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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番外二 民国Paro《大杂院》

窄红 折一枚针/童子 8139 2025-03-25 07:14:25

01

北京城方方正正,风从西北来,刮向东南去,城里城外的爷们儿都想着往上风处挣命,久而久之,便有了“东城富西城阔,崇文穷宣武破”的格局,到民国年间,南城实实在在成了一个贫贱所在。

这里满是大杂院,一扇门里挤挤攘攘住着七八户人家,唱戏的、拉车的、掏粪的,甚至娼妓,三教九流杂处在一起。

槐花胡同六号就是这样一个院子,贫穷、破败、喧闹,稍有不同的是,这里住了一个凶悍的大人物,姓匡,单名一个正,手里管着南城大大小小的场子,从茶楼,到赌场,到八大胡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穿着一身黑短褂,缎子的,右手戴一只小金戒指,头发全部拢向脑后,一张大少爷的脸,干的却是打打杀杀的活儿。

“匡爷!我的亲爹亲爷亲祖宗!”眼下,他脚边跪着一个麻杆儿,四十来岁,头上疤疤癫癫,流着脓水不生头发。

匡正坐在自己屋门前的台阶上,身后站着两个跟班,啪地抖了下褂子,瞧都不瞧他。

“匡爷!您宽限两天!”那人想扒他的膝盖,刚要伸手,被匡正一脚踏翻过去。

“匡爷!我……”那人仰躺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好他妈可怜,“我真不赌了!我祖宗八辈白活了,我没那个命啊!”

匡正动了动眼皮,冷冷地说:“你赌不碍着我,钱呢?”

那人一骨碌爬起来,膝行到他面前:“您容我……容我半个月,不不不,十天!”他瞪着骷髅眼,“十天,我……”

他拿手拢着嘴,让匡正来听,匡正没给他脸,纹丝儿不动,他只得敞开了说:“我有个闺女!过年十六了,白,白得精粉似的!”他冲匡正挤眼睛,“您不就喜欢白的吗,我晚上就给您送过来!”

微微地,匡正笑了,看了看身后的兄弟:“这要是让我种上了,”他回手拍拍那家伙的脸,“你不成我老丈人了?”

那人一听,乐了:“那敢情好……”

这回没用匡正,他跟班一脚踹上去,狠,直接瑞断了鼻梁骨,接着噼里啪啦一通揍,凄厉的惨叫声中,匡正转着金戒指:“要是让我听说你卖闺女,”他慢悠悠撂下话,“我剁了你的手!”

这边踢得一地血,门口那边传来车马声,院儿里拢共住着四户人家,掰豆角的,洒水扫地的,都探着脑袋往外看。

一架大马车,下来两个小子,全是破衣烂衫的,一个拎包袱,一个小心翼翼从车里背出一个人,这人穿的倒好,织锦大褂,绣着晃眼的金狮子,脸埋着看不见,像是没长骨头,一动不动给背进屋的。

新来的住户,住院儿西头把门那间房,冬天冷夏天热。匡正扭身回屋,喝口茶扇扇凉的工夫,跟班回来了:“爷,您猜怎么着!”

匡正扔给他一个李子:“少废话。”

“背进来那个,”小跟班咬了口李子,酸,酸得牙都倒了,“姓宝,叫宝绽,是正白旗勇亲王的大阿哥,人称宝贝勒!”

什么亲王、贝勒,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自打辛亥年革了命,万岁爷被从紫禁城里请出去,八旗子弟没了俸禄,都是臭鱼烂虾,不值钱了。

“这样的人都到咱们这院儿了,”小跟班摇了摇头,“三十年风水轮流转。”

匡正没那么多感慨,只哼了一声:“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02

八月中,太阳大得晒死狗,却是街上人最多的时候,匡正在大栅栏跟了几天场子,回到槐花胡同,一进院儿,听西墙把头那屋有人叫:“来人哪……水!”

这么一副少爷口气,他当没听见,回自己屋。

“水……给我口水!”那嗓子很沙,红瓤西瓜似的,透着股脆劲儿。

匡正进屋脱了褂子,忽然想到,难不成是个瘫子?来时就是底下人给背进屋的,可能真是渴狠了,他合计合计,反身过去。一扇关不严的木门,嘎吱推开,屋里乱七八糟,破炕上侧卧着一把金贵骨头。

正白旗勇亲王的大阿哥,跟假的似的,匡正从桌上拎来茶壶,壶里有水,倒一杯端上炕:“喂,给你水。”

人家没接,连哼都没哼一声,匡正皱眉头,担着肩把他转过来,一张白脸,雪一样,照亮了寒酸的四壁。

匡正愣了一下,把他在怀里掂了掂,真轻,像一片羽毛,风一吹就没了,那么端正的五官,却没有表情,甚至没看一眼匡正,是养尊处优惯了,不屑于看。

匡正喂他,深红的、带着齿印的嘴唇,他自己咬的,落了魄的贵胄,能有什么开怀日子呢,他就像个没人要的小猫小狗,默默地,把水喝了。

屋里没人,匡正撒野在那脸上摸了一把,滑嫩的,带着温热的薄汗,骄矜的贝勒爷终于看向他,漆黑的眸子一动,仿佛受伤的猛虎,在怀里骤然转睛。

“瞪我?”匡正笑了,“省省吧,大阿哥。”

他大剌刺下炕,把茶碗往桌上一丢,哼着小曲儿出去了。院里有人在刷皮货,是东屋老萨家的小儿子,十三四,机灵得很:“匡哥你别理他。”

匡正停步。

“凭什么伺候他呀,”萨爽横西屋一眼,“有手有脚的,连口水都不能自己喝?”

“他……”匡正瞪眼睛,“不是瘫子?”

“我也以为他瘫呢!”一说这个萨爽就来气,“要水我给拿水,要鞋我给拿鞋,结果人家腿脚好好的!”

大杂院里的都是热心肠,门对门住着,有事都能搭把手,没想到是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丫想什么呢!”匡正骂。

“拿咱们当使唤丫头呗,”萨爽扔下刷子,“人家是王爷府里的大阿哥,打小就锦衣玉食,指不定饭都没自己吃过,架子大着呢!”

“我呸!”匡正往地上啐了一口,“再有一回,我给他拧碎了!”

他回屋,咣地摔上门。

这是头午的事,到了下午,他正在炕沿上打盹儿,听外头啪啪的,像是竹篾条抽人的声音。“嗯?”他翻个身,跟班立马凑上来:“爷,醒啦。”

匡正指指外头:“怎么回事?”

“大阿哥在屋里发脾气呢,”小跟班给他递水,“他来的时候不是两个人伺候吗,今儿跑了一个。”

匡正冷笑,该。

“跑个下人不打紧,”跟班的幸灾乐祸,“说是把他的大烟膏子全卷跑了。”

那么一张白脸,竟是抽大烟抽出来的,匡正愣了愣:“这么快抓回来了?”

“哪呀,”跟班的笑了,“抽的是没跑的那个!”

“嚯!”匡正真是开了眼了,“贝勒爷好大的威风!”壶空了,跟班的去打水:“他活不了多久……”

03

大中午,匡正吃了饭,靠在窗边上喝酒,小跟班进来带上门,趴在他耳边说:“爷,出去快活快活?”

匡正没什么兴致,不应声。

“天桥新来了个小戏子,”跟班给他倒酒,“我见了,真漂亮!”

匡正听他说漂亮,从兜里摸出两块钱,放在桌上:“喜欢,你去。”

小跟班看着那钱,没伸手:“爷,我给你看的。”

匡正摇摇头:“天桥的货色一年不如一年。”

“这个真行,白得晃眼,”跟班说,“满南城都知道你喜欢白的,谁敢动?都等着你给开苞呢!”

匡正冷哼:“一个屁股苞有什么可开……”

忽然,他不说话了,小跟班问:“爷?”

“要开,”匡正嗫一口酒,眯了眯眼,“还不如开那个……”

小跟班看他拎起酒壶,光着膀子从屋里出去,大步穿过院子,到西边把头那屋,一脚踹开门,打横进去。

“我操!”小跟班惊呼一声,瞥了眼桌上的钱,拿抹布盖上。匡正仗着点酒劲儿,站在宝贝勒床前,屋里没别人,就他们俩,咫尺间卧着个素白的人影,就着个玲珑的烟灯,在那儿吞云吐雾。

一屋子缭绕的烟气,还有腥甜的阿芙蓉味儿,影影绰绰,破坑上像躺着个仙女儿,嫦娥观音白娘娘,匡正猛灌了口酒,浑身发热。

“喂。”他骂了骂炕。

宝贝勒慵懒地垂着眼,细密的睫毛后头像是没有眼仁儿,他抽飘了、魂儿没在。

匡正坐在边上,仲手要摸,又不大政,往前倒个七八年,他这种刀头舔血的流氓混子连瞧人家一眼都不配。

“贝勒爷……”他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地,去碰人家的脸。

微微地,宝绽动了一下,眼睛倏忽一眨,向他看过来。

这一眼,把匡正的脊梁看麻了,他大着胆子,抓住人家的手腕。

宝绽的眉头一动没动,嘴唇从烟枪后头移开,缓缓地,吐出一口“仙气儿”:“撒开。”他说,冷冰的,像对一只蝼蚁。

匡正没撒,而是问:“你还有烟吗?”

宝绽的烟被下人卷跑了,再也买不起。

“我有,”匡正冲他笑,“南洋烟,最好的。”

大烟鬼不分高低贵贱,有烟的就是爹,为了一口烟,磕头下跪卖儿卖女,匡正见得多了:“让我香一口,你的烟我供了。”

他只敢提香一口,抚摸、搂抱、睡觉,他不敢提。宝绽徐徐伸了个懒腰,衣领子散开来,露出里头雪白的皮肉:“嗯……扶你爷爷起来。”

匡正连忙去扶他,轻飘飘一把身子,小心扶到眼前,宝绽瞧着他,周正、壮实,一抬屁股,坐到他腿上。

这一坐,把匡正的魂儿坐飞了,他喷着粗气要揽他,宝绽咯咯笑,捧着他的下巴,慢慢挨上去,匡正等着他,等他来亲。

结果等来的是一排银牙。

匡正大叫了一声,接着,被一脚踹翻在地上,那祖宗扬着下巴瞪着眼,清清楚楚告诉他:“老子是宗人府在册的觉罗,正儿八经的红带子,你也配!”

04

匡正左脸上带着一排牙印,十天半个月下不去,走到哪儿,人家都憋着笑,怪别扭地恭维一句:“匡爷好福气。”

到八大胡同去喝酒,窑姐儿坐在他膝盖上,拿喷着香粉的手绢拍他的脸:“哪个小丫头给咬的,真忍心!”

匡正是南城的爷,也是下贱女人们的心头肉,谁要是运气好和他睡了一觉,能没完没了讲好几天。

“不是丫头。”匡正喝了口闷酒。

窑姐儿一愣:“那是小子?”

匡正想了想:“也不是小子。”

窑姐儿甩帕子:“那是什么,不男不女的狐狸精?”

匡正把她从腿上推下去,宝贝勒是天仙。

其实细琢磨,那家伙长得也一般,说美吧,不算美,说媚吧,一点也不媚,就是冰肌玉骨、莹白如雪,叫他抓心挠肝。

兴许就是这个贝勒爷的名头,这个大阿哥的称号,让他莽莽撞撞丢了魂儿。“妈的,”匡正拍了把腿,什么宗人府的觉罗、世袭的红带子,“老子非给他咬回来!”

不声不响,窑姐儿递过来一个小纸包。

匡正瞄一眼,是床上用的药,他抬手挥开。

“好东西,”窑姐儿硬塞给他,“够你作上三天三夜的。”

匡正根本没想什么三天三夜,云端上掉下来个仙儿,他就想拉住了,香一口。

揣着药回家,一进院,就听西厢房里声嘶力竭地喊,那种喊声匡正很熟,是宝绽的大烟瘾犯了。

宝贝勒生不如死,匡正心花怒放,摸了摸脸上那个牙印,吹着口哨回屋,洗手上炕吃点心,优哉游哉。

到了后半夜,院里的人睡不着觉,摔着枕头开始骂,萨爽他爹嚷嚷着,让他儿子去把宝绽的嘴堵上。匡正皱着眉头从炕上下来,披着褂子上西头,一进屋,宝绽趴在地上,滚得满身是土,十个指甲全抓劈了。

“该!”匡正轻轻给他一脚,蹲下来,“不是傲吗,有种您别叫唤,您觉罗,您阿哥,您撑住了!”

宝绽脸上全是泪,是疼的,是痒的,是没着没落的,他也分不清人,细白的一只手,碰了碰匡正的膝盖,小声叫:“阿玛……”

人家难受了是叫娘,他却叫爹,匡正乐了,把他拉到怀里:“来,你爹在呢,叫。”

宝绽浑身都在抖,可怜得什么似的,吸着鼻子往他怀里钻:“阿玛……”

“哎。”匡正占他便宜。

“阿玛!”宝绽的嘴唇颤得厉害。

“哎!”匡正拨开他脸上的乱发。

“阿玛!”宝绽抱着他的脖子,突然号啕大哭,腔子都要哭裂了,那么惨,那么心酸。

谁能不心酸,好好的一个王孙,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丢的丢,败的败,沦落到这么一个境地,就像人家说的,他活不久。

匡正忽然觉得他可怜,搂起他的膀子,笨手笨脚地拍:“阿玛在,阿玛在……”

宝绽不老实,他太难受了,五脏六腑像是要翻过来,匡正朝门外喊:“金刀!”

立刻,北耳房的门嘎吱打开,匡正吼一嗓子:“去,给我找烟来!”

05

最后的几天秋老虎,暑热就要过去,北京城很快会转凉。匡正拎着一兜柿子进院儿,八大胡同的窑姐儿给的,说是个顶个地甜,叫他吃了记着她们。

经过西墙把头那间房,屋里的人叫了一声:“哎!”

匡正停步,仔细听,又没声了。

他往窗子里看,黑洞洞的,刚要走,屋里又叫:“哎!”

匡正理直气壮走进去:“我叫‘哎’吗!”

宝绽坐在炕上,一身脏衣服,两个眼窝深陷,巴掌大的白脸,咬破了的嘴唇:“请教您大名。”

“半城人都知道我叫什么,”匡正没好脸,“自己打听去!”

正白旗的大阿哥,落了魄的宝贝勒,撑着一把要散架的细骨头,诚心说:“谢谢您。”

匡正愣了,他从没想过宝绽会谢他,就像老百姓给菩萨上供,图的是个心安,他也一样,供着这个漂亮的废人,不叫他哭,就行。

匡正什么都没说,转身往外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看了看桌上,只有一碗冰凉的棒子面儿,他把柿子放下,仍没有话,扭头走出去。

过了两天,半夜,匡正睡得正沉,忽然有人敲门。“金刀?”

他迷迷糊糊翻个身,门外没应,他打着哈欠,“进来!”

门慢慢推开,进来一个素白的影子,漆黑的夜里,匡正吓了一跳,以为是找他索命的冤魂,从枕头底下摸出刀,再一看,是宝绽。

他清洗过,头发和脸干干净净,只是那身衣裳,还挂着泥打着褶,狼狈不堪。他回身关上门,一言不发,向匡正走来。

匡正头一回见他下地,身量不高,但松竹一样笔直,下巴瘦削,端端悬在喉上一寸,稍一迈步,就像一段月光,皎洁得骇人。

我的贝勒爷!匡正腾地坐起来。

宝绽站到他面前,低下头,开始解衣裳扣子,匡正吞了口唾沫,脑袋有点涨,忙把被子掀开,他光着,浑身冒热气儿。

宝绽侧过头,从衫子里掏出一个贴身的东西,递给他。

“什么?”夜色深沉,匡正看不清他。

宝绽抓起他的手:“拿着。”

一件坚硬的物事,沉甸甸落在掌心,还带着宝贝勒的体温。

“我阿玛的扳指。”匡正一怔,是勇亲王的遗物。

“我只剩这一个了。”宝绽的声音缥缈。

当的当,卖的卖,只有这一个不舍得。

“谢谢你的柿子,”宝绽团住他的手,“真甜,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窑姐儿的柿子,匡正扣住他的手背。

宝绽却把手抽出去,端端正正,把扣子重新系起,转过身。

“回来!”匡正喊他,他知道,只要出了这个门儿,这段月光就没了,零落成泥碾作尘,“你回来,床上来。”

宝绽冷声:“我不上你的床。”

“你上来,”匡正抓起裤子下去,“我睡门口。”

蒙蒙的黑里,宝绽有些茫然。

“快点儿,”匡正推他,“衣服脱了,别把我被褥弄脏了。”

宝绽没动弹。

“明儿,”匡正把扳指塞回他手里,“跟我去干活儿。”

06

一早,匡正上东屋,老萨家有两个儿子,给他凑了一身短褂,萨爽扒着门问:“匡哥,要这干什么?你又穿不了。”

“不是我穿,”匡正懒洋洋的,“我弟弟穿。”

萨爽当他逗笑儿,转身回屋:“你哪来的弟弟!”

没一会儿,他“弟弟”出来了,粗布衣,穿在宝绽身上却很板正,脚踝手腕露一截在外头,明晃晃地白。

满院人的眼睛都直了,看匡正从街坊那儿又要了一双新布鞋,给他扔到脚下,领着出门。金刀咋儿睡得晚,日上三竿才出屋,穿过院子去上茅厕,听大伙在议论。

“……睡一起了?”

“可不,一早从他屋里出来的!”

萨爽嘀咕:“匡哥说是弟弟……”

“不说弟弟说什么,”他妈赶他,“去去去,小孩别听!”

对门刘婶直咂嘴:“这贝勒爷也太不值钱了……”

金刀听着他们的只言片语,张大了嘴巴,差点儿没一脚踩进井里去。

匡正领宝绽出菜市口,上八大胡同。“你们西城住的都是老爷,不知道我们南城,”匡正边走边说,“南城人,嘴损、命硬、心狠。”

宝绽听着他讲,早秋的风吹来,拂起了他的额发。

“跤场和赌场的活儿都不丢人,”匡正看着他,“但你干不了。”

那都是见血的场子,没点儿硬功夫,镇不住。

“窑子的活儿,”匡正直说,“你能干。”

贝勒、窑子,这是把美玉打碎了往泥里踩,但没办法,人总得活命。

“我领你去走一圈,你要是嫌弃,”匡正有一股爷劲儿,天生的,说话带响儿,“没事儿,家去等我,我往后天天回家,给你带钱,带吃的。”

那不成了叫人养的,宝绽摇头:“我能干。”

昨儿晚上他都要死了,今儿活过来,还在乎这张脸吗?再说谁认得他?大清都没了,一个贝勒,拿新世界的话说,叫余孽。

正黯然,巷子里有人叫:“大阿哥?”

宝绽倏地回头,是几个出来买油饼的窑姐儿,穿着花唾衣,披着小苦肩,头发拿火棍子卷过,妖里妖气地走向他。

宝绽认了又认,愕然:“三格格……”

窑姐儿中走出一位,柳叶眉丹凤眼,帕子往肩上一搭,端庄地福了福身,宝绽立刻抖起他那寒酸的短袖子,弯下腰,行了个旗人的礼。

“好几年没见了。”三格格笑着,眼角却湿润。

“老福晋还好吗?”宝绽也难得微笑。

三格格轻着声:“不在了。”

要是在,也不能让她出来干这个,宝绽点点头。

两人草草聊了几句,互道珍重。

“熟人?”匡正瞧着那窑姐儿,连地上的影子都那么纤秀。

“保郡王家的三格格,”宝绽垂着眼,“本该许给醇亲王家六阿哥的。”

如今却成了一朵路边的野花,人尽可夫。

这就是他们旗人的命,从云端跌下来,男的操贱役,女的人妓行。

“我大姐姐,”宝绽平静地说,“不肯赚卖身钱,前年,上吊了。”

匡正瞧着他惨白的脸,默默地,把他的手攥住了。

07

宝绽是匡正的“弟弟”,八大胡同都知道,场子里没人敢对他不客气,虽然他冷着一张脸,但对窑姐儿好,每天回家总能带回一兜小果子,搞得金刀愤愤不平的:“怎么着,我差哪儿了!”

换了别人,分点儿果子,说两句软话,也就过去了,偏宝绽是个人上人,把果子塞给匡正,回头说:“你待人家好,人家才待你好。”

“嘿!”金刀一脚蹬在板凳上,把褂子一撩,习惯性露刀,“我对她们——”

匡正咬一口果子:“金刀,去把东西拿来。”

金刀哽着半截子话,哼了一声去里屋。

“什么东西?”宝绽洗了手,十指尖尖滴着水,匡正瞄一眼,没敢久看。

金刀拎着个包袱过来,往桌上一撂,斜宝绽一眼,让他自己开,宝绽打小不干活儿,落魄了也是一身毛病,拿湿手碰了碰匡正,叫他开。

“嘿你个穷贝勒,”金刀气上加气,“你挤对我就算了,还挤对我们爷……”

匡正乐呵呵的,把包袱打开了。

里头是个缎子面儿皮袄,清一色儿的白毛,支棱着很漂亮。“哟,”宝绽一瞧,是好东西,“真阔绰,哥。”

“给你的。”匡正把眼一挑,觑着他。

宝绽愣了,现出一种受宠若惊的神情:“我……用不着,我穿棉的,棉的轻便,”他是用惯了锦缎穿惯了皮裘的,“你赶紧跟人说说,退了去。”

他这样怯,别说匡正,连金刀都不落忍:“退什么,你试试。”

宝绽摇头。

“试试,”匡正说,“叫我们看看,长长眼!”

“就是!”金刀帮腔,“贝勒爷给咱们威风一个!”

小时候,这种皮袄子宝绽随手丢,如今他在八大胡同干一年,也买不起这样一件,他吃匡正的,喝匡正的,再拿人家的东西,就不要脸了。

匡正搓了搓手,拎起皮袄唰地一抖,站到他身后,歪着头说:“来,大阿哥,奴才伺候您更衣。”

热气喷到耳朵上,宝绽忙一偏头,咫尺之间,匡正没忍住,当着金刀的面儿,用袄子把他紧紧裹住,抱在怀里。

“天冷了,”匡正几分柔情几分孟浪,“别着凉。”

宝绽拢起袄子,微微挣他,匡正随即松了手,退到一边和金刀一起瞧,真俊俏,白狐狸毛衬白脸,像是画儿上的人活了,一捧新雪那样闪光。

“标致……”金刀张着嘴,“真标致,爷,狐狸精也就这——”

匡正给了他一下。

宝绽摸着领口和袖管的蓬毛,摸着缎子上的梅花刺绣,多少年了,他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萍水相逢……”他低着头,声音颤颤的,“得你们照顾,我却没有什么能回报。”他把自己从上到下想个遍,“我给你们唱一段吧。”

八旗子弟爱唱戏,也会唱戏,过去戏园子都是王公贵胄的天下,匡正把胳膊一抱:“那敢情好。”

宝绽背过身揩了揩脸,再转过来,一双龙睛凤目,铆足了劲头:“天堑上风云会虎跃龙骧,设坛台祭东风,相助周郎!”

是《借东风》,他那嗓子真亮,打碎了琉璃瓦似的,清脆透亮,唱得匡正心中沸腾,四肢百骸都灼热起来。

08

昨儿夜里下了场大雪,院里院外全白了,匡正怕路上滑,没让宝绽出去,他在前门有个应酬,自己叫了个车走了。

宝绽穿着那件白狐狸皮袄,从匡正屋里迈出来,院里扫雪的人瞧见他,眼都直了,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贵人穿上华服,那才像个贵人。

萨爽抱着笤帚可劲儿看:“宝哥,真好看!”

“能不好看吗,”刘婶在自家门口掰白菜,“匡爷半辈子家当都穿他身上了!”

宝绽有点讪:“我跟他说了,退回去……”

刘婶嘴快,心眼儿不坏:“快回屋吧,别冻着了。”

宝绽伸着一双白手,去墙边拿笤帚:“我跟大伙一块扫雪。”

“哎哟我的娘老子,”萨爽他娘出门来倒水,听见他这句,“你要是滑一跤,你哥能把我们一院人都吃了,快回屋吧贝勒爷!”

他们口口声声叫他“贝勒爷”,不是敬着,是疏远,是告诉他,他和他们不一样。宝绽前半辈子陷在王府的锦衣玉食里,陷在八旗子弟日薄西山的荣光里,傲气过,恣肆过,也心死过,是匡正让他活过来,想踏踏实实过完后半辈子。

“他敢吃你们,”宝绽把下巴一扬,“我吃他!”

这话一出,有那么点儿人间烟火的意思了。“不是,宝哥,”萨爽拧着小脸,跟他说实话,“你太笨了,上次你出来挑水洒了一路,谁敢让你干活儿?”

是吗?宝绽怔在那儿,正不知道怎么好,刘婶朝他招了招手:“宝儿,来,过来跟婶儿掰白菜吧。”

宝绽眼睛一亮,笑了:“哎!”

匡正到前门大街下车,拂了拂身上的雪,走进德隆茶馆,他的场子,上上下下都殷勤着,掌柜的亲自领他上二楼,送上好茶。

“康爷。”匡正进屋,拱了拱手。

桌边坐着个五六十岁的爷们儿,头发茂盛,满面红光,见着匡正,起身搭住他的膀子:“久没见了!”

可不,老家伙好几年没回北京城了,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开大烟馆起家的,后来跑到天津卫干了买办,手黑着呢。

姓康的给匡正斟上茶,东的西的聊两句,急不可待进正题儿:“听人说,勇亲王家的宝贝勒上你那儿去了?”

“宝贝勒……”匡正是什么人,滑着呢,“你说宝绽哪?屁贝勒,破落户一个。”

姓康的乐了:“和你没瓜葛?”

“在我那院住着,街里街坊的,我拉他一把,”匡正翻眼睛,“忒不会来事儿。”

这姓康的就托底了:“他小时候我见过,白得水葱儿似的,他上马还踩过我的背呢。”他低着声,“老弟,帮哥哥个忙?”

匡正心想不好:“我说话,”他摇了摇头,“他不能信。”

“哥哥有辙。”姓康的从脚边拎起个包袱,放在桌上咚地一响,全是大洋,“他戏唱得好,原来摄政王想听他两句《借东风》,还在承德赏了他块地。”他指着那包钱,“你就跟他说,有戏班子请他去唱戏,把这包银一摆,我就不信他不动心。”

真他妈的不是人,匡正把手覆在那包大洋上,少说有三五百块:“这可是损阴德的事儿……”

“知道。”姓康的很痛快,又拿出一包钞票,塞到他手里,“哥哥亏待不了你。”

匡正握着那把钱,瞧着他,笑了。

09

匡正回来的时候,宝绽正在院里教萨爽打弓子,刘婶她们在旁边看,边看边笑。

匡正大步上去,把宝绽的腰一搂,弹弓扔给萨爽,喊了一声:“金刀!”

他推着宝绽回屋,萨爽垮下脸,他娘和刘婶在后头嘀咕:“别说,真般配……”

金刀从耳房出来,披着棉袄,乐呵呵进屋。

“把门关上。”匡正拎起茶壶喝水。

金刀回身关门,一转过来,匡正递给他一把钱,一大把,厚得吓人。“爷?”

匡正把那摞钱塞到他手里,凑着耳朵说:“去火车站,给我买明儿一早的票……”

金刀听着,慢慢皱起眉头:“怎么了,爷?”

“我的场子全交给你,往后,”匡正拽正他的棉袄,“你是爷了。”

听见这话,金刀一点高兴不起来:“爷你……要走?”

“哪那么多废话,”匡正走到床边,把枕头底下的刀拿出来,“叫你去就去。”

金刀茫然转身,临出门,又说:“用不了这么多……”

“剩的给你。”匡正把刀别在腰上,拉起宝绽的手。

金刀走了,宝绽牵了牵他,到底是贝勒爷,面不改色:“真要走?”

匡正点个头:“什么也不带,天亮咱俩分头叫车,你到火车站直接进站,站台上等我。”

宝绽没想到他要带自己走,他不想走:“哥……”

“有人看上你了,”匡正顺了顺他的毛领,“不是善茬。”

宝绽明白了,眼睫低垂:“有人要我,给他就完了,”他从匡正手里抽出腕子,“凭什么搭上你。”

“我的人,”匡正哼一声,“凭什么给他?”

宝绽知道他有那个心思,一直知道:“谁……是你的人,我是我自己个儿的,爵位产业都没了,我不怕死。”

匡正知道照他的性子,离了自己,活不了:“听哥的,”他把他的手重新拉回来,团在掌心,“哥领你活。”

第二天一早,宝绽穿着皮袄出门,叫了辆黄包车,先到八大胡同绕了一圈,然后去火车站,票在手里捏着,两张,北京到保定。

匡正随后出门,拎着那包大洋,果然,他一上车,后头就有三五辆车跟出来,姓康的不傻,钱给出去,指定得派人盯着。

匡正微微一笑,到闹市口绕了一圈,转道奔火车站,一到火车站,跟着他的人就毛了,分一个去报信儿,剩下的快步向他围拢。

匡正优哉游哉走了两步,猛地开始跑,挤过汹涌的人流,冲向站台,远远地,就见一个雪白的人影,在急促的鸣笛声中张望。

“宝儿!”匡正喊了一嗓子,掏出刀,“接着!”

鼓鼓一包大洋,重重砸在宝绽手里,匡正反身去拦那些人:“上车!”

宝绽什么也没想,扭头上车,刚走进车厢,车开了,他一下子反应过来,抱着大洋往回跑,列车员拦着他,关紧车厢门,宝绽这时往窗外看,车已经开出站台,看不到人了。

哥……霎时,他的魂儿没了,胸口里空空如也,他知道怀里这包是钱,可他不想要,没了匡正,他一个人活不下去。

列车员推着他就近坐下,窗外是飞掠而过的荒景,宝绽愣愣看着,忽然想从这道窗口跳下去,他是旗人,是贝勒,死也要死在北京城。

刚有这么个心思,周围突然发出小小的惊呼,宝绽茫然看去,前边车厢走过来一个人,满脸是伤,衣服上蹭着血。“哥……”宝绽腾地站起来,黯淡的眸子亮了,“哥!”

匡正笑着,摇晃着走向他。

10

匡正让金刀买了四张车票,两张从北京到保定,虚晃一枪,另两张从保定到上海,是他们的新世界。

夜里,刚过了徐州,宝绽靠在他肩上,睡不着:“到了上海……”

“嗯?”匡正也没睡。

宝绽摇了摇头,只是不安,不知道未来的路在何处。

“你先把大烟戒了。”趁着黑,匡正搂住他。

宝绽没拒绝。

“等身子养好了,”匡正说,“咱们上台唱戏。”

宝绽意外,他哥竟然都给他打算好了。

匡正的声音低沉:“我给你看场子,谁也别想欺负你。”

宝绽笑了:“你还干这个啊?”

“怎么,嫌弃你哥?”匡正把手从他袄子里伸进去,挠他的肋条骨,“我要是托生在个好人家,也是少爷公子!”

“下辈子,”宝绽隔着皮袄扣住他的手,轻声说,“你托生到个好人家,我去找你。”

茫茫夜色中,匡正的心滚烫。

“这辈子净你照顾我了,”晃动的黑暗中,宝绽香了他一口,“下辈子,换我照顾你。”

作者感言

折一枚针/童子

折一枚针/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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