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清柏刚从太子飞升那会儿，在佛境待得并不是太适应。
算算他重塑神魂肉身到再度回归佛境也才只有几百年，当然在这之前他还恢复了更早的几万年的记忆，以至于刚回佛境那阵子，他甚至不太敢面对檀章。
神仙情缘本不该如此缠绵悱恻，而他却似凡人一般情深意长，以至于一旦面对檀章时，嵇清柏就跟个凡人无甚区别。
檀章仍旧是原来的样子，无悲无喜，不怒不嗔。
他如今不用再一直端坐莲台之上，掌管这六界无量，嵇清柏每日能与他相处，竟觉得有些紧张。
自从佛尊超脱无量之后，檀章虽已经不用终日坐在莲台上了，但两人待惯了佛境，也没别的地方好去。
嵇清柏未入佛境之前，其实是个跳脱性子，东海里泡澡，蓬莱阁猎兽，只有他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的，更何况他的地盘还有那八尺山头，底下镇子供着他的香火，也算是一方大能。
只是玩闹归玩闹，嵇清柏还是心甘情愿陪着檀章待在这佛境里的。
他最多就是偶感寂寞，对着檀章又容易脸红心跳，美色晕人，自己不好意思罢了。
莲床上现在堆满了嵇清柏常用的东西，他后来还去了几趟人间，除了更新话本外，还带了不少吃食回来，人间的小玩意儿佛境的殿宇里面已经堆不下去了，所以只能带点能解决的回来，凡人吃食多的是珍馐美味，嵇清柏又是个贪嘴的，经常因为带回来太多，得张罗着其他神仙帮忙解决。
檀章佛性深重，从不碰人间的东西，嵇清柏也不敢真的让他去吃五谷杂粮，鸡鸭鱼肉，有时候吃了芫荽蒜头这些味道大的，连亲热都得避讳些。
几次三番之后，檀章自然能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嵇清柏午饭刚吃完蒜香鱼，他弄的太多，不得已只能叫了白朝和南师一起解决，鳜鱼肉又嫩又鲜，肚子破开塞满了菌菇，鱼身正面拍着蒜蓉，香到十里八街都能闻得到。
白朝不爱蒜头，但喜欢菌菇，他真身是只鸟，喜欢的东西还挺符合身份。
南师和嵇清柏就没那么多忌讳，抢着分了鱼肉和蒜，两人最后对嘴一哈气，得了，都是难兄难弟。
嵇清柏吃完后想使个仙法把嘴里味道弄清爽，结果还没来得及，檀章就找来了。
佛尊一人仙风道骨，白袍不染纤尘，站在辛夷花树下，不远不近地望着人。
嵇清柏半张着嘴，法术也忘了使，直到檀章走到跟前来，才下意识捂着嘴，含糊道:“尊上怎么来了……”
檀章看他一眼，鼻翼似乎抽了两下，淡淡道:“吃了什么?"
“……”嵇清柏没敢说，偷偷拿眼瞟他。
檀章自然闻到了他身上的蒜味，又细又薄的眼皮挑起一半，表情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嵇清柏放下手，低声道:“先让我使个法术……去去味……”
檀章没说话，他伸出指尖轻轻一点，那蒜味就跟遇着清泉似的，瞬时没了。
他淡淡道:“小猫洗脸。”
嵇清柏眨了眨眼，他记得自己原身的样子的确有些像个狮子，以前在花果林子里不讲究，弄湿弄脏了就自己舔爪子梳毛，在檀章看来不就是“小猫洗脸”么。
早前他帮着佛尊历劫，三根灯芯俱灭，幸得檀章莲台滋养才重新投入轮回，再度飞升。
食梦貘的本体在之前的历劫中早就没了，他此刻魂是灯芯，人也是灯芯，没个本体依托，总觉得不太方便。
最重要的是佛尊想要撸毛撸不到了。
檀章其实并不介意这点，他从头至尾要的都是嵇清柏这个人，而非他是什么，但没了本体嵇清柏自己却有些不习惯。
以前与佛尊同床共枕，他还能一窥梦境，如今除了“睡觉”其他都做不了岂不可惜?
“这事儿其实也好解决。”南师如今经常来佛境，与他聊起时，顺口说道，“神仙千年得历劫，让佛尊放你下去历劫一次，托生在食梦貘身上不就行了。”
神仙千年历劫的规矩其实一直都有，只是檀章不再受无量管束后，也不想嵇清柏再去历劫，所以自从后者飞升，这么久以来就再没操过历劫的心。
南师:“让佛尊放你去历劫一次，白朝在红莲命盘里给你找个食梦貘的仙体托生，不就万事大吉了。”
嵇清柏是真觉得这法子不错，但怎么开口让檀章同意他去历劫却是个问题。
于是就这么又拖了一阵子，嵇清柏在一日午睡后，忍不住旁敲侧击着问檀章能不能下凡。
“我什么时候拘着你了?”檀章的表情始终淡淡的，他说，“你要去人间玩去就是了，我陪着你。”
嵇清柏只好说:“不是那普通下凡……”
檀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明白了:“你想历劫?”
嵇清柏一脸“你真聪明啊”的傻样，檀章沉默了一会儿，有些阴阳怪气道:“别的神仙都恨不得别历那劫数，你倒好，反过来了?"
“………”嵇清柏有想过佛尊会生气，但没想对方却是这种生气法。一时讷讷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檀章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食梦貘的仙体倒是能找，怎么?你想回去当你的八尺大王?"
嵇清柏吓了一跳，赶忙道:“我都来这儿多久了，怎么突然提回八尺山。”
檀章抿着唇不说话，他们如今梦境不通，互相的心思也没以前摸得那么清楚，佛尊闭着眼，眉眼间隐隐烦躁，嵇清柏挪了挪腿，铃铛动了几下，发出悦耳的“叮铃”声来。
“我不下凡啦。”他最后趴在檀章的怀里妥协道，“你别生气，我哪儿也不去。”
说是哪儿也不去，佛尊最后却把泽翊召上了幻境。
嵇清柏吓了一跳:“泽翊才多大，你就召她来了?"
檀章没什么所谓:“她是从无量诞生的白凤凰，修为比你高多了，担心什么?”
要说这人间自有亦正亦邪的圣妖金焰炽凤，那么一旦无量太平，白羽鸿鹄也会降生而出，早年盘古开天，伏羲共工祝融三杰创造了水、火、土、女娲造人后，便有了善恶八苦，无量双分，天上人间，佛尊执掌无量，互相制约，五色凤凰也是在那时出世，只是后来无量此消彼长，盈满则亏，最后也就只有人间的圣妖能一直与世共存。
“白羽鸿鹄消失了千万年，如今正是因为佛尊已然超脱了无量，这天地才有了变化。”白朝在红莲命盘下打坐，他现在工作也轻松不少，才有时间和嵇清柏唠嗑，“泽翊和鸣寰不同，鸿鹄高洁纯善，佛尊喜她的性子。”
别说檀章，嵇清柏也非常喜欢泽翊，说白了，鸿鹄从无量而生，第一个知道的就是金焰炽凤鸣寰，他们都是凤凰，千万年前五色齐聚时，才是盛世，如今这么多年来只余下圣妖一只赤凤，好不容易再出了个白色凤凰，长生和鸣寰是把泽翊当女儿养的。
同理，嵇清柏和檀章也等于多了个干女儿，只可惜泽翊太小了，从诞辰至今也才两百多岁。
“白羽鸿鹄可是圣神，有着天地脊脉，无量神骨，金焰炽凤都以她为尊，梦神不用担心。”白朝见嵇清柏还在犹豫，只能继续劝道，“佛尊召她上境，想来该是与你历劫有关系，毕竟白羽鸿鹄是这六界无量。唯一没有轮回历劫一说的神祇，有她护法，你历劫也容易些。”
话是这个理没错，但等泽翊真的上境来了，嵇清柏又觉得这简直欺负小孩儿嘛。
泽翊才两百多岁，幻化成凤凰时都是雏鸟的样子，尾巴只有尾梢和飘翎，她这千里迢迢来佛境，鸣寰和长生自然不舍得，圣妖和佛尊的关系向来不怎么样，人也陪着女儿一起来了。
“我进不去。”鸣寰牵着泽翊的手，站在万重渊门口，人神模样的白羽鸿鹄也就十二三岁，却已是出尘之姿，神仙照理说没那么注重皮相，但以檀章为首，真是一个赛一个长得夸张，“泽翊就托你们照顾了。”
嵇清柏也不好意思说小孩儿来可能不是玩的，鸣寰心里其实很清楚，他倒是不担心什么，就长生容易多想。
“长生这是第几世了?”嵇清柏问道。
鸣寰答:“第五世了。”
嵇清柏点头:“等到第八世得去找阎王商量，将他名字留在命簿上。”
凡人转世轮回只有八辈子，八辈子后，要么有机缘能成仙，要么就是人魂入土，命簿上再无踪迹，鸣寰陪着长生转世投胎这么久，等满万年自己也得去轮回，他们俩麻烦不少，命途也挺多舛，嵇清柏能帮总会帮下。
想来白羽鸿鹄能在这时候再度现世，某种程度上也是帮了大忙。泽翊乃宿命之主，某种程度上与檀章很像，但与佛尊高高在上俯瞰无量不同，白羽鸿鹄有扭转乾坤之力，以承载苍生为己任。
泽翊被万千宠爱着长大，如今虽还懵懵懂懂，却对自身到底是什么来头，天生就很明白。
“干爹。”泽翊跟着嵇清柏入渊门，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你真的要去历劫吗?”
嵇清柏只好说:“干爹不是去历劫，是去找个仙体托生。”
泽翊没觉得这俩有什么差别，但也不想打击嵇清柏的积极性，颇为严肃道:“干爹放心，泽翊给您护法，必定万无一失。”
嵇清柏心情复杂地看着她那小大人模样，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茬。
檀章自从超脱无量后，天上人间的很多事儿其实他已经管不了了，这关系其实说穿了很简单，他被无量制衡时，他能管着对方，对方也能约束他，如今他不用被约束了，很多想管自然也管不了。
无量大概也怕再来个真佛又动凡心，于是干脆让五色凤凰再度临世，维系这六界平衡。
檀章不喜圣妖，但对白羽鸿鹄却相当疼爱，在嵇清柏看来这纯粹就是英雄惜英雄，泽翊要是不厉害，佛尊也不会放在眼里。
“你在这儿先玩一阵子。”佛尊还比较有良心，不会刚让小孩儿上来就开始操劳，算是个体贴的干爹，“陪陪梦神。”
泽翊念了句“是”，她不算太严肃的性子，但很懂规矩，嵇清柏怕她无趣，总觉得小孩儿太乖也不好。
“我之前还闯祸了。”泽翊像是嵇清柏肚里的蛔虫，她和干爹一样，最喜欢万重渊里的花果林子，如今化成白凤凰，栖在嵇清柏的肩头，口吐人声。
嵇清柏有些好笑 :“闯什么祸了。”
鸟脸看不出表情，声音里却能听出几分得意来:“我去了罗刹海，与那鲲鹏打了一架。”
“……”嵇清柏是真不知道这事儿，他虽然经常下界去探望泽翊，但她平时的交友情况，他们四个当爹的都不太好干预。
白凤凰本来就少，凰女更是稀世，哪怕神仙不分性别，他们这四个也是当惯了男人的，还都是第一次养女儿，经验少得可怜。
嵇清柏纠结了半天，也只能问一句:“打赢了吗?”
泽翊的语气听着那是相当高兴:“等我再大点，鲲说给当坐骑。”
嵇清柏彻底没话讲了。
既然泽翊入了佛境，嵇清柏历劫的事情檀章差不多就已经答应了，前者其实已经没那么大执念，一定要找个食梦貘的仙体托生，但白羽鸿鹄却很尽职尽责。
“有我护着，干爹一定能平安渡劫。”泽翊平时见檀章都是人神相貌，她表情不多，甚至有些一板一眼，但的确是有资格说这话的，就算她才两百多岁。
檀章其实操心的不是历劫，而是别的:“上神历劫，记忆全无，总要经历凡间善恶八苦。”
泽翊眨了眨眼，理所当然道:“干爹托生食梦貘，一只畜生罢了，尊上不用担心。”
“……”檀章吸了口气，忍耐道，“畜生也要繁衍生息的。”
泽翊年纪小，还不怎么明白娶妻生子的逻辑，但她聪慧，一点就明白了，冥思苦想一会儿，才认真道:“要不阉了?”
嵇清柏:“……”
阉是不可能真的阉掉的，虽然泽翊认为这方法特别好，她在凡间长大，养的猫猫狗狗都是阉了的，在她观念里，干爹去历劫，托生在食梦貘身上就非他本人了，要是佛尊不想干爹和别的食梦貘生小食梦貘，阉了好好养大送老，简直不要太容易。
而且阉割也是个劫数，能抵掉其他别的劫数，一举两得，岂不快哉。嵇清柏就算知道历劫的事情他都不会记得，但被这么公然讨论下半身还是令他头皮发麻，特别是泽翊看着正经地出谋划策，还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甚至都有些闹不明白女儿的心思了。
泽翊被檀章问了几次，大概也是烦了，最后干脆道:“实在不行，尊上要不跟着下凡历劫吧。”嵇清柏:“?”
泽翊继续道:“虽说尊上已经超脱六界，无法再入红莲命盘，但也能施个障眼法，陪着干爹一块儿下界历劫的。”
檀章似乎觉得这主意不错，居然真的在认真考虑起来，嵇清柏更加头痛了。
“之前尊上历劫已经伤筋动骨了，这次再下界谁知道会出什么变故来。”嵇清柏不怎么赞同，“还是算了吧。”
泽翊瞪大了眼睛，笃定道:“干爹，有我呢，我在，乾坤不会乱的，无量也不敢怎么样，你就放心吧。"
嵇清柏要疯了:“你才两百来岁，说什么大话!”
泽翊扁了扁嘴，她是真天之骄女，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宿命之主，要不是长生脾性好，把她带得也温良和舒，偏一点就是个比圣妖还厉害的混世魔王，此刻虽然被干爹教训了，心里是不太服气，但也不愿意惹嵇清柏不高兴，乖乖坐着没说话。
檀章捻着手里的佛珠，他看了一眼泽翊和嵇清柏，淡淡道:“就这么定了吧，泽翊替我们护法，回头你要这佛境里的什么，我都答应你。”
嵇清柏在入红莲命盘前还悄悄问了泽翊要什么。
泽翊歪了歪脑袋，说:“想要一重渊，养在我的天圆地方里。”
白羽鸿鹄百年前现世于“天圆地方”，这处既不是人间，也不是天界,与佛境差不多，属于六界外的桃源地，泽翊在那儿长至可以化形后，被长生和鸣寰接到了人间抚养，但越冬时仍会回到天圆地方去，盹过最寒冷的几天。
嵇清柏常去天圆地方，自然不陌生:“怎么想到要一重渊了?"
泽翊:“想要个果子林，这样干爹来就有地方和我一起玩了。"
嵇清柏想她还是孩子心性，果然说到头了，就还是一个“玩”字。
白朝已经替他找好了食梦貘的仙体，嵇清柏回头看了一眼檀章，佛尊还是那一身白纱袍子，只对他轻轻颔了颔首。
至于之后的事情，那便不得而知了。
三天后，佛尊归位，泽翊的天圆地方里，果然多了一个花果林子，嵇清柏重获食梦貘的仙体，他回到佛境后，还特意找了泽翊私下问那凡间的事。
泽翊笑了笑，说:“其实也没发生什么。”
嵇清柏不是太信:“真的假的……我在底下没做什么丢脸的事儿吧?”
“那是真没有。”泽翊摇了摇头，她发誓道，“干爹和尊上在凡间也很恩爱，白头偕老，共度一生。”
嵇清柏终于放了心，他突然又想到泽翊要花果林子的事儿，随意问了一句:“花果林子里好玩吗?”
泽翊表情僵了下，她不动声色道:“当然好玩。”
虽说是好玩，但嵇清柏发现，白羽鸿鹄却从未邀请过他去，直到很久以后，等他发现那“天圆地方”的林子里多了不少小食梦貘，他才恍然醒悟，自己这一回下凡历劫到底都遭了些什么罪……
- 番外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