身穿过院子走到了那扇铁门前。居高临下的望过去,只见百十来级的台阶下停了三辆崭新锃亮的黑色汽车,全部车门大开,一帮红衣喇嘛乱哄哄的簇拥在中间那辆汽车的车门之前,众星捧月似的迎出了一位身穿华贵长袍的青年;而那青年下车站定之后,便满面笑容的仰起头,对着上方门后的三人大幅度的摆了摆手:“极卿!王爷!承凯!你们好呀!”

何宝廷惊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小佛爷!

小佛爷——这朵大宝庙生出的奇葩、佛教界的交际花,到底是如何在外蒙军队的严密监视下带着二十名侍从和两千五百根金条逃来香港的,至今为止依然是个谜。据他自己叙述,那其中经历是非常之惊险,但幸亏佛祖保佑,所以一路倒也尚算平安。跟随他的侍从私下里说小佛爷是有神通的,不过小佛爷本人并不承认这事,只将一切幸运归于佛对自己的庇护。

坐在何家的大客厅里,他一边受着众人的注目,一边从面前茶几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大红苹果,“咔”的咬了一大口后边嚼边说:“我现在住在松王那里,不会久住,因为我的人太多了!”

何宝廷还沉浸在小佛爷方才的历险记中不能自拔:“那你为什么不去北平呢?德王就在北平。”

小佛爷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倒是严肃了一点:“那个时候我觉得很不安,我想这也许是佛祖给我的暗示,我一定要走的远一点。”

何宝廷笑道:“这回倒是够远的了。”

小佛爷慢慢的吃着苹果,若有所思的答道:“是的,很远,我这些年虽然很少回大宝庙,可也从未离开大宝庙这么远过。”

何宝廷听他那话里似乎有些留恋之意,便随口问道:“那么等战事平息后,你还打算回去吗?”

小佛爷捏着半个苹果,那张一贯无忧无虑的面庞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忧伤:“我……终究是要回去的,不过这一世应该是不能够了。”

何宝廷听了,心中忽然随之悚然起来。小佛爷口中的一世,便是凡人所说的永生了。大宝庙内的活佛会永生不回大宝庙——小佛爷到底感觉到了什么?

小佛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感觉到了什么。他将自己所有的预感都归为佛祖的暗示,他随着这暗示义无反顾的向前走,毫无犹疑。

何宝廷想留小佛爷在自家住下,然而小佛爷已经在松王那里安顿下来了,就不愿再挪动。在何家吃过晚饭后,小佛爷又掐了何宝廷的脖子,赞美了哈丹巴特尔的西装,且逗了逗何承凯,同阿拉坦叙了叙寒暖,然后便一路欢声笑语的告辞而去,并保证过两天还来。

何宝廷被小佛爷说的晕头转向,小佛爷走了好一阵子了,他还是满脑子回荡着对方的笑声。瘫在沙发上,他想自己是真老了,身体不好,精神也不济了。

哈丹巴特尔走过来,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何宝廷摸索着找到了哈丹巴特尔的手,同他十指相扣着握住。

歪身靠在对方的肩膀上,他忧心忡忡的轻声开口道:“北边的战争进行的这样激烈,李世尧虽然在信上说他如今还在后方,可是照此情形走下去,他迟早也是要上战场的。”

哈丹巴特尔柔声答道:“李师长是军人,身不由己。”

何宝廷仰起头,凝视着哈丹巴特尔那轮廓分明的侧影:“哈喇嘛,你知道我的心思。今天听小佛爷说了这一席话,我忽然有点怕。”

哈丹巴特尔松开手,抬臂搂住了他的肩膀:“李师长很聪明,不会有事的。”

何宝廷几乎就是靠在了他的身上:“聪明是没有用的!”他把声音压得极低,而且咬牙切齿,是一种恶狠狠的窃窃私语:“战场上讲的是命!一个人在枪林弹雨里是死是活,全凭他的命!”

哈丹巴特尔低下头,嗅了嗅他的头发:“那李师长的命运一直如何?”

何宝廷用手扶住哈丹巴特尔的大腿,腰是弯着的,脸几乎贴在了对方的胸口:“他的命很好……这么些年了他没受过伤,你看我身上挂了许多彩,他没有,一次也没有。”

“那你还在担心什么?”

何宝廷的身体是在明显的战栗了:“越是这样我越怕……说不清;他顶好是别往前线跑,可是这种事情,你也说了,身不由己……小佛爷这人很准的,他说不安,就一定会有坏事发生!”

哈丹巴特尔微笑起来,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极卿,你有点神经质了。”

何宝廷的确是有点神经质了。他用双臂紧紧的勒住了哈丹巴特尔的腰:“哈喇嘛,明天你陪我下山去给他发一封电报,逃兵就逃兵吧,一无所有也没关系——我得让他马上过来!”

哈丹巴特尔望着何宝廷——以他的角度来看,就见何宝廷的睫毛长而浓密的垂下来,将一双眼睛修饰的浓墨重彩。

“极卿,你其实是很看重李师长的,是不是?”

何宝廷没想到哈丹巴特尔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就心慌意乱的抬眼望向他:“我……是!”

李世尧接到何宝廷发来的电报后,心里挺高兴。

王军长在沈阳城边子上打了一场大败仗,旁的损失不论,单是李世尧的那个师就几乎死绝,要不是王军长急于逃命,大概就要下令将这个师的番号取消了。

再说这个王军长,在战前表现的刚正不阿,正是一副宁折不弯的标准军人风骨;哪晓得甫一受创,便吓的屁滚尿流,连上级都不请示了,退到葫芦岛乘上海轮,一溜黑烟的便往上海方向跑去。李世尧还在野战医院内装伤养伤,这一日忽听得王军长狂奔而走的消息,大为吃惊,心想他当初死活不让我走,结果现在他跑的比谁都快,这个老不要脸的!

这回李世尧没了上级,也没了部下,就只剩下身边一队便衣卫士,伶仃之余,倒是拥有了极大的自由。审时度势之下,他骤然就恢复了健康,并且擅自带人出了院,以追大部队为名走掉了。

他这一走,明面上说是去追大部队,其实就怕让大部队追上。一路全员便装,走的藏头缩尾。因怕让人瞧出自己身份有异,他思来想去的,便将自己这一群人全打扮成了皮货商模样;走了两天,他灵机一动,拔枪带人打劫了一支小商队——商人们让他给毙了,货物和马匹留下,作为伪装的道具。他这回美了,边走边卖货,等过了长江后他一算账,发现自己除去路费,还挣了点小钱。

他算是找到了乐子,搞了点不值钱的杂货,他继续不显山不露水的走了下去;速度当然是很慢了,不过安全第一——走那么快干什么?赶着投胎去吗?

李世尧那边是走的安然了,可是何宝廷在香港,对内地情形一无所知,就只晓得自己同李世尧失去了联系,便心急如焚,又开始魔怔起来。

他心中发烦,在家中瞧谁都不顺眼,吓的阿拉坦抱着何承凯退避三舍,不敢轻易露面。何宝廷一腔怒火无处释放,又不能像当年在蒙疆之时以屠杀泄愤,便憋闷的四处乱走,后来还故意找碴,把家中的一个本地听差打了个半死。小佛爷辗转听说了他的情况,也不敢来做客了,家中就只剩下一个哈丹巴特尔同他周旋。

何宝廷这人的性子虽然又野又驴,却是始终不敢对哈丹巴特尔妄言妄动。在哈丹巴特尔面前,他不知怎的就变成了一个大男孩子,莫名就觉出了自己的无知无识来。

这日,他正在房内闷闷不乐。哈丹巴特尔忽然无声的走了进来。

“极卿……”哈丹巴特尔走过去,温暖又温柔的拥抱了他:“别这样。”

何宝廷坐在沙发扶手上,把额头抵在哈丹巴特尔的胸口:“哈喇嘛,你不懂。”

哈丹巴特尔抬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语气和缓的说道:“烦恼都是从这爱恨上生出来的,所以我也不想懂。”

何宝廷闭上眼睛:“可是我懂。已经懂了,早就懂了!”

哈丹巴特尔依旧满怀温情的抚摸着他的头发:“极卿,你的挂碍太多了。”

何宝廷开始烦躁起来:“道理我明白!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可这又怎么样呢?我挂碍了三十多年,你现在让我放,我放得下吗?”说到这里他似乎是觉着自己语气太重了,便缓缓的长出了一口气,将额头在哈丹巴特尔的胸前蹭了蹭:“哈喇嘛,我心里难过的很。我再等一个星期,如果还是没有李世尧的消息,那我就回去找他——他妈的是死是活,总要给我个信儿啊!”

哈丹巴特尔双手握住何宝廷的肩膀,将他一把扶了起来:“极卿,你要回内地?”

何宝廷挣了一下,没挣开:“是,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回去——没别的意思,他要是活着,我把他带回来;他要是死了,我就把他烧成灰带回来。”

哈丹巴特尔皱起眉头:“不许去!内地到处都在打仗,你又是这么个身份——你忘了你是多不容易才来到香港的吗?”

何宝廷低下头:“哈喇嘛,你不用担心我,我是什么都经历过的,还怕打仗吗?”

哈丹巴特尔狠狠的摇了他一下,脸色随即沉了下来:“不许去!太危险了!”

何宝廷从没见过哈丹巴特尔这样凶巴巴过,倒是吃了一惊,知道自己这是惹到他了,语气上便不由自主的软了下来:“如果这一周他来了消息,我自然也就不必去了。”

哈丹巴特尔放开他,转身大踏步走到门口,却又停下来回头盯着他说道:“极卿,你不许去!我不能眼看着你去送死!”

何宝廷还要出言解释,然而哈丹巴特尔并不给他这个机会,拔脚便走出门去。

何宝廷没想到自己会惹恼哈丹巴特尔,心中感到非常不安。独自镇定了一会儿情绪,他起身出门,在书房中找到了哈丹巴特尔。

哈丹巴特尔正站在书架之前,对着眼前那一排整齐书脊出神。听见门口响起脚步声了,他才回过头来,若有所思的看着何宝廷。

何宝廷很勉强的笑了一下:“哈喇嘛,生气了?”

哈丹巴特尔摇摇头:“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惭愧。”

何宝廷没听懂:“惭愧什么?”

哈丹巴特尔转头望向窗外:“我指责你挂碍太多,我又何尝不是呢?况且同你相比,我那更像是自寻烦恼。我这一生无所为也无所求,自以为可以达到究竟解脱,然而遇到诱惑,却也还是一样的……这并非我想要的结果,也有悖于我的宗旨。极卿,你没错,是我错了。”

他这番话说出来,何宝廷更糊涂了:“哈喇嘛?”

哈丹巴特尔望着他怔了片刻,末了他摇摇手,恢复了往日安详的神情:“没事了,极卿,没事了。”

何宝廷走到他面前,满心狐疑的又开了口:“哈喇嘛?”

哈丹巴特尔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极卿,我们出去走走,王爷给承凯新制了许多衣服,我们可以去看看。”

何宝廷莫名其妙的答应了一声,没敢再多问,糊里糊涂的便随着哈丹巴特尔走了出去。

作者感言

尼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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