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六年风调雨顺,是个难得的丰年,诸道纷纷报喜,贡品源源不断地从江南塞北运送入京。
邓党余孽均被剪除,三省改制颇为顺利,朝堂上下风清气正,科举又擢拔了不少青年才俊,曾经避世的大贤亦纷纷出山,回纥前来求援的莫贺太子恭顺有礼。
政通人和,国富民安,轩辕晦自是心情舒畅,难免多了几分自得骄狂。
这日晚膳时,按例是皇帝摆驾紫宸殿与皇后太子一同用膳,却见赵诩虽是一贯的神色漠然,眼中却隐有阴霾。
太子浑然不觉,迳自埋头苦吃,想来应不是他犯了那祖宗的忌讳。
那便是朝事了。
轩辕晦给他夹了一筷子三和菜,笑道:“怎么,又是哪个没颜色的人得罪我们赵公子了?”
赵诩揉了揉额心,“也不是什么人得罪我,只是近来常感胸闷头痛,有些精力不济罢了。”
“莫不是皇后有喜了?”轩辕晦嬉皮笑脸,心里却是一酸——许是当年征战落下的病根,赵诩每到连绵阴雨或是狂风大作之时,总是头痛难忍,这风邪任太医院开多少方子,却总是不见好。
看穿他的忧虑,赵诩拍拍他手,“无妨,给你看一个折子。”
说着放下玉箸,轩辕晦也不得不暂缓吃了一半的晚膳,接过他递来的折子,“泰山封禅?简直胡言乱语,其心可诛!这等溜须拍马之人,为何还添居官位,这样阿谀奉承的折子,如何会被呈上来?”
赵诩从他手中将那折子接过,无奈摇头:“你先别急着骂,此事还真的不能怪他们,这个折子是浑仪监呈上的。”
“浑仪监?”轩辕晦一头雾水,“怎么,他们卜算出什么来了?要朕去泰山求雨?”
赵诩叹息:“荧惑守心。”
轩辕晦一震,“是么……”
荧惑为乱、为贼、为疾、为丧、为饥、为兵,所属之宿国受殃。
荧惑犯心,天子、王者绝嗣。
荧惑在心,则缟素麻衣。
荧惑乘心,其国相死。
荧惑守心,主死,天下大溃,不管历朝历代,荧惑守心都是大大的凶相,他依稀还记得上一次出现荧惑守心,彷佛便是间接葬送了天启朝的德宗驾崩,就算无畏无惧如他,思及天命,也禁不住心生惶见赵诩面色发白,轩辕晦也不想再为国事使他劳神,干脆道:“此事再议,朕有些了,你伴驾。”
赵诩也知他心意,便也不再多言,吩咐太子留下好生温书,夫夫二人便摆驾回蓬莱殿了。
本应是一夜好眠,可不料子夜时,轩辕晦只觉阵阵寒风,整个人便滑入墨黑梦魇。
一边是刀丛如棘的深渊,一边是毁天灭地的火海,轩辕晦独自一人走在极窄极陡的险路上,周遭不见人影,不闻人声。
没有肃抒恩这般与他一同从长安杀来的家将,没有沈觅这般万里来投的白日社旧臣,没有张仁宝这般半途收编的草莽之士,没有窦立这般的轩辕院旧部,没有裴隽这般的士族谋臣。
甚至没有邓演、邓翔、邓翻云这般的仇雠死敌。
更让他不安的是,这条险路上,竟没有从始至终与他并肩而立、同衾共穴的赵诩。
轩辕晦不敢再走动,便站在原地等着,却突然感到脚腕一重,低头就见几张满是血污的脸孔阴森森地看着他。
定睛一看,正是邓氏父子以及他的几位兄长。
就在此时,那几人在地狱业火中被烧得炭黑的手抓住了轩辕晦的脚踝,猛然往下一拉。
“被魇着了?”轩辕晦睁开眼,赵诩正枕臂看他,面色极是忧虑。
轩辕晦一摸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守夜的内侍道:“明日一早,记得宣浑仪监监正觐见。”
“可惜回纥内乱,否则问问国师倒是最好的。”赵诩将他拉回到榻上,二人并肩躺着轩辕晦蹙眉,“难不成是近来事事顺遂,以至于朕闲暇太过,日日忙着胡思乱想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有些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都说天人感应,或许此梦当真是个征兆……”赵诩瞥了眼,见轩辕晦面色愈发凝重,不由笑道,“就算当真印证了那荧惑守心,有什么天灾人祸,可陛下想想,过去十几年,再难再险,咱们也都挺过来了,何况今日江山在手?”
轩辕晦躺回去,强自平复吐息,“扰了你了,再过一个时辰又要上朝了,赶紧安置吧。”
赵诩低声笑笑,扣住他手,“你有天命护佑,这些灾星奈何不了你。”
轩辕晦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仿佛真的睡熟了。
第二日,帝后二人神色莫辩地看着浑仪监正。
“臣不敢妄言,可天象正是如此。”
轩辕晦眼色极冷,“灾兵之象,可有破解之法?”
“倘若陛下觉得封禅过于兴师动众……”
“先前天启太祖、世祖都未曾封禅,朕何德何能要去抢这个先?”
浑仪监正颤颤巍巍道:“那么请陛下择将士殒身最多几城,建宝塔以镇戾气。”
轩辕晦点头,“准了。”
“此外……”浑仪监正欲言又止。
“说!”
“最好的办法,其实是以罡气镇戾气。陛下本就是真龙天子,又征战六合奠定我玄启天下,论起浩然罡气,谁能比得过陛下?此外,此番心之分野,正在肃州,肃州乃是陛下的龙兴之地,倘若陛下能以真龙之身,亲往龙兴之地……”
轩辕晦听得好笑,“做法事?”
浑仪监正正色道:“陛下可知夏禹以九鼎镇九州之故事?”
轩辕晦若有所思,赵诩插话道:“夏时九州比起今日,自是不可同日而语。难不成你的意思是,当年的九鼎已不足以镇今日疆土之广?”
“臣正是此意。”
轩辕晦揉揉额心,“你说的固然有几分道理,不过出巡之事非同小可,你容朕再想想。”
挥退了浑仪监正,二人一时间均是默默无语。
对视一眼,二人便知对方均是想起了当年国师所说紫微勾陈的星象。
“十九……”轩辕晦沉吟道,“你说是否有人会借天象做些文章?”
赵诩淡漠道:“日月星辰并无诳语,可人却不同。陛下准备去么?”
轩辕晦指节轻叩桌案,沉思了许久,最终却道:“太子随扈北巡,还是与你一同坐镇京师?”
赵诩蹙眉,“陛下万金之躯,怎可轻易涉险?为何不遣使往肃州代陛下祭祀,既不违天道,也不危及国本。”
轩辕晦起身,携了他手一同去太液池畔长廊,又将所有宫人摒退至五百步之外,才缓缓道:“你历来不问军务,所以恐怕有些事,你也未必清楚。”
“这浑仪监正……莫不是陛下你授意的?”赵诩彷彿想通了什么关节,面色沉了下。
轩辕晦点头,“梦魇是真的,不过浑仪监正的说辞却是今早朕现编的。”
赵诩无言以对地看他,“为何你一定要去肃州?”
“暗卫得到消息,说是开国诸侯中,有人心生反意。”
轩辕晦漫不经心,“这消息,朕请枳棘看了,说是有五六分的可信,还有四五分的变量。倘若当真如此,要揪出此人谈何容易?大肆彻查,怕是容易寒了其他将士的心,更会打草惊蛇,原先的三分反意成了八分,狗急跳墙,反而打得咱们措手不及。”
“陛下即使要引蛇出洞,也不应以身涉险……”赵诩过去征战时曾险些被毒杀,故而对宫禁安危看的极重,将整个内城把持的如同铁桶一般,此事自然不能苟同。
轩辕晦微微瞇起眼,“毕其功于一役,有些事,总不能留给明夷。”
他端坐在雕龙的矮榻上,目光却悠远地投向北方。他不禁想起,按国师的匀命之法,他与赵诩的寿数恐怕也就剩下这几年,主幼国疑,但凡有一个手握重兵的权将心生来反意,他的小孔雀,还有活路么?
思及此处,轩辕晦语气更是森冷,“朕会留足量的御林军给你,你带着太子,一切以国器为重。”
此时的轩辕晦,收去了所有的戏谑爽朗,表现得与每一个多疑冷酷的君主并无二致,就如同他的祖先。
同床共枕多年的赵诩也不禁为他此时的果决所慑,最终长叹一声,“为江山社稷计,你也要善加珍重,我与明夷待你凯旋。”
“也未必,”轩辕晦笑笑,“若是朕的部将们封侯拜将后,也能个个赤胆忠心,那就谈不上什么凯旋。”
赵诩苦笑,“但愿如此。可你可曾想过,若旁人用围魏救赵之计,攻打长安,到那时,为之奈何?”
“所以,你最信谁,朕便将谁留在长安,统率南衙府兵,做十六卫的大将军。”
过了这么些年,二人对各自底细一清二楚,故而赵诩也不与他兜圈子,径直道:“张仁宝。”
“可以,”轩辕晦一口答应,指指面前的笔墨,示意他拟旨,“崔静笏朕带走。”
赵诩不假思索,转眼间晦涩拗口的官样文字便落在暗绣祥云的黄绢上,轩辕晦托腮看着,突然觉得他父皇老人家一辈子受制于人、也被人说一辈子一事无成,但找儿媳妇的眼光,恐怕举世无双。
赵诩放下笔,突然间有些怅惘,想起来,天下大定也不过六载,竟觉得那些刀光剑影都离他们远了,真是大错特错。
轩辕晦起身张开双臂,活动了下筋骨,笑道:“梓童,你说朕如今可还拉得了弓?射得了箭?承平日久,尚能战否?”
赵诩淡淡道:“陛下有天命护佑,自会百战百捷。”
“有天命不够,还得有你。”轩辕晦按住他的肩,“长安与太子,朕都交给你了。”
赵诩抿唇不语,又听轩辕晦道:“朕亲自去一趟南衙,你也去紫宸殿召集三省宰相们议事吧。”
说罢,他搂了搂赵诩,便乘了步辇,匆匆去了。
赵诩无奈,在紫宸殿与户部议了粮草,与工部议了工事,又让兵部推举人选,一直到晚间才稍稍得闲,去东宫探看太子。
太子正无比乖巧地念书,崔静笏坐在窗边若有所思。
“长宁兄。”崔静笏见是赵诩,立时起身行了个礼数周全的大礼,“见过殿下。”
赵诩对他的谨慎只是微微一哂,便对太子道:“先回蓬莱殿去陪陪你父皇,等我一道用晚膳。”
太子将书整整齐齐摆好,向他二人行了礼后,才倒着退出去。
“你可是为出巡之事烦忧?”宫人摒退后,崔静笏也松弛下来,随意问道。
赵诩取了太子先前看的书,随手翻了翻,“此事诡谲的并非天象,而是天子的态度。荧惑守心在我看来,不过是个契机,陛下应是蓄谋已久。”
“哦?”怀疑此事涉及秘要,崔静笏也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早在去年岁末,陛下便已经在厉兵秣马了,此事知晓之人甚少,甚至连我他都有所隐瞒。”赵诩苦笑,“我都是查阅户部帐簿,才发觉不对。”
崔静笏也觉惊疑,起身来回转了几圈,才踱至趟诩身旁,在他耳边低声道:“莫不是仿汉高祖事?”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赵诩长叹一声,“我虽不愿这般设想,可大致看来,陛下与诸将之间,怕已生了龃龉,至于是谁,为了何事……”
“只要与我士族无关,管他天崩地坼。”崔静笏凉薄道。
“你方从西域归来,已然立了大功,可到底还是根基不深,想要入阁,还是差了一口气。”赵诩定定看他,“倘若你此番能再立奇功,就算不能成为三省宰相,最起码也是中枢行走,再过几年,还可做太子少傅、太子太傅。”
崔静笏似笑非笑,“哦?我既是臣子,为天家卖命本就是理所应当,你为何要开这么大的价码?让我有些不安吶。”
赵诩却没什么玩笑的兴致,只低声道:“我知道你和士族一些人在打什么主意,想让我去做摄政皇太后,好如同前朝一般,士族几姓共坐天下?你们可是觉得机会来了?”
他这话说的字字诛心,本就谨小慎微的崔静笏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随意糊弄他这个多年同窗,正色道:“不错,是有些人心大了,可到底有几位族长坐镇,绝不会生出风浪,还请殿下放心。”
赵诩见敲打见效,也不再多话,便道:“陛下主动提出命你随扈,以你之城府心机,自然知其深意,我便不再多言。你我既有同窗之情,又有同侪之谊,理应守望相助……”
赵诩此人虽不算凌然傲物,可也不算平易近人,今日他这话说的简直谦逊以及,纵使崔静笏心思阔达,也被他震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强笑道:“殿下言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有何吩咐,臣无有不从便是了。”
赵诩低声道:“倘若不是为了太子,理应我自己去的,可长安托付给旁人,我亦放不下心。我只求你一件事,纵使三军尽数覆灭,城池尽数易手,你也要将陛下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他此刻收敛了眉宇间的威仪,只剩下怅惘忧虑,崔静笏此生虽不曾如他一般为一人喜为一人悲,为一人生生死死全然无怨,可也忍不住心头酸楚,“陛下富有天下,海内折服,事态如何就到此地步了?但我向你允诺,陛下生我即生,陛下若有万一,我也定不苟活。”
说罢,崔静笏苦笑道:“何况作为随扈谋臣,若是陛下真有了差池,我当真就能全身而退么?”
赵诩长叹一声,“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也罢,你回去收拾行囊,同家人话个别。”
崔静笏告退后还未走远,又听赵诩悠悠道:“凯旋而归后,就等着当驸马吧。”
满意地看到崔静笏一个踉跄,赵诩才轻笑着回宫,一下步辇,还未走进殿门,就听见轩辕晦与太子正嬉闹得欢腾,一大一小两个人绕着梁柱追逐,笑声简直要将殿顶掀赵诩未让宫人通报,双手拢在袖中静静看着,直到父子二人留意到他。
轩辕明夷立时站的端端正正,恭敬道:“父后。”
轩辕晦不以为意地将他抱起来,“朕的小孔雀,你父后平日里是怎么苛待你了,怎翻听么你一见他,就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嗯?”
轩辕明夷在他颈边蹭了蹭,这动作不由让赵诩想起某人,禁不住笑了笑,“今日不难为你,去玩吧。”
轩辕明夷强忍着雀跃,礼数周全地退下,一出殿门,便不知狂奔到哪里去了。
“何时启程?”赵诩走到轩辕晦身旁,为他理理衣襟,却被他一把搂住。
轩辕晦将头埋在他颈边,“后日,我明日便出宫去京西大营。”
“如此仓促?”赵诩一惊。
轩辕晦点头,“我带五万御林军,还留了不少在陇右,你放心,此番我定然无恙。倒是你们,要千万小心,就怕宫闱之中有人不甘寂寞。”
赵诩挑眉一笑,“你还信不过我?”
轩辕晦咬住他耳垂,“你我都得好好的,鳏夫寡妇,日子都难熬的很。”
守宁在外遥遥张望,赵诩拍拍轩辕晦的肩,吩咐道:“摆膳吧。”
一顿饭自然吃的父慈子孝,轩辕明夷壮着胆子趴在轩辕晦的膝盖上,求他父皇带他一起,轩辕晦搂着明夷,嘴里说着好好好,眼眶却已有几分红了。
“不过是出巡罢了,如何就同生离死别一样?小题大做。”
赵诩忍不住开口打断,“明夷,别闹你父皇。”
轩辕晦低头笑笑,“你啊,不近人情。”
嬷嬷将轩辕明夷带回东宫,轩辕晦站在蓬莱殿门口,目送他背影走远才收回目光。
赵诩忍不住嗤笑,“这时候就看出血浓于水来了,当年战时你我数次分别,何曾见你如此恋恋不舍?都是翻身上马,留一句‘待我凯旋’,一挥马鞭,头也不回就走了。”
轩辕晦凑过来,在他耳边呼气,“吃味了?崔静笏也便罢了,连儿子你都计较。”
赵诩一扬眉头,“本来我已忘了,你竟自己提起来,怎么,和我玄启第一美男子一同出征,陛下你心潮激荡吧?怪不得一日都不肯久留,明日便要启程,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轩辕晦冷笑,“就是怕朕在外生死未卜,你和你的好同窗在京城眉来眼去,此番才点了他的。”
“是么?”赵诩目光一寒,“陛下当真喜欢,臣退位让贤。”
“你做贵妃?”轩辕晦还不甘休,“须知皇后坐镇中宫不假,可真正宠冠六宫的,往往都是贵妃,赵贵妃,一听就是个赛过飞燕合德的,你当真不考虑考虑?”
赵诩将他头压下来吻住,“你要真有这个胆子……比起贵妃,恐怕臣更想当太后!”
轩辕晦还想嘴欠,就被赵诩掀翻在榻上,“陛下你说,臣要是今夜放肆一些,是否明日就能做摄政皇太后了?”
“哦?”轩辕晦眉宇间满是挑衅,“朕怕你没这个本事,咱们换个位置倒是可能。”
赵诩顿住,想起轩辕晦似乎一直对上下之事有些介怀,沉吟片刻,翻身换了位置,淡淡道:“你明日便走了,让你一次倒是无妨。”
轩辕晦显然有些讶异,低下头来,与他额贴着额,一双蓝眸里满是缱绻,“这话我倒是未想到会从你嘴里说出来。”
赵诩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其实我一直在想,”轩辕晦轻啄他鼻尖,“如果那日我坚持己见,不肯雌伏人下,恐怕你我也就……我也曾衡量过此事,可后来转念一想,既欢喜一人,那么为他喜怒哀乐,为他生死相随都是应当,只要两人在一处,是在上,还是在下又有什么差别?随即,我也就释然了。”
见赵诩缄口不言,轩辕晦撇撇嘴角,将位置又换回来,“更何况,梓童虽是清心寡欲了些,体力不济了些,但胜在温柔体贴,故而床笫之事,倒也不如何难捱。”
轩辕晦许是有胡人的血统,对房事颇为热衷,且极放得开,花样之多、索求之盛、言语之孟浪,一开始让赵诩这般自幼修身养性的世家子弟颇为不适,不过时间久了,倒也食髓知味,品出几分蛮族狂放的妙处来。
此时被他一激,赵诩也难免生出几分气性,捏住他耳垂,“明日陛下还是弃了御马,老老实实坐车吧。”
想到自己恐怕此去再无归途,轩辕晦心中一阵痛楚,抬头咬他下巴,“待我归来,你再让我一次吧。”
赵诩不明他为何此番这般如临大敌,但料想期间必有了不得不的缘故,也便不再多问,只低头轻吻他,“我与明夷等你回来。”
轩辕晦双腿缠上去,二人再无闲暇言语中间有几次,赵诩顾惜轩辕晦明日远行,想及早休止,轩辕晦总是极尽撩拨之能事,彷彿再没有下次一般。
“适可而止,精元耗损过大,恐怕无益于寿数。”赵诩强忍着燎原欲火,气息急促。
轩辕晦舔舐他颈项汗珠,一路吮吻到他喉结,“寿数?朕是天子,与天同寿,你是皇后,怎么都能再过九百多年,不妨事。”
说罢,他忽然在赵诩的心口重重咬了一口,转眼就留下了个见血的牙印。
赵诩痛得“嘶”了一声,险些就交待了,一双黑眸格外幽深地看轩辕晦。
不知是因为愉悦,还是伤怀,轩辕晦长长的眼睫上满是泪珠,“我恨不得在你这里挖个洞,把我自己装进去,让你一辈子忘不掉我。”
他这般模样,简直与诀别无异,赵诩顿时心头火起,狠命动作起来,纵是轩辕晦自幼习武,也颇有些耐受不住,周身都有些痉挛起来。
“你这是弒君……”轩辕晦断断续续地抱怨,一双蓝眸都有些涣散。
赵诩到底还是心疼,最终还是温温存存地收了手,又为他清理了,二人躺在榻上,都有些脱力。
“轩辕晦。”赵诩难得连名带姓唤他,口气已肃杀到了极点。
轩辕晦转头,就见赵诩眼中满是果决杀气,“倘若此番你不能安然归来,你猜我会怎么做?”
轩辕晦舔去他颈间的汗珠,低声道:“你做这个摄政皇太后,朕放心的很。”
赵诩低笑一声,听不出半点暖意,“没错,你要是回不来,我不仅要当摄政皇太后,我还要让士族治天下。我要废三省六部,以士族三公治国;我要断寒门之路,恢复九品中正;我要兼并天下土地,重开占田荫客;我要把持皇室血脉,从明夷始,所有皇后必出我士族之门;我要绝你宗嗣,除去明夷,所有轩辕氏的死活再与我无干。”
他说一条,轩辕晦便颤一下,最终苦笑道:“你不会如此……”
赵诩冷笑,“你道为何我要为你的基业殚精竭虑,为何要委曲求全,同那些陇右动贵、寒门子弟虚与委蛇?还不是念在与你夫妻一场的情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天下是你我一起打下来的,你要是不在了,这天下便是我的。”
轩辕晦本抱着必死之志,此刻听着趟诩一阵剖白,简直愁肠百结,因为他心中知晓,赵诩说的一字一句恐怕都是真的。
“千万别说什么九泉之下,别说什么在天之灵,你是明白我的,这些东西,我统统不信!”赵诩神情阴狠到了极点,一字一顿道,“所以轩辕晦,我做人向来睚眦必报,你说你会平安归来,你可以不践诺,但我从来一诺千金,说的话都是算话的。”
轩辕晦伸手搂住他,将脸埋在他胸口,“好了,好了,我明日便要走了,本应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你先是往死里折腾我,后来又拿谋逆要挟我。你……”
轩辕晦本是想绕开话题,自己说着说着又觉几分委屈,干脆闷不做声,只想入睡。
赵诩长叹一声,将他搂在怀里,“想听情话情诗是吧?我背给你听,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北风其凉,雨雪其雾。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轩辕晦低声道,“光携手不够,还要携手终老,所以不管此番去遇到什么样的变故,我都要活着回来。你要信我。”
赵诩心中还是纳罕,为何轩辕晦笃定了此去千难万险,精明如他并未想到,轩辕晦还在纠结国师所说的匀命之说。
也不知正深陷回纥内乱中的国师听闻自己当日开的不大不小的玩笑,竟招致如此大的麻烦,会作何感想。
该说的也都说完,夫夫二人一夜无话。
第二日,赵诩牵着轩辕明夷至朱雀门恭送天子出巡,轩辕晦看着一身繁复冕服的明夷,心中又涌上阵阵酸楚,忍不住招手叫他过去。
“父皇勿忧,”轩辕明夷挺了挺胸口,昂起头,“朝廷与父后自有儿臣照拂!”
轩辕晦被他说的笑出声来,“你呀,真是个鬼灵精,当得一句深肖朕躬。”
见轩辕明夷一副懵懂模样,轩辕晦再忍不住,直接将他拥入怀中,在他耳边哽咽道:“你再看看父皇,记得父皇的样子。”
轩辕明夷被他吓得有些愣怔,赶紧伸手去拭他泪水,“父皇莫哭,父皇舍不得孔雀,孔雀就伴驾,陪父皇去肃州。”
赵诩默默无语地在一旁看着,心中盘旋过周遭千百桩事体,总觉得隐隐约约有所预却又犹如线头一般无法捕捉。
轩辕晦放开明夷,深深看一眼趟诩,“金口玉言,朕定不背约。”
赵诩点点头,“臣恭送圣驾。”
周遭的臣子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纳罕,为何陛下如此伤怀,皇后却淡然依旧,可到底天家私隐,也不便多听多问,便一个个长揖在地,凝视光洁青砖。
轩辕晦最后抬眼看了妻子一眼,转头上了御辇。
数百人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出门,最终消失在御街尽头。
“读过宋玉的《风赋》么?”赵诩牵起轩辕明夷的手,慢悠悠地走回去。
明夷点头,“会背。”
赵诩微微仰头看着无边无际的千重玉阶,九重宫阙,淡淡道:“再过一年,你再来告诉我‘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是何意。”
世人皆知,皇帝登基之前藩地便是在肃州。
今非昔比,曾经苦寒的肃州如今成了龙兴之地,更被明旨封为肃京,免除税赋十年,盛宠隆恩之下,来此仕宦的大小官吏自然怠慢不得。
眼下,皇帝登基之后首次出游,便是选了肃州,肃州上上下下自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将外至长亭官道,内至肃王潜邸的一路都清理得纤尘不染,摆布得花团锦簇。
轩辕晦一路北上,除去挂心星象之事,还随意挑了沿途几处州县暗访,处理了几个庸官贪官,当场斩杀了几名恶霸盲流,对身旁的崔静笏不无感慨道:“可见,不论治世乱世,吏治与民生都何其之艰,我等任重而道远呐。”
崔静笏微微颔首,“陛下说的极是,吏治不清,治世亦会变为乱世,而若是戮力同心,再纷乱的天下亦会大治。”远远地,已经瞥见重新整修过的肃州城门巍峨耸峙,轩辕晦不无自负地笑笑,“当时曾试过,就是用火器连续不断地炸上五日,这城门也不会缺口坍塌,可谓坚不可摧。”
百官在城门口迎候,青青红红地跪了一地,轩辕晦陡然想起当年就藩,竟连城门都入不得的旧事来,笑了笑,命宦官挑开车帘,“一别十载,诸君别来无恙?”
还有些当年藩地的旧臣,再度窥见天颜,不管真心假意,都有几分激动,更有甚者喜极而泣,做足了忠良之臣的模样。
轩辕晦摆手,“我肃州并无那许多规矩,诸位爱卿请起。”
紧接着,天子便被迎入城中,按惯例便是鼓乐喧天,十里筵席。
接下来,轩辕晦犹如无事人一般日日饮宴,四处游猎,每当肃州官吏讯问何时祭祀时,他总是敷衍了事彷彿先前被浑仪监正吓得魂不附体,立时决议出巡的并不是他。
崔静笏心中摸不着底,只隐约觉得暗流涌动。
直到进城十日之后,某日夜里,轩辕晦命他微服伴驾,崔静笏才似有所悟11轩辕晦一身戎装,神情凛然,“雅鲁克来报,这几日回纥似有异动。朕已让暗卫扮作朕的模样留守肃州,咱们立刻南下,旋即东进。”
南下东进!
崔静笏一听此语,心跳的简直快蹦出胸膛——如今窦立便是驻扎在山南道!早在立轩辕明夷为储之时,窦立便与陇右勋贵们屡屡阻挠,与后宫之中的独孤太后沆瀣一气,彼时帝后对他便已极是不满,后来窦立请命驻守山南道,这些年颇为安分,难道轩辕晦此次,磨刀霍霍,便是冲着窦立去的,想要斩草除根?还是他已然得到窦立图谋不轨的消息?
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轩辕晦冷笑一声:“你道回纥内乱得如此凑巧?叶递建那厮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这都是见不得光的勾当,若不是朕有枳棘,恐怕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陛下之意……”崔静笏悚然而惊,“难道窦立要与回纥合谋,南北夹击?”
轩辕晦目光森然,“长安恰巧就在回纥部与山南道之间,你信不信,朕剿灭乱党之时,便是回纥攻打长安之日。”
崔静笏恍然,“所以陛下要先下手为强?”
“不错,”轩辕晦拎着马鞭,“若是窦立沉不住气,先反了,朕反而师出有名。可偏偏他闷不做声,只暗中支援叶递建,朕竟不知道,我启朝山南道的税赋竟生生便宜了回纥的乱党!朕如今不怕他反,就怕他不反!”
崔静笏立时想起独孤太后,自太子验亲之事后,她便一直龟缩在后宫之中修佛,不知此番窦立是否与她勾连?
“听清楚了,现下立时启程,朕要在十日之内赶至梁州!”
而此时的赵诩,正批阅来自各州的奏报,突然就有内侍来报,说是张仁宝求见。
张仁宝一进门,先是规规矩矩地行礼,随即便焦急道:“殿下,回纥兵马似有异动。”
“异动?”赵诩蹙眉,“叶递建此时不是正与国师交兵么?”
“当前只知回纥有兵马南下,其余情况,斥候仍在打探。”
赵诩起身踱步,回想临行时轩辕晦不同寻常的一幕幕,忽而顿住,沉声道:“陛下仍在肃州么?”
“是。”
赵诩瞇了瞇眼,取了肃州的线报来看,忽而冷笑:“金蝉脱壳,咱们的陛下早就离开肃州了。他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地做完整套法事,还寻访各郡?”
张仁宝蹙眉,“那陛下……”
赵诩捏住腰间金鱼,“近来章天问在做什么?”
“章大人一直在工部,汛期快到了,似乎是在黄河修筑堤坝。”
赵诩想了想,“给他下个暗旨,让他即刻回京。”
不知何时,天际飘来滚滚乌云,竟成遮天蔽日之势,不出一会,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宫城立时笼罩在雨雾之中,就连近在咫尺的蓬莱殿都看不清楚。
“我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倘若不幸言中了,又是一场生死局。”赵诩喃喃自语,“只是为何他不告诉我?”
张仁宝似有所悟,“恐怕还是碍着那几个姓氏的面子吧。”赵诩沉吟,“此消彼长,盈满则亏。”他说的没头没尾,张仁宝却是懂了。
轩辕晦不愿见任何一家势大,经邓氏之乱与开国之役,陇右勋贵一蹶不振,寒门未成气候,士族一家独大,这样的局势自然是崇尚制衡的皇帝所不乐见的。
故而,就算窦立真的图谋不轨,他也不会迁怒到整个陇右勋贵,甚至有可能加以回敬。
赵诩笑了笑,“小狼崽子,到底是长大了。”
听闻此等僭越之语,张仁宝殊无异色,“世上也只有殿下能明白圣上的良苦用心。”
只可惜,赵诩彼时并不知晓,他此番并未猜透轩辕晦的心思。
梁州城外五百里,一般来路不明的军队正暗中安营扎寨,主帐中有二人,正一边对弈,一边谈天。
“什么?”崔静笏震惊地看轩辕晦。
轩辕晦挑眉看他,“长宁为何如此诧异?”
崔静笏只觉心如乱麻,就在方才,轩辕晦竟然告诉他,他要将窦立闇族歼灭,一个不留,还要降独孤氏的国公之爵!
轩辕氏自己便是前朝的陇右动贵出身,与独孤氏更是累世姻亲,别的不说,堪称圣人的世祖母家便是彼时的嘉武侯独孤氏。轩辕晦这次对陇右勋贵下此狠手,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于情理不合。
“该你了。”轩辕晦不耐地敲敲棋子。
崔静笏忙收敛了神情,心中暗暗揣测轩辕晦是否是在试探自己,赵诩对他的打算又知晓多少。
轩辕晦笑笑,“其实朕这些年早已经想通了,士族也好,陇右勋贵也罢,当年也不过是寒门出身。门阀势大时,历代帝王都着重简拔寒门,可最终结果如何呢?不过是如邓氏一般的新贵罢了。光宗耀祖,延续祖业,乃是人之常情,就是朕自己,不也是希望永守我轩辕氏基业?”
崔静笏若有所思,又听轩辕晦道:“你们都以为朕对陇右勋贵加恩,是要制衡士族。其实你们都错了,不管是什么出身,但凡对朕忠心,办差用心,朕便会重用。”
“可此番独孤氏应当毫不知情,陛下为何……”崔静笏大惑不解。
轩辕晦笑笑,“独孤氏如今无兵无权,就算是朕打压他们,他们也翻不出什么风浪。而若是他们安分守己,他日孔雀再为他们加封,他们便会对孔雀死心塌地……孔雀的外家是赵氏,若是朕与十九郎百年之后,赵氏权势喧天,又有人有了反心,孔雀总得有自己的依仗。”
崔静笏愣了半晌,“陛下难道不怕我告诉皇后或者士族其余人?”
“朕既然敢告诉你,朕便有十足的把握。”轩辕晦吃了他一颗白子,“阴谋朕不屑,阳谋才是朕之所长。”
崔静笏想起天启朝时,世祖之祖重用陇右勋贵、之父倚赖士族,世祖自己喜欢寒门士子,仁宗与人为善,面面俱到,到了武宗时,又开始大肆起用士族。
仔细一想,不知是默契,还是崇文馆里教授的帝王心术,启朝极盛时的几任皇帝,便是这样将群臣耍的团团转,看着他们勾心斗角、互相倾轧。
轩辕晦不再多语,专心致志地与崔静笏手谈起来。
“陛下,”二人正难分难解之时,守宁恭恭敬敬地进来,低声道:“张掖侯已接旨,恐怕这些日子就能到了。”
“肃抒恩就肃抒恩,还张掖侯。”轩辕晦分明是高兴的,嘴上却不饶人,“彷彿世上无人知晓他曾经叫狻猊似的,拿腔作谓。”
“臣这两日一直在想,倘若窦立就是不反,陛下又待如何?”崔静笏最终还是忍不住道。
轩辕晦看他,一双蓝眸满是讥谈:“崔长宁,你是太不了解朕,还是在装傻?”
与回纥勾结,已经触了龙之逆鳞,此时窦立反或者不反已然无关紧要。
史笔如刀,百年后,他注定是个功臣反贼,仅此而已。
黄叶无风自落,青瓦蒙上初霜的那夜。
明夷近日染恙,赵诩放心不下,便将他从东宫接来蓬莱殿就寝,刚将他哄睡下,就听外间守义焦急万分。
“殿下!殿下!”
赵诩蹙眉,捻好明夷的被角才步出内殿,“可是陛下的消息?”
“八百里加急!”
赵诩拆开信,瞬间了悟轩辕晦的惶然不安由何而来——玄启开国三大名将之一的窦立,竟然反了!
如今的山南道正是兵戈交加,又有回纥骑兵悍然南下,兵锋直指长安!
更可怕的是,窦立起兵,正是手持皇太后懿旨,说是轩辕晦昏庸无能,偏宠皇后,重用外戚,唯有勤王护驾,兵谏京师,才有可能使皇帝幡然悔悟,亲贤臣、远小人。
赵诩只觉得说不出的可笑,轩辕晦若是昏庸无能,能从邓党手中抢回轩辕氏的天下,能成为开国之君?
什么时候起,陇右勋贵就等同于宗庙社稷了?
“宣张仁宝、章天问。”赵诩眉眼森然,肃杀如檐上秋霜。
九月初九,重阳那日,徽侯窦立于梁州起兵勤王。
九月十五,回纥四万铁骑兵临雅鲁克城下。
九月二十,帝亲率十万兵马,与窦立鏖战于兴州。
九月三十,监国皇后尚书令赵诩代拟诏讨逆,封原工部尚书章天问为大将军,暂领左右卫拱护京师,封原京兆大都督张仁宝往雅鲁克迎敌。
十月初四,皇帝于兴州发布明旨,因牵连窦立事,降陇国公独孤惇为陇西郡公。
“太子殿下刚在崇文馆上完早课,是否需前来请安。”
赵诩刚散朝,便有小黄门前来禀报赵诩蹙眉,看看日头,“不必了,让他自己用了午膳,温书去吧。这几日,若我不宣召,请安都免了。”
“是。”雅鲁克的战况颇为激烈,赵诩本想请国师一同出兵,结果国师分身乏术,于是只好让本就捉襟见肘的府兵去迎战骁勇善战的回纥精锐,饶是张仁宝久经沙场,也吃了不少暗亏,险些让回纥骑兵闯入玄启疆土。
赵诩这几日既要处理朝务,又要关心轩辕晦、张仁宝处的战事,还要调度粮草,每日都睡不够两三个时辰,整个人清减了一圈,哪里还有余力去过问太子?
于是轩辕明夷便过起了平日里读读书,兴致来时气气师傅,其余时候四处撒欢的美满生活。
一开始,宦官们还按照赵诩的吩咐,每日去禀报太子的行踪,可渐渐时日久了,一是皇后未必有空听,二是太子也不想有人管束,便命他们守口如瓶,到了后来,太子有日在太液池疯玩了一日,皇后竟也一无所知。
这日,轩辕明夷做了纸鸢,带着几个小宦官到御花园里踏青,结果遥遥地就见太后的仪仗。
轩辕明夷虽与这太后不甚熟稔,可经赵诩严苛教养,皇家的规矩体面是一刻都不敢忘,立时便行礼道:“见过皇祖母,皇祖母万安。”
独孤太后对他点了点头,和蔼道:“许久不见明夷,近来都在忙些什么?崇文馆太傅教的,可都会了?”
“回皇祖母的话,师傅讲的过于深奥,明夷有些懂了,有些不懂。不过明夷不懂的,也已囫囵吞枣地背了,兴许他日见识日长,某日就突然悟了。”
独孤太后看着他那张肖似赵诩的小脸和那双蓝眸,柔声道:“这几日你父后忙于朝事,怕是不能陪你用膳了。正巧皇祖母那里进了个颇会做糕点的厨子,明夷要不要去尝尝?”
轩辕明夷到底是个五岁稚子,面前又是自己的祖母,哪里想得到弯弯绕绕的许多,便扬起小脸笑道:“今日算明夷有口福,先谢过皇祖母了!”
独孤太后微微一笑,牵着轩辕明夷的手上了步辇。
“不好了,不好了!”
赵诩正在前朝忙的焦头烂额,就听见几个小宦官的哀嚎。
“怎么了?”守义蹙眉怒斥道,“没见殿下正忙着呢,这么大呼小叫,是嫌命太长么?”
贴身伺候轩辕晦的小宦官哭倒在地上,“皇后殿下,就在刚才,太后娘娘邀咱们小殿下去拾翠殿用糕点,然后……”
赵诩只觉脑中霎时一懵,紧接着就是犹如天塌地坼般的惶恐惊惧,甚至还来不及自责,他立时发令道:“来人,即刻去宣旨,叫陇西郡公入宫觐见。”
“不……”他顿了顿,突然想起彷彿独孤惇伴驾去了,不由得苦笑,“也罢,来人,摆驾拾翠殿。”
他的步辇到了拾翠殿,果见守备森严,殊无人声。
“儿臣叩见母后。”赵诩下了步辇,在玉阶下站定。
拾翠殿依旧一片死寂,饶是赵诩冷静过人,此时也难免有些心慌。
“殿下……”守义上前几步,在他耳边低声道,“陇国公……不,陇西郡公府空无一人,似乎前日便出城了。”
赵诩阖了阖眼,最终只冷冷凝视拾翠殿半晌,转头便走,徒留茫然失措的诸位宫人。
“皇祖母,”此刻,正在拾翠殿吃糕点的轩辕明夷突然开口,“孤若是妳,定不会如此作为。”
轩辕明夷与其父相类,惯来不爱称孤道寡,今日一反常态,不由让独孤太后多看了他两眼。
轩辕明夷将手中的银丝卷放下,用罗帕拭了拭唇,“拾翠殿的庖厨果然名不虚传,明夷觉得很好,多谢皇祖母款待。”
见独孤太后神情不变,眼中却多了些猜疑,轩辕明夷笑道:“今日孤多半是不能回东宫了吧?孤素来不喜铺张,也不必劳烦宫人们为孤准备什么高床软枕,只需一张软榻即可。”
“你不怕么?”独孤太后似笑非笑。
轩辕明夷摇了摇头,“孤并不怕,怕的另有其人。”
“哦?你不会说的是哀家吧?”独孤太后有些好笑,“你就那么笃定,哀家不会对你做什么?”
“其一,明夷纵然可恨顽劣,可皇祖母贵为太后,定然不会做这枉法之事;其二,父皇父后侍奉皇祖母至孝,皇祖母纵使不感其孝悌,也不至结仇;其三……”轩辕明夷一口气说了两条,心里却暗暗埋怨赵诩——倘若他平日里多说些朝野之事,自己何至于在此挖空肚肠也不知如何自救?
“其三呢?”独孤太后本就未打算做什么,此刻见他冰雪可爱,想起自己早逝独子和轩辕晦幼时模样,心里也不禁软了下来。
轩辕明夷踌躇道:“父皇虽是皇祖母的儿子,也到底也是天下之主,是皇祖母、孙儿乃至天下人的倚仗。触怒父皇,虽不至于天子之怒、伏尸百万,可对皇祖母总归有害无益。”
见独孤太后神色阴沉下来,轩辕明夷抿唇道:“孙儿虽不常见表叔,可每每见他,均是诚惶诚恐之态,想来他应与明夷是一般想法吧。”
独孤太后低头苦笑,“你说的不错,哀家与皇帝的母子情分,早在当年也便耗完了。昔年深宫之中,哀家、皇帝还有先汾王三人虽然要受邓氏那些贱人的气,日子过的艰难,可母慈子孝、相扶相持,倒也颇为和乐,如今想来,却好似一场梦一般。”
见她不打算行差蹈错,轩辕明夷心中也松下一口气,见她黯然憔悴,很是可怜,不由安慰道:“皇祖母,虽不知妳与父皇、父后之间发生过什么故事,可骨肉之间哪里又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更何况,孙儿曾听小黄门说过,就是在民间婆媳之间也极难和睦,何况顾虑重重、难有真情的天家?皇祖母勿忧,待明夷出了殿门,皇祖母今日照拂,明夷定然如实禀报父后。”
“也罢,今日竟还被你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说教了一通,哀家这些年岁倒是白活了。来人,再取些樱桃米糕来。”
轩辕明夷好吃好喝、还不用温书,径自逍遥不提。
他的父后却一边悬念战场上的皇帝,一边担忧被扣押的太子,竟是病了一场。
“太子在拾翠殿有三日了,如今可还好?”赵诩实在按捺不住,召来了早不问事的枳棘,命他亲自打探消息。
“小殿下一切都好,昨日他与独孤太后一道去放了纸鸢,今日独孤太后还带他在池塘边垂钓,小殿下不愧是龙子凤孙,头次垂钓便钓上来一条鲑鱼,午间拾翠殿的庖厨便添了道菜。”
枳棘的双眼经名医救治,虽不算能视物,可也能模模糊糊看见个轮廓颜色,因此近来心情甚好,话也多了起来。
赵诩不理会他言语里的嘲讽,心里却松快不少,“陛下可知晓拾翠殿之事了?”
“听闻陇西郡公立时便长跪请罪,陛下并未多加斥责,毕竟窦立之事,独孤太后确不知情。”
赵诩长长叹口气,“那便好,也罢,军务紧急,有人愿意帮我照料太子也好。回纥那如何了?”
“气势汹汹,张仁宝疲于应付雅鲁克之敌,又有二十万精兵绕过雅鲁克向着长安来了,按这个速度下去,不日便要兵临城下。”
赵诩懊丧地叹了口气,将笔扔到一旁,“只希望张仁宝能拦得住吧,虽说有些强人所难。”
张仁宝当真没有拦得住回纥铁骑,不过三日功夫,便有人来报,说是回纥人已到了怀远,离长安不足千里。
朝野大震,折子如同雪花一般飞到案头,不是说要迁都,便是说让他与太子南下避难,要么便是赶紧去请皇帝回朝主持大局。
“你有多大把握?”赵诩沉声问一旁面色憔悴的章天问。
章天问抿唇,“若是陛下那边的援军能在一月内赶到,那么臣可用性命担保,长安城定然固若金汤。”
赵诩简直快被他气笑了,“也就是说,若是陛下一月之内不能折返,长安城上下都将毁于兵燹、一个不留了?”
“臣不敢,只是殿下你也是领兵作战过的,自然知晓这打仗,归根结底靠的便是粮草。”
“回纥人由北而南,又不曾围城,长安城的粮草自然可以由南边供给,粮草不是问题。你且说,到底为何不能守住?”
见赵诩显然有些不耐烦,章天问也不敢再糊弄下去,只好颤声道:“主要还是城中兵力空虚,此番回纥人有二十万兵力,且各个都骁勇善战。而城中守军加起来也不到十万人,精锐还都被抽调,跟着陛下巡边了。更何况,听闻回纥叛军从雅鲁克得了先前欧大人造的攻城器具……”
赵诩打断他,“所以只能撑一个月?就算是现在临时扩充兵力,或者是从其他州县调兵,也不行么?”
章天问深吸一口气,“回殿下的话,这些年皇上勤耕农桑,马放南山,连着好几年都免征兵役,又将从前的老兵放归乡间,就算是州县,估计兵力也抽调不出多少。”
赵诩蹙眉,“拟旨,命京畿道、河南道黜置使连同各州刺史,将所有曾参与剿灭邓党的兵士尽数集结起来,一月之内,必须抵达长安城郊。”
“还有一事,”章天问赶紧补充道,“如今山南道那边的战事实在有些摸不透,倘若让窦立逃出生天,率军与回纥骑兵一道围攻长安,那恐怕更是凶多吉少。”
他说的含蓄,可赵诩却听明白了——要是轩辕晦败了……
“庸人自扰,陛下战无不胜。”赵诩漠然道,“即刻起,本宫亲自过问长安防务,你从旁襄助。”
“臣领旨。”
接下来的日子,赵诩简直过的浑浑噩噩,此时他甚至感激独孤太后,若不是她将明夷带走,恐怕他也无多余心力照拂,便只好时不时关照御厨多做些明夷喜欢的吃食送去。
直到回纥骑兵离长安城只剩三十里那日,有小黄门前来通报,“太后驾到。”
赵诩蹙眉,但还是走到门口,躬身行礼,“不知母后来此,儿臣有失远迎,还望母后恕罪。”
“皇后免礼吧。”独孤太后并未为难他,径自走入殿中,挑了上首的位置坐下。
除去年节,赵诩几乎见不到太后,如今见了,却是有些出乎意料。
先前与赵诩数次交手,陇右勋贵均是处于下风,后来轩辕明夷储位之争,更是将独孤氏逼到了极其难堪的境地。
可再看独孤太后,却依旧如同往常一般雍容傲慢,不见半点颓丧。
“不知母后有何事吩咐?”赵诩九曲回肠转了不知多少个弯,最终还是决定单刀直人。
独孤太后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中茶盏,最终缓缓道:“窦立确实找过哀家,想与独孤氏等几家勋贵遗族一同改天换地,重新争回天启朝开国时的荣光。”
“母后这般深明大义,自是不会为奸人蛊惑了。”赵诩说的也是实话,从一开始,他便不觉得独孤太后会再与窦立勾结。
“可回想窦立的密信,字里行间哀家处处觉得蹊跷。”独孤太后沉吟道,“将心比心,倘若皇帝膝下有我陇右诸姓的子嗣,哀家或许会动心。可如今,除去明夷,也便只有琅琊王一脉可承帝祚。琅琊王根基不深,倒是个可做傀儡的苗子,只是他姐姐却看上了清河崔氏的崔静笏……除非他想翻覆轩辕氏天下,自立为王,不然哀家实在看不透他的用心。”
赵诩也低头思索,不得不说,独孤太后不管是为了撇清关系,打消他的疑虑,可说的却是句句在理,“那依母后之见,窦立为何如此作为?”
“论起军功来,窦立确实是众将之首,但皇帝身为开国皇帝,半壁江山都是亲自打下,就算他想自立,与皇帝比,无论是兵马还是人望,显然都是不够的。”独孤太后若有所思,“他这么做……”
“他与回纥有牵扯不假,可从我收到的线报看,多半也是为泄私愤,顺便贪取钱财,要他反了,实在站不住脚,除非……”赵诩悚然起身,“他是被陛下逼反的!”
独孤太后喃喃道:“是了,这便说的通了。”
二人在心中反复思量轩辕晦用意,一时间谁都不曾言语。
最终独孤太后缓缓起身,“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能为皇帝、能为独孤氏做的都已做完了,天地广阔,你们且去翻覆吧。”
赵诩起身相送,“明夷这段时日劳烦母后。”
“哼。”太后摆驾回拾翠殿,赵诩不想有人伺候着,干脆将宫人都挥退,一人凭栏独立。
轩辕晦不在,明夷也不在,许是他过惯了热闹日子,这几日竟格外寂寥,连看到太后都觉得亲切起来。
想通了前后的关节,赵诩撇撇嘴角,心倒是定了下来,只想着待轩辕晦回来之后,好生和他算算这笔烂帐。
鸿来燕往,遥寄相思。
朝思暮想,征人可知?
此时被赵诩腹诽着的轩辕晦,正端坐在帐中,整个人看起来颇有几分委顿。
“他怎么说?”最终,轩辕晦从齿缝中挤出一句。
崔静笏低声禀报,“他只说了一句要见陛下您,随即便一言不发了。”
“见朕?”轩辕晦冷笑,“他与回纥人勾结在一处,想要围攻长安,去屠戮我的子民、妻子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起朕来?去回话给他,让他好生受死、引颈就戮!”
“是。”崔静笏正准备退出去,又听轩辕晦道,“朕明日拔营,归返帝京,你留在山南,处理后续事宜。”
是夜,窦立正靠着土墙发呆,就听外面依稀有脚步声,还未回过神来,轩辕晦拎着宫灯一人站在帐外。
二人长久对视,轩辕晦举步走到他面前站定,“徽侯。”
窦立抬眼看他,“罪臣不敢。”
轩辕晦一双蓝眸不辨喜怒,“你要见朕?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说什么,便说吧。”
“陛下是不是一开始便想要臣的命?”
“就算你置朕于死地,也不可能自立为王,更不可能挟琅琊王以令诸侯,”轩辕晦轻声道,“朕一直待你不薄,故而迟迟想不通,你为何要勾结回纥,搞得本已安定的天下兵戈再起。但就在昨夜,朕做了个噩梦,现在算是明了了。”
窦立讥谈一笑,“倒是请陛下明示。”
“你曾是轩辕院的旧部,坦白说,大哥的死,朕难逃干系。你可是为他寻仇来了?可你若是为他寻仇,从前征战之时,你并非无可乘之机,怎么那时心慈手软,近日却果决起来了?”
窦立惨然一笑,“一是彼时我也不十分确定,二是男儿大丈夫,谁不想建功立业?三是,到底伺候旧主一场,我到底不能让旧主的江山归于异姓之手。所以,在投入你麾下那日,我便下定决心,总要一日要让你血染我手,为故主复仇,为陇右勋贵博取一线生机。”
轩辕晦点头,“听着倒也有几分道理。”
窦立从一旁的稻草堆里拔了根草,叼在嘴里,“兴许是我不甘吧,世上哪有那么多缘由,我不服你,也不服赵诩,我试着忍辱偷生,安享荣华富贵,可我终究还是做不到。做不到看着陇右忠烈式微,看着士族霸天下,看着小人得势、豺狼横行……”
轩辕晦俯身,一双蓝眼定定地看他,“你之前说你要为陇右勋贵博取一线生机?可你有没有想到,你很有可能兵败身死,而陇右勋贵恢复荣光的最后一线机缘,就这么葬送在你手上?恐怕你还不知道吧?就在前几日,因涉入窦立谋逆案,陇国公被降为陇西郡公,独孤惇在朕的帐前长跪两个时辰请罪,这都是因你而起!拜你所赐!”
窦立面色一白,不知该如何应对。
“莽夫。”轩辕晦冷声一笑,“不过你猜错了,朕不杀你,朕要留着你,让天下看看朕的德化。”
窦立自己都是一愣,轩辕晦侧过头淡淡看他,“算你命大,从五年前起,朕决定少杀生,为太子祈福。”
很久以后,久到太子都可以亲理朝政,随扈的崔静笏曾经问过他,为何要留着窦立?
轩辕晦只淡淡开口,“不管真心假意,他从前为朕流过血,朕便不会要他的命。”
回纥离长安城只有数十里时,赵诩终于得到了来自皇帝的消息。
“已归,勿念。”
原本准备披挂甲胄巡城的赵诩一下子松弛下来,命守全将皇后的朝服取出,“命人快马去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宅邸,告知他们今日照常朝会、照常办差。”
风声鹤唳的大小官吏,虽不知为何兵临城下之时,监国的皇后尚书令竟还有闲情逸致上朝,可到底也不敢抗旨不遵,于是一个个涕泣流泪与家人话别,随即一副视死如归之状前往皇城而去。
悲壮无比的群臣,本已做好了“武不畏战,文亦不惧死”的准备,想着要以羸弱之身拼杀出去,好歹身后也能留下个殉国的美名。
到了朝堂上却发现皇后殿下一如往常,还在耐着性子与户部讨论秋收的漕粮什么时候能送抵京城,各仓场又打算如何应对;责问吏部侍郎,为何还有数个去年查出玩忽职守、尸位素餐的官吏换了个州县,就能堂而皇之地继续为官;命令刑部,加快重审邓氏期间各州县牢狱里的嫌犯,若有冤情,送银两让囚犯返乡……
从头到尾压根就未提及十万火急的战情,危如累卵的京城。
见诸事议得差不多了,赵诩便瞥了一旁的宦官一眼,那宦官便唱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下面立时又是一阵骚动,可又没谁有那个胆量开口询问。
沈觅见他神色如常,倒是放下心来,捋着胡子笑了笑。
赵诩起身,振了振衣袍,转身便往紫宸殿而去。
“沈相,你说这……”见沈觅亦是一副胸有成竹之态,群臣下朝后便将他团团围住,问个准信。
沈觅对天拱了拱手,“既是圣天子领军,岂会让蛮夷攻入帝京?”
群臣一听,虽然心中难免忐忑,可也如卸下千斤重担一般,各自去各自的衙门办差。
沈觅被召入紫宸殿时,赵诩正伏案疾书,“给沈相赐座。”
“谢殿下。”沈觅坐下时,不由得留意到赵诩案上放着个刚刚拆开的封蜡木筒,不由得关切问道:“可是圣上有了什么消息?”
赵诩笑笑,从里面抽出密信递给沈觅,“沈相一看便知。”
沈觅接过,却见是崔静笏的字迹,“请太子出城相迎。”
沈觅略一沉吟,“陛下这是想让太子劳军?”
“沈相你还是不了解陛下,此太子非彼太子,亦或者说不仅仅是彼太子。”赵诩自己取了黄绢拟旨,“陛下是想让莫贺太子出城对阵回纥叛军,为他日后复国铺路。至于咱们自己的太子嘛……那就是他等不及想在儿子面前炫耀他战无不胜的威风了。”
“也就是说,回纥人很快便要退兵了?”
赵诩起身,从身后的宦官手中接过披风,“不知沈相是否有兴致与我一道去城楼上看看?”
沈觅笑道:“荣幸之至。”
旌旗猎猎,铁甲生寒。
回纥骑兵在城外数十里之处摆开阵势,杀气腾腾;玄启将士则稳居城中,八风不赵诩带着沈觅登上城楼,瞇着眼看了看,忽而伸手向西指道,“陛下多半藏兵此处。”
沈觅顺着看过去,只见远处山峦连绵,“陛下这是要伏击回纥?”
“倒也不是,”赵诩摇头,“他多半是想震慑回纥人,待到日后再慢慢算帐。”
“殿下觉得回纥人要退兵?”
赵诩蹙眉,“他们行军日久,补给已然不足,就算陛下不来驰援,沿途州县坚壁清野,他们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半炷香后,就见回纥后军乱了起来,原本围困长安的铁骑纷纷后撤,远处已隐隐有兵戈相交之声。
沈觅凝神细听,“彷彿不甚激烈。”
赵诩拢了拢披风,“只愿陛下毫发无损。”
又枯站了半个时辰,赵诩怜惜沈觅年老体弱,便让他先行回府,他自己一人站在凛冽寒风中,等征人归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排山倒海的三呼万岁,紧接着便是马蹄踩踏之声,远征的儿郎们队列齐整,骑着并无二致的高头大马,身着并无二致的森然铁甲。
赵诩的目光犹如鹰隼一般从无比相类的将士们身上划过,最终定在其中一骑的身上——那人黑马银甲,抹额遮住了大半边脸,又刻意低着头,根本分辨不清是何方神圣。
轩辕明夷早已等候在城门外,又是紧张又是欣喜,可任他左右逡巡,也未曾在这些一模一样的铁骑中找到明黄盘龙的仪仗。
“臣肃抒恩参见殿下,”肃抒恩从帅旗后策马而来,远远地便翻身下马,半跪行礼,“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未见到父皇,轩辕明夷虽有些失落,可到底还记得自己皇太子劳军的职责,昂首挺胸道:“诸位将士征战辛苦,先用洗尘宴,吃饱喝足之后再论功行赏!”
将士们三呼千岁,吼声响彻天际,轩辕明夷被吓了一跳,但还是傲然又不是亲切道:“张掖侯与三品以上将军随孤入宫用宫宴,其余将士也不必担心,长安尹设了流水席为诸位接风!”
看着小小的人儿进退自若,赵诩也禁不住心生几分骄傲,再看那黑甲将军,果然也昂起了头,一副与有荣焉之态。
场面话说完,将士们便排成两列入城,长安百姓夹道来迎,一副欢天喜地之状。
“张掖侯,”轩辕明夷扯住肃抒恩的袖子,可怜兮兮道,“为何不见父皇的仪仗?他不会去追击回纥人了吧?”
肃抒恩忍俊不禁,“殿下多虑了,圣上是与大军一同归来的。”
轩辕明夷左右看看,“可……”
话音未落,不知从哪里冒出一骑,将他拦腰抱起放在马前。
轩辕明夷先是一阵惊慌,险些叫出声来,可后来感到那怀抱似是熟稔,才放下心来,欢跃道:“父皇!”
轩辕晦大笑出声,用满是征尘的面孔去蹭他白净小脸,“朕的小孔雀方才颇有气势,远胜父皇当年!”
轩辕明夷还是头次骑这么高的马,简直乐不可支,催促道:“父皇,父后还在宫中等着我们呢。”
“那可未必。”轩辕晦抬眼看去,城楼上赵诩对他清浅一笑,随即转身离去。
欢迎出征将士的流水席摆了一夜,大明宫的宫宴也是欢饮达旦,久未出宫的太后也驾临同乐,皇帝与她母子二人相谈甚欢,算是彻底击破皇帝母子失和的流言。
帝后二人并肩而坐,赵诩抽空打量轩辕晦,见他气色尚好,也并无伤病,这才放下心来,举杯颂道:“此番出巡肃州,祭奠英灵,又清剿叛臣,远略神武,三皇以降,比迹者罕也。”
群臣闻言,纷纷举杯高颂:“圣天子威加海内、四海折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轩辕晦心中得意,面上却依旧做出副泰然之状,“皇后此言差矣,论起文韬武略,晦如何敢与先祖相比?朕不在时,辛劳皇后,也辛劳各位臣工,今日大家不醉不欢!”
赵诩低笑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臣等奉旨。”
于是一场欢宴豪饮不提,等夫夫二人有暇谈谈别离景况,早已过了宵禁。
沐浴后,轩辕晦倒在榻上,长叹一声,“难道是朕老了么?往年征战都未觉如此倦怠。”
赵诩在他身旁坐下,轻轻按上他的额头,“你为明夷的心我都懂,只是你事先好歹应知会我一番。”
轩辕晦看着帐顶,“都说一饮一啄,莫非天定,可朕近来在想,何为天命?最后算是想明白了,这世上哪有什么天命,人定胜天罢了。”
“陛下这么雄才伟略的人,怎么这么个浅显的道理,现在才想明白,”赵诩为他把头发沥干,“就举个大逆不道的例子,陛下这天下,到底还是数年肃州经营挣来的,数年饮血沙场拼杀来的,难道是天赐的么?”
轩辕晦沉吟片刻,忽而笑笑,“朕的江山不是天赐的,可朕的皇后却是。”
赵诩心中一软,也不再追究他这一路的瞒骗欺哄,换了个话题道:“你与母后谈过了?”
轩辕晦轻哼一声,显然颇为愉悦,“母后本就是个聪明不过的人,此番破了执,日后定然不会再生出什么波澜。”
“我看她倒是挺喜欢明夷。”这些时日,尽管赵诩渐渐腾出手来,可太后仍时不时请明夷过去用膳小坐,明夷也颇为亲近这个不假辞色的皇祖母,更有甚者,有时赵诩过于严苛,他还会着人去拾翠殿搬救兵,让太后过来救他于水火。
轩辕晦轻轻笑笑,“我看是明夷人小鬼大,在帮我们做父母的求和呢。”
“你啊,明夷在你眼里什么都是好的,人家是一叶障目,你是一儿障目。”赵诩见他实在睏倦,便干脆在他身边躺下,揽住他的肩,“一路征程,好生歇息。”
“明日早朝朕便不去了,横竖你正监着国,再代一天吧。”尽管睏倦不堪,轩辕晦还是扯着赵诩的袖子不依不饶。
赵诩本想直言进谏几句,可一看到他两颊都瘦削了下去,也再说不出什么刻薄之语,只好吻了吻他前额,“遵旨。”
轩辕晦用额头蹭了蹭他,转瞬便陷入黑甜梦乡。
梦中他一人独行,所在之处山明水秀、桃夭柳媚。
轩辕晦心知是梦,便干脆将红尘俗世、朝政要务统统放下,兴致极好地徜徉在山山水水中。
踱至一处清澈见底的溪涧,只见一华服男子正倚石垂钓,见他身着帝皇常服也不甚惊惶,只起身行了个礼,不待他免礼便又坐了回去。
轩辕晦心中纳罕,暗中打量那男子,只见那男子面如冠玉、身形伟岸,实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可惜他色如冰雪、眉目含霜,令人难生亲近之感。
那男子漫不经心地钓鱼,看都未看轩辕晦一眼,可轩辕晦冥冥之中便感到那男子怕是有话要说,便也挑了块青苔少些的大石坐下,静静看着两岸风物。等第三条鱼咬了钩后又逍遥逃去,轩辕晦才冷不丁道:“可惜了。”
“于我,是可惜,于牠,却是大幸。”那人将鱼竿扔到一边,“故而祸福相依间至理。陛下,请随我来。”
轩辕晦懵懵懂懂地被他带到一处宫殿之外,依稀看着有几分大明宫的影子,却又彷佛更古朴庄严一些那人推开门,“臣参见陛下,人已带到。”
轩辕晦心中大惊,自他南面称王以来,还未有人对他如此轻慢,那里间的又是何等人物?
“轩辕晦?”说话的人锦衣华服,容颜昨丽,简直如同天日,让人不敢逼视。
轩辕晦蹙眉,拱了拱手,“既然阁下已入朕梦,又知晓朕的名讳,那边不必再兜圈子了。敢问阁下高名,又有何事指教?”
“既称孤道寡、富有天下,那我等今日相逢,亦是有缘,若是有事相求,陛下定然无有不应?”
轩辕晦笑笑,“那要听听阁下想要什么,何况阁下亦非常人,应也知‘圣人能生法,不能废法而治国’的道理。”
“你倒是乖觉,”那男子笑起来颇象是只得道的狐狸,“不为难你,就托你办几桩事体。”
“哦?”那男子正了面色,端重道:“其一,不求开疆拓土,但求守土固疆。其二,不求无官不清,但求明正典刑。其三,不求尧舜之治,但求民安物阜……你能做到么?”
轩辕晦定定地看他,忽而转头四处张望,最终如梦初醒般,扑通一声跪到砖上,“晦遵旨。”
那男子大笑一声,“此地你不宜久留,赶紧回罢。颍川郡公,你不送送么?”
恍惚间,那冷面男子猛然一推,轩辕晦跌落下来,睁眼便是赵诩焦急的俊脸,“陛下,你魇着了。”
“不妨事,几时了?”轩辕晦喑哑道。
赵诩抬眼看了看天色,“快四更,快早朝了。”
轩辕晦挣扎着起身,“算了,朕还是自己去罢。”
赵诩颇为诧异,明明白日里还撒泼打诨想赖掉早朝的,怎么一觉醒来,反而勤勉起来?
轩辕晦一边着冕服一边道:“梦里朕应允一个人,要做个守土固疆、明正典刑、安邦富民的好皇帝。”
赵诩莫名其妙,又听轩辕晦接着道:“那人还嘱咐了朕一句,可惜不便与你分说,或许日后等哪日朕喝多了说醉话,再告诉你吧。”
轩辕晦穿戴完毕,推开殿门,极目远眺——九重宫门之外数百里便是大漠孤烟,琼楼金阙外数千里便是樵村渔浦,太液波光数万里之外便是澹澹沧海。
“这些便是他的王土。”
数不尽的玉阶被晨光映射成一片金黄,轩辕晦回头看了眼跟出殿外的赵诩,极温极柔地笑了笑,猛然想起那人对他的最后一句叮嘱。
“君臣永终始,伉俪共久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