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一天须与旧日告别,是否有勇气说再见。
本科毕业后,沈记念进入一所艺术学院深造三年,之后签进一家原创公司做插画。
他特地选了家小公司。他不想有太大工作压力,也不想接触太大的交际圈,认识太多人对他来说是种心理负担。
不久后云见微前往国外读研,他们三人的合租生活告一段落,于皓家里在申市有房,于皓的意思是他可以直接来住。
但沈记念拒绝了。
因为于皓不久前和他表了白。
沈记念一个人找了租房,不愿意回于皓的消息,回避和于皓的见面,于皓来他的租房找他,沈记念就躲在公司,戴着耳机闷在角落里画稿。
云见微和他打电话问他怎么一个人住,沈记念支支吾吾说了前因后果。
云见微在电话里笑:“看把你吓的,不就表个白嘛,又不会吃了你。”
沈记念说:“但是我拒绝了,肯定不能再和他住在一起。”
“可是我看你很喜欢于皓啊。”
公司里都没人了,沈记念一个人坐在工位上低头抠板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远在重洋外的云见微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在电话里安慰他:“慢慢来吧。等你有空的时候可以主动和他聊聊,也不要让人家太伤心嘛。”
如果要说最不想伤害谁,沈记念想到的只有云见微和于皓。而于皓和云见微又全然不一样,云见微让他感到轻松,而自从于皓对他表白,于皓对他而言就是惊慌和不安。
不堪的过往令他无法控制地回避着亲密关系。他不知该如何相信某个人会给自己爱,也认为自己不具备回应爱的能力。
于皓很好,有点单纯又酷酷的大男孩,讲义气,还很聪明。
不该让他接受一个这样的自己。
于皓在工作第二年就跳槽到了一家游戏公司。沈记念工作一段时间后,因为出稿质量高,勤快又脾气好,主管开始不停地给他接稿,周末不让人休息,节假日也要赶稿。
后来沈记念几乎每天十几个小时都坐在桌前画稿,最终每一幅作品的稿费到他手上都只有其他插画师同事的一半。
沈记念真没脾气,也不知道自己的稿费和别人有差距。他不交朋友,不爱说话,累得觉都睡不着,也不好意思找主管请假休息。严重的时候他腰椎锐疼,起身就头晕,三天两头胃疼吃药,好几次疼得半夜自己打车去医院打点滴,打完点滴再一个人坐车回家。
那段时间祁峰和云见微都在美国,于皓几次找沈记念,可沈记念回避的态度太明显,他自己又在游戏公司天天忙得跳脚,连找沈记念吃顿饭都难。
直到沈记念在一次连续二十四小时画稿,没睡几小时又和同事出差参加展览,当晚他在回来路上因急性胃出血被送去医院。同事吓得拿他手机打电话,紧急联系人第一个跳出来的名字就是于皓。
于皓半夜赶到医院,一直陪到沈记念出院。医生告诉于皓病人肠胃
功能严重紊乱,失眠并伴随一定程度的焦虑。
于皓要带沈记念回家,沈记念不愿意。于皓陪他住了两天院,头没洗,一脸胡茬,对沈记念说算我求你了,让我做个人吧,跟我回家行吗?
沈记念还是被于皓带回了家。于皓请了假,长这么大叠被子次数屈指可数的一个人,对着教程费劲给沈记念熬粥煮汤。
沈记念睡在客房,手机关机,不接任何人的电话,睡醒了就窝在床里发呆,不敢出门见于皓,吃饭的时候也讷讷不敢说话。他陷入一年几度的自我厌恶阶段,觉得自己又把事情统统搞砸了,什么都做不好,还拖累于皓。
云见微打不通沈记念的电话,转而联系于皓。于皓在电话里简单说了沈记念的情况,云见微听得难以置信,让沈记念接电话,把事情全问了清楚。
云见微这辈子的血压可能都没那么高过。他当天就买了回国的机票,买完后勉强静下来想了想觉得自己一个人气势不够,转而叫上了胡文泽和代子樱,这俩人一听马上来了精神,买了机票就跟着云见微回了国。
于皓去沈记念公司给他辞职,沈记念的主管不干,说沈记念签了合同,擅自辞职要赔偿违约金。于皓不和对方吵,找他爸的律师朋友帮忙。云见微他们也回了国,几人拿了沈记念的病历本、开药记录和住院记录,以及进入那家公司后完成的稿件和获得的稿费记录等,客客气气请着律师一起上门与公司主管面谈。
头一回公司不肯认账,第二回云见微就报了警。代子樱拉了两个做新媒体的记者朋友来凑热闹,一大群人拥进公司,到下午老板就好声好气地找他们说私了。
云见微偏不。二十五六的年纪了,被云家和他哥惯得没点大人样子,别人想私下解决,他偏要走法律程序。最后还是沈记念说算了,让他们赔钱就行,他想拿了钱去找他们玩。
最后沈记念拿到一笔赔偿金以及补偿的稿费,被强迫在于皓家休息了半个月,买了张机票去美国,跑了。
云见微带他去牧场散心,牧场旁边有个鹰舍,每年都有人特意从世界各地过来跟着鹰舍主人学养鹰,时间短的一个月,时间长的还有人留下来做助手。
沈记念也想学,鹰舍主人同意了。于是沈记念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去鹰舍忙活,中午主人家做饭,下午跟着人家去城里进货,或者去林里捕鱼抓兔子。主人家养了好几只狗,有时候附近有人家里闹蛇闹老鼠,还有熊跑进人院子里,他们还得带着狗和叉去赶。
沈记念每天的任务主要是清理鹰舍,以及照顾一只上了年纪的白鹰。白鹰的性情算温和,心情好的时候会配合沈记念外出溜达,不会像其他鹰一样大叫或者扑来扑去。
鹰舍附近是广袤的牧场,有时沈记念做完一天的活,会一个人坐在牧场边的小丘上看夕阳。最初云见微担心他安全,三天两头来看他,给他带来衣服和鞋,然后两人一起坐在小丘山坡上看日落。
云见微问他不联系于皓吗,沈记念说不知道该和于皓说什么。
“觉得太对不起他了,净做一些拖累他的事。”沈记念说,“我好像离他远点会对他比较好。”
云见微看傻子似的看沈记念:“可是他自己乐意啊。”
沈记念却只是否认摇头。他明显非常在意于皓,但对恋爱关系极其消极和抵触。云见微了解他的过去,反而觉得沈记念能重新真心喜欢上一个人已经是非常大的进步了。
“你不理他,他会很伤心吧。”云见微鼓励沈记念,“先从简单的聊天开始怎么样?你肯定也不想于皓伤心,不然你现在不会这么纠结,对吧?”
沈记念害怕面对于皓,却更不想于皓伤心。他在牧场住了一个月,收拾好心情和行李,与鹰舍主人家和他的老白鹰朋友道别,回国。
那天他站在于皓家楼下的时候手心都是汗,紧张得胃又要痛起来。维系一段关系对他来说难于上青天,仅仅是克服自己严重的心理障碍就耗费大量心力。
他该如何对于皓开口?他无法轻松地面对自己喜欢的人,当于皓对自己表白的那一刻,他就开始恐惧他们分别的那一刻的到来。而他曾经遭受过的侮辱和暴力也无数次压迫他的神经,提醒他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过往。
他可悲的过往注定让他变得残缺,让他无法光芒万丈。他瑟缩胆小,消极沮丧,遇事只会逃避,配不上那个又酷又单纯的帅气大男生。
沈记念转身逃了,心想下次再来吧。或许没有下次了,没有谁是应该一直等着他的。
可他身后的门打开了。于皓推开门追上来:“沈记念!我在楼上都看到你了!别跑!”
沈记念吓得马上停下脚步。
于皓跑到他面前,叉腰站着:“来找我做什么?”
沈记念紧张道:“想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于皓:“不想听,换一个。”
沈记念连忙翻自己的包:“我给你带了礼物。”
“先去我家。”
于皓二话不说,拽着人回了家。
沈记念送了于皓一个木雕,木雕是只鹰,看起来像那种混迹官场的中年成功男士喜欢摆在家里的大鹏展翅雕像。
于皓有时对沈记念挑礼物的眼光不忍直视。前几年他甚至收到沈记念送的一幅精装裱的毛笔字,字是沈记念的国画老师写的,字道劲有力飘洒意气,但写的是“招财进宝”四个大字……于皓把字挂在客厅,他爸妈进门看到都要虎躯两震。
沈记念在于皓家坐立不安,想去厨房给于皓做午饭,于皓把他拉回来坐下。
他问:“这不会是我最后一次吃你做的饭吧?”
沈记念马上摇头。于皓又问:“那你什么时候搬过来?”
“我……不想……耽误你的时间。”
沈记念不停捏自己手心:“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你也看到了,我性格很糟糕,不理人,还不想解决问题。”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正面回应于皓的喜欢。
于皓说:“我知道你不爱理人,路上有人和你搭讪你吓得转身就走,大学同学你连个能叫上名字的都没有,到现在你手机里的联系人都不超过十个。”
于皓也知道沈记念从前过得不好。大学时云见微去英国交换了半年,那半年里他们两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有时候沈记念失眠睡不着,碰到打游戏打到半夜肚子饿的于皓,两人就一起煮夜宵吃。
吃夜宵的时候,沈记念会聊高中时和云见微他们在一起开心的事。只有一次,他说起了某些不太愉快的回忆。
一方面于皓很高兴自己能让沈记念感到一点安全和放松,让他愿意向自己敞开一点心扉;另一方面一想到那些造成沈记念如今封闭自我的原因,于皓的心情就非常不爽。
于皓说:“我也有很多缺点,我就是个宅男,经常打游戏打得饭都忘记吃,不爱做家务,脾气也不好。我本来都做好找不到对象孤独终老的打算了。”
沈记念忍不住笑:“不会的。你很好。”
“我想说的是,我不着急,沈记念。”于皓显然也很紧张,手用力擦了把裤子握成拳,“我没有硬要想和你在一起,我只是很喜欢你,所以想对你好。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进医院了,至少你去医院的时候能有人陪在身边吧?你一个人租房子住那段时间我难受得游戏都不想打,就怕你一个人丢了,病了。不信你看我游戏账号,一点练度都没拉。”
“我……”
“你就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
于皓诚心诚意双手合十:“拜托了沈记念,没有你我没饭吃。”
最后沈记念架不住于皓耍赖,还是答应了搬过来和他一起住。当天于皓就开着车把沈记念连人带行李拖回了家。他家大,沈记念要睡小的客房,于皓随他,反正人愿意搬过来一起住,他也终于能放下心。
沈记念目前属于无业状态。没了工作后他有些焦虑,之前一时冲动出国玩花了一大笔钱,他担心自己没钱了。
云见微给他支招,让他自己在网上接稿,做个人媒体账号。可沈记念对网络社交媒体的使用非常不擅长,于是云见微帮他注册账号,选了一部分他从前的画稿上传,还帮他找了许多适合他画风的合作商,帮他投稿联系对方。
沈记念老怕对方嫌自己的作品不好看,起初有出版社联系他,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复,还是于皓拿他手机回的消息。
沈记念还是没能改掉抗拒与人交流的性格。更多时候他只愿意一个人待在安静的小空间里,戴着耳机听歌,画画,看书,累了就躲在被子里睡觉。
从前这样的小空间只有云见微能毫无顾忌地跑进来,但现在于皓也被默默地给了通行证。于皓拉着他出门吃饭,一起打游戏,一起看最新上映的电影。
“和我住在一起很无聊吧?”有一次沈记念这样对于皓说。
他认为自己无趣,沉闷,不会逗人开心,也不会找话题。
可于皓回答:“你愿意待在我身边,我都高兴得脑子里放烟花了。看烟花怎么会无聊?”
那天他们在家里用投影仪看《阿甘正传》,阿甘坐在长椅上,说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于皓坐在他的身边,闪烁的光影落在他英俊的脸上。说完那句话后他就脸红了,默默地不再开口。
他能否再次打开盒子,拿出一颗属于他的巧克力?无论苦涩还是香甜……
沈记念审问自己,他必须有新的勇气与旧日的自己道别。
因为于皓已经在门外等他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