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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那个被我活埋的人 vampire_j/反派二姐 28597 2025-03-15 15:58:09

【第三十一周】

早在2003年,我国司法部就颁布了监狱教育改造工作规定,要求监狱对即将服刑期满的犯人集中进行出监教育,时限为三个月。来年,以帝都为首,全国隔离增设了不少出监教育中心,教育内容从“如何乘坐地铁” 到“如何面对家庭的冷漠嘲讽” 甚至到“如何自主创业” 应用尽有。 这三个月的时间理论上说起来比很多犯人原本在监狱的日子来的要轻松 —— 中国大部分监狱里实行的是“5+1+1”模式,即所谓5天全日制劳动改造、1天课堂教育和1天休息的制度,而到了教育中心的监区却是半天劳动半天学习,工作量和工作强度大大减少。但事实的情况是 —— 由于环境的更换、以及对近在咫尺的自由和未来的迷茫,监区的犯人反而更加不好看管。

出监教育的第一个月由破冰和大量团队建设活动开始,而在那之前,服刑人员和临释人员得先在进门之前脱光进行体检,并且还要录像陈述自己的个人信息、家庭成员和所犯罪行等。这一个月里,临释犯们浮躁、焦虑,不断试探这新环境的边界和看管人员的底线,对每一条新的规章制度都提出质疑和不满。

到了第二个月,犯人的情绪状似冷静下来了,但这只是因为摸清了新环境和新狱警的底细,于是,犯人们开始作风大胆屡屡违纪,旷工、肢体冲撞、满嘴抱怨、小错不断。教育中心不存在减刑的奖励措施,于是只有一个“罚” 字,一般来说是警告和紧闭处分,但用处不大,所以教育中心也有权利下达加刑和取消减刑的决定,算是唯一较为有效的震慑手段。 而从这个时候开始,犯人也会失眠、焦虑、恐慌和口不择言。

因此,进入到最后一个月的时候,中心也会外聘专职的心理咨询师对罪犯进行心理疏导,建立一些出狱后的生活求职模拟环境帮助他们适应高墙外面的生活。 心理疏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要对犯人进行再犯危险评估,评估内容包括了临释人员的成长经历、犯罪事实、改造表现和心理状态,评级分为较高、中等和三档,而凌辰南就是少量外聘的咨询师之一。 他在填申请和面试的时候,故意将自己的履历侧重于对严重暴力倾向的心理矫治,并且提到之前在沈寅川监狱的一次志愿咨询,目的就是将自己负责的犯人范围缩小。

而沈寅川的名字,最终也成功出现在了他需要疏导的名单上。

到达的第一周,凌辰南先花了一整天时间跟着监区里一位叫做熊林的民警熟悉流程和规矩,熊林已经是第三年做这个工作了,每个月或每隔两个月就要接待一批新的临释人员,一批几十个人 —— 教育中心同时可以容纳200多人。熊林看着年纪并不大,脸上没什么疲态,却也没什么表情。

熊林介绍道:“这边是心理健康调节中心,里面有些简单的仪器,这些你估计也不用我多介绍,咱监区不少民警都是有心理咨询资格证书的,二级证书的有四个人,其余的包括我本人在内都是三级,但专业医师资源还是少,除非是那些有严重行为暴力习惯的、有精神病史的和精神压力过大主动找专业帮助的,其他犯人都是由我们带着做放松训练。”

“这里不比外面,他们不是普通老百姓,就算快要出狱了,那也还是犯人,不能用一般的态度对待他们,我理解你想要给他们尊重什么的,但也得要在强调他们身份的情况下来,你看,那是咱们每天播放的宣传片,《忘记身份是一种危险》,这就是在告诉他们,就算还有三四个月就要刑满释放了你也还是服刑人员。”

两人站在房间外看了一会儿,熊林接着说:“”我在这几年算是看明白了,犯人走到这里之后,服刑意识很容易开始淡化,开始得寸进尺要东要西的,不服管,他今天试探一点你的底线,明天就会再把这条线踩远一点。”

凌辰南听他说着,不时地点点头答应一声,问:“听说你们这能取消减刑甚至加刑?”

熊林说:“这种例子比较少,一般到了这个地步,没人想要功亏一篑,警告都是管用的,极少有临释人员会犯什么大错,基本都是小打小闹。”

他又问:“凌医生你要负责的犯人名单都拿到了吧?从明天下午开始,最开始的两天我会陪同,不过你办公室都有监视器,能看得到屋里的场景,你不用担心。”

凌辰南说:“也收音吗?这不太符合咨询准则吧。”

熊林露出了一个不太符合他年纪的讥笑:“医生,服刑人员是被剥夺了部分人权的人,没有隐私也没有自由的。” 他看了凌辰南一眼,又勾了勾嘴角说:“不过监视器是不收音的,只有画面。”

于是,凌辰南针对临释人员的心理诊疗就这样开始了。

虽然从业这些年也经历过了形形色色的客人,但和这里的咨询对象也还是有极大的不同。他面对的第一个对象就是一位已经年过六旬的犯人,他看着比资料上还要苍老很多,在监狱里已经过了大半辈子。18岁那年,他因为小偷小摸进了局子,结识了当时马上就要出狱的室友,有些时候人生的转折就在这不经意的一刻。几个月后,他因为和狱友“干一番大事” 而惹下命案,狱友在第二年春天执行死刑,而他也被判了无期。

所幸,在这之后的几十年来他因长期表现良好而几度获得减刑,如今,他人生已走到最后几个篇章,生活却还从未开始过。

咨询结束之后,凌辰南坐在原地无限感慨,熊林说:“其实他去年就可以出狱了,临释咨询也做过两次了,但是现在对于他来说,监狱外的世界比里面更可怕,他好几次故意违规被关禁闭,才拖到了现在。”

凌辰南理解地点点头,熊林说:“他其实表现很好,不抱怨,也不怎么爱说话,我们都想帮他,你这次要是能帮他克服,帮他走出去,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说罢就拍拍凌辰南肩膀,自己走出去抽烟了。

凌辰南接待的第二个犯人是因为因为故意伤人罪入狱的,他常年在外地工作,妻子在途中几度出轨,有一次被他直面撞见,犯人把妻子的出轨对象打成重伤,被判了3年有期徒刑。入狱的头半年里,他每天都计划着出狱后要杀死妻子和出轨对象,妻子来探监他也拒不见面,后来渐渐地,他也不怎么提这件事了,而凌辰南需要判断他出狱后是否有嫌疑实施报复行为。

“医生,我女儿高三了,在外地上学,” 犯人说:“我得要出去,赚钱,我女儿要上好大学,她不能过得比别人差。”

凌辰南点点头,说:“你已经有什么计划想法了吗?想找工作还是创业?”

犯人说:“我一个朋友有个车队,我可以帮他跑跑运输,顺便合伙做点小生意。”

凌辰南问:“做小生意啊……那资金呢,你有存款?还是你朋友出?”

犯人讳莫如深。

这个犯人谈话结束后,在旁边无声观察的熊林开口了:“医生,明天我觉得不需要我跟着你了。”

凌辰南冲他笑笑:“之前不放心吗?”

熊林摇摇头:“也不是,外面来的医生有时候过于……怎么说呢,太把犯人当人,反而会害了他们,你不一样,我看得出来,他们说的话,你就信一半,自己还是有保留的。”

凌辰南想了想:“也不是吧,这些都不是真的精神病人,而人性都是有逻辑的。”

熊林扬起眉毛:“哦?那真正的精神病人呢?”

凌辰南思绪飘远了点,半天才说:“那也是有迹可循的。”

他向后翻了翻手上的表格名单,沈寅川被排在周五早上,他不需要再等太久。

【第三十一周?周五】

为了能够顺利跟沈寅川见面而稍微修改了自己简历的侧重面,然而这也直接导致了凌辰南所咨询的对象大部分是有过较严重暴力犯罪史的犯人,这一类人群大多戾气极重 —— 这戾气与长相身材无关,并非是脸谱化的凶神恶煞或高大强壮,而是一份阴郁狠辣的独特气质,是只有沾过血才能拥有的共同气味,在牢里改造再久,有时也很难洗刷。

因此,当凌辰南第二天开始自己独自会诊这些犯人的时候,对于和这样的人独处一个小空间他还是心里有些发怵,即使头顶就是监视镜头、门外就是民警。

诊疗按部就班地进行,日子终于来到了周五,沈寅川的预约安排在这天早上。

出监教育改造中心没有咖啡机,这几天硬生生把凌辰南也掰成了喝红茶的。天气已经暖了很多,也又或许是因为紧张,凌辰南觉得自己抱不住热乎乎的不锈钢茶杯了—— 他后背发烫,于是站起来将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一边,正在撸袖子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

一个在这两天已经和他熟悉不少的狱警探头示意,凌辰南冲他点点头,沈寅川随后被带了进来。

说起来,凌辰南统共只见过沈寅川一面,短短几十分钟的时间里他们说过不超二十句话,但是,凌辰南又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了他很久,如果这个人在大街上同他擦肩而过,就算是不同的发型和衣服,他也有信心能够一眼认出他来。

这想必就是执念的力量吧,凌辰南想,执念这东西也是会传染的。

沈寅川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坐下,民警给他解开了手铐但脚链依旧戴着,他头发稍微长长了一点,虽然还是圆寸,但至少没有像之前短得头皮发青。凌辰南上一次不好意思太过用力地观察他,这次正面对视,他发现对方虽然是单眼皮,但也算是五官端正,然而眉眼中带着疲惫和乏味 —— 这种厌世的情绪他也在早时候的白晟脸上见过,但给人的观感却大相径庭。

民警关上门出去后,凌辰南冲他打招呼并自我介绍,沈寅川兴致缺缺。他又假装低头看对方的资料,虽然其实信息早都牢记于心:“你入狱的原因是……故意伤人,因为表现良好最近减刑了?恭喜。”

沈寅川没有答话,只是微微虚着眼打量他 —— 他眯起来的样子稍有点凶,说:“医生,您看着有点面熟。”

凌辰南不动声色地“哦?” 了一声,又低头翻了翻资料,才不经意地说:“你是X监狱的吧,我之前……几个月前来你们监狱做过一次演讲。”

沈寅川想了想,略略露出恍然的表情。

凌辰南说:“回到刚才的问题,你能跟我说下当时的情况吗?你动手伤人的时候。”

沈寅川反问:“有必要吗?我被指控的事情都供认不讳,该蹲的日子我也蹲了,现在回头再来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凌辰南严肃地说:“有必要,我的工作是评估你的心理健康指数,我需要知道当时你经历了什么事,又是为什么选择诉诸暴力。”

沈寅川沉默了一会儿,却笑了起来,说:“我还以为心理医生会拐弯抹角地先取得我的信任再慢慢套话呢,没想到这么直白。”

凌辰南答道:“一般来说是这样,但是这毕竟还是监狱,而你毕竟还是犯人,我们安排的时间有限,暂时没有空闲来慢慢做心理建设,你出去之后如果有需要……来找到我的话,我一定会拿出十二分的耐心,今天嘛……只能麻烦你努努力、多相信相信我了。”

沈寅川垂下眼睛,想了想,又自嘲地笑了笑,说:“好吧,我也好久没和人聊过天了。”

【真正的沈寅川的故事?命运】

【我男朋友,不,我前男友是传说中的理想型对象。

他长得很帅,个子高,穿衣服品味也好,属于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的那种人,不止如此,他工作收入和家境也没得挑剔,性格也不错,所以他当时会愿意和我在一起我还是相当惊喜的。

更不论我这个人有很严重的感情洁癖,而他居然是第一次谈恋爱,除了我之外,没有过别人,当时我就想说 ——这大概就是命运吧。

其实吧,话说回来虽然吃惊,但这一切也在我的计划之中,因为我这个人不论是工作还是恋爱都从来不做没打算的事。你说我处心积虑也好,心机深沉也好,人为了达到目的,总都是有不同方法的。

反正后来我们在一起了不是吗?

然而慢慢地,我就发现,其实他并不想表面上看起来得那样完美。

神经质,情绪化,看着人畜无害又纯情,但其实控制欲很强,非常懂得操控人心,有时候不知不觉地,你就会顺着他的想法去走。

认清他不完美的这一面之后,说句实话,我才终于有点放心了。

这种感觉,普通人是很难体会得到的。试想你精神脆弱、疑神疑鬼、缺乏安全感,总是很难在正常的人际交往和恋爱关系中取得信任和平衡;试想你总是需要层层伪装、为自己打造出一副适合展示的假面,时时刻刻担心自己的怪异和病态会吓跑别人;试想一个局外人有一天终于遇见了另外一个局外人,他的伪装比你还要厚实,内里比你还要敏感衰弱,你想,太好啦,他一定会理解我,我们一定可以在一起的。

事实上也是这样的,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里,我知道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彼此都是相信着这一点的。

所以他渐渐地放松了,显露出了更多真实的自己 —— 那不再是隐忍温和的他。

那是一个暴躁的、阴晴多变的、刻薄的灵魂。】

凌辰南问:“所以呢?幻想破灭之后你很受打击吧。”

沈寅川听他这样说,露出了一个怪异而戏谑的表情:“所以说呢……你们都不懂,你们没有一个人懂,失望?开什么玩笑,我简直迫不及待,我简直兴奋难耐!”

凌辰南愣住了,沈寅川接着说:“这有多么难得你懂吗?这简直是最大的惊喜,我原本以为他只是一个成长环境不美满所以神经衰弱的富家少爷罢了,没想到却有这么病态的……” 他吸了口气,试图平静了一下情绪,重新措辞道:“我意识到,他性格越是扭曲,不越和我是天作之合吗?”

凌辰南被他扭曲的快感震惊了 —— 这完全就是一个深渊中的恶魔拼命盼望着所有人都掉入深渊的心态。

“可是!他慢慢开始厌烦这一切了,他开始不满于和我的二人生活,为什么…… 不是他说的想要一个有安全感又可以放松做自己的家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花不必要的时间出去和别人见面?明明那么累,明明每次都要伪装出别的样子,他不累吗?太虚伪了……实在是太虚伪了……”

沈寅川开始语无伦次,凌辰南连忙打住他的话头,问:“所以这个时候你才开始感到失望,你失望他其实并不像你一般极端,病态的程度也远不如你。”

如果沈寅川有认真听他说话,会发现他说出的话语满载着攻击性,根本不会是一个心理医生的评语,然而他并没有在听,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停絮絮叨叨:“以为自己和我有什么不同吗?我们根本就是同一类人,却妄想回去过什么普通人的生活吗?做梦!想得太好了,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让这种事发生?”

凌辰南看着他 —— 端正的五官扭曲了,被一种狂热和变态的情绪扭曲了,凌辰南感到心脏加快,溢满了愤怒亦或是什么别的情绪,强烈到难以抑制。

“所以,你把他囚禁起来了,既然他不愿意顺从你的意愿,于是你就帮他做了选择。” 凌辰南说。

沈寅川有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那狂热似乎被浇冷了点,凌辰南面无表情地举了举手里资料解释:“受害者的指认证词。”

这些内容自然不会主动交给一个做出监指导的心理医生,但沈寅川并不会知道。

他接着说: “总之,我因为他进了监狱……这里的日子,真他妈不是人过的,他居然,居然把我送进监狱,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他、认同他的人,他凭什么这么对我。我给他打电话,他居然…… 他居然对我说那种话,我最讨厌别人不尊重我,谁都不行!谁都不能对我说那种话!嫌我恶心?不想看到我?想我死?呵呵,不可能,只要我活着……就算死,我也不会是一个人……”

他有情绪激动地胡言乱语抵赖,凌辰南打断他:“所以,你就把他软禁了起来,除了上班的时候都不要出门,不,最好连上班都不要去,同事也不要见,万一有别的人也看见了他,像自己一样机关算尽地接近了他怎么办呢?他会不会也误入别人的陷阱而抛弃你呢?你怎么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对吧,于是你求他也好,发脾气也好,叫他把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别人都别看。”

“可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会说伤人的话,会惹你生气,会说想要离开,于是你想,不如让他睡着吧,睡着之后就安静又乖巧,哪也不会去。”

沈寅川死盯着他,呼吸急促起来。

凌辰南继续说:“这样还不够,他就算体力不支神志不清,却还是想着要离开, 为什么要走呢?你想不通,不是想要和你组建一个家庭吗,不应该两个被世界抛弃的残缺人格需要相互依存吗。于是你决定了,要把他关起来,锁起来,反正生活中只有彼此不就是你们俩交往和理想状态吗,把他锁在床上,吃喝拉撒全得依靠你,就好像最亲的亲人一般,好像脆弱的婴儿一样,而你是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沈寅川手指抠着桌子沿,胸膛一起一伏,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

那些白晟对他讲述过的往事都回到了他的脑子里,凌辰南咬了咬牙,说:“有时候你甚至想,其实你也没那么在乎他漂不漂亮,不,不如说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你都觉得漂亮,不如把他四肢截断,喉咙毒哑,变成一个人偶娃娃,这下子,他就彻底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伤人的话也说不出,一辈子属于你了。”

“可是他居然还是骗过了你,巧言雌黄,差点被他跑掉了,你想,早知道就该毒哑他,弄残他,所以你失去了控制,差点把他打死……你是真的以为自己把他打死了吧,所以一时糊涂,没有确认清楚就把他活埋了。”

沈寅川双手颤抖,凳子向后滑了半米,发出很大的声响。

凌辰南向前探了探,观察了他三秒,眯起眼说:“你勃起了?听着这些过程,你居然产生了性欲?” 他露出嫌恶的表情:“你真恶心。”

沈寅川浑身绷紧,想要站起来但却牵动了脚链的声响,意识到当下的处境,死死控制住自己做着不动,咬着牙问:“你什么意思?”

凌辰南露出一个凉意彻骨的笑:“没什么意思,只是想亲眼确定一下,你这种人渣,真的不适合放归社会。”

沈寅川皱着眉头,看了他半天 —— 好像是进屋之后第一次认真看他一样,迟疑地问:“你……你到底是谁,你的资料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

他忽然发难,伸手夺过凌辰南手中的稿纸,拿到面前之后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 全都是空白的A4打印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他错愕地抬起头,看着对面一脸冷峻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凌辰南,半晌才问:“你,你到底是谁!”

凌辰南微笑起来 —— 他的眼睛毫无笑意:“你之前说什么,你有感情洁癖?白晟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

沈寅川想说什么,但又忽然意识到:“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凌辰南说:“我是他现在的男朋友,他是不是跟你说他不喜欢做0、不舒服?被我操的时候倒是一直夹着我不放我走呢。”

这句话终于点燃了油桶,沈寅川从座位上跳起,跃过桌子一拳挥过来,凌辰南早有准备,却没有抬手挡,只是顺着他挥拳的方向微微偏头并顺势倒了下去,沈寅川拖拽着脚链活动不开,但他双眼发红,面目狰狞,完全失去理智,咆哮着扑了过来。凌辰南跌到办公桌底下,下意识护住头挨了两拳,然后咬牙放开了手,沈寅川立马死死掐住了他的喉咙,短短几秒之后,他就感到大脑缺氧、眼珠充血,涌上强烈的呕吐感。

但很快,他身上的重量就减轻了 —— 外面听见动静的民警冲了进来,把沈寅川摔翻在地,强行制服并试图给他铐上手铐。

凌辰南跪在地上猛咳了几声 —— 他视力很快恢复了,用手背飞快拭去眼角的生理泪水,迅速拉开抽屉,摸出早早报备预留好的巴比妥剂 —— 这种镇静催眠药因其易成瘾的依赖性已经被很多医院淘汰不用了 —— 他一步迈上去找准沈寅川静脉的位置就一针推了进去。

这一针剂量很大,沈寅川狂躁了不久就语言功能失调,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半昏半睡地倒了下去,民警将他丢在地上,略显鄙夷又嫌麻烦地看了半眼,问凌辰南:“没事儿吧医生?”

凌辰南摸了摸应该是肿起来了的颧骨和下巴,说:“皮肉伤,不过他……咳咳,是回不去了。”

一个民警说:“出了这种事,减刑估计要泡汤了。”

另一个说:“烦死了,又要写报告,医生您到时候也帮帮忙。”

凌辰南说:“这是自然,不过……他这不是减不减刑的问题,他……咳咳,有相当严重的精神问题以及反社会倾向,毫不避讳出狱后会继续犯案并以此为乐,还为此感到,咳咳,感到兴奋,他必须要转移到专门的精神病院或精神病监狱关押,直到病情好转为止。”

两个民警都有些发愣,许是以前没遇过这种情况,彼此对视了一眼。年纪稍大的一位对凌辰南说:“这些我们不懂,您是专业的,就麻烦您跟上面交代了,我们现在先把他带下去。”

凌辰南说:“不要把他在和别的犯人关押在一起了,危险。”

那民警点点头:“这是肯定的,先关在禁闭室,之后再看看是先送回他原本的监狱,还是按照您说的……”

另一个说:“估计程序又要走好久。”

凌辰南忍不住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们连忙一左一右架起沈寅川拖了出去,交代走廊尽头的同事来带凌辰南去医务室。

于是,凌辰南这一天后面的安排的诊疗全都取消了,而他在咨询时被犯人袭击的事也在短短一个下午传遍了全出监教育中心。

【第三十一周·周五·续】

出监教育中心的领导动作很快,凌辰南还在上药呢,一个自称教育中心办事处主任的中年男子就出现在了医务室。

凌辰南不是教育中心的员工,是外聘医师,而且来自于业内名头不小的私人诊所,在他们这受伤了,事情可大可小。

凌辰南其实伤势不重,但青青紫紫看着十分骇人,又被一层碘酒一圈纱布得包装起来,那主任一进门脸就阴了。

他朝医务室里另一个医生使了个眼色,对方就了然地出去避嫌了,中年男人坐在凌辰南对面的病床上,直切主题,大包大揽了一遍过错,并保证中心一定会对他的伤势和医药费负全责。

凌辰南摆摆手,说话声音还有点哑:“这不能怪你们,鉴别犯人的心理状况本来就是我们的工作,接这份工作的时候,我也充分理解这里面的风险。” 他十分冠冕地说着交际之词:“心理治疗里面,我们都希望咨询者能够保持最放松、最自在的情绪,所以我也理解不给犯人戴手铐的决定。但是,送到我们专业心理医生这边的犯人都还是有过暴力犯罪史的危险分子对吧,那情况毕竟还是不一样,今天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别的医生受伤,而且…… 幸好咱们民警同志进来的快,不然稍有差池,可能就不只是皮肉伤了。”

官僚最讨厌和有资源的知识分子打交道,那主任立马显出头疼的样子,但依旧礼貌十足地点头说:“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

“不过,发生了这种事情,也不全然是坏事,” 凌辰南慢慢将挖好的坑填起:“我们能早早地发现了犯人的精神状况和危险程度,没有将他放归社会伤害别人,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也算是咱们中心尽到了职责。”

那主任有点闹不稳凌辰南的意思,只是顺着说:“说的也是,焉知非福,得亏了医生您尽早发现。”

凌辰南继续说:“尽早发现还要及时处理才行,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犯人,而是一个需要帮助的病人,这种狂躁、暴力、分裂的严重精神疾病患者,又屡次出现伤害他人的情况,需要及时隔离并就医治疗,暂时不适合集体生活。所以我建议尽快联系他原本的关押监狱,进行转移,我会负责出示他的精神诊断书,建议他转到第三精神病院进行关押,关于手续的落实还要麻烦主任你们了。”

主任静静地吸了一口气 —— 众所周知,精神病院是进易出难,坊间也有不少公立精神病院传闻 —— 缺乏人手、于是为了方便管理而给病人服用大量精神麻痹药剂或穿束身衣,甚至还有传说对病人进行脑蛋白切除手术以试图更正他们的异常行为。但流言毕竟是流言,跟眼前的麻烦相比根本不值得考虑,而且像这种不稳定的炸弹 —— 于他管理和公关的角度而言,送走到精神病院确实是最佳选择。

于是两人又聊了两句,意见达成一致,互相握了握手,心里都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主任离开之后,凌辰南头靠在枕头上睁眼盯着白色的天花板。沈寅川确实是个人渣,也确实具有反社会人格和再次暴力犯罪的潜质,但自己的行为也是不折不扣地越界了,他不但有违医德没有帮助他解决心理问题、反而故意朝恶性地方向刺激了他,而且还利用职权夸大了他的病症,可能害他以后在精神病院永无天日。

这种事情一旦曝光,自己的职业生涯也算是走到尽头了,所幸也可悲的是,沈寅川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家寡人,是一个没人在意的阶下囚。

但是他不后悔,凌辰南想,我不后悔,虽然我是错的。

这时候,他忽然感到一股巨大的疲惫袭击了他—— 这么多天来,他一直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不说,也无时无刻不对自己这偏激的抉择感到强烈不安。如今尘埃落定,他反而萌生了自暴自弃的颓丧想法 —— 反正木已成舟,说什么也晚了。

同时,他也觉得很无力、很孤独,没有任何人能够分摊自己的压力和痛苦,没有任何人能够平复他的挣扎和罪恶感。

听见门口有动静,凌辰南才又坐直身子、收拾好表情 —— 医务室的值班医生回来了。凌辰南站起来打了个招呼,随后神色平静地离开了出监中心,一路不作停留地回到了自己下榻的酒店。

明明家就在城那头,但此刻却感觉格外地远。

他站在浴室里,对着镜子拍了几张照 —— 本来只是淤青的伤处因为上了有颜色的药酒而显得更加惊心动魄,他呲了呲牙,有点痛。

又叹了口气,凌辰南脱光衣服洗了个澡,热水流过伤处火辣辣得,但他也没管,围了一条毛巾就走了出来,翻出衣服兜里的手机。

他端着手机看了很久。

我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他对自己说,无声地演练了好几遍对话、确定自己应该不会露出不良情绪后,他才按下了拨号键。

“喂?” 白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响起来。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刹那,凌辰南握着电话的手忽然难以自禁地颤抖了起来,好像所有的情绪才忽然一下回到了他的身体里。那些愤怒、紧张、害怕、自责一股脑地涌入了他的四肢百骸,充盈了他的毛细血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没觉得有任何一丝氧气进入他的肺里,好像陷入了一个水流湍急的巨大漩涡,他神志不清、头晕目眩,迅速下沉。

电话那头的人莫名奇妙,不耐烦地又“喂” 了一声,说:“凌辰南你有病啊,打电话又不说话,不说话我挂了啊。”

飞速旋转的水流停止了,凌辰南忽然感觉自己回到了地面上,他睁开眼睛,一头冷汗,开口问:“蜂鸟?”

“干嘛。” 蜂鸟咋咋呼呼地答应。

凌辰南有点发愣:“你,怎么是你,你在干嘛?”

“关你屁事啊,” 蜂鸟答:“你声音怎么了,好难听。”

凌辰南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但表情却难看得像哭,蜂鸟嫌弃的声音传过来:“神经病啊,笑毛线笑,你嗓子怎么哑了,唯一一个优点也几把没了。”

凌辰南忽然就平静了下来,他好像睡在了一个刚刚退潮的沙滩上 —— 潮湿黏腻的感觉还很鲜明,但深知危险已经过去。

他咽了咽口水,说:“你又骂脏话,回来收拾你。”

蜂鸟提高嗓门:“你!”

凌辰南向后仰倒在床铺里,闭上眼睛轻声说:“原来你之前觉得我声音好听啊。”

蜂鸟大嗓门地说:“你有病啊!恶心死了,我挂了!”

凌辰南不说话,蜂鸟也没挂电话。

两人举着电话默不作声,久到不确定对方是否还在,但又从没怀疑过对方是否还在。

凌辰南说:“蜂鸟,我们聊聊天呗。”

蜂鸟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凌辰南:“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别告诉白晟,我也不告诉他。”

蜂鸟讥笑了一声:“怎么了,你出轨啦?赶紧分手,别磨叽那些有的没的。”

凌辰南说:“沈寅川不会出狱了。”

对面沉默了,半晌,才低声一字一句地问:“怎么回事。”

凌辰南简单给他讲了一番发生的事 —— 从他有这个打算以来,到做准备的过程,最后到今天的情况,全部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期间,蜂鸟难得老实地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插嘴。

最后,凌辰南说:“就是这样,你有什么感想?”

蜂鸟安静了好一会儿 —— 但奇怪地,凌辰南并不觉得紧张,他竟然完全没有考虑过对方会拿什么异样的眼光评断他,反而异常放心,无比宁静,深知对方一定可以接受一样。

终于,蜂鸟说:“凌辰南,你疯了吧。”

他话这样说,语气中却带着笑意。

他又说了一遍:“你疯了吧,我之前倒是看错你了。”

“哦?” 凌辰南问:“你之前以为我是什么样的。”

“无聊,满嘴大道理,圣母。” 蜂鸟毫不留情地评价:“就你这样,根本不可能和我们走下去的。”

凌辰南笑起来:“什么和你们,说了多少次了,我是和白晟交往。”

蜂鸟冷笑起来:“你真的这么觉得吗?你真的觉得可以把所有人都分开,而不是抱着每天醒来都面对不同人的觉悟?”

凌辰南被他说中,反问道:“那又怎么样?”

蜂鸟说:“不怎么样,以前觉得你过于天真,痴人说梦,抱着那种想要治愈我们改变我们的心态,是没有可能坚持下去的。”

凌辰南问:“现在呢?”

蜂鸟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直面回答他的问题,只说:“沈寅川这件事,算是我们欠你的,我知道你不是为了我,但也还是……”

他可疑地截断了话头,沉默起来。

凌辰南耐心等着,十几秒后,对方才小声但清晰地说道:“谢谢你。” 然后就飞快地挂了电话。

凌辰南无声地微笑了一下,手机塞在枕头边,连电都没充就睡着了。

【第三十二周】

次日,凌辰南醒的很早。

睁眼后,他先是恍惚了一阵,又试着吞了吞口水 —— 咽部还是有点胀痛 —— 记忆回到了脑海里,昨天发生的事情不是梦。

他习惯性拿起手机看时间,却发现早已没电关机了,好在是周六。插上电源起床洗脸刷牙,回来时屏幕已经重新亮起 ——上面好几条未读短信和邮件。

飞快扫了一遍后,凌辰南回复出监教育中心的人事表示自己身体应该到周一就无大碍,可以继续完成名单上剩余的犯人咨询 —— 对这些犯人和这份工作的责任感是一回事,另一方面也确实需要提交诊断报告、监督沈寅川事件的后续处理。

人事和他不断致歉道谢,并且表示之后咨询的犯人都会加强安保管理,并且带上手铐进行诊疗。

于是,凌辰南继续完成了原计划内的其他犯人咨询并提交了所有人的再犯危险评估表,以及对于沈寅川精神病症的诊断书,结合他的入狱罪行、狱中表现和此次突发状况进行了治疗手段和关押机构的建议。

出监教育中心和沈寅川的原关押监狱都对这块烫手山芋没什么留恋之情,手续办得很快,凌辰南打包准备回家的前一天,也正巧是沈寅川转院的一天。

凌辰南当时并没有去关注,事后却拜访了他被转送收押的精神病院 —— 这里正是他曾经实习后来志愿工作、并和蜂鸟一同来过的院所。

沈寅川刚被送进这个新的环境,院内还没有给他稳定的精神评估,因此依旧暂时收关在独立的小房间里,凌辰南在这里很熟悉,大家见到他不足为奇,以为他只是又来帮忙罢了,打了个招呼也就不再管他。

就这样,他独自来到独立病房的走廊,一间一间地找过去,终于通过一个小窗口看到了里面的沈寅川。对方神情呆滞,手脚摊开地坐在床边的地上,如同一具坏掉的木偶。

然而,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一般,他忽然缓缓地抬起头来,对上玻璃外凌辰南的眼睛。

惊讶,不可置信,愤怒,癫狂,这一切情绪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漫开他的脸上,可药物控制之下,沈寅川不论情绪再激动,也只能做出不协调的挣扎和无意义的呐喊。

这些徒劳而怪异的情绪波动迅速引来了执勤的护士,又一针镇静药剂下去,沈寅川彻底丧失了行动能力,他拼死命咬着嘴唇,试图保持清醒,但眼皮犹如千斤之重,他对抗不了。

在陷入新一轮昏迷的前一刻,他听见凌辰南在他耳边说:“白晟经历过的一切,现在统统还给你。”

然后,凌辰南终于收拾好一切,回家了。

分明没有旅行多遥远的距离,但这短短的两周却叫他恍如隔世,站到自家门前,他竟举着钥匙久久不能动弹。

就这么发懵地僵硬了一会儿,他缓过劲儿来,抖开钥匙,却才刚刚送入门锁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他微张着嘴愣愣地抬起头,白晟扑出来一把抱住了他。

“啊啊啊回来了,” 白晟抱着他紧了紧:“等你半天了!”

凌辰南还没反应过来,机械化地拍了拍他的背,说:“怎么……”

白晟松开他,一手拉他胳膊一手拽他行李把他拖进屋内,说:“你不是今天出差结束吗,我不知道你大概几点到,从一大早就开始等。”

凌辰南想起走之前是交代白晟“就在这里等他回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屋里整洁温馨,餐桌上还铺了桌布摆了花,完全没有以前外出回家后那种空旷、冰冷、洒着浅浅一层灰尘的感觉。他松开行李,拉过白晟吻住他的嘴唇,对方也有点激动,死死抱着他的腰,亲吻的动作急促而难耐。

一吻完毕后两人分开嘴唇,对视了半晌,白晟伸出手指摸了摸他脸颊,问:“这里怎么了?”

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仔细看还有有些端倪,凌辰南安抚地笑笑不答,一边弯腰换鞋,白晟就牵着他的手,好像和他亲近不够的样子。

换好鞋后凌辰南也懒得去管行李,白晟拉着他参观自己驻守这里的劳动成果 —— 开花了的君子兰,找到了盖子的香薰灯,整理收纳好的办公桌和碟片们终于能够被整齐码放的新展示柜,白晟断断续续又兴奋不已地跟他说着这些,凌辰南静静听着。

说了一会儿之后,白晟安静下来,不好意思地说:“我,我太吵了吧,你出差很累吧,我还拉着你说这些小事情。”

凌辰南捏了捏他的手,说:“我喜欢听,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白晟脸红扑扑的,开心起来,问:“你出差还顺利吗?”

“嗯,” 凌辰南把他带到沙发上坐下,头枕在他大腿上,开始徐徐讲述自己工作的内容。

他本来以为要布下如此大的一个谎言是困难而痛苦的,但真正开口之后竟然异常轻松,或许是因为已经和蜂鸟说过一次,憋在胸腔的闷气全部倾吐,隐瞒的压迫感也减轻了很多。

心理医生又向来是很好的撒谎者,他七分真三分假,把过去的两周完整地描述了一番 —— 工作内容是真,工作地点是假,犯人故事是真,犯人身份是假。

听到凌辰南被一个犯人袭击之后,白晟整个人的肌肉都僵硬了,心疼地摸了摸他还有点泛青的下巴,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以后不去了是不是?” 白晟问:“太危险了,而且我……我舍不得你走,这次你走了两周,太难熬了。”

凌辰南笑着点头:“以后不去了。”

两人在沙发上偎了一会儿,凌辰南不知不觉眯小睡了二十分钟,睁眼后发现白晟依旧低头看着他,手指轻轻摸着他耳鬓的头发,见他醒了,冲他微微一笑。

白晟背对着窗子,头发边缘晕成一团绒绒的暖光,英俊白净的面庞柔和又温柔,散发出一种他之前从未见过的美感 —— 那些似乎印刻在他骨子里的病态阴郁和脆弱彷徨全都消失不见,这时候的他,仿佛只是自己漂亮的恋人,被自己的爱治愈,又用爱治愈了自己。

“再亲一下。” 凌辰南说。

白晟闻言低下头来,亲了亲他额头,又亲了亲他鼻子,嘴巴,以及下巴,笑着说:“你不在的这些天,我还学会了一件事。”

凌辰南单手搂着他脖子不给他起来,啄了啄他嘴唇问:“什么?”

白晟从鼻子里哼笑出声,说:“做饭,我学会了好几样菜呢,晚上做给你吃。”

凌辰南坐起来,笑着说:“好啊。”

看白晟在厨房里忙来忙去,也倒是一件新鲜的事。

动作虽还有些笨拙,但看得出趁他不在的时间里练习过,部分流程也算熟练。他先是将鸡翅焯水后晾在一边,烧热了油炒糖又差点炒糊,爆锅时水溅入油锅里炸开来,吓得他一蹦老高,凌辰南赶紧伸手调小火。一顿兵荒马乱之后,白晟好不容易加入可乐、水和辛香料,急匆匆地跑去切其他配菜 —— 凌辰南在后面悄悄帮他盖上锅盖调小火。

他来来回回忙活了半天,凌辰南全程陪在旁边看,偶尔悄悄搭把手,翻个锅,又时不时趁他不备躲在他身后抱着他亲一口,为做饭流程添乱。

终于,一顿饭做好了,凌辰南坐在桌边等菜 —— 可乐鸡翅,蒜蓉西兰花,番茄炒蛋,还有银耳汤。

他勾了勾嘴角,夹起一块西兰花吃掉,余光瞟到白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凌辰南:“好吃!”

白晟往前凑了凑:“真的吗?”

凌辰南说:“骗你干嘛,你自己尝尝啊。” 随后又夹起一块鸡翅。 鸡翅是第一个下锅的,炖煮的时间很长,汤汁也收得刚刚好,酱油和糖色挂在鸡肉上看着很有食欲,用筷子一戳肉就从骨头上被退下来了,凌辰南刨了两口饭,说:“这个超好吃的。”

白晟被夸赞后喜孜孜地又有点不好意思,在椅子上挪了挪。

凌辰南很给面子地把所有盘子都清扫干净了,还吃了两碗饭,撑的头晕,白晟又给他盛了大半碗汤,说:“这个不烫了,银耳和梨对嗓子好,专门给你煮的。”

凌辰南面无异色,接过来一口一口喝掉了。

吃过饭后,凌辰南站起来走了两圈 —— 实在撑着了,但白晟兴致高涨,坚持要收拾桌子,凌辰南尾随他去厨房看了一会儿,又走到客厅小范围遛弯儿。

走了两圈之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走回厨房。

白晟正好把碗筷全部摆进洗碗机,在把炒锅往洗碗池搬运。

什么东西不对劲。

他站在白晟身后,左右看了半天 —— 他不确定自己在找什么,但他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上。

最后,他将目光放在灶台上的汤锅上。

我为什么在看这个?他想。

随后他明白了 —— 银耳和梨,对嗓子好,专门给你煮的。

“你怎么知道我嗓子不好。” 凌辰南问。

白晟回过头来:“ 嗯?”

“银耳汤,” 凌辰南说:“你说专门给我煮的,对嗓子好。”

“对啊……” 白晟说:“你刚说的啊,那个犯人袭击你了……”

凌辰南打断他:“可我没跟你说他掐我脖子了,我只说了他打了我,所以脸上有伤。而且,你说银耳汤是昨天煮的。”

白晟放下手里的东西,睁着眼睛,茫然而无声地看着他。

【第三十二周·周五·夜】

白晟放下手里的东西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他笑了,可那不是属于白晟的笑容。

白晟的笑容大多是腼腆的,是羞怯的,有时也是天真的,是狡黠的,但这个笑容不属于白晟,他勾起单边嘴角,微微扬着下巴,好像是看见了什么叫他满意的事,散发着略带邪气的不可一世。

然后,他举起了手,缓缓地鼓起了掌,手掌相击的声音突兀地回响在房间里。

“真有你的,医生,还想着你到底什么时候会发现呢,” 白晟说:“本来没想这么早告诉你的,但今天太开心了,有点放松警惕了呢。”

凌辰南拿不准他什么意思,但本能地感到不安,他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于是悄悄垂在身侧握住、又放松,却依旧控制不了身体的微微颤栗。

“别摆出这种可怕的表情嘛,我们不是到现在都一直配合得很好吗?” 白晟微微笑着:“说实话以前还一直觉得医生很好懂呢,但今天才知道其实你撒谎的功力也挺不错嘛,若不是知道真相的话,搞不好连我也真的会被你骗过去呢。”

“让沈寅川这个人彻彻底底地出局这件事。”

是蜂鸟!凌辰南吃惊极了,自己面前这个一直都是蜂鸟?

初次见面的时候也就算了,可他如今已经相当熟悉他们两个,没道理会几个小时都毫无察觉啊!

凌辰南声音带上严厉:“你出现多久了?上周打电话的时候也是你,该不会从那个时候到现在都一直是你吧。”

对方眼珠子转了一圈,抿了抿嘴 —— 这是白晟组织语言时的习惯性小动作,他歪着头说:“算是吧。”

“你已经可以连续出现这么久了吗?” 凌辰南感到毛骨悚然 —— 眼前这个人说出口的内容既然是蜂鸟,他为什么要摆出白晟的样子?

“你把白晟怎么样了!” 他提高音量质问。

“什么话,” 对方似笑非笑地说:“我想出现多久,就出现多久。”

然后他又缓缓地收起了笑容,看着凌辰南,露出怀念的恍惚神情,轻声说:“每次知道我会有危险的时候都会露出这种担心得不得了的表情呢,之前在陆柏舟家里的时候是这样,早先一起吃饭时以为沈寅川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也是这样,就是因为被这么真心实意地心疼,才会忍不住爱上你呐医生,这么温柔地对我,实在是太狡猾了啊。”

凌辰南心头大震 —— 在陆柏舟工作室暴走的那个是蜂鸟,可当时和他一起外出吃饭、还被电话吓到了的分明是白晟啊!

他脑中兴起一个荒谬的假设:难不成白晟的一举一动他都可以看见吗?!

凌辰南抓住了一个线头,紧皱着眉头问:“你说我‘以为’ 沈寅川给你打电话……所以当时那个接起来就挂掉了的电话是?”

“谁知道呢?” 对方竟然满不在乎地说:“骚扰电话吧,那段时间偶尔会接到的,没想到竟然帮了我大忙呢,谁叫你当时一副要跟我永别的样子,本来都以为要从长计议了,忽然来了这么一个电话,所以就顺势演下去了。”

凌辰南完全无法相信听到的这一切,他感到大脑缺氧、摇摇欲坠,扶着桌子深呼吸了两次,才问:“所以……所以到底有多少次,和我在一起的……到底有多少时间是你,而不是白晟……”

不久前还是自己帅气可爱恋人的脸上再次露出熟悉的浅笑,耐心而温柔地说:“还不明白吗医生,从头到尾,我们就是一个人啊。”

“还是说,你比较喜欢听我说?” 他忽然低下头,咬着嘴唇,腔调颤抖像是害羞得要哭出来:“医生,我……我喜欢你……对不起一直隐瞒,对不起……”

然后,他又抬起眼睛 —— 里面一丝水汽也没有:“这样,你明白了吗?”

凌辰南耳畔如同响起炸雷,大脑轰鸣作响,不受控地后退了半步,险些要站不稳。

“所以你……到底是谁?” 他感到自己好似攀在悬崖边缘,正仰头看着一念之间就可以决定他生死命运的人,发出最后的疑问。

“是谁?” 对方闻言却大声笑起来,好像真的被这个问题给逗乐了一般肩背颤抖,他单手撑着腰,笑得不可收拾:“居然还在问这种话!”

他用手指擦了擦眼角,边笑边说:“这么说你能明白吧,人格分裂什么的,从头到尾就是不存在的。”

凌辰南觉得自己从手肘以下全部都麻痹了,他终于使不上劲、松开了手,身体和心脏一起坠落深渊。

“所以……从头到尾,蜂鸟什么的,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他喃喃自语。

“医生,你要这么想我就太失望了,” 对方说:“从头到尾没有存在过的,是白晟。”

他移开目光,毫不在意地扬了扬眉毛:“或者说……我才是真正的白晟,名字嘛,只是一个代号罢了。”

空气安静到令人恐慌。

“不可能。” 凌辰南断然否认:“怎么可能!没有人,没有人的演技可以好到这种程度,就算你一时可以学得像他,但我们一起生活了三个月不说,负责治疗你的陆医生也没看出来吗?这不可能!”

对方冷冷地笑了笑,开口道:“理论上来说是不可能啦,和一个人走得越近越容易暴露,更何况对方还是职业敏感度很高的心理医生。不过,如果你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一直演另外一个人,让这个假面和你一起成长,数十年来都是如此,你也会变成能够骗过老师、骗过朋友、骗过家人、骗过同事、甚至骗过心理医生的专家的。”

似乎终于可以毫不隐瞒地一吐为快了,他可谓相当轻松畅快地说道:“从小我就发现了,如果用白晟的话,我就可以轻松逃过各种各样的惩罚,不管是谁,只要看到他那一幅无辜可怜的样子,都会立马原谅他,同情他。”

“甚至连我爸妈也不例外,把所有过错都怪罪到另一个麻烦的“人格” 身上,对于大家来说都是一种解脱,对嘛,就是说嘛,我们怎么会养出这样的儿子,那根本就不是我们儿子,这个乖巧可爱的受害者才是啊。呵呵,不过……最后把他们最喜欢的儿子变成了同性恋,也算是很爽快的一件事了。”

“况且……” 白晟嗤笑道:“陆柏舟真的毫无所察吗?他可是一直不停地试图在警告你,你都没有听他的呢。”

这些话语无情地钻入凌辰南的耳朵,他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白晟也不在意,接着说:“既然如此,我就大发慈悲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你不好奇我既然不是真正的人格分裂,为什么会愿意被转介去给陆柏舟吗?”

凌辰南抬起眼看他,对方便继续说道:“第一,当然是因为我对于装扮成白晟这件事很有自信,第二是因为…… 那家伙老对我抱有敌意,他从第一天看到我就心生警惕,老想要把我从你身边支开,又一副他跟你认识最久、最了解你的样子,我看了就讨厌!所以当你跟我提出要转介的事情时,虽然最开始抵触了一下,但仔细想想还是答应了。”

凌辰南想到之前白晟偶尔会跟他分享一些诊疗的事 —— 例如跟陆柏舟在一起没有安全感、陆柏舟对他态度严厉等,直到陆柏舟用沈寅川减刑的事试探他而导致他情绪暴走险些自残的那一段时间里,凌辰南难免在心里责怪对方,无意识地也和对方关系疏远、联系变少了。

原来这份疏远竟然也是精心布置的结果!凌辰南头脑发懵,为什么,只是因为他们关系近吗,因为怕两人交流过甚看出端倪、坏了他的计划吗!

“看着纯真脆弱,但其实非常会操控人心,不知不觉就会顺着他的想法走了。”

沈寅川的话语忽然响起在他耳边。

他颓丧地跌进沙发里,白晟也走过来坐在他旁边,拉着他的手说:“你手好凉啊。”

凌辰南不说话,却坚定地将手指一根根抽走,别过头不看他。

白晟抱着手臂,扬着下巴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像是嫌弃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看你这么大受打击的样子,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趁现在问出来,我都会如实回答的。”

凌辰南摇了摇头。

白晟不耐烦地说:“快点,真的不想知道吗?以后可不见得有我这么好心的时候。”

沉默了一阵子后,凌辰南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说:“好吧,那就从最开始说起。”

凌辰南:“你接近我就是为了要解决沈寅川,对吧。”

白晟坦然地点了点头:“最开始的确是这样,其实当时调查了不止你一个人,后面的发展也并不是完全按照我所设想的流程来的,不过……整体来说还算是有惊无险。”

凌辰南被他云淡风轻的说辞气得不轻,简直不知从何问起:“所以说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是这个意思吗?”

白晟说:“理论上是这样,最开始本来想要选择的是同理心比较旺盛的女性医师的,不过你别误会,我可不是抱着要和心理医生谈恋爱的心态来的,要说就怪医生太温柔,连我都被情不自禁地引诱了呢。”

凌辰南推开他靠过来的肩膀,按着太阳穴头痛地问:“所以你最开始那几周是什么意思呢?假装自己是施暴者而不是普通的受害者,只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吗?那么之后……你又为什么故意让我看到你调查我的证据呢,” 他脑中全是问题:“还有奶糖,他出现又是为了什么呢?”

白晟被推开也不恼,靠在沙发垫上翘起腿,轻笑了一声说:“谁让你防备心那么重,我每次只要稍稍前进一点你就会飞快地退回到线后面了,一点越界的事情也不肯做,所以我当时就想,如果只是这样不痛不痒地和你相处,以一周一次的频率,要什么时候才能把关系推进到下一步啊,你不肯相信我,不对我产生强烈的反移情和责任感,我就永远不能有效地影响你,而且那时候沈寅川通过监狱想要把我申请成他的狱外联系名单,搞得我也很焦躁,于是决定尝试一剂猛药 —— 一定要足够私人、足够激烈、足够偏执,才能触碰到你的真实情感,这也是我耐心关注了医生这么久才总结出来的结论哦。”

“至于奶糖嘛,那到不是计划之中的步骤,谁让你当时快要跑掉了,单纯作为白晟已经要留不住你,害我只能临时搞了这么一个角色出来。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太突然了,我为了不露馅所以都没敢说话。”

凌辰南回忆了一下,的确,到现在奶糖出现的两次都是自己产生退缩意图的时间点 —— 刚刚下定决定要和对方保持距离,奶糖就会出现了叫自己就心软。而在那之后,不管是在自己面前亦或是陆柏舟面前,奶糖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过身为奶糖的时候还真是不错啊,可以对所欲为地跟医生撒娇呢,” 白晟感叹道:“可惜为了谨慎起见不要露出马脚,都忍着没有再用这个身份呢。”

很多细节都这样串联了起来,凌辰南期盼对方只是蜂鸟还是什么人格假扮来捉弄自己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叹出一口浊气,颓然自语:“居然真的一步一步踏入了这个圈套,我居然,真的还是害了沈寅川吗……”

白晟忽然愤怒起来,他凶狠的样子很像蜂鸟,语调尖利地大声说:“那人渣是罪有应得!你自己和他接触过的还要来说这种话吗!其他事情也就罢了,他对我做的那些事哪件不是真的?我这么久以来被他折磨,被他囚禁,还差点被弄死,之后还要生活在药物依赖和副作用下,我经历的这些痛苦和折磨难道不是真实的吗!”

凌辰南也火大了起来,说:“好,就算沈寅川是罪有应得,他现在已经得到了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惩罚,你目的达到了,耍我也该耍够了吗?那我今天回家的时候你又为什么还在这里,不应该给我走得远远的吗!”

“耍你?” 白晟竖起眉毛,歇斯底里地重复道:“耍你?你觉得我是单纯为了那个人渣所以跟你在一起?你以为不管是谁我都会做到这种地步?”

凌辰南:“那你到底……”

白晟大声打断了他:“因为我喜欢你啊!”

凌辰南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然后对方声音又小了下去:“我跟你说的那些话……那些话,都是我真心的……”

凌辰南本来已经溺亡的心脏又重新跳动了起来,困惑地说:”什么……“

然后他想起来了,白晟的“那些话”:

“所以能和你说上话的时候,我可开心了……虽然……最开始不是以自己的身份。”

“我想跟你说好多好多事,但又怕你知道太多会嫌弃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用自己的身份面对你,我怕你要是不喜欢我,要是讨厌我,该怎么办呢。”

“可是,还是不行,别人谁都不行,只有你。”

他当时好像是这么说的。

“求求你了,救救我吧,只要喜欢我一点点就可以了。”

当时听来甜蜜而动人的告白,如今全都变成赤裸裸的嘲笑和讽刺。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他又回忆起了数月之前的那一次诊疗 —— 他们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询问白晟关于另一个人格的存在,对方些微迟疑了一下 — 不是在犹豫如何表达,而是在趁机编排说辞。他当时说 —— 那人叫蜂鸟,喜欢向日葵,总是在半夜喝红茶,害他睡不着觉。

可不是吗。

蜂鸟,是自己办公室茶杯上的图案。

向日葵,是自己办公室墙壁的挂画。

奶糖,是当时同事婚礼放在他桌上的喜糖。

故事里的白晟,明明是乳糖不耐而喝豆浆拿铁的人,但事实却是每次在家倒水的时候,对方都会冲泡红茶。

所有的细节都在自己眼前,所有的线索都在自己周边。

不是自己看不见,而是自己不想看见。

白晟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从沙发另一头爬过来亲了亲他的额头,声音软软地说:“医生,你讨厌我了吗?你不是说不管我是什么样子你都愿意接受我的吗。”

凌辰南猛然甩开他的手站起来 —— 他挥胳膊动作太猛,“啪” 地一声打到了白晟下巴,白皙的皮肤立马出现一道红痕,对方脸色阴沉下来。

“不要再用白晟的身份跟我说话。” 凌辰南冷着脸说。

对方缓缓站起来,也不笑了,一字一句地说:“你还在胡说些什么,我就是白晟。”

他刚要向前凑,凌辰南就后退了两步,指着他身后说:“滚出我家。”

两人无声地对视着,这微妙而摇摇欲坠的平衡由一根看不见的发丝维护 —— 一触即崩塌。

“凌辰南,有些话,相信就算我不说出口你也应该明白,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或是以防你还抱有着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就直说了,” 白晟面无表情地说:“违背规定和自己的病人谈恋爱,还为了对方滥用职权、害一个即将出狱的减刑犯被关进精神病院,这种事情一旦被泄露,你的人生就完了。”

“所以说,事到如今,你是不可能摆脱我了,医生,” 他漂亮地嘴唇吐露出最残忍的话语:“既然大家都不是好人,还是别费力气嫌弃彼此了,就一起过吧。”

“我哪都不会去的,” 白晟说:“你也别想。”

【第三十三周】

凌辰南在咖啡店外面站了半天,直到里面有人敲玻璃,他定睛一看,窗边的卡座上坐的居然是陆柏舟。

脸皮发红地冲对方摆摆手,凌辰南一边朝里走一边觉得尴尬 —— 原来自己在外面纠结犯蠢的样子完全被对方看了去,好丢脸。

陆柏舟翘着腿在那翻水单,看他进来了,递过餐本说:“我已经点了,你看看你要喝什么,饿不饿,要吃点东西吗?”

凌辰南接过来看了看,招呼服务员过来,点了杯咖啡,随后夹着尾巴不吭声了。

陆柏舟看他那副样子好笑:“好久没见过这样的你了,真怀念啊,刚入学的时候分明是个可爱的小学弟,后来就越来越凶了。”

凌辰南苦着脸求饶:“学长……”

陆柏舟喝了口茶,瞅着他说:“要不是我八个电话得打,最后还打到你诊所去了,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见我了?”

凌辰南心虚道:“没有……”

陆柏舟幽幽地说:“白晟也跑不见了,一个电话过来把咨询取消之后就消失了,你们两个想干嘛,私奔吗?”

凌辰南被他这样问,不禁想到了几天前和白晟最后一次的对话。

“事到如今你是别想摆脱我了,医生,你那都别想去。” 白晟当时是这么说的。

凌辰南气得要命,头脑发热地要将他轰出家门。

“随便你!” 他记得自己这样吼道:“你威胁我?我也无所谓了,你随便吧,滚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不,我今后都不想看见你。”

白晟被他推了一把,后退半步站定看着他:“不是威胁你,只是把现实的状况讲出来而已,我是不会放手的,呵呵,话说回来如果是白晟站在这的话,不管他做什么你都会原谅他的。”

凌辰南瞪着他,发现对方也是满面怒容,眼眶都气红了:“白晟歇斯底里的时候你没有放弃他,他情绪反复神经质的时候你也没有厌倦他,甚至在发现了他是个跟踪你的偏执狂时都没有逃开,如今只是换了一个身份,就一点宽容也得不到吗?”

凌辰南冷面相对:“这根本不是一码事,你这不是对我撒了谎,而是你的所有、你的一切全都是谎言,原谅你?你做这些事的时候觉得我有一天可能会原谅你吗?我也根本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话。”

白晟低下头,轻轻苦笑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怎么这样……太不公平了,说谎的那个、有所隐瞒的那个分明一直是白晟,却一次次地都被原谅,我经历的痛苦和伤害都是真实的,我对你说倾诉的烦恼都是真实的,我向你表达的感情都是真实的,却说……却说再也不会相信我了。”

凌辰南忽然想到他们过去那么多次亲密的、甜腻的、掏心掏肺的相处,对象却从来都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饶是他,也觉得天翻地覆喘不上气。

不,到现在,还分谁是谁有什么意义吗?怪不得那时候,自己刚在一天之内轮番见了一次白晟、蜂鸟和奶糖的时候,他说自己是唯一一个他信任的且完整目睹他所有存在的、知道他是谁的人。

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想要以本来面目示人却又害怕不被接受,于是小心翼翼地伪装成另外一个人格,接触,试探,即使用力克制还是被发现他出现频率愈发频繁的端倪。

凌辰南刚想开口,白晟却抬起头来,几乎是有点恶狠狠地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不管你接不接受、原不原谅,我是不会离开的,你是我的,我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陆柏舟也好其他人也罢,都别想!”

关陆柏舟什么事,凌辰南纳闷了片刻,可对方已经走到门口,回头撂下狠话:“今天晚上先给你冷静一下,但别想我会放过你!”

对方摔门离去了,凌辰南独自站在自家客厅火大之余,也不禁反思起了对方的提问:如果此时此刻是白晟或奶糖哭兮兮地求自己不要生气,整件事情得观感会不会不一样?

然而对方明明知道用什么方式最能够说服自己,却放弃了再带上假面,而是直白到几乎幼稚地发表了一通占有宣言。

是因为已经厌倦了伪装示弱来达到目的的方式吗?还是有信心自己会就这样接受真相,他已无力揣测。

思绪到这里就中断了,陆柏舟用茶勺敲他头,凌辰南惊了一下,抬头看这位不知道为什么被白晟设定成假想敌的人。

“问你话呢,你发什么呆。” 陆柏舟说。

凌辰南低头喝了口水 —— 本以为好几天之后自己的情绪已经沉淀了,结果稍一提及思绪就又毫不受控,他状似无意地说:“嗯?没有啊。”

“没有什么,你听见我问你什么了吗,” 陆柏舟白了他一眼:“别跟我绕弯子,沈寅川办了转院手续从我们监狱调走到精神病院去了,这事儿你知道吗?”

看他晦暗不明的脸色,陆柏舟说:“接下来白晟马上就取消了诊疗,别说这事儿和你没关系。”

凌辰南依旧不吭声,对方脸色也沉下来:“我去问过了,沈寅川本来都要准备出狱手续了,结果在出监教育中心的最后一个月忽然出了岔子,惹了事,袭击了一个负责测评的心理医生?” 他提高音量扬起眉毛,语气尖锐地说:“你不会要告诉我那个人就是你吧。”

凌辰南在这几天的反思之下与其说是想开了,倒不如说是陷入了什么都提不起劲的自我厌弃,他细细回想了过去半年来的一点一滴和蛛丝马迹,最后发现好像一切都是一场超难笑的烂笑话。

他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直视着陆柏舟说:“是我。”

他如此坦然地承认了,陆柏舟却反而愣住:“什么?”

凌辰南又说了一遍:“是我啊,那个被他袭击然后给他下了转院诊断书的心理医生,也没必要瞒你,反正你去稍微调查一下就会知道,不,应该说你已经知道了吧,不然为什么会追着我要问这件事。”

陆柏舟却显然只是猜测歪打正着,一脸混乱:“什么?不等等,你是什么时候跑到出监教育中心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凌辰南说:“我报名申请做了出监犯人的再犯评估医生,沈寅川是指派给我的犯人之一,在跟我一对一谈话的过程中,我在询问他犯案内容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被他发现我认识白晟的事情,他情绪失控然后袭击了我……我本来是想这样告诉你的,如果你问起的话。”

陆柏舟皱了皱眉:“你言下之意是……这并不是真相?”

凌辰南摇了摇头,三言两语地概括了和沈寅川交谈的内容,说:“虽然不堪,但事实就是如此,我故意激怒他 —— 明知道他有愤怒管理和情绪狂躁的心理问题,但因为我抱着私心,他又一副打定主意出来要找白晟同归于尽的样子,所以我当时故意……不,不能说当时,我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他不能重见天日,才申请了这份工作。”

“没有告诉你,说好听点是不想把你拖下水—— 毕竟这件事万一曝光的话会很麻烦,也难保沈寅川日后不会找到开口说话的渠道,但其实没告诉你的真实原因,的确是因为知道你肯定会有所察觉而试图阻拦我。”

“所以说,你要说什么就说吧,但你要举报我的话会有点问题,因为我现在还不能让沈寅川出来。”

陆柏舟微张着嘴,不可置信,半天才说:“你……你知道你这样,不是……怎么你会……”

凌辰南此时却笑起来:“虽然不是怀念过去的时候,但居然还能见到学长结巴的样子。”

“凌辰南你别跟我嬉皮笑脸的!” 陆柏舟声音有些大,路过的服务生看了他一眼,但他全不理会,不知道是在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你居然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果然我还是对此太放松了吗……之前我拐着弯儿提醒你你都不买账,上次和你明说了,还以为你不高兴过后会听进去的,结果居然还是……”

“跟你没关系啊学长,” 凌辰南说。可陆柏舟打断了他:“是跟我没关系!从头到尾都跟我没关系,不是你一脸彷徨地跑来找我求助吗?拜托我帮你接触沈寅川,又把白晟转介给我治疗,每次出问题了想到找我,却一句劝也不肯听!”

凌辰南也收起笑容,他感觉自己的情商被蜂鸟拉低了,干巴巴地说:“确实一直以来都麻烦你了,以后不会了。”

陆柏舟深吸了一口气,说:“你知道沈寅川在病院大闹了一场,被送去做ECT了。”

凌辰南抬头看他 —— ETC俗称电击治疗法,理论上是在各种物理药物和心理治疗都无效的情况下才会对沈寅川这种躁郁症病人使用,如今ETC配合肌肉松弛剂和麻醉已经比过去安全许多,但临床上依旧有一些失忆或脑损伤的后遗症。

“什么……ETC不是需要同意书才能……” 凌辰南吃惊道。

陆柏舟不无讽刺地笑了笑:“谁知道呢,大概服刑犯跟普通病人的人权不一样吧,你难道不也是这么觉得吗?他这种反社会人格根本不适合放归社会,按照正规司法程序走下来也给他定的罪名太轻了,你们一个二个的,以为自己是谁?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决定另外一个人的命运?”

凌辰南过去的这几天情绪都没有好过,如今更是荡到谷底,咬了咬嘴唇反驳道:“我可不是因为这样原因,正义?你不会以为我是抱着这么高的觉悟在做这种事吧?不过相信你也很了解吧,毕竟我可是放弃了各种社会福利机构的公职‘堕落到了私人诊所’ 的人呢。”

陆柏舟听他语气带刺,也火大起来:“我之前没想告诉你沈寅川被电击治疗的事,呵,怎么说呢,我虽然不清楚具体状况但隐约与你有关,但想说你可能是无意为之,被感情所左右了判断的尺度,若是告诉了你,难免会叫你内疚,现在看来我还真是想多了呢。”

陆柏舟说完这段话后,两人都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音量有些大,同时叹了一口气安静下来。凌辰南沉默片刻,面前的半杯咖啡已经凉透了,那种无比疲惫的感觉又在他的身体里不断发酵,似乎回到了他刚从出监教育中心走出来的那天一样 —— 他做了一个选择,不能说他有多后悔,但总归还是挣扎的,他无人可以诉说,或者说即使诉说也必定不会得到理解,最悲惨的是,他在出发之前就已经充分了然自己不被理解的原因 —— 因为他是错的。

不论自己再怎么对那人说狠绝无情的话,事实就是他的执念已经深陷到了如此的地步,不论那人是神秘而分裂的恋人,还是性格扭曲偏激的整合体,即使自己终于认清了谎言看穿了层层迷雾,但套在他身上的枷锁却没有丝毫松动。

“你之前不是说白晟完全是我喜欢的类型、完全是根据我的喜好量身打造的吗,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么简单而愚蠢的原因,被牵着鼻子走而做了这种事,一切也完全是出于私心,我就是这样的人,也差不多该认清了,你……你也不要再给我什么错误的期望,这样我压力也很大,很困扰。” 凌辰南每说出一句话,心里就更难过一分,一时间自己好像才是故事中那个被孤立囚禁而不得不和自己的工作、生活、朋友道别的倒霉鬼,前有被跟踪被处心积虑接近的往事,等着他的未来莫不也是被杀死埋葬吗?

可是陆柏舟却没有被他的暗黑发言惹怒,他露出一个浅浅的苦笑,平静地说:“我不会举报你,说到底,我也不是那么有觉悟的人呢,我不会举报你,完全是出于这么多年来我对你……我们之间的友情。”

凌辰南睁大眼睛看他,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可对方已经接着说道:“但你做的事我无法原谅,我可以理解,但我不能接受,这有违我的人生信条和职业操守,或许这些是可笑的坚持和原则,但也确实是我无法退步的地方,我能做的最大妥协就是保护你不要身败名裂。”

凌辰南:“学长……”

陆柏舟说:“但是我希望你以后,至少五年以内都不要再执业了,你不配。”

终于,巨大的自责从凌辰南的胸腔倾泻而出,这份自责不仅仅是对于沈寅川凄惨现状的,也是对于自己一次次放过深究的机会而让事情发展至此的,还有对于辜负了一直依赖信任学习的学长的,各种各样的自责汇聚在一起。

原来他只是想听别人直截了当地批评他一句,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这种严厉和训斥竟然变得珍贵起来,“你不配” 三个字奇迹般地拎起了他肩膀上的重量。

“我其实有点后悔,本来以为有一种朋友是只要互相理解,即使不频繁见面相处也能长久维持下去的,看来还是我太天真了,我应该要更加密切地关注你、更加直白地提醒劝导你才对。” 陆柏舟喝掉了杯底的最后一点水,站起来说:“就这样吧,事已至此,好自为之,保重了,学弟。”

陆柏舟离开以后凌辰南独自在咖啡厅又坐了很久,直到服务员过来催问需不需要其他的餐点才恍惚间醒悟,他站起身,膝盖往下都发麻而冒着凉气。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他走到街上,发现移动的人群中有一个人站定看着他。

他抬起头,同他对上眼。

白晟穿着轻薄的风衣外套,手插在兜里,高挑挺拔地站在人群之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熙熙攘攘的人潮里不时有人回头看他,可没人知道他的故事。

凌辰南忽然想:对啊,这个人理解我,因为他是我的动机,也是我的共犯。

他向前刚迈出一步,白晟就大步穿越行人路障走到他面前,凌辰南问:“你在这多久了?”

白晟说:“一个半小时,从你进去的时候我就在这了。” 想了想,他又解释了一句:“我没跟踪你,是陆柏舟约我过来的,我本来已经拒绝了,但想到他可能也叫了你才过来看看。”

凌辰南不置可否 —— 这个时候,这些事,都无所谓了。

白晟似乎是看出他的沮丧,想抱抱他又怕被他拒绝,只站着贴近了点,说:“那个人有那么重要吗?一副被抛弃的狗狗样,我好嫉妒。”

凌辰南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越过他自顾自往前走了。

白晟快步跟上来同他走成一排,问:“你怎么来的,公车?打车?现在晚高峰呢,我送你吧。”

“你送我?” 凌辰南疑惑扭头:“你开车来的?”

白晟点点头,抖出一串钥匙说:“之前一直停在车库里,今天第一次开。”

对方已经不是那个事事需要依赖他的人了,不,或者他从来就没那么需要他,即使是被噩梦缠身的时候。

需要适应新角色的是他自己。

可惜自己现在防御力为零,智商也所剩无几,要完成这件事实在太困难了。

凌辰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方喉结动了动,及不可见地抿了抿嘴。

在紧张吗,在紧张什么呢,怕我不坐他的车吗?

凌辰南说:“首先明确一点,我没有原谅你,我只是今天太累了,不想和你吵。”

“知道了,” 白晟飞快地说,环住他抱了抱,还不等他说什么就松开手 :“今天就别费力气骂我了,回家吧。”

这是第一次 —— 白晟坐在驾驶座而自己作为乘客,凌辰南系上安全带,意识到旁边的人在看自己,他侧过脸看他,对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他没有回应那个笑容,只是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盯着前面。

他此刻才终于看清了这一出戏,步步为营极有耐心的狡猾猎人披着迷路小动物的皮,将自己一寸寸引入陷阱,直到确定他无处可逃毫无援手,才动手收紧了绳索。

那人启动车子,车门锁“唰” 地一声弹起,凌辰南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被牢牢锁住了,被这个人,没有退路。

他的情绪,他的事业,他的朋友,全部都被这个人算计到最后一步,无处可逃。

就这样吧,我很累了。

凌辰南闭上眼睛。

白晟侧过脸看了看他,勾起嘴角笑了笑,踩下油门,车驶入茫茫夜色里。

【第三十四周】

这是凌辰南休业在家的第二周。

不完全是接纳陆柏舟建议的结果 —— 毕竟他一向不是那么听话的人,虽然的确收到了陆伯舟的一些打击 —— 只是作为给病人疏导心理障碍的咨询者,在自己心态不佳的情况下,他并不适合回到岗位上。

即使他本来就是加班狂人、带薪假一年累一年的多得要命,像这样长时间请假还是引起了诊所同事的猜测好奇,更重要的是,心理咨询是一个步步为营循序渐进的过程,长时间不能和自己的固定客人见面、对这份工作本身还是有一定影响。

但此时此刻的凌辰南完全提不起劲细思这些后果。

他本来是心思那么缜密、行动全靠逻辑的人,如今忽然冒出了一阵放纵玩乐的颓念 —— 总是做那个清醒理智的人,多少年来都是如此,如今总算尝到了卸下责任的甜头,竟然还兴起了一丝轻松任性的奇特念头。

怪不得白晟会喜欢躲在一个空壳下面、建立一个肆意妄为的人格做为逃离喘息的窗口。

而且 …… 他不由得瞥了一眼在客厅忙前忙后的白晟 —— 自己也终究还是没能摆脱得了他。

对方言出必行,每天早上都跑到门口堵他,最开始凌辰南不想理他,可敲门太久连邻居都在张望,被问了好几次后他不得不把人放进来进行冷暴力不合作。可对方也不在意,就这样赖在他家越久越不肯走,连打扫之类的琐事都包办了,饭菜虽然做得很将就,但不论好吃与否,凌辰南也不大有胃口。

装什么家务小天使啊,凌辰南靠在卧室门框上面无表情地看那人端着一筐滴水的青菜、想放进锅里又怕油溅出来的纠结样,按下腹诽千字。

对方不知道,自己越是努力重修旧好,他无所不能的样子越是碍眼。

这下你到是分得清盐和糖了?凌辰南气不打一处来:这下你倒是不怕出门也不怕人多的地方了?

白晟挂着自己的围裙,带子绑得狂放、勒得有些紧,腰线被强调出来,里面的T恤也随动作掀起了一个角。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家伙的长相太具有欺骗性了吧,凌辰南接着想,根本就还是外貌魅力偏见啊。

白晟匆匆朝他这边瞟了一眼,反射性收回目光后忽然反应过来,又转回头盯着他。凌辰南不等他说什么,走回房间里关上了门。

这样有什么意义呢,他关上门后靠在门上沮丧地想,根本做不到完全彻底地拒绝他,搞得自己像什么欲拒还迎的少女一样。

过了不久之后,白晟来敲他的门,隔着木板问:“我进来咯?吃饭了。”

凌辰南不答应,但对方也已经习惯,把门打开,自己却没有进屋而是回到了客厅,敞着门就像是敞着捉鸟的竹篓。

凌辰南站起身走到桌边,不吭声地坐下 —— 今天的菜色是牛肉炒洋葱、炝炒油菜苔和蒸香肠,油菜苔完全失去了绿油油的色泽,软趴趴地瘫倒在盘子里,洋葱看起来也还很生,香肠 —— 香肠是哪来的?

“你冷冻柜里找到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但是冷冻着就应该还好吧?” 白晟一直举着筷子观察他的表情,见他多盯了香肠两秒便主动解释。

太可怕了,这个家伙,凌辰南闷不吭声地寻思,之前居然还说自己很好懂,他可从没被人这么评价过。

虽然他不得不承认,对于这个人来说,他情绪好像真的挺透明的。

毕竟是靠吸食他人情绪反馈存活的物种,他想。

这样沉默的晚饭好像是已经是标配了。

对方为什么还不离开呢?凌辰南不是没有奇怪过,明明已经达到目的了,不是应该逍遥而去才对吗?对方说喜欢自己,有什么好喜欢的呢,“因为医生太温柔了”,他是那样说的,可这份“温柔” 分明是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愚蠢不是吗。

应该很快就会厌倦了吧。

不过对方厌倦之后,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现在的他还可以把这些烦躁的情绪化为愤怒投向白晟,对方一旦离去,自己这些过剩的感情又该何去何从呢。

洋葱虽然有些生,但却不辣,甜甜的,肉很嫩很好吃。

果然很聪明啊,凌辰南又想,做饭进步这么快。

说起来,到现在为止的两周以来,桌子上没有出现过一次海鲜呢,是对方有意讨好自己所做的食材选择,还是连喜好也是谎话的一环?

不,他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这种事情应该没必要说谎吧。

疑神疑鬼也是很累呢,凌辰南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白晟立马也放下了筷子,颇为紧张地看过来,问:“不好吃吗?那个青菜,它……它老是不软,我就加了点水,结果就变这样了。”

说话时稍稍结巴,又带着点惶恐,这是“白晟” 的说话习惯,虽然对方已经没有在自己面前伪装的必要了,但果然面具戴久了就和脸长在一起了啊。

凌辰南站了起来,白晟也不吃了,忙活两个小时做了一桌子菜只动了几筷子,凌辰南低头看着桌子,又抬起头看看他,说:“你走吧。”

白晟一方面为他说出口的内容皱眉,又好像因自己和他说话了而欣喜,小声说:“医生……”

“别这么叫我,我不是你医生了,而且……” 他苦笑了一下:“以后可能也不会再做医生了。”

白晟睁大眼睛:“什么?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觉得自己不适合……不,是不配当心理咨询师吧,可能以后辞职了做点别的什么。” 凌辰南说。

白晟将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浑身戒备的样子像蹲在暗处的猫,半天说不上话,凌辰南心里有点好笑,问:“怎么了,自责吗?”

白晟不吭声,表情纠结地抿了抿嘴,凌辰南说:“大可不必,不是因为你。”

要说就是因为我自己吧,他想。

白晟却似乎理解成了些什么别的意思,不悦问道:“是因为陆柏舟吗?是他那天跟你说了什么吧。” 他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你从那天开始心情就特别低落,现在居然连工作都不想要了,果然是因为姓陆的说了什么吧,他说什么了?他威胁你?威胁你要把事情曝光是不是?他没有证据……”

“不是,” 凌辰南打断他 —— 他至今不完全理解白晟这份莫名强烈的敌意,不无讽刺地反问道:“只允许你翘班待业几个月,我想当一段时间废物不行吗?”

不料白晟却认真抬头看他:“行,医生做什么我都支持,我会赚钱养你的。”

什么玩意儿!凌辰南完全没预见到话题的走向,怎么忽然就要养他了。此刻不论是同意还是拒绝的话语听起来都像撒娇,只得装作没听见一般重复道:“你走吧,你回家吧。”

白晟不为所动,强调道:“我是认真的,你别伤心了,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在意,以后就是我们两个人了,你就算再生一阵子我的气也没关系,但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走的。”

凌辰南不做声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白晟先开口了:“你问我啊。”

凌辰南:“问你什么?”

白晟说:“我不知道,你有话想问我,但又不肯说。”

凌辰南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你不是什么都看得出来吗?”

白晟摇摇头:“现在不了,你不和我说话了,我有点害怕。”

凌辰南再次闭上了嘴巴,白晟说:“我本来以为你会问我很多问题,关于沈寅川的,关于我自己的,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的。”

凌辰南面无表情地问:“不会撒谎?”

问完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可笑 —— 难道撒谎的人还会告诉别人自己在撒谎吗?

白晟果真严肃地摇摇头,说:“对你不会。”

“太晚了,” 凌辰南苦笑了一下:“为什么呢,就一直骗我骗下去不是很好吗?就让我不明不白地死也不行吗?”

白晟双手抓着他胳膊,急切地说:“不会让你死的,你明明那么喜欢白晟,也接受做为蜂鸟和奶糖的我,为什么现在就不肯多看我们一眼了呢?”

他还在说“我们” ,凌辰南有些恍惚地看着曾经爱人的脸庞 —— 就是这个真诚脆弱如同献祭的模样,把自己完完整整地骗了进去。

“重新爱上我们吧。” 对方大概是这样要求的。

凌辰南一言不发地挣开了他的手,转身回了屋子里,不久之后他听见白晟也离开了。

次日凌辰南一觉睡到大天亮 —— 习惯了不必上班的作息,又没有必须要起床完成的事,他好久没这么放松自己了。不过奇怪的是,一般而言白晟会在九点左右跑来敲门,带着早饭和买好的菜,大言不惭地说自己需要用工作画图的电脑 —— 他之前住在这里的时候把电脑和工具书都搬过来了,每天催他也不肯带走。

然而今天早上安安静静地,没有人来打扰他。

或许是终于玩累了追逐的游戏吧,妥协的姿态做久了,喜新厌旧的本性就会暴露出来。

意识到自己的心态如同被若即若离而患得患失的少女,凌辰南一头黑线地走到厨房觅食,打开冰箱打开里面却空荡荡地 —— 白晟每次都只会买当天的食物,不知道是因为不懂得囤积食物还是因为需要不停制造过来的借口,昨天没吃两口的菜看起来也全部倒掉了。

凌辰南合上冰箱门,看着银灰色亮面上反射出来的自己的脸,胡子拉碴地,眼神坏死,样子很陌生。

没有吃的就算了吧,他泡了一杯咖啡端回到客厅,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 —— 工作日的上午根本没有什么能看的电视节目,手机也刷不出什么花样,缺少转移注意力的事情,他又不由自主开始纳闷 —— 白晟跑哪去了呢? 他真的说不来就不来了?毕竟过去两周可是风雨无阻。

不会是在路上出什么事儿了吧,他越想越夸张,从出车祸撞死到被沈寅川逃院杀死统统脑补了一遍。

然后他又想到了头天夜里白晟临走之前,贴在他的书房门外和他说的话。

那时白晟闷闷地声音隔着门板传过来:“我走咯医生?”

没有期待他能回应什么,对方又接着说:“你都没吃什么东西,早点好好休息,过两天才有精力上班。”

上什么班,凌辰南当时想,都跟他说自己可能不会再从事这个职业了。

等等……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白晟当时说什么来着?给他说自己可能辞职的时候。

他那时很惊讶,惊讶之余又立马就将矛头指向了陆伯舟,还瞬间得出了一整套的阴谋论。

凌辰南撂下咖啡杯,抓起外套立马冲出了门。

开出一里地后凌辰南才意识到自己睡衣睡裤的打扮,可此时他无暇顾及,趁红灯给陆柏舟打了个电话开公放摆在一边。

两声之后对方接起来了,语气很是惊讶,凌辰南连忙问:“学长,你在哪?”

陆柏舟莫名其妙:“在家啊。”

凌辰南:“你一个人?”

对方说:“是啊,怎么你也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凌辰南觉得自己生锈的大脑又咔哒咔哒运转了起来,敏锐地问:“也?还有谁给你打电话?”

陆柏舟听不出情绪地轻笑了一声:“白晟啊,他说他等下过来,你不会也要过来吧。”

果然!凌辰南脑中警铃大作,问:“他过去你那干什么,他不是咨询都取消了吗?”

陆柏舟说:“谁知道呢,他说之前跟我取消预约的时候太过匆忙,回头想想有点不好意思,问我要是有空的话能不能和他见一面,我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他要过来就来呗。”

凌辰南:“什么时候问的?”

陆柏舟说:“昨天晚上发短信问的,今天刚又打了个电话确认,我说你们到底干嘛……”

凌辰南飞快地说:“没事随便问问,那我现在还有事儿先挂了。”

陆柏舟一句“什么” 还没喊出口,他已经挂断电话开始给白晟拨。

出乎意料地,白晟也接起了电话,凌辰南劈头盖脸就问:“你人呢?”

对方不答,只疑惑道:“医生?出什么事儿了?”

凌辰南大吼一声:“问你话呢!地址!坐标!”

白晟沉默了。

凌辰南深吸一口气,尽力语气平缓地说:“白晟,你告诉我你在哪,我来找你。”

白晟又继续安静了好几秒,才报出一个地址 —— 他就在陆柏舟家楼下。

凌辰南说:“你就在原地不要动,等我过来。”

白晟轻轻“嗯” 了一声,凌辰南又和他确定道:“你答应我了?你说过不会再骗我的。”

白晟更大声清晰地应了一声,说:“我等你。”

开车到陆柏舟楼下的时候,他环视一圈都没看见人,还以为自己来晚了,正想往楼里跑,身后却有人叫他。

回头一看,白晟的车停在一颗树下面,也不是那么不显眼,但自己太过慌乱险些错过了。

对方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皱着眉头一脸别扭的样子完全百分百蜂鸟,凌辰南直插主题,问:“不会对我撒谎是吧,我想问什么都可以?”

白晟吭吭唧唧了老半天,还是点了点头。

他此时才忽然发现一件被忽略已久的事 —— 自己似乎不是这场关系中被完全玩弄的人,对方也在层层圈套和被圈套中暴露出了弱点,而那个弱点 …… 好像就是他自己。

“那好,我问你,你来找陆柏舟干什么?” 凌辰南问。

对方一脸烦躁地别开头,看着路边不知道什么东西,凌辰南冷笑道:“不能说谎之后连话都不能说了?”

凌辰南有些不确定地猜测着 —— 就过去而言,明明不管是白晟、蜂鸟还是奶糖自己都能收拾住,如今应该也是一样才对。最近太受打击,自暴自弃到快没有底限,竟然连很多基础简单的现象都忽略了。

他说:“好吧,你不是要去找陆伯舟吗,我跟你一起上去。”

白晟抿起了嘴,一副不情愿却又没奈何的表情 —— 是嘛,凌辰南眼前的迷雾慢慢拨开了 —— 对方之于自己来说,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很透明,他本来就能判断出白晟各种各样的小情绪,如今知晓了背后的庞大线索,一切更是亮如白昼。

“你来找陆伯舟干什么?不,我来猜猜看,你是要威胁他不准把沈寅川的事情曝光呢?还是要演一出你最拿手的小可怜戏码哀求他不要说出去呢?还是……” 他眯起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他也永远没办法开口呢?”

眼见白晟眉头越皱越紧,凌辰南冷冷吐出无情的字眼:“怎么,这次打算自己动手,不借刀杀人了?”

“凌辰南!” 白晟叫出声来,维持了两周的平静表象悉数碎裂,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这么多天多一个字都不肯跟我说,现在倒是很舍得说话嘛,就这么怕我伤害陆柏舟吗?在你心中,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不然呢?” 凌辰南脱口反问。

白晟睁大眼睛,一副气得不行的样子,提高音量吼道:“我就是讨厌他怎么了!他凭什么可以对你有这么大的影响?明明从沈寅川那边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明明就在我跟你坦白之后也没有现在这么颓废沮丧的,凭什么,凭什么他可以让你这么伤心,我好嫉妒,我讨厌他!”

被他歇斯底里地一通吼之后,凌辰南反而平静了 —— 对方心机深沉,心思却还是很单纯,脱去了“白晟” 这一层神秘模糊的皮,他反而比以前好懂了很多。

“居然,居然让他这么伤心,居然还要害得我家医生辞职……” 白晟又习惯性地陷入了神经质的焦虑之中,他低着头原地打转,咬着牙低声自语:“怎么可能,不能辞职……不可原谅……”

对方明明是一切的祸首,却倒记恨起压倒骆驼的那最后一根稻草来了。

白晟停下焦躁的步子,抬起头瞪着他语气森森地说:“反正,不管我现在说什么做什么,你都没兴趣了,既然这么在乎陆伯舟的话……不,你就算再怎么在乎他,也保护不了他!不是今天我还有明天,我不会放弃的,总有一天……”

他的可怕宣言骤然而止,因为凌辰南站到了他的面前,摸了摸他的头发。

以前还是“白晟” 的时候,凌辰南经常用这个动作安抚他,如今好似时间倒流,凌辰南还是那个同他亲密的恋人,温柔地哄道:“嘘——没事了,我们白白好乖。”

白晟却“啪” 地一声拍开他的手,咬着嘴唇别过头去。

凌辰南手尴尬地僵在空中,看着对方微微颤抖的肩膀,吃惊地问:“白晟,你哭了吗?”

“没有!” 对方立马大喊回来,却毫无底气,还带着一丝可怜的意味。

全天下应该也只有我会在认清他的本来面目还觉得他可怜了吧,凌辰南想。

“想辞职不是因为,不完全是因为陆伯舟,” 他徐徐解释起来:“我其实也已经想了一阵子,从去年开始就在考虑了。当初毕业的时候我是想做青少年儿童心理疾病预防的,计划是先在待遇比较好的私人诊所工作一阵子,攒点钱,然后自己开个工作室。”

白晟有点惊讶地回头看他,眼眶红了一圈,但没有预想之内的泪水。

于是他接着说:“不过都工作了这么久了,生活太过平静安逸,辞职换工作的事一拖再拖,直到……现在,也是个机会吧,趁这段时间休息调整一下,也觉得不能再这么继续逃避初衷了。”

白晟咬着下唇,眨了眨眼睛,犹豫地开口:“真的?”

凌辰南抬了抬眉毛:“嗯。”

白晟:“不是为了稳住我的缓兵之计?”

凌辰南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你到底对陆伯舟有多大怨念?不,应该说你处理事情和对待人际关系一定都要用这么极端偏激的方法吗?”

白晟移开目光,自嘲道:“没办法,我不会别的方法,只懂得这样做,反正你也不要我了,还管我干什么。” 随后他又竖起眉毛,凶巴巴地不甘心:“不,不管你要不要我,我是不会走的,我说过了,我不会放弃……”

凌辰南轻飘飘地打断他:“我教你吧。”

白晟错愕地一愣:“什么?”

凌辰南缓缓地眨了眨眼,说:“我来教你吧,教你怎么样好好和人相处,教你怎么样能够舒适地、用自己的身份面对世界,而不是一个扮演一个时间越久就越是疲惫的假人。”

白晟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音节,似乎不太确定他什么意思。

凌辰南感叹道:“情绪压抑得越久,爆发的火山就危害越大,你小时候尚且只是偶尔假装成那个完美人格,如今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变成了他,发泄情绪的渠道越来越狭窄,稍微受一点压迫就想着要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他坦然地看着对方,声调平静稳定,好像过去无数次在他昏暗舒适地办公室做过的那样,安慰劝导道:“以后就由我来看着你吧,你不要再犯错了,我们都别再犯错了,我们一起走吧。”

又出现了,一闪而过的一滴泪珠,还来不及捕捉就掉落了。

白晟:“医生……”

凌辰南叹了口气,眉宇间满是哀愁,但却弯了弯嘴角,微微张开手臂,问:“你愿意跟我走吗?”

【完结 . 两年后】

凌辰南把今天最后一只叽哇乱叫的小朋友以及小朋友的妈妈送到门口,看着他们撵上了公车才冲他们招了招手,正想关门往回走呢,一辆熟悉的车拐到了门口的停车位。

于是凌辰南又靠回到门柱上,看那人把车停好走下来,一边迈开长腿一边单手系上西装外套的扣子,走路带风。

那人先是和接孙子放学的楼上奶奶打了招呼,又冲隔壁饭店的服务生小姑娘笑了笑,还挠了挠蹲在电箱上面大肥猫的脸,俨然一副暖心男神的配置。

凌辰南抱着手臂地看着他,侧身往旁边让了让,白晟进了屋关上门,左右扫了一圈,问:“客人呢?”

凌辰南似笑非笑地说:“都走了,刚走。”

“哦。” 白晟听过立马凑过来在他嘴唇上亲了几口,然后一边脱鞋一边解扣子脱领带,瞬间变脸,瞪着眼睛不爽的样子痞气十足,抱怨道:“妈的累死我了,傻逼甲方,我真想揍他一顿。”

凌辰南用食指和中指揪住他的鼻子往下拽:“说脏话,嗯?”

白晟唉唉叫:“没,没,我错了。”

凌辰南放开他,看着他动作粗鲁却依旧强迫症十足地把衣服整齐挂好,说:“周末了,懒得做饭。”

白晟无所谓地答应:“那就不做了,出去吃啊!傻逼甲方案子签下来了,还是个土豪,诶!诶诶!你别动手,傻逼不算脏话,哎哟……好好好我不说了!”

凌辰南放他上楼换衣服,自己在一楼收拾东西。

他们来到这个城市已经一年多了,连带楼下商铺和楼上住家都一并贷款买了下来,凌辰南原来的房子地段很好很快高价租了出去,而白晟原来的房子本来就是租的,就直接退掉了。

如今一楼大部分的地方是凌辰南的工作室,外面有一个小小的接待区,平时负责接待的助手今天已经提早下班,而里屋有白晟的办公室 —— 办公室面积不小,偶尔他有客人来也会在那开会。

新的城市,新的环境,新的生活,连白晟都好像变成新的了。

陌生人依旧将他看做是英俊迷人的设计师先生,稍稍熟悉一点的朋友却知晓他性格急躁的部分,觉察到他虽然通常状似气质冷淡疏离,偶尔还是会显露出咄咄逼人的本性。

然而,只有凌辰南知道,他们之间的相处其实并不是那么的顺利,这两年的时间他们磨合和反复了很多次,事态失控的状况也经历了不少,如今的白晟看着无懈可击,可那些性格中极端的部分很难根除。这不幸中的万幸,亦或是不幸中的不幸,是他们恰好还喜欢彼此。

一个无法放手,一个又害怕被抛弃,一个走得太远,一个无法回头。

可凌辰南还知道,往日的白晟和他那些个潜伏的假面正在被一点一点地埋葬,被时间,被耐心,被生活,被他自己。

楼梯上传来声响,白晟在下楼了,他换了一身休闲打扮,白色T恤搭上牛仔夹克,年龄瞬间小了五岁,好像什么大学生模特。白晟注意他在看自己,三步并作两步从楼梯上蹦下来,扑住他抱着说:“怎么啦?是不是看我帅?喜欢我吧?你说你要是不要我,损失是不是很惨重?”

就算再聪明,也有计算不了的公式,情感上的弱点无法被理智克服,他们俩都是。

凌辰南说:“你搞错了吧,我这是牺牲自己,为民除害。”

“我知道,” 白晟笑起来:“所以你可千万别不要我,一取掉绳子我就会出去咬人的。”

凌辰南哼了一声,伸出手指放在他牙齿中间:“会咬人吗?”

白晟轻轻咬住他指尖舔了舔:“不咬。” 然后又用嘴唇含住色情地吸吮了一下。

凌辰南抽出手指,明知道对方有洁癖还是把手指擦在他衣服上,对方果然瞬间炸毛。

凌辰南好心情地笑了起来,打开门,背着光回头笑道:“还吃不吃饭啦,我们白白不是要请我吃饭吗?”

白晟鼓着脸颊,瞪了他两秒钟,不高兴地说:“你哄我一下。”

凌辰南扬起眉毛:“多大个人了。”

白晟无赖起来:“你哄不哄!”

他只能松开门,走回到他面前 —— 就像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 回到他的身边,摸摸他的头发,又亲亲他额头和嘴唇,问:“好了吧?”

太狡猾了。

白晟噙起满意的笑容,像是被讨好的宠物,又像是达到目的的猎户,牵起他的手说:“没有我的话医生可怎么办呢?喜欢谁好呢?”

凌辰南说:“你说反了吧。”

白晟拉起他的手亲了亲,说:“嗯,是我说反了,没有医生的话,我可喜欢谁好呢。”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凌辰南想,完全被套牢了。

可谁说落入陷阱的猎物,又不是心甘情愿的呢?

-正文完结-

作者感言

vampire_j/反派二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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