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史进辞了朱武三人,自下山去把钱买了酒肉,因这酒肆毗邻一方水荡子,当是时正有几个打渔汉子来贩菱角,紫皮儿泛着红,一溜儿水当当的,直把那箩儿篾儿全堆满了,史进自小未在水边厮混,并不曾见过这般光景,倒是甚觉新鲜,只揣了那包肉的油纸在一角观望。那打渔汉子见他年少,且生得风流,只把言语撩拨道:“那后生,却来买一笥儿菱角,正好赠了讨姐儿欢心,直胜过赠镶金带碧的宝珠簪子。”
史进道:“只是不曾吃过,不知滋味。”
那汉子道:“若是生食,甘脆可口,能解疮毒,若是煮熟时,滋味倒似栗子。”
史进道:“当真能治疮毒?若是蛇虫毒,也能解的?”
那汉子道:“自然能解。”
史进道:“也罢,汉子,你便卖与我两笥儿,休要诓我,若是不能解时,自来拿你。”
众位看官,须知菱角虽有药用,却也并非仙丹,那打渔汉子自是信口浮夸,因见史进一身雪也似的白肉皮,只当是个不更事的青春浪荡子,听他要挟,却哪里肯惧?只拿簸箕与他倒了两笥儿,史进自提着上山,却是往那前军寨内投去。
史进闲常只驻左军寨,这前军寨并不曾来,那把门的喽罗因此不识得他,却说他未入得军帐,便教拦住,那左首喽罗道:“且住,你是何人?帐内头领却才正在议事,闲人莫扰。”
右首喽罗却甚有眼色,见他生得气宇不凡,胸口又有纹身隐现,便唱了个大诺:“莫是九纹龙史进史大官人?”
史进道:“正是。”
那喽罗道:“不知是官人大驾,失了礼数,烦请官人饶恕则个。大官人所来却是何事?因军寨内头领尚在议事,却才只嘱咐莫教人进去扰了,烦请等俺通报一声。”
史进道:“却免了通报,我自来找鲁智深师傅,也无甚紧要事,既是众头领有事要议,莫扰了他等,我在帐外等候便是。”
那两个喽罗不敢怠慢,因此掇来一条凳儿,又点了一盏浓茶奉上,与他在帐外坐了。史进是个急性子,坐得两刻,不见人来,肚里便有了几分焦躁,心道:“我旧时与鲁家哥哥曾何等要好?便是分作两地,却也只共一条心。如今同在一处落脚,倒愈发生分了!数日不得一聚,但凡寻他时,却总不得见,当真晦气。”
思及此间,心烦意乱,当时便立起身来要走,不曾细看,却直直撞上一个人去,细处看时,却原来是那青面兽杨志。杨志道:“洒家当是谁?却是史家兄弟。”
史进笑道:“弟弟适才只顾想事,脚下失了章法,却教制使见笑了。”
杨志笑道:“大丈夫岂拘于礼数,无妨无妨,兄弟恁生在此?”
史进道:“也并无甚紧要事,只来找鲁家哥哥做耍,因前日听闻他督运粮草途径济州时遭了毒蛇,我几次探望,却不得见,今日在山下讨得些菱角,听闻能解疮毒,便想拿与哥哥。”
杨志笑道:“史大郎真个有心人,却劳你挂记,大哥那点蛇毒原不十分利害,又有安神医开了一方犀角地黄汤,当日在济州已然大好了,并未带病回梁山,却是帐前小厮只顾讹传。”
史进道:“原是已然大好?那最好,教弟弟也安了心。如此便不叨扰,就此告辞。”
杨志道:“史家兄弟莫急走,因晁天王百日将过,今日大哥同洒家并武都头几个约好去后山耍一回子器械,你既与大哥也多日未聚,不如一同前往,也好热闹。”
史进只道:“只因尚有事在身,却去不得,他日再来叨扰,只劳烦制使同鲁家哥哥问声好。”
史进一路回了宿处,将那两笥儿菱角在墙角胡乱丢了,只杵在床前发怔,胸中只是郁结难当,他不知究竟,因只恼道:“史大郎史大郎,你这浑厮,如今却是没来由的制甚鸟气?鲁家哥哥的蛇毒既是好了,正是喜事,便把盏来庆时也不为过,你便无端恼甚?杨制使好意邀你,你却又为甚拿腔做调?莫说连日来鲁家哥哥未曾同你得见,也只是他自有忙处,你又同谁使性子?便是他当真得闲时,你原是如此万般小气性的,又那里配与他比肩?”又怒道:“史大郎史大郎,你往日浅陋,虽也不成气候,只配做个逍遥游侠儿,自不能与林教头那等壮阔男儿相论,却也非恁地小肚鸡肠之人,如今这般性发,却休要丢了一身铮铮骨头,直教人看得低了。”
他只顾在那里做想,哪知却有一人已立于门外,见他那等痴醉神态,也不做声,只在那厢看着,过得半晌,史进心中朗阔些,那人因见他神色略缓了些,才假意喝了一声:“史家兄弟可在?”
史进回过神来,当即投往门去,只见却是那郭盛负手而立,他与郭盛素未有交情,直至今日才算相识一场,因此并不知他所来为何,只当他还是为的日间陈杨二人之事,笑道:“原来是郭家哥哥,快快请进,可是早间那一遭还有甚照顾不周全的地方?”
郭盛进得屋来,只摇头笑道:“大郎莫客套,那等小事算甚鸟,我却不是那般斤斤计较的泼才。实不相瞒,兄弟只是日间见得大郎那一套好俊的棒法,过目难忘,心生相惜,特来同你小酌几杯,也谈些拳脚器械之事。”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只银壶,两副杯盏,并一包肉食果脯来。
史进道:“哥哥折杀弟弟了。”
郭盛道:“大郎休要如此。若是嫌我武功低微,不屑于我相交,我这便速速离去,我自知在这梁山百十条好汉里只算个虾兵蟹将,大郎相轻时,自不怪大郎。”
史进见他神色真挚,心中一热,当即挽了他手道:“哥哥莫恼,小弟怎是那等势力眼子?又怎敢小觑了哥哥?快请坐下一叙,小弟这里也有些许冷肉,只管一并下酒来吃。”
郭盛大喜,两人当即携手在那桌边坐定,斟酒拈肉,谈刀论剑,好不尽兴。史进原先心中苦闷也因此消得了七八分,待吃到酒浓时,果肉也尽数下肚,郭盛笑道:“我见大郎生得俊秀,只道生了副斯文口儿,不料也如我般饕餮成性,今日酒肉却是备得薄了。”
史进笑道:“哥哥休来取笑弟弟,我自小村野长大,端的粗野,便是肉林酒海,我一张肚皮也只管盛下,几时却能斯文?”
两人纵声大笑,那郭盛酒气上来,又击节唱了一回黄腔走板的《朝天子》,只歪在那桌上,似睡非睡,一时忽道:“大郎,你那墙角笥儿里却是甚?莫不是还有甚好酒好肉,却不肯拿来与兄弟吃?”
史进经他一提,跳将起来,笑道:“惭愧惭愧,那虽不是甚好酒肉,却也能充作一样吃食,却是小弟今番在山下买的些菱角儿,只是未曾蒸煮,只能生食。”
郭盛道:“菱角妙哉!兄弟一生吃食只爱肥牛腻羊,唯独两样蔬馔能入我眼,一样是那青椒,一样便是菱角!”
两人当即揭开那笥盖儿,只拣那肥大端方的菱角剥来吃,不出半刻,两笥儿菱角便半空了,只剩些寡小、畸形并砸碎的。两人又续了些杂话,酒劲上涌,郭盛较之史进酒量更浅些,当是时更是醉得蒙头蒙脑,史进自扶了他回了宿处,再回房时,劳顿不堪,便就此床榻上一倒,登时睡去。
史进睡到酣处,忽听有人将门敲得锵锵直响,他心里只糊糊涂涂骂道:“哪个罗噪泼才,却来扰爷爷好睡,我却拿来朴刀,将那厮一刀剁了!”
如此做想,身上却动不得丝毫,那敲门声渐小,似是断了,稍顷又起,半停半歇,只似春夜细雨剥茧抽丝般断断续续,史进心道:“罢了,恁地玄妙,却原是做梦。”
他只顾睡着,又听门自开了,有人进屋,那人走到床边,低低叫了声“大郎”,却正是鲁智深声音,他心中一荡,便要应声,喉头却似绞了万层枷锁,哪里做得声?他心中骂道:“你这厮端的痴傻,你闲常与鲁家哥哥不得相见,便是梦到他时,却欢喜个鸟?应又如何,不应又如何,都不过一场空。”
他只感那梦中人在床头坐下,便只剩默默无声,心中因此又模模糊糊道:“一场空也罢,既是梦到哥哥,也不知能梦多久长,我久不与他厮见,心中也苦闷,且趁哥哥还未做烟云消散时,便教我睁眼好好瞧他一眼也是好。”
当真动眼时,却又哪里能睁开,只用尽了一遭气力,就此沉沉睡去,不醒人事。
他这一睡不知多久,待到醒时,只觉头重脚轻,撑着要起身,忽感一道风从帐旁袭来,夹杂兵械冷气,他心道不好,酒登时醒了三分,正要摸朴刀相拼,那端风声却又忽得戛然而止,他心中大奇,回身定睛一瞧,却没来由的痴了,原来正是鲁智深在那首立着,见他望来,只笑道:“大郎好快的身手,洒家只道你醉得利害,且试探一试,不料你还能有恁般反应。”
史进见了他,心中又是惊,又是喜,只教身子登时又醉了三分回去,也不知起身了,只半依在床头,口中叫道:“哥哥!”
鲁智深在他床边坐定,笑道:“大郎,是俺。”
史进道:“哥哥恁生却来了?”
鲁智深道:“杨志兄弟与洒家提及大郎日间曾来找俺,却为何不肯多留?因公明阿哥要与晁天王造陵,洒家近日只在那登程与济州间押送木料,在山寨的时日少,俺兄弟两人端的是多日未曾得见,俺心中甚是挂念,夜来便往你宿处来寻,不料正值你喝得大醉,敲门也无人应,洒家心中着实着急,又怕你有甚事,爽性便破门而入,大郎却休怪哥哥。”
史进听他一言,心中怨怼尽数消散,心中道:“哥哥如此坦荡大丈夫,又如此待我,我先番却恼他怨他,真个不知得好歹。”只笑道:“大郎怎会怪哥哥?哥哥却也好糊涂,既是来了,却也不叫醒弟弟,哥哥近日事务繁忙,但凡能与弟弟得见,便只想与哥哥多说些贴己话,怎能就此生生浪费了?”
鲁智深只笑道:“大郎却说傻话,你醉得不晓人事,哥哥只在旁照看你便是了,怎生叫醒你,你便是醒时,也是醉的,又如何同哥哥说话,便是说时,也只是醉话。”
史进也笑道:“是了,哥哥莫要取笑,弟弟现下便说的醉话。”
鲁智深四下望一回,笑道:“大郎,杨志兄弟道与洒家,你听得俺先前遭了蛇毒,特送了两笥儿菱角来,可还在此间,洒家便来吃了。”
史进一怔,道:“杨制使却道哥哥的蛇毒已然好了。”
鲁智深摸头笑道:“好不好妨甚鸟事?既是大郎特买来与俺,俺自当全拿来吃了。若是大郎怪洒家毒好了,不与洒家吃,洒家这边去后山老林里捉得条大蟒来,且叫他咬上一口。”
史进又气又笑,叫道:“哥哥,恁生说起这等话,大郎恁会要哥哥去生受那等罪,却是故意来惨濑人。”
鲁智深笑道:“大郎休恼,洒家只说来同你做耍,你不让去,洒家不去便是。”
史进道:“只因得知哥哥蛇毒已好,那菱角便自行吃了,桌上笥儿里只余些腌臜货,却均无好卖相,吃不得。”
鲁智深道:“如何吃不得?”自取了那笥儿,便取出那剩下的菱角吃起来,那余下菱角或是身量未足,或是干瘪已老,个个只得小拇指粗细,鲁智深身手粗重,也懒得剥它,只丢进嘴里大嚼。
史进自看得笑了,道:“哥哥,慢些吃,皮不剥开时,如何吃得到肉?”
那鲁智深只顾吃着,道:“肉也是大郎的心意,皮也是大郎的心意,如何吃不得,况洒家也不耐烦剥皮,便做一堆儿全吃了。”
史进心中感动,只不言语,看他都一一吃罢。
其时夜已入定,他两个把烛夜话,直至天明,鲁智深才自去了,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