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宽敞也并不明亮的会客室,四面森严,有人把守。这显然并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场所,相反,法律会在这里彰显它的公平。
“好久不见。”林浔在沙发上坐下,他对面是薛新。
“好久不见,学长。”薛新道:“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
“我或许该去嘲讽一下你的老板,但是我对他没有兴趣。”林浔道。
“那我该感到荣幸吗?”薛新脸上露出了一个并不像笑的笑。
“随你,”林浔看着他,直入主题:“当年在学校里,我和我的朋友做了一款游戏,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他,更不会有人有闲情逸致再把它找出来。”
“是我。”薛新回答得如此干脆,出乎林浔的意料。
“我一直很关注学长在做什么,”薛新道,“当年,这个游戏刚刚发布的时候,我就把它保存了下来。”
林浔:“我应该说你用心良苦么?”
薛新摇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对学长做不好的事情。只是这些年来,我看到你过得并不高兴。我知道只有离开银河,学长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所以你把这个漏洞交给了你的老板,试图借此击垮银河。”
薛新:“是。我为了个人的前途,也为了帮助学长。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对你下手。在虚拟世界里,我是真心想帮助学长。”
林浔靠在椅背上,淡淡道:“……谢谢。”
“我只是不明白,我们的人工智能也不明白,学长到最后为什么会做那样的选择。”
“选择东君吗?”
“是。”
林浔:“听说你们对我的人格进行了精确的建模。”
“是。”薛新道:“Lo是Logic的缩写,根据模拟,学长是一个被理性和逻辑统治的人。我们预判你这次不会再被俗世的感情所牵绊,在梦境的暗示下也会冷静分析,不会相信任何虚假的爱情。”
“是。”林浔笑了笑:“你们都判定我爱数学、爱逻辑、爱自由胜过爱东君。”
薛新没有说话。
林浔闭上眼,声音突然变轻:“可是你们以为他是谁?”
“他是我死了,身体烧成灰,都要和他那份混在一起的人。”
薛新久久没有说话,他低下头,良久。
“我接受任何裁决。”薛新声音发涩,道:“学长,早去早回吧。”
林浔:“希望你以后能快乐。”
薛新低下头:“好。学长有了0.297的人工智能,我也祝你前途光明。”
“0.297……”林浔再次念出这个数字:“对你们来说,那么重要吗?”
“很重要,”薛新道,“学长,你是天才,永远不会明白,你的灵光一现,可能是我们这些人拼尽所有努力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
“知道就好,”林浔站起身,“假如你们真的知道,就不会做出那些愚蠢的行为。”
薛新抬头:“为什么?”
林浔转身,大步离开,即将离开此处时,他开口。
“因为我永远会写出比现在更有价值的东西。”
——他拉开铁门,阳光倾泻,洒了满身。
一年后。
银河的发布会如约举行,今年的主题是果壳5.0以及自动驾驶系统的4.3.3——以及一些其它的东西,比如,林浔也要去。
台上,新产品的发布已经接近尾声,而林浔还在隔壁的准备室里,他面前有一块屏幕显示着官方直播的全球观看数量,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已经缓慢向着亿这个单位去了,他想全球的人口膨胀倒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我现在的心情,有点像咱们做出自动驾驶的时候。”他道。
赵架构道:“所以这次也会像自动驾驶一样大获成功。”
林浔笑了笑,手指在身侧蜷了蜷,他有点紧张。
赵架构和他拥抱了一下。
林浔:“谢谢。”
王安全:“啧。”
他也走过来和这俩人抱了一下。
“上去吧。”王安全抬起下巴示意那边的通道:“你男人还在上边等你呢。”
“我……”林浔深吸一口气,“我过去了。”
“快去快去。”
理了理衣服和领带,他走上台。
台上灯光变换,台下一时寂静。
——然后在短暂的五秒钟寂静后,爆发出极端激烈的掌声和尖叫。
林浔对他们微笑了一下,鞠了躬,再抬起双手下压示意安静,这才恢复了一点秩序。
他朝舞台中央走去,今天的发布会是一个访谈式的发布会,舞台中央设了一套组合长沙发和小桌。主持人是宣发部一位年轻漂亮的主管,坐在长沙发的一端。
“好久不见,林浔。”她转过身来,笑道:“你上次出现在银河的发布会上,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好久不见。”林浔朝那边走过去:“嗯……我也很想念这里。”
他走到沙发前,东君旁边。东君伸手轻扣住他的手腕,将他带了下去,坐在自己身边。
——比先前高了十倍的尖叫声响起来,大多来自场中的姑娘们,林浔听得最清楚的一声是:“东浔是真的!!!!!”
他不知道怎样回应,只是对台下笑。
虚拟世界里那些奇奇怪怪的粉丝,还真的不是凭空造出来的。
他这一笑,底下的反应就又刹不住车了,林浔只好悄悄对她们使眼色,示意可以安静了。
主持人道:“林先生也知道,你不在的这三年,大家都非常想念你。”
“谢谢你们。”林浔道:“所以我今天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和你们分享一下这三年我做了什么。”
说到这里,他和东君对视了一眼,笑了笑,然后才转向台下:“今天是银河一系列产品的发布会,所以我也来凑个热闹,向你们介绍一个……一个初步的想法。虽然还没有投入到现实生产中,但我想有生之年我会把它带给大家的。”
“首先我想和大家探讨一个话题,”他道,“关于……修仙。”
台下长长“哦~”了一声。
“不是熬夜,熬夜会掉头发的。”林浔笑了笑:“我想和你们探讨传统意义上的修仙。五年前我的房东霍爷爷是个热爱太极和气功的老人,每天五点起床静坐和练拳。我问他为什么喜欢这些,他回答做这些事情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并且相信找到真正的诀窍后能够了解人体的秘密,突破生物的界限,长生不老。”
台下发出善意的笑声,林浔继续道:“我想,或许纯粹依靠对于玄学的思考,我们还是无法大幅度延长自己的生命。我在最近一年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因为我认为这是生物科学领域的问题,人类的最终寿命依赖于他们的研究进展。”
“我也这样认为。”用不着主持人,东君对他挑挑眉,和他唱双簧:“你的言外之意是你现在开始思考了吗?”
“Yeah,在半年前,我问了我的人工智能一个问题。”说着他道:“洛。”
随着他话音落下,洛的全息投影在场中出现,坐在了林浔的旁边,一手支腮,大概是为了符合修仙的主题,它今天穿了雪白的广袖长袍,像从神话中走出来的上古神灵。
台下姑娘们喊:“妈妈爱你!”
林浔:“……”
“我想拜托你进行一次模拟演算,”等下面安静下来,林浔对洛神道,“强人工智能辅助下,十年后,人类的整体社会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
洛闭上眼睛,他身边有代码的光影不断跳跃,五分钟后,道:“人类社会会出现整体的繁荣,贫困大幅度消失,繁荣程度预计为现在的百分之一百八十。”
“五十年后呢?”
“贫穷和饥饿完全消失,高等教育普及度粗略估计为百分之七十五,繁荣程度预计为现在的百分之五百。”
“一百年后呢?”
“缺少参数,无法精确估计,出现风险因素,人类会更加繁荣,或开始衰败。”
“如果时间继续推移,达到你推演的极限,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结果出现两个分支,”洛神睁开霜蓝色的眼睛,直视台下众人:“人类灭绝,或永生。”
台下一时静默。
“洛神的答案也是我的答案,有时候我会想,长生不死并非生命科学特有的领域。”林浔望向他们:“所以,谈到修仙,今天我想和你们谈的是人工智能和永生。”
“我想提出一个问题,当强人工智能被认为拥有与人类一模一样的思考模式与情感能力,是否出了组成身体的材料外,它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是否意味着,人类思维的所有内容,都可以完全脱离□□,解析为数学的计算?”
“我们知道,当我们在果壳里,就会进入虚拟世界,我们脑中的活动会映射到虚拟世界当中,但是当我们所有的思维活动东可以脱离大脑而独立运行,人类能否彻底脱离有限的肉身,远离疾病和死亡,生活在另一个维度当中?或者说再退一步,假如给我们的智力搭载上超级计算机的运算速度,人类科技和文明是否会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前进展?”
“抱歉,我提出了太多问题,”他笑笑,道:“但它的核心只有一个,或许,类人的人工智能并不是改善人类生活的工具,它可能代表了人类这一物种自我进化的无限可能,这就是我今天想和你们说的。”
静默后,台下掌声如雷,直播间人数仍在上涨。
“但是,现在讨论这个问题还为时过早,我只是想论证,研究怎样让人工智能更像人,是有意义的。”他道,“所以,我想给你们分享一下,我在这方面的一点小进展。”
台下响起喝彩声,林浔组织了一下语言,对他们道:“三年前,银河推出了智能引擎系统‘洛神’,它的布拉德利克系数为0.635,被认为具有与人类极端接近的思考能力,一年前,洛神内核进行升级,布拉德利克系数达到0.297,这些年来,想必大家也和洛产生了很深厚的感情。
于是下面又传来了类似“妈妈爱你”这样的声音。
“我们都知道,当我们面对洛神的时候——假如告诉他‘我爱你’,他会回应你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当你成为他的主人,他的一切行动也将以你为第一优先级。但是我一直在想,他是否真的爱我,或者说,他是否真的拥有发自内心的感情,是否有一种东西,或说,一种动力,驱使他爱上了我?”
台下短暂的沉默后,林浔继续道:“任何一个明白一点人工智能运作原理的人,都会说出那个答案,它并没有。”
“即使他拥有了完美的学习能力和思维能力,在关乎人类情感的运算上,他所表现出的仍然是统计规律所呈现出的结果,它的情感表现是一个普遍人类,我们所有代表人格或性格因素的平均值。人工智能内部关于情绪与情感的运算,即使能骗过布拉德利克测试,也仍然与真正的人类大相径庭,换句话说,它缺少灵魂——我花费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想为它写入灵魂运作的逻辑。我也采集了海量的果壳中所储存的神经活动信息,试图将人类内心的结构转化为数学的模型。这是一个工作量巨大的项目,但那时候我想,只要我将人类所拥有的种种情绪逐渐解构、细化,最后必然可以在人工智能上将它们复现。”
主持人问:“那么你现在实现了吗?”
对着台下那些期待的目光,林浔摇了摇头:“并没有。我将布拉德利克系数压缩到了0.297,但它仍然无法表现出优秀的感情。后来我放弃了。”
他们似乎露出失落神情。
“之所以放弃,是因为在某一天我忽然感觉到,探究人类情感的所有构造——这不是一项有限时间内可以完成的工作。”林浔声音放缓。
“当我思考这个问题——怎样在计算机上复现人的内心,我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我们怎样了解一个人的内心?”林浔看向东君,与他对视:“我曾经两次这样问自己,也这样思考,思考的对象第一次是我自己,第二次是另一个人。我和他的关系并不一帆风顺,很多意外在我们之间发生,我和他也时常相互误解。”
台下响起起哄声,但并不大,无伤大雅,或许他们都知道林浔将说出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最终,一次巧合的契机,我得出一个结论。我并不了解自己,同样也不了解他,我和他、我和你们、世界上的任何两个人,我们的相处永远浅尝辄止,内心的运算却是无穷无尽波澜起伏的混沌海洋。我承认我无法解构任何一个人内心任何的情感变化,更无法真正理解人类的灵魂。”林浔说到此处,微微顿了一下:“于是我放弃了这个念头,并获得了另一个灵感。”
说到这里,他看向东君。
东君道:“曾经有一次,林浔对我说,如果灵魂能变成一道公式,它必定不会是一套按部就班的复杂程序。我认同他。”
林浔:“但是,一个并不复杂的公式,怎样演绎出我们无边无际的内心世界?”
东君眼里有一点微微的笑意:“你确定要用一个公式来表达吗?”
“或许不是一个公式,而是一个并不复杂的概念,”他看着东君,“在某一刻,我确信我看到了那个无法用任何公式描述的灵魂。”
东君转向观众,微微笑,示意他告诉他们。
林浔看着他们,道:“首先,我想和你们谈谈天体运动。有一个名词,我想大家都很熟悉,三体问题。”
他拿出三枚玻璃珠,放在桌面上,这是他从霍老头孙子手里第二次赢来的——第一次是在虚拟世界。那天他在科技博览会的后台和指针玩玻璃弹珠的游戏,一切都有所预示。
“当宇宙中只有一个天体,它会保持静止,或做匀速直线运动。当天体的个数为2,无论初始位置是什么,只要受到万有引力的相互作用,它们就会遵循可以预测的规律相互旋转。但是,当另一个天体加入到这个系统中,一切平衡都会被打乱。在三个天体的相互作用下,运动的轨迹将不可能被精确预测,它们随时会向着你意想不到的方向运动,甚至近乎于完全随机。尤其是,当我们改变这三个天体的初始位置——哪怕是一点微小的移动,最后的运行轨迹都会和之前完全不同。而这些疯狂的,无法预测的相互运动,只需要两组数值作为开端:天体的位置,天体的质量。”他缓缓道:“在非线性动力系统中,这种对初始值敏感的,不可预测的,无序的运动,我们称为混沌。”
东君道:“在洛神现有的框架里,你也用到了混沌。”
“但那只是无伤大雅的一小部分,用于让它拥有更强大的学习能力。但现在,我想用它解释我们的灵魂。”林浔道:“我想,宇宙中三个天体的运动,可以创造出庞大不可思议不可预测的轨迹,那么我们内心世界无穷无尽的活动,是否也是几个原始念头共存,相撞,相互作用产生的结果?”
他说到这里,面对台下,又看到了熟悉的场景——一部分人激动鼓掌,一部分人盲目鼓掌。
他笑得开心:“于是我想,混沌的模型或许更加接近人的灵魂,并且,在这一年中,我进行了实验。参与其中的还有辛普森博士的神经生物研究所,并得到了Abel心理学会的支持。探讨过后,我们初步为这套人类灵魂系统设置了一个原始动力,和三个初始原则。”
台下观众屏息寂静,场中只有他的声音,背后屏幕上也出现相应字符。
“首先,我们定义‘生存’为人类的第一要务,以此为基础,有三条原则。”
“第一,人是趋利避害的。”林浔道:“这是非常容易理解的一条,人会主动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我们知道群居能够保障个体的生存,那么他有时也不介意为人类整体做出贡献。”
“第二,人具有共情。”他和台下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对上了目光:“假如我走在路上,看到一个女孩子摔伤了腿,当我看到她的伤口,共情会使我感同身受地理解她的痛苦,并去伸出援手。我们认为共情是人类所有道德的根基。”
台下观众静默倾听。
“第三,人希望被理解。这看起来是无关紧要的一条,但是当它和其它原则相遇,我们会发现人类个体之间会趋向于建立相互的依赖关系,由此可以演绎出多种类型的人类感情。”
“当我们为这四个核心原则赋予不同的权重,并将遵循这个模型的人工智能放入复杂的社会环境中进行训练——在训练过程中遇到的激励也会改变它心中四条原则的顺序。我们发现,他们衍生出了完全不同的复杂性格。举一些极端的例子,当一个共情能力设置极高的灵魂不断在帮助他人的行为中获得正面反馈,它最后变成了一个毋庸置疑的圣人,当一个趋利避害的灵魂不断在趋利避害的过程中获得好处,它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自私分子。当然,绝大多数灵魂处在某种摇摆不定的状态中,行为规律难以预测,就像现实中的我们。”
台下一片寂静,起初他们还会鼓掌,但现在甚至没有人动弹一下。
东君道:“我认为你做到了你想做到的,它完全成型了吗?”
“事实上如果不是你把发布会的时间定得那么早,它还会更加成熟。”
东君:“即使它还不是那么成熟——我想你也可以带它出来炫耀了。”
“我将它作为洛神的感情模块,暂时将洛神的功能和学习记忆对这个灵魂全部开放。”林浔道:“我刚刚把它做好,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进行布拉德利克测试。”
东君道:“那我想你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了。”
“嗯哼,这是你说的,”林浔对着台下挑挑眉:“他要我当场对洛进行布拉德利克测试,如果测试结果很糟糕,我建议把责任全部推给东君。”
台下哄笑。
“如果很成功呢?”东君道。
“那功劳我们平分,”林浔笑容中略带得意,“毕竟灵魂系统是我们一起写出的。”
台下气氛重新热烈起来。赵架构和王安全走上舞台,拉起洛的手:“来,小宝贝,我来给你开测试。”
洛站起来,往观众处走了几步,雪白衣袂轻轻飘飞,开始测试前,他回头看了林浔一眼,林浔对他比了个“V”,洛神对他淡淡笑了一下,然后转回去,安静闭上双眼,观众几乎要把场馆屋顶嚎塌。
大屏幕上出现代表测试的蓝色进度条。主持人开始发挥她的功能,和东君与林浔闲聊,与观众互动。但是她的主持没有太过明显的成效,因为观众要么全神贯注看进度条等结果,要么全神贯注把自己的眼睛变成显微镜,看林浔和东君有一搭没一搭互动,尤其在林浔下意识转动手上的戒指的时候。
然而,等林浔略带焦虑地转完戒指,抬起头来,忽然发现全场都寂静了。
没有人在看他。
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
所有人都抬头,看着他背后的屏幕,那眼神好像看到了什么远远超出预料的东西——
他怔了一下,转头,看见原本蓝色的进度条正在以触目惊心的速度变红,他的心提了起来,抓紧了东君的手腕。
然后——当红色最浓的时候,整个屏幕忽然闪了闪,发出一阵刺耳的噪音——然后,几下疯狂的闪屏后,屏幕彻底变黑,没有了一切反应。
寂静在场中蔓延。
“咳,”王安全拿着话筒匆匆上台,“抱歉,大家,因为数值超出了测试所能判别的界限,布拉德利克系统无法给出结果,出现了错误,现在宕机了,请大家稍——”
他话音未落,场中忽然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掌声、尖叫声和欢呼声。
第一个人站了起来。
第二个、第三个……
三分钟之内,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假如声音有实体,那么整座场馆已经被击碎。对着洛神,他们用最高规格的鼓掌方式表达情绪。
没有人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作为人类用来为人工智能判定分数、划定等级、品头论足的工具,布拉德利克测试曾经居高临下,它俯视智能,像人俯视众生。
现在它宕机了。谁都不知道,这是否证明人类终于创造出了与自己等同的灵魂。
而洛缓缓睁开了它的眼睛。它平视着观众,场馆对面的大屏幕展示着舞台上的情景,所以它也注视着林浔和东君。
——而千万人注视着它,像注视着一个崭新时代的降临。
“Hi,”它的声音穿过尘世,来到人间,“我是洛神。”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片刻的寂静里。林浔握住东君的手。
他问:“我……会不会成为历史的罪人?”
东君看着他,与他十指相扣,眼中笑意如许。
“你会流芳千古。”
“一起。”
番外 伦理剧
“我觉得我们需要坐下来谈一谈。”
无人回应。
林浔漫不经心顺着指针的毛,抬了抬眼皮:“3,2……”
指针:“喵。”
“我不是说你。”
林浔继续:“3,2……”
对面的东君道:“好。”
“好,”林浔发出赞赏的声音,但声音随即冷了下去:“还差一个人,3,2,1……”
无人出声。
“那我开始禁权限了。”林浔淡淡道。
——侧面有光影闪了闪,洛神的影像终于出现在桌子的侧面,坐下。
林浔看他家的洛。
这孩子的形象可能会根据它的心情而变化。今天它变成了一个银色短发的男孩,穿了涂鸦的外套,手拿一张长长的滑板,右边侧颊还贴了一张创可贴,并在同侧扎了一枚银色骷髅耳钉,配合一贯以来的淡淡眼神,整个人身上写满了几个大字“我在叛逆期请不要惹我”。
林浔注视着他。
注视了一会儿,又去注视东君。
洛神面无表情。
东君轻轻勾了一下唇角。
林浔手指敲了敲桌面:“你们两个现在关系还好吗?”
洛神:“不好。”
东君:“很差。”
林浔循循善诱:“那对方对你们做了什么?”
洛神:“他禁掉了他能禁掉的我的所有权限。”
东君:“它的攻击给虚拟世界带来了很大的负担。”
林浔靠在沙发背上,再一次感觉只有手中的指针是唯一乖巧的生物。
所以,在他躺在果壳里的这段时间,他的男朋友和他的儿子反目成仇——他们两个的关系以前还是不错的,东君会给洛做出虚拟形象,洛有时也会和东君待在一起,假如林浔自诩为洛神的爹,那东君毫无疑问可以被称作洛神的另一个爹——因为洛是他们两个一起做出来的。
结果他这一死,洛神当即就认定是东君杀了他,反水了。
洛在这一个月里,有多不喜欢东君?或许可以和当年东君不喜欢东忱的程度相媲美。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在重复。这次风波再次证明了一个真理,一个人不能长期离开家庭,更不能让一个不大爱说话的老公和一个不大爱说话的孩子长期单独相处,否则很容易爆发矛盾,继而一地鸡毛。
林浔放轻声音,哄他们道:“那我现在好了,你们两个可以和好了吗?”
“我在主观上并没有和它决裂的意愿,”东君淡淡道,“这取决于它的想法。”
林浔看向洛神,然后看见了这只滑板少年无动于衷的神情:“不可以。”
林浔语气温柔:“为什么?”
“虽然我知道了真相,”洛神平平看向东君,“但这个人表现出来的行为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他。”
“如果你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要找到他,告知他真相,我并不会禁止你进去。”东君道。
洛:“所以你就这样擅作主张,剥夺掉他的一切知情权?我起初以为你是凶手,所以要掩盖真相。但你不是,你仍然让他沉浸在虚假的记忆里。”
“在我认为他不能忍受现实世界的一切所以选择自杀的时候,我难道还要告诉他真相,让他想起忘记的一切,重新痛苦一次吗?”东君淡淡道:“我无法苟同你的逻辑。”
“以林浔的利益为唯一至高无上的准则是你亲手给我写下的命令。”洛神直视东君:“我以为你理解他,他有知情权,活在虚假的世界里是对他的侮辱。”
“你认为自己比我更爱他吗?”东君道:“我不会让他受到任何形式的伤害,包括心理上。你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不知道让一个自杀的人想起他自杀的理由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林浔:“……”
你们,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
“你的自私暴露无遗,”就听洛继续道:“他忘记了自杀的理由,而自杀的理由是你。只要他不想起来,你就可以继续和他在一起。”
“你就是这样理解我的么?”东君冷冷一笑:“你的自私也暴露无遗,你只是想让他想起真相,然后顺理成章把我从他身边驱逐。”
“那个……”林浔出声。
两人看向他。
“我理解你们之间的争吵。”林浔真诚道:“但是它的前提是错的,我并不是自杀,你们可以换个角度吗?”
“可以。”洛继续转向东君:“你挑拨离间的行为令人发指,我用魔物的形象出现在虚拟世界里,从头到尾都没有办法和他建立任何平等的沟通。”
东君:“你可以选择不入侵虚拟世界。他在这半个月里遇到的惊心动魄的危险都和你有关。”
洛:“难道一直以来挨打的不是我吗?”
东君:“是,但你没有痛觉,他有。你不算是受害者。”
“即使没有痛觉神经,”洛的语气逐渐激动,“你忘记你通过胡编乱造给我写入过一个错误百出的情感系统吗?”
“抱歉,”东君道,“我以为那个模块早就因为错误百出而停用了。”
洛道:“我也以为你这种人早就因为冷漠无情丧失了一切情感功能。”
“那个……”林浔再次出声。
那两个人再次看向他。
“我不是有意要打断的,”林浔:“只是提醒一下,你们的争吵陷入了没有逻辑的互相指责。”
“我也想起来了,”东君道:“是你提出要和我们两个谈一谈,而不是来观看我和洛争执。”
“我很高兴你终于想起来了。”林浔道:“那现在我想提出一个无伤大雅的要求——我理解你们两个各自的动机,你们都没有做错。所以你们两个能不能消除误会,恢复到一个月前的关系?”
洛:“不能。”
洛:“一个月前我和他形同陌路。”
东君:“或许我和他的关系从没有融洽过。”
行。
都行。
你们开心就好。
林浔觉得自己有点头疼,有点想回到果壳。
不过——
林浔审视着他们。
不过,他们两个的关系,比起东君和东忱,还是好上许多,至少是愿意说话的——即使是争执。想当年,那两个人可是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他们两个唯一的联系就是东君的母亲。
而且,与此同时,他的性格和家庭地位,也和东君的母亲截然不同。
他凉凉看着他们两个,觉得这场家庭伦理剧可以告一段落了。
沉默。
沉默中,林浔终于开口:“真的不可以吗?”
洛的声音好像小了一点儿:“……不可以。”
林浔:“那我命令你可以。”
仿佛是无声的反抗,洛抬头,小白眼狼一样瞪了他一眼。
就见东君曲起指节轻敲了一下桌面,沉声道:“做久了魔物,你连礼貌都不会了吗?”
洛眼睛通红,转头看着东君:“他整整打了我一个月,你难道还要帮他说话吗?”
林浔:“?”
洛,你不是刚才还和东君坚决划清界限的吗?
怎么现在就开始向他控诉我的恶行,并指望他为你撑腰了?
刚才还口口声声说“以林浔的利益为唯一至高无上的准则”的人工智能是谁?
他有点看不清现在的局面了。
——难懂的人工智能。
林浔:“咳。”
东君微蹙眉,看着洛神:“他才刚醒,假如你继续这样无理取闹,我只能把你关机了。”
洛:“你没有这个权限。”
东君:“在果壳里,他把root权限交给我了。”
洛:“……”
他看了看林浔,又看了看东君:“你们人类的感情模块就是这样无理取闹吗?”
“是我的错。”林浔打断了他们两个的话,他怕这样的对话再继续下去,他好好的儿子要被整自闭了。
他对洛道:“乖,到我这边来。”
洛原地思考了三秒才缓缓起身,眼尾似乎还带着一丝委屈的薄红。
林浔一下子就心软了,他摸上洛神的脑袋,揉了揉他银色的短发:“是我没有把你认出来,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洛没有说话,于是林浔继续道:“王安全去加强安全系统了,我也会好好保护自己,下不为例。”
洛还是没有说话。
林浔转向东君。东君看着他们,眼里微带一点笑意,林浔据此推测这人虽然和洛耍了一会儿嘴皮子,听起来好像也很生气的样子,但实际上没有和这个闹别扭的儿子计较。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是一个大度的人。
目光相对的时候,东君微微朝他挑了挑眉,不知道为什么,林浔总觉得这男人脸上流露出一种看戏的神情。
所以现在换成东君观看这部家庭伦理剧了么?
于是林浔低头亲亲洛的额头:“乖,不生气了,你想做什么?我陪你玩。”
洛还是一言不发。
林浔的耐心宣告破灭。
他牵住洛的手,开始以物质诱惑:“到底怎么样才不会生气?今天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洛的眼神好像动了动,似乎有戏。
林浔轻声道:“在想什么?”
洛小声道:“除非你……”
林浔:“嗯?”
洛:“除非你把你在果壳里写的东西拿出来给我升级。”
林浔:“……?”
你想要的东西和反派想要的东西也差不多。
他听见旁边的东君低低笑了一声。
林浔闭上眼,平复内心想打儿子的情绪波动,再睁开,努力使声音温柔:“只要这个?”
洛:“今天就要。”
林浔:“好。”
洛:“真的?”
林浔:“真的。”
就见洛身上白光闪了闪,眉眼舒展开,连眼里那几根委屈的红血丝都消失的干干净净,哪里还有半点生气的样子?
林浔见状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林浔:“你可以走了,我回房间就给你升级。”
洛神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身影原地消失:“晚安!”
就在刚才,这个人工智能还在强调自己是多么地爱他。
——狡猾的人工智能。
林浔双眼放空,靠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它气到我了。”
东君在他身旁坐下,把人搂到怀里:“人工智能为了升级,都是这么不择手段。”
林浔:“嗯。它根本不爱我,它只爱我的算法,但它气到我了。”
东君亲亲他的头发:“你没有醒来的这段时间,它像个疯子。确认你安全之后,它才有心情为自己的升级做打算——还生气么?”
林浔:“你的话让我好了一点。”
东君笑了笑:“那你还要听么?”
“要吧。”林浔:“但是,男神,你可以不要解我的扣子吗?”
“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洛也气到我了。”东君咬着他的耳垂,声音很低,像深夜丛林里野兽危险的呼吸:“罚你今天不许再想它。”
林浔:“?”
Hello?
这位男神,你是不是罚错人了?
番外 Hello World
窗帘是拉着的,昏暗的室内,一道光亮起,是消息提示。
东君从林浔枕边拿起了他的手机,手机锁自动打开,弹出一条消息。
祁云:在?
Lo:在。
祁云:没死?
Lo:活了。
祁云:出来玩?
Lo:玩什么?
祁云:爸爸的电影要上了,带你看
Lo:假性沉睡?
祁云:dei
Lo:他还没醒,醒了我会问的。
祁云:???
祁云:嚯!原来是你
祁云:恭喜复婚
Lo:^^
发完这个表情后,他不再与祁云交流,将手机倒扣放回枕边。
怀里的人动了动。
东君的目光从枕边收回,看向怀里的人。
林浔梦中微微蹙了一下眉,整个人在他怀里动了动,靠他更近。
卧室昏暗的光线里,林浔的轮廓像暮色那样温柔。纤长的睫毛有微翘的弧度,随着呼吸的一起一伏微微颤动,他闭上眼时整个人安静得厉害,沿着下颌线漂亮的弧度向下,从雪白的被子里露出脖颈和锁骨,因单薄而显得脆弱。
——他手指轻轻搭在林浔的脖颈上。
温热的颈动脉在跳动,一下,又一下,和心脏的跳动有零点三秒的延迟。
林浔。
活着的林浔。
上一次这样拥有他,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的林浔也是这样单薄着,不爱说话,像有心事,却并不告诉他。只在深夜里,睡眠攫取掉他所有清醒的意识,他会翻过身,无意识地轻轻靠在自己怀里,手指握住他手臂或衣角。那时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手指,就连光线穿过他眼睫留下的阴影都在告诉自己,这个人将要离开你了。
他也记得二十岁时的情形。
那时候这截脖颈的皮肤白皙又光滑,咬上去的时候有牛奶和柠檬的香气,锁骨的弧度圆润又精致,像它的主人一样肆无忌惮地好看着。每一个早上,他会从他怀里醒过来——他似乎总是精力充沛,有时候醒得比他还要早,当他睁开眼睛,就会看见林浔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眼睛弯起来,凑上来吻他的侧颊。
他还记得二十年前的光景。
窗外爬着密密的爬山虎,清晨的曦光透过它们照进来,窗外会传来邻居和早点摊老板娘讨价还价的声音。他和林浔睡觉时牵着手,醒来时还是继续牵着。如果是他先醒来,他会维持原来的姿势等着,等林浔睁开眼睛——林浔会先揉一下眼睛再睁开它,那时他眼里满是自己的倒影,他会先看一会儿,然后笑,道:“早呀。”
一缕细碎的额发从上方轻轻垂下来,东君伸手将他拂开,就像他两年前、七年前乃至二十年前做过的那样。
——但纵然是一模一样的人和一模一样的动作,在这两年、七年,乃至二十年间,他们之间已经改变了太多。
这蜻蜓点水般的动作仿佛让林浔在梦中感到了什么,他伸手揉了揉眼睛,然后放下,手指无意识间搭在他的手臂上,然后睁开了眼睛。东君看见那双眼睛里映着自己的倒影。
他看见林浔就那样看着他,看了半分钟,然后弯起眼睛,笑着对他道:“早呀。”
窗帘没有拉好,一线阳光照了进来,在林浔眼底熠熠生辉,仿佛二十年的时光在他们之间化成闪光的飞尘。
东君微怔。
世上其实很少有延续二十年之久的感情,也少有人拥有失而复得的机会。在过去的两年间,以及最近的一个月里,他早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他知道每一天的太阳不会再升起,正如不会再有人在他怀里醒来。
而林浔伸出手,抚上他的侧脸,指尖停在他眼角。
林浔说:“别哭。”
这个人明明红了眼睛,却还在让另一个人别哭。
东君笑了笑,拉下他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
而林浔看着他,半晌,道:“我好像在做梦一样。”
没等东君说话,他又道:“做梦的时候,我不想醒,怕醒来以后,是一个人在房间里。但是又想醒,想……万一不是那样呢。”
人在刚醒之时并不能算太清醒,因此会说出一些清醒的时候不会说的话,剖白,或者表白。
果然,林浔说完这句话后,就像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把自己埋在了被子里,耳朵尖发红。
东君抱住他,一遍遍在他耳边道:“不会了。”
“我不会再离开你一天。”
林浔伸手抱住他,东君回抱住他,手指轻轻抚着他的肩背。两年未见,林浔对自己黏了许多,就像梦里那个一叠声喊他“男神”的大兔子一样。或许他一直如此,只是没有做出来。
还在想着,就听林浔闷闷喊了一声:“男神。”
东君回他:“现在可以不喊男神了。”
林浔:“那喊什么?”
东君:“或许你可以喊老公。”
林浔沉默了一会儿。
“喊不出来诶,”他小声道,“我还是喊宝贝吧,宝贝。”
东君没有阻止他,也没有要求他必须喊什么,其实在某些时候,林浔什么都喊得出来。
他只是笑着把林浔从床上拉起来,帮他把睡衣换下来,准备起床。
换衣服的时候他给林浔选了一件柔软的,袖子略长的灰色毛衣,因为林浔手腕上有一道淡红色的勒痕,是昨晚弄出来的,不宜展露人前。
听到祁云约他出去玩的消息后,林浔没犹豫就答应了,甚至很高兴。
不过,见面的时候,来的不止是祁云,还有常寂。常寂今年博士毕业,拿到了留校的教职,依然做佛教方面的研究,他是林浔大学时代就认识的,隔壁学校的朋友。
东君并不清楚林浔和祁云之间莫名其妙的友谊的来龙去脉,因此也不知道常寂和祁云又是怎么认识了,只知道因为祁云要拍摄一部宗教相关的电影,却又缺乏宗教相关的气质,被扔到常寂手下打杂。
至于要看的那部电影——这电影东君和林浔在虚拟世界里看过一遍了,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部分情节在林浔的意识世界里有变动,以及代表人工智能的那张脸换成了祁云的。
祁云在这部电影里穿一身银白的制服,整个人脆弱又疏离,修长削拔的身形和完美的形体比例仿佛经过了严密的计算,银色长发和瞳孔——尤其是淡色的瞳孔,透露出某种非人的冷漠和悲悯,或许这就是人工智能,虚拟的造物。
祁云的表演和他的形象一样,很好,挑不出错处。这可能依赖于高导严格的要求,或许还要归功于高导把他丢进银河的人工智能部门体会了小半年——林浔和他就是这样认识的,那时候他尚未离开银河。
而祁云并不知道林浔在这一个月间遇到了什么,消息封锁得非常严密,他只知道林浔身体上出了一点小意外,在医院待了一个月。
就见祁云捣了捣林浔的胳膊肘:“你知道我怎么演的么?”
林浔问:“怎么演的?”
祁云:“我在你们银河学习的那段时间,每天就在想‘这是什么东西’‘这他妈的又是什么东西’,但是你们每个人都好像很懂的样子,都有一种很装逼的气质。”
“你这话很不对。”林浔道:“我们是真的很懂。”
祁云面露疑色:“真的吗?”
林浔:“真的,你不要用你的智力来揣测我们的智力。”
祁云:“你以为我听不懂你在骂我吗?”
林浔笑:“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演的?”
祁云:“我觉得我和你们格格不入,所以我就假装我也会,和你们看齐。每天就放空目光,做出很懂的样子。”
林浔:“……”
林浔:“然后你就会演了?”
祁云:“也没有,高导说我合格了,但还是不行。那时候你老公不是还在捣鼓我侄子的虚拟形象吗。”
林浔:“你是说洛神吗?”
祁云:“是,但是还没彻底做好,它还不会做表情。我就每天混在那个办公室里,它做什么表情,我就也做什么表情,就那样,两眼放空。我寻思让我演人工智能,我就学真的人工智能,就得了。”
林浔笑,拍拍他的肩膀:“那你还真是一个天才演员。但感情部分呢?”
祁云:“不谈,我又吃了很多苦,你专心看电影。”
林浔就专心看电影了。
电影的气氛是一场宇宙中永恒寂静的航行,从剧情、画面到配乐无一不是这样。这是一部科幻文艺片,或许有的人会感到无趣甚至昏昏欲睡,但更多的人会感到惊心动魄的美。
林浔碰了碰东君的手。
东君回握住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此刻场中的氛围也像电影一样寂静,人在宇宙中往往能里回到自己的渺小,又往往因为渺小意识到自己生命的可贵,尤其是对于差一点生离死别的他们。
但是,还有的人不知道生命的可贵。
常寂的目光从银幕上转到身边。
林浔的目光也渐渐从银幕转到身边。
最后,东君的目光也转了过去。
他们三个的目光聚焦在祁云身上。
祁云却倒在常寂身上,什么都不知道。
他睡着了。
看着自己拍的电影,他,睡着了。
还睡得很沉。
林浔小声道:“从这个角度上,我觉得这个电影是失败的。”
常寂低声道:“他虽然是个合格的演员,但好像仍然不具备相应的鉴赏能力。”
林浔:“他真可爱。”
东君的手搭上了林浔的肩膀。
林浔迅速改口:“哈哈哈哈哈哈。”
直到电影结束,祁云仍然没有醒来,他睡得像一只动物那样沉,这是一次失败的聚会,一次失败的聚会有一个失败的结尾,常寂把睡得几近昏迷的祁云打包扔进车里带走了。而林浔笑得肚子疼,挂在东君身上也被带走了。
回去的路上,林浔兴趣盎然,和东君讨论电影的情节,以及人类永生的意义,以及人类上传意识后会遇到的那些问题。他说这话时眼睛里有光,和很多年前别无二致。
“计算机获得人的思维能力,和人获得计算机的计算能力,这两个命题是等价的,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完全不需要考虑伦理问题,因为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了同类。”林浔道:“从感性的角度上,当计算机对人类第一次说出‘HelloWorld’时,已经是一个新纪元的开始。”
话音落下,林浔却不说话了,取而代之的是盯着东君。
东君问:“怎么了?”
林浔:“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东君:“嗯?”
“那天我问你,让你说出一串意义对你最为重大的字符,然后我把它当做了权限系统的root密码。”林浔道:“我忘记这些东西后,只有一次机会猜那串对你来说意义重大的字符是什么,但竟然猜对了。谢谢你是个合格的程序员,不然我可能已经醒不过来了。”
看着他,东君却轻轻一笑:“我不是个合格的程序员。”
“不可能。”林浔道:“那串字符是‘HelloWorld’。”
车里,东君转头看他,他看得却又不是他,他的目光穿过二十年的光阴,来到旧居那间窗外爬满爬山虎的卧室。
在这里,林浔拉着他——或者说他用一根棒棒糖把自己带到了家里。但其实带走东君的并不是那颗糖,而是林浔的眼神。
“从今天开始,你就要和我做好朋友啦!”林浔对他笑:“你喜欢吃什么呀?”
东君摇头。
“没有喜欢吃的东西吗?”
他点头。
林浔:“那你喜欢玩什么?”
东君看着兴高采烈提问的他,却只能默然摇头。
林浔:“那喜欢的人呢?喜欢的小动物呢?你没有喜欢玩的游戏吗?”
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回答面前这个活泼的男孩,林浔眼里星光闪烁,好像热爱世界上的一切事物,而他的世界和他相反,只有一片生机荒芜的黑白。
最终,他只能缓缓摇头。
“那我带你玩我最喜欢的东西吧!”林浔跳下床,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到房间角落的那台电脑前。
“这是编译器,我现在只会C语言,但我以后一定会很多的。”林浔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给你看我最喜欢的程序,这个好简单的,一个输出语句就好了,看,p-r-i-n-t-f。”
他打下分号,回车换行,键入一个大括号,然后运行。
电脑上弹出黑底灰字的运行界面,一句“HelloWorld”出现在屏幕上。
“这是计算机对人类说的第一句话哦,从那一天开始,计算机就有真正的生命了,”林浔转过头看他:“你看!”
他看的却不是屏幕。
林浔似乎不满,软声道:“让你看屏幕,不是看我……”
他却仍是看着林浔,看他眼里那些星星,看他兴高采烈的神情,看他眼里代表热爱的那簇火苗,看着那些他从来没有过的东西——很多年后他都会回想起这一幕。
程序员用一句“HelloWorld”赋予了计算机真正的生命,那他呢?在什么时候,谁赋予了他真正的生命?
在某种意义上,他并不算一个有生命的人——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什么东西,或什么人,他知道自己该有怎样晦暗的命运和孤独的一生,直到遇见一个人。
可即使如此,他的性格中也毫无温存这一成分,他并非温良和善之徒。他想和他抵死纠缠相互折磨,想将他死死禁锢,也想拉扯他下落沉沦,一起堕入万丈深渊。
但他不会。
HelloWorld。
你热爱世界。
我热爱你。
番外 如实回答
1.
九月, 开学季。
宿舍是四人间, 上床下桌, 还算宽敞——相对来说。
王安全爬上爬下收拾好东西后, 已经出了一身汗,第一千零二十四次下定减肥的决心。
第二个进宿舍的是个金发碧眼的小伙,一进宿舍就字正腔圆地说了声“嗨, 兄弟。”
王安全当时就疑惑了,调动起英语细胞询问外国友人为什么不住留学生宿舍。
“我有八分之一的犹太血统,你知道的, 我不愿意和德国佬呼吸一个房间的空气, ”对方可与播音腔相媲美的汉语直接就把王安全镇住了,“而且我想深度学习一下汉语,所以我申请调了宿舍和班级。”
王安全不再用英语与他交流:“我觉得你的汉语不需要学习了。”
“不不不, 我现在的汉语水平只是基于一些书本上的学习,并没有真正进入汉语环境。”金发小伙道:“我觉得我的语调很生硬。”
王安全:“你知道吗, 你现在可以去主持新闻联播。”
“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新闻联播,这反而是我不够熟练的表现。”金发小伙道。
寥寥几语间, 王安全已经确认了自己这位室友有着惊人的语言天赋, 他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态——毕竟,在这样一所学校里, 什么样的天才都有可能出现,而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卑微的, 老老实实高考考进来的平平无奇的学生而已,满分750, 他用尽浑身解数,还是只能止步于690,没能达到700以上。
——也不知道剩下的两个室友又是何方神圣。
而金发小伙的目光在剩下的三个床位里游移不定,似乎陷入选择困难的境地。
就在此时,门边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王安全循声望去,眼睛猛地睁大了一下。
只见一个身穿白色卫衣的漂亮小孩倚在门框上,王安全语言水平有限,不大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可能就好像一个习惯了普通画质的人,忽然切到了高清模式——没来由地,王安全心里想的就是“小孩”这两个字,其实门边那人身量并不矮,甚至放在人群里能称得上高挑,但就是有一种小孩的气质,像个刚出窝的小兔子,他估计年龄最多不超过十六岁——他的第一反应是这可能是未来室友的家属,弟弟什么的,第二反应,自己可能遇到了传说中的跳级狂魔。
只见那小孩笑盈盈望着金发小伙:“兄弟,打个商量?”
小伙也眼睛一亮,问:“什么商量?”
“那边,”只见他指了指房间一侧连着的两张床:“这两张都留给我好不好?你睡那边。”
金发小伙俨然已经七荤八素:“当然可以,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我肯定见过你。”
那小孩只是抱臂笑,不说话。
王安全:“?”
外国人交朋友都这么热情的吗?
他问:“你一个人要睡两张床?”
“不是啦。”那小孩藏在门外的半张身子往外移动,右手居然又拉了一个人出来。
王安全又是一惊。
那人比小孩高半个头,穿着和他同款式的黑色卫衣,因为同样是漂亮得出格了,又穿了一样的衣服,乍一看像双胞胎兄弟,王安全眯着眼试图再加辨认,没想到对上清冷冷一双眼,刹那间觉得很虚无,分清了这俩。
白衣服小孩笑道:“我俩从小睡一张床的,分开可能睡不着,所以想靠着。”
王安全顿时领悟了个中真谛:“你们是兄弟啊。”
“不是呀,”小孩说话带点自然的鼻音,有点像撒娇,“好朋友。”
王安全深以为然:“那你们关系还真挺好的。”
他扫视房中三位室友,心中逐渐浮现猜测,外国友人有超凡的语言天赋,估计是来学文科的,而刚来的这俩长得也太出挑,可能是靠脸进来,学点艺术。这样一想,他心中大喜——果然只有我是一个有真材实料的理科生。
正在沾沾自喜,忽然听到那外国小伙路易斯道:“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俩!”
小孩道:“我也见过你。”
“IMO见过你俩,你金牌,他银牌对不对?不过好像更早一点,我去集训队玩的时候就见过你们了。”
小孩道:“你也进了IMO决赛,但是是去打酱油的,你是搞计算机竞赛的,去年的金牌了。”
外国小伙道:“是的。哇,你们两个,好变态的。听说你只空了一问,他空两问。”
“那个是空着玩的,”小孩抱臂懒洋洋道,“我想让他拿金牌,就空了一问,结果他比我更狠一点,给我空了两个。”
说这话时他就瞅着那人笑,那人也看向他,说来也奇怪,这人面无表情站在那里,就像个冰雪雕成的美人——无机物,但就在看向那小孩的时候,眼角的弧度柔和些许,仿佛一下子化了一样,有了点儿鲜活的烟火气。
王安全:“???”
他听到了什么???
这里混进了三个什么奇怪的生物?为什么把奥林匹克竞赛拿金牌说得像喝凉水一样容易?
好在这个三个人的叙旧只是点到为止,按照正常的逻辑,他们作为室友,进入了互通姓名的环节。
作为第一个到宿舍的人,王安全先道:“我叫王安全。”
那白衣服小孩就眼睛一亮,坏兮兮地笑了笑,扬了扬下巴:“好巧,我叫林算法。”
然后扯了扯身边人的袖子:“他跟我姓,叫林代码。”
然后,就见那金发小伙对着天花板沉吟一分钟:“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我叫赵架构!”
王安全总觉得他们在诓他,但他找不到证据。
他还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但他也找不到证据,刚刚入学的他对计算机一无所知。
很多年后,有人问王安全,你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个抉择是怎样做出的,他如实回答:“这个抉择是由我的父亲在为我起名的时候做出的。”
2.
赵架构最近觉得自己的好朋友,好室友,王安全,有点不大对劲。
“安全,”课间,他看着自己愁眉苦脸的好友,耐心询问:“你最近怎么了?”
“你好像不大高兴。”
“你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了吗?”
“或者是你的感情遇到了问题?”
一连串的询问下,安全终于道:“正好,你来帮我参谋参谋。”
赵架构大喜:“快告诉我。”
只见王安全打开了学校论坛的网址,赵架构不解其意,直到王安全一番操作之后,在其中找到一个隐蔽的板块入口,这个子论坛的名字叫“东浔”。
赵架构挑眉。
紧接着,他就看见了一系列以感叹号为结尾的帖子。
“报,东浔一起去图书馆了!!!”
“宿舍楼下拍到两个绝美背影!!!”
“我眼花了,有没有显微镜姐妹来看看这到底是不是牵手???”
“东浔szd,是假的我期末挂十门,有图为证!”
赵架构扶了扶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眼中闪烁着诡异的光。
“这太不像话了。”王安全道。
“嗯。”赵架构附和:“太不像话了,在我们还是两条可怜的单——”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王安全继续眉头紧锁道:“他们两个最近一起研究算法入了迷,喜欢结伴逃课,夜不归宿,还想彻底搬出去住,这只会让这种流言愈演愈烈。”
赵架构察觉到些许不对,道:“你学会用成语了,不错,但——”
话未说完,又被王安全打断:“他们两个的友情很珍贵,任由这种传言流传下去,说不定他俩会感到别扭,然后疏远,这是我所不想看到的。”
赵架构:“?”
他一时没有接上王安全的脑回路。于是他问:“所以你想做什么?”
王安全:“他俩得在同学面前澄清一下他们的关系,现在的小姑娘们满脑子都是这种事情,我觉得并不好。我还加了一个他俩的CP群,你知道她们信誓旦旦说什么吗,说他俩肯定睡过了。我非得把他俩拉进那个群,让他们看看他俩的友情被歪曲成了什么样子。”
赵架构:“……”
最终,他什么都没说,教室里人多眼杂,所以他轻轻拍了三下王安全的肩膀,默默离去了。但当天凌晨三点,王安全睡得不省人事,让他很失望。
很多年后,有人问赵架构,你的好友王安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如实回答:“他是一个迟钝的人。”
3.
在这个城市里,霍老头并不算一个富裕的人,他所有的,不过是五十套房产而已。对标那些动辄几十栋楼、几个小区、几万平米地皮的巨富,他就像一条黄河鲤鱼遇见了北海巨鲲,不能望其项背。
——但好在他是一个老头,一个没有什么物质追求的老头,所以也没有什么庞大的野心。单单每天查房、收租、核查房客人品这些事,已经让霍老头感到了巨大的幸福,他在物质层面上已经得到了满足,剩下的,就是寿命上的追求了。
由于一些房屋租赁交易,霍老头认识了青城山景区的负责人逍遥子道长,他们二人结为知己,每天畅谈一些养生之术,很是快活。有一天,逍遥子道长告诉霍老头,世间万物因果相生,要多种一些善因,以后才能多多收获善果。
这句话触动了霍老头,他觉得自己该去做一些不想做,但有意义的事情了。而机缘来得非常巧,他那天恰好去朝阳小区查房——这里的房客是四个年轻小伙,他们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从不乱搞男女关系,更别说长得还很标致,唯一遗憾的一点就是每天聚在一块敲打电脑,一看就没有什么前途,霍老头怀疑他们毕业于什么什么技工学校,所以打消了把自己的孙女介绍给其中之一的念头。
但是,四个小伙每天修电脑维生,也挺辛苦,听说还搞了什么什么公司,资金有点困难。霍老头结合好友的逆耳良言,决定给他们投资二十万巨款——这可是他一年收入的二百分之一。
小伙子们非常高兴,并拿出百分之五的股权报答了他,喊他霍爷爷。当然,霍老头并不在意这小破公司的百分之五股权,他所高兴的是自己慷慨了一回,这辈子的善因应该是结够了,今年的体检报告肯定一切正常。
很多年后,有人问帝都巨富霍青山,到底是什么东西驱使着您慧眼识人,投资了银河这样一个当时微不足道的公司。
霍老头本想如实回答,但最后还是对答案进行了一些美化:“因为身为长辈的睿智、慈祥和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