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佞当道,忠良被谤,朝中有重君臣、张二人被小人陷害,一个满门抄斩,一个发配北疆,各地民间义士愤而群起。
其中有一人姓沈,江湖人尊一声“三爷”,素有狂生之名,尤以一身神鬼莫测的轻功冠绝天下。
沈三爷千里驰援,从鹰犬眼皮底下捞走了王大人的遗孀和幼子,又胆大包天地在充军路上将张侍郎劫走,从此销声匿迹,纵使鹰犬们将通缉令贴满街巷,也是萍踪难觅,倒成了一段叫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漫山的火把连城了一条灼眼的火龙,人声、马嘶声、仗人势的狗吠声此起彼伏,听得人心惊胆战。
妇人抱孩子的手一直在哆嗦,冷汗浸透了衣襟,叫夜风一扫,一层薄冰似的贴在皮上。她的皮是凉的,心肝也是凉的,中间夹着一层左支右绌的血肉,挣着命地发出一点热气,依旧是入不敷出。
突然他一脚没踩实,从一块松动的山石上滑了下去,妇人尖儿短促地惊呼了一声,闭了眼,竭力护住了怀里的婴儿,预备一个好摔。这时,一根长竹竿伸了出来,轻轻巧巧地挡住了她往前栽的趋势,妇人刹得太狠,把竹竿压弯了,一弹,他整个人又往后仰去,那长竹竿就好似不着力似的,闪到了她身后,一撑一撘,将他扶稳了。
“留神。”一个有点沙哑的声音说。
说话的,是个身量颀长的男人,他一身破衣烂衫,脖子上挂了个狗牌似的小木头,腰间别了锈迹斑斑的酒壶,很是不修边幅,他披头散发的遮着半张脸,眼睛半睁不睁的,带着点酒意,也看不出多大年纪,反正是不怎么体面。他嘴里叼着根草,手里拎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竹竿,后背上背了一把破布裹着的剑,走路时肩膀微晃,吊儿郎当的,仿佛是一副随时准备寻衅滋事的模样。
要是走到大街上遇见这么一位,路人多半是要敬而远之。
然而此时,那抱着孩子的妇人被一个山头的人追杀,身旁只有这位能指望,也就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凑合了。但她是个深宅妇人,与这些撒尿和泥的江湖草莽素无瓜葛,心里仍是怕他,因此那男人向他走来的时候,她就下意识地抱着孩子往后退了一步。
那男人虽然是一副预备沿街要饭的尊容,竟也颇有眼色,立刻察觉到她的畏惧,便不再靠近,将竹竿放平一边,说:“抓着。”
妇人小心翼翼的看了地看了他一眼,迟疑的抓住了那竹竿,竹竿约么有七八尺长,在男人手里,如同臂膀一样灵活,随时能搭扶她,又能将两人隔开,不教她不自在。她抓着竹竿,无端生出一点安全感,期期艾艾地开口道:“沈......大侠。”
“沈三,一个混混,不是什么大侠。”男人懒洋洋的说,“夫人,本人虽然卖相不佳,但绝对不会无故扰人,您就放心吧。”
“沈......三爷,”妇人哼哼似的小声说,“多谢您施以援手,就我们母子一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唔,”沈三应了她的谢,又说,“应该的,不必报,我也是受人之托。”
“先夫......先夫在时,访客络绎不绝,如今一招落难,落井下石者甚众,满朝却无一人应声。您与我们夫妻二人,不过是萍水相逢......”
这妇人可能是紧张,絮叨起来没完没了的,沈三只觉得好似有只声气虚弱的蜜蜂在他耳边“嗡嗡”飞,烦得他脑壳都肿了,见他一边说一边瑟瑟发抖,又不好喝令她闭嘴,只好挖了挖耳朵眼,忽然,他目光一凝,乱晃的肩头陡然定住。
长篇大论的妇人被竹竿猛地往前一带,紧接着,她眼前寒光一闪,剑风刮得她脸生疼,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到她脸上,血腥味扑鼻而来,妇人骇的失了声,只见地上落下一具小小的死尸,像鸟,又像尖嘴狐狸,通体灰毛,背生双翅,已经被利剑一分为二,猩红的小眼睛仍好像直勾勾地盯着人看。
“‘千里追’,这些人就为了追杀个孤儿寡母,至于这么大动干戈吗?”沈三哼了一声,用破布把剑上的血抹掉,脚尖拨了拨小尸体,朝妇人伸出手,“夫人,孩子给我看看。”
他不由分说地接过婴儿的襁褓,低头仔细嗅了嗅,闻到了一股微弱的香气——介于脂粉与香烛之间,很轻,但是凑近了闻,有点辛辣刺鼻。空中紧接着又响起几声尖鸣,只见七八只千里追盘旋在空中,叫起来像针一样,锋利无比地穿过夜空,传出去老远。
“你们身上沾了追踪香,被这些畜生盯上了。”沈三说,“快走!”
追兵不知道养了多少这种叫“千里追”的小怪物,前赴后继的往下冲,被沈三切了一个又一个,几乎要下起血雨来,那玩意的尖叫、一路留下的血迹,好像是个指引路标,引得追兵越来越近。沈三瞥了一眼抱孩子的妇人,感觉他那两条腿长着就是为了显个高,全然是个装饰,非得安上轮子才能跑得过那些纵马牵狗的追兵,这么跑也不是办法,于是忽地刹住脚步:“夫人,失礼。”
他把这母子俩塞进了一个隐蔽的山洞里,把孩子的襁褓扒下来。将那妇人的外衫塞进去捏成个人形,转头看了一眼眼巴巴的母子。他又把身上的干粮和酒壶放下:“翻过这座山,往南二十里就到渡口了,渡口有船接应,我的朋友,靠得住,过了江就能甩开追兵,夫人到了南边,有地方去吗?”
妇人小声道:“尚有些娘家亲戚可以投奔。”
“嗯,我这江湖草莽就不多管闲事了。”沈三一点头,这时,他无意中对上了那婴儿的眼睛,说来也奇怪,这样颠沛的逃生半宿,他居然不哭也不闹,只睁着一双黑豆似的眼睛望着初来乍到的陆离人间,像是有点神性的样子。
沈三觉得稀奇,冲那小东西一笑,妇人这才发现他长了一双星子似的的眼。
沈三摘下他脖子上的木牌,那木排正面刻着“镇魂”二字,背面有四句神神叨叨的话,文风像路边支摊算命的江湖骗子手笔,男人把那木牌挂在了孩子脖子上:“我娘说这是我从娘胎里带来的,能逢凶化吉。估计是她编的,反正我也无灾无病的活到这把年纪了,给了你这个小东西,图个心安。”
妇人忙叫住他:“三爷,您呢?”
“这些没长腿的王八蛋,追不上我,”沈三不怎么在意的一摆手,“藏好了,我有办法脱身。”
妇人惶惶道:“三爷!”
然而沈三爷夹着那假襁褓,站没站相地朝那母子俩一拱手,身形如燕子般钻进了无边的夜色,转眼就没了踪迹。千里追们闻着他手里的味,一窝蜂地追了出去。
无数火把汇成的长龙从不同方向向往山顶追去,披甲执锐的兵堵住了所有下山的通路,将沈三堵在了山巅。山巅的风声猎猎,沈三目光一扫追上来的千军万马,轻飘飘地笑了一下,当着众人的面,纵身跳了崖。
右臂好似被人拧下来了,骨头“嘎嘣”一声脆响,活生生地把他疼醒了,沈三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睁了眼,暗淡又模糊的视野被视野里的人点亮了——那人一袭黑衣,长发曳地,水似的,一时看不清是男是女,只见鸦羽似的睫毛低垂。
“神仙。”沈三心里迷迷糊糊地想。
“神仙”感觉到他的动静,轻轻地在他耳边安慰说:“你骨筋脱开了,得合上,忍一忍。”
“啧,男神仙。”沈三失望地晕了过去
沈三爷大好年华,自然不肯被人撵着跳崖,他早准备好了金蝉脱壳,纵身一跃后,袖中就甩出一把蛛丝似的细线,堪堪将他吊在了山崖间一颗古木上,挡住了身形,随后把外衣扒了往下一扔——外衣里用树杈撑着,远看一个人似的,正好引开追兵的视线。他本打算等这些鹰犬走了人了在爬上去,谁知道这些大爷活像长在了崖山,四处搜索,还生火做饭,就是不走。
就这样,沈三爷在悬崖上吊了一天一宿,右臂早已没了知觉,人也险些给山顶风吹成腊肉,眼看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只好艰难地挥舞着独臂,顺着山崖往崖底爬去。连磕再碰,时不常还滑下几丈,他险象环生地到了崖底,倒进了湍急的水流里,一口热气散了,便不知被冲到哪去了。
眼下,应该是被人捞起来了。
恍惚间,沈三总觉得有人盯着他看,一只冰凉的手时而在他发梢与面颊出来回逡巡,一股新雪一般冰冷又清净的味道充斥在他鼻尖。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了下来,水汽凝结,露水降落未落,山谷里开始有那些夜行的野兽活动,远远地不知什么畜生咆哮的声音传来,沈三一激灵,警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在一间小茅屋里,身下是茅草榻,草榻弄得干净松软,躺着到是舒服。他身上摔脱的关节都合上了,左腿摔断的骨头也给木板夹得整整齐齐,身上大小伤口都给擦干净上了药,清爽多了。
他一动,就有人在他身后说:“你醒了,喝口水吧。”
沈三一惊,单手把自己从榻上弹了起来,忽的扭过头去看来人。他十三四岁行走江湖,轻功无双,不然也不敢顺着那么高的悬崖往下跳——方才却一点都没察觉到有人靠近。
这一抬眼,沈三把那人看了个分明。那是个年轻男子,脸色苍白,眉目俊秀如画,眼睫一垂,带着点说不出的清寂之气,像个雪堆的人。
沈三看得一时失神:“你......是人还是......”
那人应声一抬眼:“嗯?”
那双眼特别的很,眼角像是一笔淡墨扫出来的,但执笔的人可能不是什么正经画匠,于是这一笔扫得带了妖气、鬼气,冷森森的,勾得人三魂动荡。
沈三与他目光一碰,到了嘴边的“神仙”二字跑了调,脱口说:“......妖?”
“妖兄”自称“嵬”,没有姓。
沈三爷问他,这名字是不是取意“高耸入云,岿然不动”,答曰不是——就是把“山鬼”随便一拼,取个字形,很是不走心。妖兄话不多,开口永远是轻声细语的,不想说的时候就笑,笑起来大约是带了什么法力,沈三总觉得他这一笑,漫山的花就齐刷刷底含着露水绽放了,非常惊心动魄。
妖兄是个好妖,斯文善良,见沈三摔断了腿,就收留他养伤。其实不轰他走,已经算仁至义尽,妖兄对他照顾的很精心——每天不知从哪挖来一些稀奇古怪的草药给他换,颇有效果,一日三餐,虽然没有什么玉盘珍馐,山珍野味也自有一番风味。小茅草屋里甚至有个石刻的棋盘,两色的石头棋子都是手磨的,闲来无事,还会与他手谈一局消磨时光。
沈三时而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不在人间了,可能是一失足摔到了个仙界之类的地方。每天早晨一睁眼,就听得见清风扫着窗上的小铃铛,那铃铛一响,总是能引来许多鸟,高高低低地跟着七嘴八舌。百日悠长而清淡,听不见车马喧嚣、人言是非,也没有那许多腥风血雨、江湖争斗。夜里,细碎的风变得很长、很散漫,月缺时,举首见“星河万里”,月圆时,低头有“霜华满地”。
他和妖兄在小院里的大梅花树底,下了无数盘棋,不下棋时就天南海北的闲聊下酒——妖兄还有酒,据说是自己酿的,跟他的棋盘一样醇厚古朴,入喉极润,不醉人也不伤人。
这位妖兄就像个从地底长出来的,独自隐居在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山旮旯里,偏偏活得什么都不缺,沈三爷养伤期间,多次问起他究竟是什么变的,他都只是笑而不语,及至沈三爷报菜名似的把他叫得出的花草树木报了个遍,忽然灵机一动:“我知道了!”
正在捣药的妖兄头也不抬的说:“我不是山茶,不是茉莉,不是杜鹃也不是梅花。”
“不是那些庸脂俗粉。”沈三似笑非笑的说,“你是雪花。”
妖兄听了这等鬼话,感觉他纯粹是胡扯,却还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很从容地接了话:“雪花落下来就化了,哪有功夫成精?该换药了。”
“也有不化的,”沈三搬起受伤的腿,有些吃力的放平,一边动手拆起断腿上的夹板,嘴里还不闲着,“去年我应一个朋友之邀,到过西边,全是山,山连着山,六月里,山顶朔风凛冽的像数九寒冬,终年被雪,千万年也不化的——我看你啊,说不定就是哪座神山上的雪顶成的精。”
他的脑子荒诞走板地从山海间穿梭而过,带起了一堆怪之传奇,不由自主想入非非的时候,妖兄已经仔细地给他上了药,重新包扎了断腿。妖兄手脚麻利动作却极轻,几乎没让沈三感觉出疼来。沈三垂下眼只见一个乌黑的发顶,那人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手里不是野汉子皮糙肉厚的一条腿,俄日是什么吹弹即破的传世珍宝。煮着汤的小锅喷出细细的白气,隐约有蜂鸣之声,茅屋里干燥而洁净,被褥与衣服上都有太阳光晒过的香气。
江湖浪子,没家没业,风里来雨里去,浮萍莲蓬一般,有时候一口温热的粥都能让人热泪盈眶。
沈三更是个浪子中的浪子,浪到这悬崖底,被激流后的小茅屋当中一截,那么一瞬间,他心里竟轻轻地动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妖兄,你把我捞回来,又尽心替我疗伤,这要是按话本里的规矩,下一折我就该以身相许了。”
妖兄听了手一哆嗦,药碗摔在了地上,碎成了八瓣。
沈三愣了愣:“我说......”
“笑的”两字尚未出口,妖兄就头也不抬地匆匆收拾了碎片,仓皇地跑了。
他带起的风把几个小铃铛吹得叮当响个不停,像一帮豆蔻年华的碎嘴子,悦耳的烦人,沈三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目瞪口呆地盯着半开的茅屋门,迷迷糊糊地明白了什么。
就像说书人嘴里的书生与狐仙、迷路的旅人与山中精魅、许官人与白娘子......
他遇上了公狐狸、男精魅、雄蛇。
天降一圣果,甘冽甜美......有点牙碜。
自打那天沈三胡说八道引出了一场疑似风月官司,两个人都不像一开始那么自在,下棋的时候,都尽量看棋不看人,闲聊起来——就沈三自己的感觉,多半也开始像没话找话,很是尴尬。
而与此同时,他那摔断的腿骨也很快长好了,沈三皮糙肉厚,是挨刀挨惯了的,伤筋动骨用不了一百天,脱去木板在地上瘸了几天,跑跑跳跳也一并不成问题了。既然已经全胳膊全腿,他也就没有赖在别人家里的道理,何况外面还有他挂心的事。
这一日,妖兄给茅草屋后面的药圃浇水,沈三收拾停当,站在屋檐下,看着他的背影发呆,妖兄无意中一回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两人同时呆了呆,妖兄站直了,在一片药圃中先开了口:“你要走了吗?”
“唔,”沈三应了一声,随后又好似欲盖弥彰似的解释了一句,“我受人之托,送王大人遗孀幼子过江,还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得去看看......中秋过后,张侍郎发配北疆,他请我喝过一壶酒,我还要去护送一二。”
妖兄怔了片刻,张了张嘴:“我......”
我也请你喝过酒。
沈三:“嗯?”
“没什么,”妖兄一低头,“那就后会有期。”
江湖人如草,从来不诉别离,沈三一低头,将后脊的剑正了正,往外走去,行至门口时,他脚下忽然一停,转头看向目送他的妖兄:“大恩不言谢,我心里记着,带我了了那些事,就带两坛好酒回来......回来......”
他的油嘴滑舌卡了个壳,后脊驀地冒出一层薄汗,蒸起的热气漫过脖颈直达耳根,把他蒸成了一个结巴:“来,来,来任你驱使。”
妖兄似乎是笑了一下,笑也是有些忧郁的样子。沈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拔腿走了。他沿河跋涉百丈,又远远地看了一眼那茅屋和小院。他走着走着,就觉得腿发沉,心里空荡荡的,提不起劲头,连心跳也十分敷衍,脖子好像给人牵了根绳,拉着扭着让他反复回头。
千里无踪的沈三爷不干脆了,不潇洒落拓了,于是他恍然大悟,自己这是中了妖法,把魂给人家扣下为质了。
他还得回来。
九月底,秋意深潜进了泥里,草木尽凋。
沈三的剑折了。
不过这剑是他在路边铁铺里随便打的,不值几个钱,折了也不心疼,他就挖了坑,把那几个收了钱要暗中将张侍郎置于死地的差人埋了,在旁边竖了块木板,上书:“烂狗坑——你家沈爷爷立。”
然后他把断剑往旁边一插,只留了个剑柄在外面,嚣张的不可一世。
同行的几个朋友扶走了惊魂甫定的张侍郎,看了一眼他的“大作”,都很牙疼地劝:“杀就杀了,你这是干什么,给自己招货吗?往后还怎么在江湖上行走?”
“不走了,”沈三慢条斯理地把自己被断剑震伤的手包上,抬起头,顶着怒吼的西北风,他朝南看了一眼,“我金盆洗手了,退隐了。”
“等等,你退隐到哪洗手去了?”
“桃花源,盘丝洞。”
这鬼地方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金盆,朋友正待问清楚他被什么鬼迷了心窍,沈三已经施展他踏雪无痕的轻功,几个起落,就没了影。
一路往南,他从深秋开始赶路,赶到了雪满人间。
这一年冬天来得格外早、格外冷,江南江北都落了一层白霜,朝廷的通缉令追着他、大雪撵着他,好不狼狈,可他莫名的揣着一口热气,窝在心里,催着他扬鞭飞驰、归心似箭。
隆冬时,沈三顶着一身细盐似的雪渣,扛着两坛精心挑的好酒,找到了他养伤的那个小山谷,一眼看见那小小的茅草屋,他心花就忍不住开了一茬又一茬,急急忙忙地迈开腿,又想起什么,退回来,对着冷嗖嗖的西风仔细地把身上的风尘拍打干净,又就这冰冷刺骨的寒潭水把裤腿上的泥搓了搓,冻得食指红成了一盘热虾,他还没忘了把脸洗干净——手冻得不听使唤,拿小匕首刮着胡子的时候,不小心把下巴割出了一条小口。
他把这一点美中不足藏在了衣领里,故作悠闲地踱步过去,预备着开门剪了那人,就笑眯眯地说一句:“我来给你当牛做马来了。”
短短几百米,他心里就如炖豆腐一般,把这句话滚了足有一千遍,什么姿势、什么强调、怎么笑......都彩排得滚瓜烂熟,到了柴扉前,行将脱口而出了,沈三忽然瞥见小院里覆了一层薄冰碴,上面竟有积雪,药圃里一群破败的枝叶病恹恹地铺在那里,已经跟淤泥混做了一团。
他心里忽地一沉,热气凉了。
妖兄是很爱干净整洁的一个人,他在的时候,院里连一片落叶也不会有。那个人走了不知有多久,小院被遗弃了。
沈三在门口发了会呆,就拎了酒进去,里出外进的寻了一圈——连石头棋盘上都落了一层灰,除了窗棂依旧随风轻轻摆动的风铃。这里的一切,都好像是他重伤后臆造出来的幻觉。
北风一吹,就散成了尘埃。
沈三在茅屋里住下了,他笨手笨脚地清理了小院里的淤泥和积雪,又把茅屋里的落灰打扫干净,将带来的两坛酒埋在了梅花树下。苦寒过了,梅花就开了,盛着月色,沾着细碎的霜花。
沈三把茅屋用木石加固了一回,大有要长住的意思,又拿木头磨了一把木剑,每天鸟鸣时练剑,白天打猎翻园子,日落归息。世外仙居似的茅草院也被他修整得像个人家,原本清雅的药圃被他种满了菜,风铃底下挂了一排腊肉和果干,叫人间烟火气息压得,连风铃声仿佛香喷喷了起来。
唯独门口的梅花树,他没舍得改动,任它自由自在地长。
转眼,梅花三开三谢,沈三在山中茅草屋里,自己跟自己对弈了三年。
沈三如约而至,但那人没来。
终于,他似乎等不下去了。
有天傍晚,他把石头棋盘涮干净挂了起来,在潭水里洗了棋子,收起了窗口挂腊肉和果干的架子,不等天黑,就整理好了随身的行李。行李不多,团在一起只有一个小包裹,他用木剑穿在包袱上,挂在了门上,早早熄灯休息了,像是要出远门。
半夜刚过,月牙悄悄挂上了梅树枝头,一个黑衣人忽然从树影里走了出来,冰凉的手在那小包袱上摸了一把,他像个影子似的,悄无声息地穿过茅屋门,进了屋——正是此间主人,妖兄嵬。
三年前,沈三离开崖底,嵬就一路跟着他,看他南北奔波、险象环生,也看他风光无限、一呼百应,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谁知他真能放下人世喧嚣,竟回来了,见不得光的山鬼只好隐而不见,盼着他早点失望离开,没想到一等,就是一千多个日夜。
不过......
嵬的长袖带起清风,榻上落叶都能惊醒的高手就像魂魄出窍一样,陷入了更深的沉睡,嵬轻轻地坐在他身边,指尖细细描摹过他的五官,往下落在他手背上,将那双手拢入自己手心,低喃一声:“昆仑。”
他发过誓,永生永世不能见他的转世,上次照顾榻一个多月已经是破戒,偷来了几十日的朝夕相处,本不该再起贪心。
好在,这人总算是要在他忍无可忍之前离开了。
第二天,嵬照例藏在梅花影里,看着沈三背起行李、牵了马离开后才露出身形。他靠着柴扉发了会呆,觉得胸口好像是被什么掏空了一样,于是从梅花树下挖出了沈三埋的酒坛子。沈三可能是嫌他酿的酒淡,带回来的两坛都是塞北的烈酒,一口咽下去,烈火似的撕开了他的喉咙胸膛。他很少在人间闲逛,因此从没怎么沾过人间的烈酒,也不知道自己酒量欠佳,几口下去,已经靠着梅树滑了下来。漫长的前世今生不断地把他往下拉扯,他眼前混沌一片,数不清自己单方面地经历过多少次生离死别,浮光掠影地看过去,便如同烈酒一样烫着胸口。
嵬在梅花树下好一场大醉,昏睡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时,被晨光刺了眼,突然感觉到不对,忽地做起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移到了屋里。
这时有人挪了一步,挡住了窗户射进来的光,双臂抱在胸前,审视着他,慢吞吞地说:“我一共带回来两坛酒,你居然趁我不在,连喝再糟蹋了一整坛。”
嵬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你不是......走了吗?
奇异地,沈三好像听见了他心里的话:“我去山那边找人买盐,厨房里存的几罐盐都见底了,我又不能像你一样神通广大地变出来,妖兄。”
说完,他好像有些生气似的,倦怠地直起腰,往门外走去。嵬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也不知道是怕他走、还是怕他留,因为脑子里是宿醉的一团浆糊,这只避而不见的孤魂野鬼难得地遵从了自己的本心——他一把拉住了沈三:“别......”
沈三捏住他苍白的手腕吗,突然说:“其实这几年你一直都在这吧?只是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你看的见我,我却看不见你。”
嵬:“......”
“哦。”沈三从他表情里得知了答案,面无表情地掰开他的手指丢开。
嵬心里凉了下去,看着他走到门口,双手撑住门框,回过头来:“所以你真的不是人。”
嵬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睛里的慌张和情谊就像白雪上的乌木一样显而易见。
沈三睨了他一眼,走到院子里,就在嵬以为他这次真的走了时,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声怒吼,他连忙出门去看,见沈三怒气冲冲地拿他那把木剑往梅花树上抽:“我在乎吗!我说过我在乎你是人是鬼还是妖魔鬼怪吗!我如约而来,你避而不见,三年!三年!混账东西!”
“我......”
“没轮到你说话呢!”
“......我真的不是梅花精,你抽它也没用。”
“......”
刚凋了一轮的梅花瑟瑟发抖着,落了一把娇嫩的小叶。
他不是梅花精,那么是个什么精,沈三最后也没打听出来,但想一想,别人也没打听他小时候尿过几条裤子、掏过几个鸟窝,那么自己也没必要非得揭别人的老底,于是这么稀里糊涂的,他单方面大吵了一架、单方面地原谅了妖兄后,两个人过到了一起。
无论大俗大雅,妖兄都甘之如饴,对沈三爷的腊肉、果干与满园瓜果蔬菜,一概没有意见,闲来无事,还会帮他一起侍弄,沈三出去打猎也好、翻山越岭地到外面采买也好,每次走在路上,一想起家里有人在等他,心里就像升起一个暖烘烘的炉子,连乌糟糟的世道都不那么凉了。
安逸的日子过久了,沈三觉得自己功夫都搁下了,明明每天早起练剑的时候也不短,但许是旁边有那人看着,总让他心猿意马的缘故,木剑有点日渐凝滞的感觉,偶尔还会气力不继......他没往心里去,不继就不继,一个退隐江湖的山中猎户,三脚猫的功夫有一点也够用了。
两人日夜同吃同眠,偶尔也有心猿意马的时候。
可是三爷以前虽然是个浪荡子,却也是个浪荡客里的正人君子,不好男风,他家妖兄像是没在人间行走过似的,更是白纸一张,因此两人在床底之间,也总像小孩打闹似的,嘻嘻哈哈地闹上一是片刻,一天黏似一天,有时候隐约觉得少了点什么,心里存的情谊被一层窗户纸隔着,像雾里看花,虽美,但不真切。
这么打打闹闹的过了一整年,临近年关,江北又下了雪。
沈三乔装打扮,翻山越岭,到最近的集市上采买。瑞雪兆丰年,这一年是难得的好年景,虽然天子依然不着四六,奸臣也依然兴风作浪,但四境之外战事暂歇,老天爷也见缝插针地赏了一年风调雨顺,百姓的日子便如悬崖上的小草,藉着这股微弱的春风,又颤颤巍巍地红火了起来。
集市也比往年多了人气,沈三先拿兽皮和山珍换了钱,四处寻摸好吃好玩的,他要把鼓鼓囊囊的钱袋子重新清空,不一会,马背上就挂满了各色年货小吃。及至挂不下了,他才打算打道回府,买了自家妖兄爱吃的几样点心,刚出锅就用厚厚的油纸包了,这样,他揣进怀里温着,快马加鞭回去,点心还是热的。卖点心的大娘见他生的俊俏,未语先笑,还多给他包了几块白糖糕。剩下的铜子,沈三抓了一把给路边的乞丐,又瞧见小铺里卖文房话本的,就想买几本有趣的,拿回去给妖兄解解闷,他随手挑随手翻,忽然,翻到一本压箱底的画册,有名《分桃记》。沈三打开就是一愣,见这玩意竟还是个有图有字、事无巨细的,厚颜无耻地混迹在一堆之乎者也中间,很泰然的样子,也不知道脸红。
小贩眼尖,凑过来小声说:“客官,好眼光,这是孤本。”
沈三失笑,拂袖而去:“呸,什么孤本,有辱斯文。”、
......不到一炷香的光景,这位“斯文人”又回来了,装模作样的挑挑拣拣一番,做贼似的迅速抽出那话本,扔下几文钱,踹怀里跑了。
他怀里揣着这本鬼胎,顶着三九的雪,人和马都跑出一身大汗,热气腾腾地回了家,被寒气一激,先打了个摆子,嵬怕他着凉,急急忙忙地让他换衣服泡热水,沈三自觉身强体健,浑不在意,团团转地围着他调笑耍赖,喂他点心吃,打算早早把他家妖兄哄睡了,好拿出新得的“秘籍”好好拜读。
不料没来得及学习人声真谛,来势汹汹的风寒就把他给撂倒了,沈三当晚就发起了高烧,他少年漂泊四方,好些年没这么病过,烧得迷迷糊糊,一身一身的大汗,嵬不眠不休地照顾他,扒了他汗湿的衣服给他擦身,直到后半夜,才略微消停下来,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嵬怕他反复,不敢合眼,在旁边点着油灯守着,一双眼盯着沈三欺负的胸口,一边随意翻着他带回来的话本闲书,长篇大论从眼前过,一个字都没入眼,打发时间似的翻书.....直到他从湿衣服底下翻出了那本《分桃记》。
嵬无意中扫了一眼,又漫不经心地往后翻了五六页,陡然反应过来自己看了什么,脱手丢开,心虚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沈三。沈三面颊微红,人事不知,没有一点被惊动的意思。嵬屏息屏了半天,手无意识地在床铺上搓了一会,终于壮着胆子,把那本丢出去的书捡了回来,偷偷翻几页,他就好像要歇眼睛似的,面红耳赤地四处乱看一番,目光落到沈三身上,脸上就在刷一层红晕。
看一眼书红一层,看一眼沈三爷又红一层,还没到年夜,他就闷不做声地把自己刷得红红火火,喜袍加身。
快要同窗外落雪一起融化了。
沈三的病是寒气入体,精心调养了几天,总算赶在大年夜,好了起来。他扫清了恹恹的病气,活蹦裸跳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私藏的“宝贝”找不着了。这茅屋里总共住着他们俩,一本小破春宫不像有自己修炼成精的资质,断然不会长腿跑,那把它藏起来的,自然也就只有另一位了。
妖兄为人,就好像一碗清水,能让人一眼看到底,他藏起东西来,总无外乎那么几个地方,沈三掐掐指头,闭着眼睛都能翻出来,于是借口让嵬到院里给他折几枝好看的梅花,趁机翻箱倒柜起来。谁知妖兄刚出门又转回来,本想问他花插在哪,正撞见沈三偷鸡似的摸出了那本书。
沈三被他吓了一跳,书也脱手掉了。
短短三五天的光景,一本线装的旧书不知被那位“白纸一张”的妖兄翻了几百遍,纸页早已松散,一落地就摔得四分五裂,把斯文扫了地。
嵬喉咙微动,着了魔似的向他走去。
后来......斯文被生吞活剥,囫囵地咽在了大年夜里。
一阵大风卷走了花上的雾,窗纸破了,逡巡的傻子们恍然大悟,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去处。
两人原本是相依为命似的情意绵绵,忽然间,那条绵绵的小溪涨起大水,汹涌着顺流直下,成了开闸的洪峰。原来的日子是素面淡妆,有滋有味,那一夜过后,忽然又变成了浓墨重彩,百般撩人。
空荡荡的茅屋与小院放得下两人个人,却好像已经放不下浓得搅不动的情愫。
然而浮生若幻。
良辰美景,总如泡影一般。
过了年,不知怎么的,沈三爷身上一点活气化作了相思似的,总是困,越发提不起精神来。
这一天,嵬出门找了些黑白石子,坐在院里磨新的棋子——沈三爷是个臭棋篓子,输了要悔棋,不让悔就拿棋子砸人,他有一手名头响的暗器功夫,可惜遇上了他家这位能时隐时现的妖兄,一次也没砸中过,到是把棋子弄丢了不少,眼看不够下一盘的了。
沈三睡不醒似的,懒洋洋地靠在梅花树下晒太阳,忽然开口说:“妖兄,你每个来龙去脉,也没有姓氏,要不跟了我姓吧。”
嵬没应声,吹落棋子上的石粉,嘴角却翘了起来。
“山鬼嵬,这名字也是随便,阴气森森的,不好,也换一个。”
“换什么?”
“不如添几笔,凑个巍——巍巍青山的巍,怎么样?”
沈......巍。
沈三一跃而起:“我去给你写下......”
他不知是起的太急还是什么,一句话没说完,整个人忽然晃了一晃,他下意识地一把扶住梅树,四肢却软得没了知觉,眼前一点一点地黑了下去。
可能是过年时那场风寒又反复了,沈三病了好、好了病,一直没好利索,郁郁葱葱的小菜园又给腾出来一半做了药圃,可他不管吃了多少药,依然不怎么有起色,这样折腾了大半年,春去秋来,眼看又是一场严冬,被病拖得久了,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精气神越发跟不上了,临到年关,才勉强能出来走动。
这一年,妖兄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他独自出门了,两人头一次一起离开了深山茅屋,到镇上采买。可是出去一看,才发现,去年熙熙攘攘的集市已经荡然无存,附近几个村落十室九空,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逃荒的难民,才知道北边爆发了战事,皇帝老儿并一窝乱臣贼子慌了神,仓皇南下,连京城也丢了,兵祸过处,百姓人人自危,背井离乡,四处出逃,偏偏又赶上黄河大水、江南大旱,弄得饿殍遍地,满目疮痍。
去年那短暂的繁华好似回光返照,昙花一现,给人们带来一点虚假的安慰,旋即破灭。
他们两最终什么也没买成,沈三一路心事郁郁,回到茅屋,一脚刚踏进门槛,就吐了一口血——这一倒下,他再也没起来。
朦胧中,沈三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带着哭腔说“人鬼殊途”、“本不该破誓见你”之类,他悚然一惊,拼命地跟昏沉的身体挣出一缕清明,正好感觉到那只妖在他眉心落下一个轻吻,嘴里说:“我不该害你,我走了。”
沈三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抬手挂住了他的衣带:“你敢......”
“你招惹了我,你敢......敢再不告而别......我就把心挖出来......下锅煮了......”
这一年,紫薇帝星陨落,国破家亡。
有个山间的孤魂野鬼,立于苍茫天地间,肝肠寸断,走投无路。
惊蛰那天,路边雪化了,露出盖了一冬天的白骨,暴露在朗朗晴空下。
昏迷的沈三忽然醒了过来,目光清明地看向守着他的妖兄,脸上带着点笑模样。
“我方才做了个梦,梦见你和我在一座雪山上。”
那妖强颜欢笑地接了一句:“什么山?”
“好像是......昆仑山吧。”沈三神色有些悠远,没看见他家妖兄听见昆仑二字后狠狠地一震,兀自说,“山上还有一棵树,是你的原身吗?你是那颗大树变的吗?”
嵬......沈巍的喉咙好像给什么堵住了,艰难地说:“......不是。”
“我说也不是,那树一把年纪了,长得怪丑的,你其实真是终年不化的昆仑雪吧?”沈三忽然一笑,“我以前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现在突然有点信了......我小时候有一块木牌,上面神神叨叨地刻着‘镇魂’两字,我娘说那是胎里带出来的,叫我好好存着,怕我没了他,就活不长了,我一直不信......前几年随手给了个小娃娃,果然,从那以后就一年不如一年,寿数到了头。这是我不听老人言,自找的,跟你没关系。”
他的妖兄眼睛像是要滴下血来,沈三就轻轻地攥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小巍,你等等我,别走,还在这个小院,有来生,我还来找你,好不好?”
“......”
“好不好?”
“......嗯。”
沈三听了他这话,心满意足地闭了眼,话说了没几句,他又倦了,倦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说好了的,这回可要一诺千金啊,妖兄。
他这么想着,轻轻地往沈巍怀里一靠,纠缠着那人的手指忽地松了。
兴冲冲的,他去赴来世的约了。
嵬......沈巍,后来找了十年,遍寻人间,找到了沈三遗失的那块木牌。
凡人眼里蒙尘的旧木牌到了他手里,忽有流光略过,隐隐似有神光。
沈巍纵身直上云霄,见人间有一处闪耀着与木牌如出一辙的微光,像是遥相呼应似的,他隐去身形,循着那道光找过去,见一人家出生了一个小男孩,眼睛还没睁开,翘起的嘴角却依稀已经有了那人的模子。
沈巍伸出手,想碰一碰孩子的小脸,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黯然缩回手,转身化作流光,朝昆仑山巅而去。
昆仑山巅封着一只神兽白虎族混血后裔,已经安然地睡了成千上万年。沈巍把镇魂木牌挂在它脖子上,手掌轻轻拂过它巨大的头顶,把它早期的记忆涂涂抹抹,只剩下一个主人,然后挥手撤了封印。
“以后,你来保护他吧。”
人间从此有了镇魂令。
第一任镇魂令主,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定性,长到了三十岁,同辈中人,成婚早的都快抱上孙子了,他还在油嘴滑舌地蹉跎岁月,不时惹一身风流官司。家人每次问起,这不要脸的东西必然振振有词:“我掐指一算,冥冥中觉得有人与我前世有约,我得等他。”
前世之约等到了三十一,他生母重病,眼看是阳寿将尽、药石罔效,临死时哀哀地拉着他的手,说死不瞑目。
他听完,朝窗外看了一眼,仿佛哪里有什么人会来一样,可是等了很久,窗外依然只有一株开残的寒梅。他心里“咯噔”一声,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时失魂落魄地茫然起来。
这位“老大难”终于松口让步,家人都欣喜若狂,早就相看好了人家,立刻派人上门说媒,把喜事办得红红火火。新娘珠圆玉润,怯生生地扯着红绸牵了他,似乎还微微地发着抖,蝴蝶似的,抖得他心烦意乱,忽然若有所感,又回头张望了一眼——
然而只看到满院宾客如云,锣鼓喧天,是好一个良辰吉日。
“一拜天地——”
茅屋院里,还剩一坛前世埋下的烈酒。
沈巍旁观了一场圆满的婚礼,独自回到小茅屋里,将那酒挖出来,当成喜酒,一口一口地喝了。
他依旧是不胜酒力,穿心的万箭还扎在肉里,居然也能罪。
醉得不知今夕何夕时,他好像回到了当年在幽冥轮回前,与神农结契时,隐约间听到那先圣一声长叹:“不让你见他,是为你好啊。”
那是万万年来,他唯一一次越轨。
差点万劫不复。
神农先圣,真是伟大光荣正确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