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王自八岁起就随着姬冰原临朝听政了,且每日听完大学士们授课后,他和同在上书房学习的伴读们,都会接到一份特殊的堂考,御书房那边的内侍总管会亲自送一份政事奏章过来,请清平王及伴读们看了后试着批阅。
送来的奏章很杂,有时候是京兆尹报来的京城发生的一桩案子的断案过程,有时候是南方土司的请安、北地的边将请调、西面的互市申请暂时停开、福港的水师要钱、铸钱司又说铜不够了。林林总总,琐碎细致,大学士们却都十分严阵以待,每一份都非常认真地从头到尾剖析,甚至连写奏折的大臣履历都会拿出来让他们看,里里外外给他们讲深讲透了,手把手教他们批这些折子。
大约十岁的时候,淸平王开始跟着姬冰原面见大臣。每年磨勘之时,皇帝会召九州巡抚一一面谈,清平王跟在皇帝身边聆听各省巡抚禀报民情,已成了惯例,几年下来朝中大臣和地方封疆大吏,几乎人人都已非常熟悉这位一直跟在皇上身边教养的清平王。
虽然迟迟未正式过继听封,但朝中大臣和宗室们都心照不宣,这应该就是今上选中的继嗣者,下一任的储君。
这一日正是九州巡抚面圣之日,一大早淸平王就已在姬冰原身边坐着,等着九州巡抚依次进来请安,待君王垂询。
姬冰原问得很细,地方政事如税收民夫、地价谷价、畜生价格如何,清平王听着都觉得彷彿自己也到了那里一般。
越州巡抚孙克平在接连答不出姬冰原三四个问题后,面如土色,趴倒在地,瑟瑟发抖请罪。
姬冰原面色平静,倒没动怒,只是淡淡道:“卿如今年事已高,明年调回京中吧。”
孙克平拜了几拜,痛哭流涕地下去了。
清平王非常好奇,问姬冰原为何不严惩他。
姬冰原反问:“阿寄为什么觉得要严惩呢?”
清平郡王道:“因为他答不出皇叔的问题,说明荒疏政事,并未尽责,身为地方主政,平庸度日,即为害民。”
姬冰原眉目不动,原本要说什么,但外面帘子一挑,一股带着水汽和青草气息的清香涌了进来,他抬头看出去,清平王看他唇角微微上翘,就知道必是昭信侯来了。
转头果然看到昭信侯云祯怀里抱着一把芦苇进来,清平王连忙侧身说:“云太傅。”
云祯如今担着清平王太傅的虚衔,但清平王年幼,尚未开府,仍在安王府居住,因此一应王府建制官员大多只是虚衔,实际上并不负责讲习,平日里只带着清平王玩耍居多。
姬冰原问云祯:“弄这些做什么?脏兮兮的。”
云祯嬉皮笑脸道:“我教阿寄编草船呢,我还会编蚂蚱!”
姬冰原将桌上的奏折合了,吩咐丁岱:“让外边候着的大臣也下去歇着,赐紫苏饮。”
丁岱早就见怪不怪,应了下去,其他小内侍已涌上来,接过芦苇放在床边的炕桌上,云祯指挥着让人拿剪子刀子来破苇条。
清平王却还惦记着刚才自己的答案,虽然知道每次昭信侯一来,皇上就很少再理政,只由着昭信侯带他玩。他看着芦苇,问姬冰原:“皇上觉得我答得不对吗?”
姬冰原伸手拿了枝苇花捋着没答话,云祯却问:“又考问你什么呢?”
清平王道:“适才越州的巡抚孙克平面圣之时答不出上问,我觉得当严惩。”
云祯拿着破好的柔韧苇条在手上揉捏着折起来,姬冰原伸手去替他把袖子挽起来,云祯顺口道:“越州巡抚,我记得是京城人吧?他老了,大概精力不济了,不合适便召回来呗。”
清平王问:“为何不严惩?”
云祯道:“他夫人是英国公的后人,他也生了个好儿子,皇上还要用他儿子的话,就还是留一线。越州税赋和民生也没出什么大问题,可见他自己虽精力不足,手下却有些能人替他干活。这君威要施展,既要如霹雳,也能如春风,不能随着性子来,答不上问题就要严惩,臣下是畏惧你了,却未必能服气。”
清平王:“……”
这朝廷大事,怎么在昭信侯嘴里就七大姑八大爷的充满了生活气息呢?他表面应着,漆黑的眼珠却看向姬冰原,显然不太相信云祯说的这大白话。姬冰原微微笑了下:“道理是这样没错,你回去想一想,可以问问章学士和屈学士。”
云祯嘿嘿笑着,快手劈开了手里的芦苇,然后绕来绕去,绕出了一把小绿伞出来,在清平王跟前晃了晃:“可爱不?”
清平王接过芦苇伞:“谢谢太傅。”
果然云祯后头又教着清平王编了几只芦苇草船,放在御案上赏玩。又另外编了个玲珑草袋,丁岱让人去尚衣局拿了编好的穗子来替他串上,在草袋中间还塞了香草,竟就真给姬冰原挂腰上了,姬冰原也没说什么,就这么佩在腰间,三人用了午膳后,姬冰原打发人送清平王回安王府:“你这见了一天大臣也累了,回去好好歇着吧。”
清平王连忙端正给姬冰原和云祯都施了礼才离开。走之前云祯仍惦记着,将桌上那几只玲珑小船用帕子兜了塞给清平王:“拿回去家里玩着吧。”
清平王双手接过:“好的,谢太傅赏。”
云祯捏了捏他耳朵:“还是这么老气横秋。行吧,快回去见你娘吧。”
清平王耳根微红地下去了云祯感叹道:“怎么越大越被教得一板一眼,像个小夫子,小时候明明也很喜欢和我玩陀螺蹴鞠什么的,如今让他玩个什么,都好克制,不像个孩子了。”
姬冰原道:“都十四岁了自然不是孩子甘罗十四拜相呢,朕这个时候已领兵了。”
云祯脸上带了些落寞:“孩子天性就是爱玩的,都怪咱们给他太大的担子。”
姬冰原失笑:“帝王临驭宇内、统帅四海,多少人梦寐以求这样一个机会,只有你觉得那是责任、是负担。我看阿寄适应得很好,读书静得下心,临朝也很认真,是块好料子。”
云祯道:“嗯……可能是我读书不成吧,真觉得他可怜,一想到我们是为了赶紧脱手出去玩,才这么逼着他,又觉得更对不起他了。”姬冰原莞尔一笑:“大部分人对权力和成就是甘之如饴的。朕若是让他当个十几年的太子,怕是再好的父子情分也没了,倒不如全力教他,给他留下辅政良臣,这几年可巧风调雨顺、海晏河清,算得上是国泰民安,放手让他试试,朕才有时间和你去这天下看看。”
云祯一时又有些神驰意动:“还得再教几年才稳妥吧……”虽说他也很迫不及待想出去看看,但十四岁还是太年少了,尚未成年,很难担当起国君的重任,可是他又心疼他的陛下。
他知道姬冰原原本是什么样的人,并非一个喜欢长久待在某个地方,过着这样批奏折、见大臣,一成不变生活的人。多少人视帝位为无上权力荣耀,他却只看到沉重的责任。这责任如同枷锁和牢笼,将他的爱人围困在京城。
姬冰原含笑着将几枝苇花插在一个陶瓶内,雪白的苇花拂过他的手指,云祯不由伸手去摸了下那修长的手指,姬冰原迅速反握回去,拇指慢慢摩挲对方凸起的腕骨,幽深剔透的眼眸犹如静海,倒映着对方充满活力的面容:“不要因此而愧疚,这是各取所需。有能力,才能有选择的自由。”
云祯凑了过去,两人太过接近,气息交互,浓得化不开的缱绻气氛在两人之间升起。
丁岱见怪不怪地招手,所有内侍都悄无声息地一起退了出去。
安王府。
清平王回府,先去拜见安王,可巧安王世子也在那里,他规规矩矩施礼见过了爷爷和父亲,安王笑得眼睛眯着搂着他,问他今天做了什么、写了什么功课。清平王老老实实说了:“和平时一样,听屈大学士讲课,讲的《史论》,然后皇上说要召见大臣,就提前结束课程,和皇上一起见了各州的巡抚,今日一共见了六位大臣。”
一旁的安王世子满脸笑容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这是培养太子的教法啊!虽然早知道幼子被选为继承人,但一直只是皇上教养,并没有给正式名分,甚至连过继都没有,让他的心一直悬着,但最近这几年,皇上那是带在身侧悉心教导,所有功课一看就知道是真的帝王之术。
大概皇帝还要考察吧。也是,到底岁数小,总要看看受不受教,不过自己儿子脾气好,聪明伶俐,如今看来稳得很。
安王问过一回后,拍着清平王的头吩咐:“寄儿辛苦了,下去见你娘吧。”
清平王规规矩矩鞠躬,结果宽大的袖子里不妨落了几只玲珑苇船出来,骨碌碌滚在地板上。
安王世子一看吃了一惊,微微叱道:“怎的如此耽于玩耍,玩物丧志你知道不!”
清平王蹲下去拾取了那几只草船来,抬起头,脸上有些疑惑:“这是云太傅今天帮我编的……”
安王世子差点咬到舌头,脸上微微一怔,安王笑道:“这学习也要有张有驰,今天昭信侯也带你玩耍了?”
清平王道:“是啊,昭信侯还用芦苇叶子给皇上编了个香袋呢,皇上都佩在腰间了。”
安王和安王世子对视一眼,安王笑道:“极好,那昭信侯送你的东西,你可也要收好了,让小的们替你收拾好。”
清平王摸了摸那还散发着清香的青绿色苇船,应道:“是……不过,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玩,但是昭信侯好像很喜欢。”
安王世子道:“对昭信侯不得无礼!他带你玩,你就跟着他玩,知道吗?”
清平王有些疑惑看了安王世子一眼:“是,父亲。”
安王世子僵硬的脸才微微放松,露出一个自以为慈祥的笑脸:“去见你母亲吧。”
清平王出去后,安王世子才和安王道:“昭信侯这是?”
安王道:“凤举一贯好玩,看阿寄年岁还小,带着他玩,也是心疼他的意思,你没听皇上也纵着呢。”
安王世子微微松了眉头,长吁短叹:“只是也都这么几年了,阿寄这么乖巧,课业也好,如何皇上就仍是不提继嗣的事呢?”
安王眉目不动:“皇上英明神武,自有打算,再说真的继嗣了,到时候就要进宫去住,阿寄还小呢。”
安王世子愁眉道:“皇上这人,面上总是不动声色,万一心里嫌弃咱们阿寄心性不定怎么办?”
安王叱他:“不要想太多,皇上乃是志诚君子,若是真觉得阿寄不合适,会早和我们说的,迟迟不过继,显然是不忍阿寄年幼离开亲生父母。”安王心里想,显然皇上是不希望阿寄进宫去,打扰了皇上和昭信侯的自在生活,好端端的两人过日子,带个孩子多麻烦?
安王世子只好老老实实起身应了是,自回房里,世子妃徐氏上来迎着笑道:“爷和祖父禀报了没?妾安排两个丫头去阿寄身边的事。”
安王世子张了张嘴:“没说。罢了,原本也只是备着的房里人,算算年纪差不多了,妳安排就好,父王应该不会计较这些房内的事。”
世子妃笑道:“谁说不是呢。只是如今母妃不在,论理按阿寄的身分,这事本该由皇后来安排,但你也知道,少不得我操心一下,如今阿寄已十四岁了,身旁还一个人都没有,前儿已细细在家下忠仆女儿里挑了老实忠厚年纪长一些的女孩子放在身边伺候着,养个几年也就得用了。适才阿寄来请安,我已让那两个丫头上来见礼,如今已安排去了阿寄的院子里住着。你也放心,我早已教训过,不许她们勾着哥儿学坏,只是伺候着房内的事,若有旁的心思,立刻打死。”
安王世子没放在心上。“妳安排好便是。到底妳是他生母呢,自然是妳安排最妥当。他想了下笑道:“怪道今天父王说皇上心疼阿寄年岁还小,想留在咱们府里,多和亲父母多养些日子呢。想来也是,皇上立了个男皇后,自然没人安排宫里的事,这么看来,确实还是在咱们府上养着的好。”
世子妃笑道:“这可真是皇恩浩荡。”
安王世子宽慰了世子妃一通,想起外边还有事情匆匆走了,不多时世子长子姬怀初来和世子妃请安,他年已十八,因为长子嫡孙,人又英武聪明,很受重用,平日里大多在外院处理王府一些事务,每日进来请安,看到世子妃面上似有忧虑,忙间道:“母亲可有什么不适?”
世子妃历来特别倚重长子,此时也只是微微叹息:“还不是你父亲。我让他和王爷说,要在阿寄房内放两个丫头,结果他就没放在心上,没和王爷说,还说让我放心。你是知道的,若是你别的兄弟,我自己也就做主了,但你弟弟身分不比别人,我安排这个,总得在王爷、皇上跟前过了明路才好,不然万一到时候被皇上怪罪下来,迁怒在阿寄身上,那可怎么得了。”
姬怀初笑道:“原来前儿母亲让我挑选丫头是为着老三。虽说早了点,但养在房里情分才好,这也是我们这等人家常见的安排。依我说母亲实在过虑了,父亲说得很对,您是阿寄的生母,别说现在还没过继,便是过继到上面那位的名下,现宫里也没有皇后,论弟弟的房内事,谁能越过您呢?这也是人情,陛下怎会怪罪?”
世子妃并未宽慰许多,只是摇了摇头:“你不懂……宫里不是没皇后的……”她欲言又止。
初眸光一闪,关切道:“难道宫里如今有宫女得幸了?那祖父和父亲可是真要注意了,陛下迟迟未过继弟弟,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世子妃摇了摇头,心事重重,看了眼长子,他已是及冠之年,正在议亲,身姿挺拔、容貌清俊,因着是嫡长孙,从小也一直受安王和安王世子器重,颇能掌事,替她办了不少事。
世子妃迟疑一会儿才道:“这事儿其实宗室内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你如今长大了,说与你知道也无妨,只不要出去乱嚷嚷,不然得罪了皇上,到时候也连累咱们家……宫里并非没有立后,只是,立的是男后。”
姬怀初一怔,他本是聪明人,瞬间便反应过来:“男后?圣上竟然好南风?”他脑海里一闪已想通:“是昭信候?”
世子妃道:“可不是?如今都是公开的秘密,朝中文武重臣、宗室里和皇上亲近的,尽皆知晓。那可是正儿八经上了金册、拜过宗庙的,由你祖父一手操办。如今昭信侯圣眷正隆,宫中哪里能有宫女能近陛下的身呢。”
姬怀初前后一想,按下心中惊涛骇浪,却已想通母亲心中隐忧:“原来如此,难怪母亲早早要给弟弟安排房里人,原来……母亲是担心弟弟日日与陛下和昭信侯在一块,到时候耳濡目染……”
世子妃正被他说中这些日子的担忧:“正是如此,我心里十分难安。你弟弟天真乖巧,如今又遵从你祖父和你父亲的意思,对昭信侯事之如父。可少年人心性不定,到时候若是好奇也仿效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姬怀初笑了声:“母亲所虑极是。不过既然宫里是位男后,那母亲更不需担忧了,弟弟身边不是有宫里派来的内侍总管在吗?母亲只管和他缓缓说了,那边按常规报上去,这不就过了明路?这等小事,若是真让祖父、父亲去和皇上禀报,才是小题大做,反倒让皇上疑心,不如就和日常起居奏报一并报到宫里,儿子敢担保,宫里绝对不会驳回。”
世子妃一听,心下不由大定,笑着对姬怀初道:“你说得很是,但那内侍……”
姬怀初笑道:“母亲只管安心,此事交给儿子来办,一定给您办妥了。”
***
东小院。
清平王在房里,新来的两个丫头静谨和静雅正在和内侍对接寑殿内的事务,之后清平王的事务,将会由这两个大丫头接手负责,内侍们则负责书房的事务。
清平王伸手让她们宽了外袍,心里还想着白日姬冰原所说的事,静谨忽然笑着问他:“殿下这里怎么有只草船呢?哪个小内侍给您从外边带的?可被外边人骗了吧?做得这样粗糙。”
清平王低头看到,随口道:“放那边多宝阁上吧。”
静瑾用帕子垫着拿过去,看到多宝阁上全是各色的彩鞠、木船、木雕的猫狗等物,不由笑道:“原来这多宝阁上,全是殿下把玩的玩物吗?”
清平王道:“那些都是昭信侯送的。其实我都这么大了,他还是很喜欢送这些。”
静瑾眼神微闪,笑道:“侯爷真心疼爱殿下。”
平王摇了摇头说:“有时候我觉得他好像对我有歉意,所以才变法子补偿我……”他没再说什么。身为被皇帝亲自教养、许多人眼里的下一任皇储,他自然有着和一般人不同的早慧和敏感,更因为每日与孺慕的姬冰原相处,他因此学会了沉默少言。
上位者不能轻狂任性,随口胡说。多言多语,会让下位者误解,造成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清平王晚上还有不少功课,换了衣服又去书房了。
静瑾收拾好房间后,出了房间,只说要去厨房看看,穿过个夹道,几转却是去了一处安静的小院子。
“奴婢见过大公子。”
姬怀初早已坐在里头,点了点头:“说说今日伺候三弟的见闻。”清平王早就有了爵位,但因着一直养在府内,府内又有安王在,默认了王爷仍是安王,因此府里多还称呼清平王为“三爷”。
静瑾恭恭敬敬将今日如何见到三爷、三爷说了什么、寝殿内有什么等等都说了一遍,她说得非常细,显然记性很好,连那多宝阁上摆满昭信侯送的什么东西都能一一数出,具体描述。若是清平王在这里,兴许要吃惊连自己都未必记得如此清楚。
姬怀初面色不变,只是点了点头,轻笑了声:“之前还以为,我们的祖父是因为老了抱上昭信侯的大腿,皇上看中了小三聪慧年幼好教,原来……”
上了金册的男皇后,当然需要宗王的认可,祖父的认可,换来一嗣子——这原来是一笔赤裸裸的交换。
他眼眸垂下。他本就聪慧,自从今日知道惊天的内幕,很快就识出了背后赤裸裸的交易。但既然是交易,为什么不能是自己?
胸口原本就灼烧着的火光熊熊燃烧起来,原本那点不服完全迸发了出来。
固然一个年幼的孩子更能够养熟,但是很明显,当今陛下其实并不介意这点,从一开始的候选人是从宗室里的少年挑选,到如今老三一直养在安王府里根本没进宫,就能很明显看出来,今上并不热衷于抚育一个自己的孩子,而更倾向于挑选有德者。
为什么祖父和父亲,一开始不直接推选自己?
姬怀初心中翻腾,但面上只是沉着脸,静瑾垂着手仍在汇报:“三公子不言笑,十分勤于功课,几乎不见他玩要,除了寝食,几乎都在做功课。对我和静雅的态度很普通,看起来没特别偏好。世子妃看得也紧,要讨好三公子,可能需要长时间。”
姬怀初微微摆了摆手,嘴唇噙着冷笑:“他自然要勤勉些,不然如何能入上面人的眼,计划改变,妳不必想办法上三公子的床了,只管小心谨慎当差,取得他和母亲的信任,等候我的具体指令。”
静瑾一怔,但仍然恭谨应道:“是。”
姬怀初看了她一眼,心里微微有些遗憾,若是早知道……可惜调教了这么久,才得了这么一个做事谨慎小心,面容端正清秀,却有内媚的胚子。原本是想着三弟年纪小,若是尝了这滋味,又是第一个女人,埋下这线头才好操作,如今看来……
他心下拿定主意,打发静瑾走了自回了院子,看到狭小的院子,不由咬了咬牙。嫡孙又如何?安王如今还健壮得很,看来还能再活十几年没问题。就算祖父不在了,也是自己那平庸无能的父亲继承爵位,自己变成世子,仅此而已:连进宫面圣都没资格。
而三弟早早就已封了王,府里专门挑了个大园子给他住着,一般闲人不得进出,内务府那边派了内侍来伺候,每日进出皇宫,所有人都视之为储君,祖父推测,皇帝应该会为三弟物色合适的妻子后,封太子与封妃一并举行。如今三弟已经十四岁,如无大错,应该很快就能封太子。
如果——无大错。
姬怀初嘴角慢慢地撇出了个冷笑。
当初河间郡王、庆阳郡王、旬阳郡王三王争储,何等风光,最后一个在皇陵幽禁,一个远赴海外,一个贬为庶人……今上的眼里,可揉不进沙子。
***
清平王并不知道自己兄弟对他产生了不满,只是按部就班地每日去宫里学习,认真勤劳得让云祯又大为怜爱,这日抓着他非要去城外跑马。
清平王原本还有些惴惴不安:“我还有篇策论没完成,而且皇上今天会不会找我们……”
云祯薅乱了他头发:“不会找我们的。今日是军机会,那群老头子肯定要缠着讨不少好处,一开会起来就没完没了。你别想那么多,玩的时候好好玩,大不了让伴读你写一篇。”
清平王满脸涨红整理自己的头发:“太傅!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要老摸我头。”
四下无人的时候,清平王在云祯跟前就会不自觉地撒娇,显露出孩子气的一而,云祯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每次带清平王出去玩耍的时候,都让侍卫们离远点。
云祯满不在乎道:“你还没加冠呢,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孩子。”他翻身上马,长腿一夹马肚,马飞奔了出去。
马厩里雷老头奔了出来,喊着:“侯爷!仔细点!这可是小马!您爱惜点!”
清平王脸上忍不住想笑,连忙也翻身上马,跑了出去,一群侍卫立刻包围着纵马跟了出去。
云祯带着清平王在城外庄园痛快跑了一回马,又爬了山,看看已近午后也懒得回庄园,便骑着马带清平王回城,先送清平王回安王府,然后立刻被热情的安王给留住饮宴。
云祯其实是有些怕老安王的。在他心中,他把英明神武的姬冰原拉下水,把名留青史的皇帝变成一个立男后的皇帝,说不心虚是不可能的,而对于皇室的长辈就更有些气怯了,安王要留饭,他也就没好推却。
他被安王留着喝了不少,加上清平王也来敬酒,又有安王世子陪客,最后回宫的时候已是满脸通红,回了寝殿倒头就睡。
姬冰原在军机阁议事后,回寝殿看到的就是只睡得脸红扑扑的醉猫,靠近的时候鼻息都还有着酒气。
姬冰原拿巾子替他擦了下汗:“这是从哪喝醉回来的?不是说带着阿寄去跑马?不会带着阿寄纵酒吧。”
墨菊道:“是带着清平王殿下去跑马了,只是送王爷回安王府的时候,被安王拉着留了晚宴,说是世子刚得的西域好酒,一定要让侯爷尝尝。听说跟着的侍卫也都喝了些,确实是好酒。”
姬冰原道:“明儿起来怕是又说头疼。”他替云祯松了下衣襟。“换过衣服了?醉后不要泡热水,他这身子还得仔细养着。”
墨菊道:“回宫后没敢给侯爷洗,只擦了擦。之前在城外跑马流了一身汗,在安王府那边伺候着擦洗换过一身。今儿没带内侍,让侍卫们带着衣服,安王府那边伺候清平王的内侍们替侯爷换了衣服,才去宴会厅。”
姬冰原没说什么,自己洗过后躺回云祯身边,将对方那充满活力的身躯揽在身侧,对方虽然沉醉着,却还是凭本能贴了过来,很快长腿长手都抱了过来,鼻息沉沉,轻轻拂在姬冰原颈侧。
姬冰原闭上双眸,嘴角微微含笑,两人相拥而眠直到天明。
酒醉这事太小,很快也就过了。云祯心大,每日事情又多如牛毛,他如今不仅领着禁中军务,京畿军务也一总由他领着,虽说许多事都有下边可靠人替他分忧,但林林总总加起来军务也不少。
一转眼小半年过去,却是到了安王的六十九大寿,依着老规矩,六十九就要贺七十的整寿,这日姬冰原给足了安王面子,携了云祯去安王府,给安王贺寿。
虽说只是微服,并未大张旗鼓,且只是安王这一支的亲戚们聚着赐了宴,但这一家人的亲密家宴却又分外亲热些,席过三巡,姬冰原看云祯到底是小辈,被安王、安王世子和清平王接连敬了几杯酒,脸便红了,便笑着带云祯退了席,只说到后园去赏花。
这日春光明媚、花开如锦,清平王和从前一般恭敬陪着姬冰原和云祯回自己院子里事先收拾好的房间,亲手捧了解酒汤过来服侍姬冰原和云祯。
姬冰原自然不会真的让清平王亲手服侍,内侍接了过来,姬冰原只稍微喝两囗,却盯着云祯把解酒汤都喝了,替他解开外衫,让他半倚在榻上歇着,便打发清平王:“行了,我们歇一会儿就走,你继续出去陪你祖父,今天是他的好日子。”
清平王知道皇上和云太傅在一起的时候,一贯不喜旁人服侍,便垂手应了告退下去,吩咐了一回园子里服侍的人小心,才又回去前院。安王兴高采烈,已喝了不少,但看到他仍然眼前一亮,嘴上嗔道:“怎的不在里头好好服侍皇上?出来做什么?”
清平王道:“皇上歇着,说让孙儿出来好好陪着祖父。”
安王越发高皿兴,尽力又喝了一杯酒,世子连忙劝他:“父王今晚虽然高兴,却也还是克制些,莫要伤了脾胃。”
安王只拉着清平王的手笑着,眼睛瞇得醺醺然道:“没事、没事。”
姬怀初看着三弟的手,全程安静极了,这一晚上,他都彷彿不存在一般,始终低调在一旁陪着客人。
园子里,云祯喝了解酒汤不多时,迷迷糊糊躺在榻上睡着了。姬冰原这日无事,倒也不急,拉了毯子替他盖上,自起了身出来外边园子里赏花,然而才走几步,就看到花枝摇晃,后方有人影闪动,侍卫们喝道:“什么人!还不回避!”
只见一个穿着墨绿色直身的小丫鬟惊慌失措地从花枝后闪出,满面惊惶跪下,浑身顗抖:“奴婢……奴婢见过皇上……”
丁岱眼尖,喝道:“还不拉下去,什么人都能跑到皇上跟前来了?”
姬冰原却忽然道:“且慢。”
丁岱心微微一抖,没说话,姬冰原盯着下边跪着的小丫鬟,声音颇为平静:“妳是清平王院子里伺候的?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低垂着头,声音打颤:“是,奴婢莺歌,是王爷房内伺候的。”
这时院子廊下一个穿着紫裙的丫鬟出来下跪道:“皇上容禀,这莺歌是前些日子王爷在府里遇到,觉得伶俐,便讨到房里伺候着,因年纪尚幼,未好好教过规矩,因此冒犯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饶恕。”
姬冰原问道:“妳又是谁?”
那丫鬟倒是落落大方,禀道:“奴婢静瑾,世子妃前些日子挑了奴婢两人在清平王院子里伺候,已和内务府报备过了。”
姬冰原看她年龄较长,便知这是世子妃给儿子挑选的身边伺候的人,这倒也是惯例。他没说什么,只问:“王爷亲自要的这丫头?”
静瑾道:“世子妃前些日子做了梨花凉糕,打发这丫头送来,因她不知规矩,打翻在王爷刚写好的书上,吓得哭了许久,因着害怕回去被责罚,便苦苦哀求王爷,王爷看她可怜,便留在院子里伺候,因着年纪还小,并未有什么正经差事,只陪着王爷读书罢”
姬冰原又看了莺歌几眼,果然见她年纪稚嫩,只简单挽了双鬟,穿着墨绿色直摆,乍一看倒似个垂髫童子,淡淡问道:“佩的什么香?拿来给朕看看。”
一下众人都愣了,只有静瑾彷彿想起什么,转头看了眼还懵着的莺歌,已满脸发白,咬着唇眸光闪动。只见丁岱已上前去,那莺歌不解其意,但仍然解下腰间的镂银香球,双手奉上。
姬冰原垂头盯了她几眼,神情莫测,又看了眼丁岱拿过来的镂银香球,淡淡问,“哪里来的?”
莺歌怯怯道:“是王爷赏我的……”
静瑾已叱道:“妳这丫头,胡言乱语!分明是妳偷拿了房里的香球,还敢欺君?”
莺歌满脸慌张:“姐姐……我没有!真的是王爷赏我的……”
姬冰原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丁岱死命盯了那莺歌一眼,也哼了声,走了进去。
姬冰原拿着那镂银香球,进了屋里,看云祯兀自侧身睡着,身上的毯子却早已滑落压在腿下,想来是酒后身子热,把被子给掀了。他将那毯子缓缓拉起来,盯着云祯眉目一会儿,明明已年近三十,却因为心性缘故,眉目仍如少年时候,烂漫真诚。他就看着他长大的,从那么小小一个童子。
云祯迷迷糊糊睁了眼,看到姬冰原沉凝的目光,笑了:“我睡着了?”他起了身,姬冰原伸手按着他道:“不多睡一会儿?”
云祯道:“就酒劲上来,瞇了一会儿,现在好多了。”他看到姬冰原手中握着的香球,伸手便去接。“你帮我除的?”
姬冰原却是拿开道:“别系了,脏了,让他们换个新的。”丁岱连忙上前接着。
云祯嘀咕:“颜色旧了就拿去尚宝监让人重新淬过就好……”他喝了酒,脸上晕着些红,眉间犹带慵懒,双眸潋滟带着水光,姬冰原俯身揽住他,呼吸交错,两人已吻在一处。
丁岱连忙退了出去。
一阵缠绵后,两人气息都有些不稳,云祯只觉得有些意外,笑问:“怎么了?”
平日里姬冰原极为端严肃穆,已是许久不曾白日与他亲热,更不用说今日这明显是在外,不在宫里,还是在小辈的院子里。
姬冰原深深望他,用拇指了他的唇,“朕的皇后,真是太年轻了”毕竟比自己小太多,有人开始从这打主意了,在权力里纠结半生,他忽然不愿意继续浪费时间与庸人缠斗,他在消耗自己和云祯本该美好的生命,去与这些庸人争夺权力。
云祯不解其意,但还有着几分微醺和头晕,又不习惯在陌生的地方歇息,便道:“时间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回宫吧?”
姬冰原点头,扶了他起身,命人准备圣驾,果然起驾回宫,两人同乘一舆,在舆车上云祯就被姬冰原吻得气喘吁吁,以至于没注意到丁公公没跟着舆车进宫。
***
安王府,廊下一群侍卫严阵以待把守着。
安王和安工世子挑帘入了书房内,两人带宴席上的酒意,但脸上都带了些愠色。
进入书房内,看到丁岱,安王还是拱手笑道:“丁公公,可是皇上有交?适才听说阿寄院子里有个小ㄚ鬟年幼不知事,不知轻重,冲撞了陛下,实在是我们治家不严,一定从重处理,还请丁公公在皇上跟前美言几句。”
丁岱谦虚地微微侧身并未受礼,脸上却没有笑容,只是摇了摇头:“老王爷,您和世子,真的还以为只是那小丫头不懂事?”
安王微微抬头,眼神茫然:“还请公公赐教?”
丁岱从袖中掏出一个银色香球,递给安王。安王接过那香球,颠倒看了一会儿,不解其意:“这是?”
丁岱道:“这是云侯爷日常佩的香球,里头的香饼是陛下亲自调的。殿下是知道的,侯爷出门,身上的东西都是有数的,那日他陪清平王出去骑马,回来遇上下雨,又出了身汗,便在府上沐浴,用了晚餐才回宫,回宫后服侍的小的们也发现这个香球不见了,这一贯是要责问在旁陪同的人,不过云侯爷仁厚,不忍那天跟着的人受罚,只说应该是骑马时弄掉的,此事也就这么过了。”
安王和安王世子都是宗室出身,地位尊贵,自然知道这些规矩,毕竞他们自己也是如此,出行时身上穿的戴的,那是一样都不能少——但,云侯爷,不仅仅是侯爷,还是皇后,陛下心爱之人,皇后贴身之物,那自然是不能流落在外。
安王脸上微微变色。
丁岱道:“今日,这香球却在服侍清平王的小丫鬟腰间悬着,那丫鬟声称,是王爷赏她的。”
这下连安王世子都变了脸色:“此事定然另有内情,许有误会,丁公公容我们几日,我这就去查!”他却是心里暗自打着鼓,该不会是世子妃安排的几个丫鬟,有了贼胆想要勾引陛下吧?
丁岱淡淡道:“那个小丫鬟,佩着陛下为侯爷调的香,打扮得雌雄莫辨,眉眼之间恍然一看,颇有些似当初云侯爷年少之时。”
安王和安王世子同时悚然变色。
安王酒已全醒了,心缓缓沉下,拉着丁公公手道:“皇上可有什么交代?”
丁岱道:“老王爷,今日这事,若是皇上但凡对侯爷、对小王爷有一丝猜疑,清平王怕是粉身碎骨,也难以剖白。”
安王世子背上汗湿,张口想要辩白,却说不出话来。
丁岱缓缓道:“王爷和世子也不必太过心忧,皇上专门留了小的下来传话料理,也是信任清平王。清平王浑金璞玉,为人质朴,平日里待昭信侯如师如父,昭信侯教养清平王也是尽心尽力,陛下自然都看在眼里。但此事背后之人,离间中伤,用心极其险恶,不可不防。陛下口谕,此人定与清平王有利益相关,请老皇叔查清楚了,尽快处理,勿留隐患。”
安王擦着额上的汗:“此事老臣一定办好,请陛下放心!”
丁岱微笑:“老安王办事,陛下是放心的,此事须密,还请好生安排。”
安王连忙应了,起身亲自送走丁岱,看着丁岱上了轿子离开安王府,安王世子才低声道:“前些日子,儿确实让媳妇给老三安排了几个丫头,难道是那些丫头心大了,想要勾引皇上?”
安王身上早吓了一身汗,听自己长子尚且愚钝,低声叱责:“你懂个屁!这不是勾引不勾引的问题!这是引着皇上猜疑阿寄和昭信侯!”
安王世子脑筋一下没转过来:“什么?侯爷比咱们阿寄长这么多岁,而且一贯正派……”
安王压低声音吼道:“你别忘了,陛下长昭信侯十八岁!这不是冲着夺宠来的!这是要害我们阿寄!”他两眼燃起怒火。“一旦陛下猜忌,哪怕只有一分,不需要证据,阿寄的储位就无望了!甚至不需要求证!只需要莫须有的猜疑……”
姬冰原连男后都立了,出入成双,岂容他人觊觎?一旦疑心,便绝不能再容下这个年轻又有可能恋慕自己爱人的嗣子,到时候阿寄如何自处?
安王袖子微微颤抖:“查!给我一查到底!”
不多时,安王府的长孙听说从马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因着京里湿寒,医治不好,送出京去求医了。
而清平王身边伺候的人,悄无声息地都换了,全从内务府和尚宫局安排过去。
转年淸平王封为太子,正式记为姬冰原嗣子,同年入了六部当差,开始正式领差使历练,接连办了几桩差使,颇为稳妥,姬冰原大悦,不多时便让太子监国,只说自己在行宫休养,大臣们却全都心知肚明皇上在做什么,没看到昭信侯也接了个监修陵墓的差使,消失在京里?
内阁几位相爷早就得了口谕,太子再监国一段时间,朝政稳定,皇上将直接传位太子,退居为太上皇,并将在那时候昭告天下,昭信侯云祯为上皇后 嗣皇帝须尊其为皇亚父,侍之如侍君。
山河如画,海云壮美,云祯骑在白马上,背上负着银弓,与一旁姬冰原联袂而骑,江湖之大,万水千山,他们尚且还有余生可同行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