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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南洋往事 康塞日记 5336 2025-07-09 06:02:33

寒露过后,整个马来亚像是一碟从蒸笼里拿出来的蒸饺,湿热的气温总算是下降了一些。

油绿的百叶窗下,金翎舒坦地半躺在一张摇椅上,手里拿着一块闪闪发光没有链条的金表,正小心翼翼地用麂皮擦拭着表盘。

这是他才刚到手的礼物,金劳皇,瑞士货,同他一样,身价不菲,漂洋过海而来。

这个礼物可以说他是自己送给自己,也可以说是朝宜静送给他,因为购买这块表的资金乃是来自朝宜静给他的零用。他拿了这些钱去打牌,小赚一笔,随即从一个英国买办手里将这块表购买下来,若不是表带不大合适被他送修了,此刻这块表早已经安安稳稳佩戴在他洁白的手腕上。

天花板上的风扇徐徐送风,吹得他的衣摆来回翻飞,露出一小截雪白的微微起伏的肚皮。一阵军靴走路的声音快速地走近他,他眼也不抬,继续开心地擦表,直到来人走到自己身边了,举起表给人家看,得意地问:“怎么样,我擦得亮不亮?”

朝宜静弯下腰,伸手把他被风吹开的衣摆扯平整,随即煞有介事地欣赏了一番他的新表,并笑眯眯地发出赞叹:“亮啊,比弹壳还亮。”

“下午不要忘记替我将表带取回来。”

那家表店离警署有两片街区之远,朝宜静挺没办法地冷哼一声:“你就折腾我吧。”

金翎不大高兴地收回表,斜眼看他:“你只说你去不去吧。”

“去去去,金先生吩咐,小的万死不辞。”

“总是这样,小小的一件事,非要惹我生气。”金翎便笑了,眉眼俏丽地一扬,总算正眼看他,见他制服整齐,器宇轩昂,俨然又是要出门的架势,没忍住嘲笑了一番:“我说,你这两个月都在外头罚站,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算完?”

近来,城里罢市罢学的工人和学生越来越多,社会秩序几乎处在崩坏的边缘,英国和马来亚方面的警察忙得分身乏术,朝宜静率华人警察加入进去,三方势力协同,这才勉强控制住局面。

朝宜静哪能看不出他是在心疼自己,顶着一张被晒黑的英俊包公脸笑嘻嘻地低头亲了他一口,说:“快了,快了。下午你记得提前派车去接天铮,我接到报告,游行的队伍今天要从公学门口过,去晚了车该进不去了。”

金翎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意思是把这事放心上了。

朝宜静便转身大步出门了,金翎目送他跨过门槛才低下头继续擦表,不成想眼前突然一暗,是朝宜静去而复返,大手挑起他的下巴,深深吻他一口。

他吓了一跳,正要骂人,朝宜静的唇已经离开他,挥着手大笑着走了,边大步朝门外去,边留下句话:“夜里留着肚子,爷带你去吃法餐看电影。”

遭到了突然袭击,还没报仇罪魁祸首又飘然而去,金翎脸上简直有些茫然,等到朝宜静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庭院的芭蕉小径深处,他才反应过来,小声骂了句:“疯疯癫癫的,真是上班上出大毛病。”

下午五点时分,金翎乘车前往公学接人。街道上果然如朝宜静提醒的那般,车水马龙,拥挤不堪。慷慨激昂的工人和学生队伍喊着口号不住地向街道尽头挺进,街道两侧维持秩序的警察晒得满脸通红,深色的制服几乎被汗水浸透。

金翎只隔着窗户玻璃朝外看了几眼,便惆怅地放下了窗帘。

市面上乱起来以后,朝宜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光是房中寂寞尚可忍受,只是他唯一的乐趣也快要被剥夺了——由于怕被暴乱波及,找他打牌的赌局越来越少,他现在都快成专职接孩子放学的保姆了,这无聊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公学门口水泄不通,金翎担心朝天铮和辛实找不到停车的地方,叫司机爬到车头上,临时充作瞭望塔。

有这道旗帜鹤立鸡群地招摇着,辛实和朝天铮很快找了过来。他们很是艰难地自行走了一段路,才成功来到朝家的汽车前方,终于同金翎会晤。

辛实一坐上车就收到了金翎递过来的凉手帕,车上放了一小箱冰块,帕子浸过了冰水,拿在手心里冰凉透彻。

辛实热得眉心和双颊统统地红得不像样,道谢过后,他迫不及待将出了一层薄汗的脸颊和脖子全部擦过一遍,擦完才感觉自己终于能够畅快呼吸了。

副驾驶的朝天铮自然也收到了金翎递过去的手帕,可是对于金翎的好意他向来是漠视的,因此也不去接,默默从怀里掏了块随身带的手帕,投进冰水里浸湿后慢慢擦拭瘦削的脸庞。

金翎被他敌视惯了,略微有点恼火,但也没到值得大发雷霆的地步,转头挥着手帕对辛实比了个鬼脸,小声凑到他耳边,不阴不阳地说:“真幼稚,是不是。”

这对“继父子”并不和谐,甚至剑拔弩张,辛实隐约是有所了解的。人家的家务事,他掺和算什么意思呢,再者说,朝天铮是他的同窗,帮助他许多,他不大想站在长辈的层面跟着金翎一起嘲笑朝天铮。于是他并不做声,光是茫然地笑了笑。

金翎看他装傻不搭话,没好气地拿肩膀撞了撞他,这小子跟辜镕在一起混久了,现在蔫坏的,一点也不老实了。

汽车行至临近琉璃厂街区的一条街道时,远处突然爆发了一阵剧烈的炮声,那动静十分惊人,像是一道惊雷炸响在耳边,叫人几乎耳鸣。司机似乎是吓了一跳,猛地踩了一下刹车,于是车里的人统统往前一扑,差点摔了个七荤八素。

汽车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牙酸的尖锐啸鸣音,司机的身体几乎是整个撞到方向盘上,似乎也是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误,还没回过神来呢,就龇牙咧嘴地捂着被撞疼的胸口诚惶诚恐地立即朝副驾驶的朝天铮认错:“对不住,少爷,你没事吧?”

朝天铮直起身来,眉头紧锁地摇了摇头,他倒是没受伤,只是方才用手撑了一下窗户,手腕有点疼。

朝署长唯一的宝贝儿子没有出事,司机才总算松了口气,回过头又看看后排的两个人。

金翎是被辛实从地台上整个拎回座位上的,他的脑袋撞到了前排的椅背上,即使是恢复了坐姿还是觉得有些天旋地转。

辛实看他虚弱地斜倚在车窗边,忙凑过去问:“脑袋撞疼了吧?带你去医院看看?”

金翎挣扎着坐正,捂着昏涨的脑袋拒绝道:“我没事,赶紧回家吧。”

还能讲话,那就还死不成,坐在前排正在揉手的朝天铮若无其事地坐正身体,吩咐:“走吧。”

车再次发动,辛实想到方才那声炮响,还有些心有余悸,忍不住道:“前几天的炮,有这么响么?”

朝天铮说:“方才那阵动静应当是发生在城里。”

辛实的心重重一沉,这场暴乱居然从城外闹到城里了,城门失守,那么他这书还能读上多久呢。朝天铮这句话是个绝对的坏信号,即使散漫如金翎,闻言身体也渐渐紧绷了起来。

发现气氛变得沉重,朝天铮立刻又做出补充:“也不必太担心,听声音像是在南边,跟我们隔了好几个街区。”

辛实微微放了心,他害怕轰炸是有来由的。

当初在福州,日本人也搞过轰炸,富人权贵们自己的家底下就有防空洞可以躲藏,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要想躲避轰炸,得跑上好一段的路,去到临时政府修建的公用防空洞。

运气不好死在路上也是有的,运气好逃过一劫,说不定回到家中也会发现房子已经被夷为平地,自此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逃轰炸简直逃出了阴影。

这时斜倚在后座的金翎却突然抬起了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他扭脸瞪向朝天铮,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你爸爸今天就在城南。”

他的语速又快又急,并不是很标准的中文,朝天铮一时间没大听懂,怔然了片刻。

看朝天铮皱着眉挺茫然的模样,金翎倏然急躁了起来,扭头俯身拍了拍司机的椅背,吩咐:“赶紧掉头,去城南找你家署长。”

司机得了令,却没动弹,而是迟疑地看了眼副驾驶的朝天铮。

金翎倏然怒了,高喊一声:“朝天铮!”随即用英文又重复了一遍:“你爸爸此刻就在城南,你快带我去找他!”

朝天铮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瞬间也沉重起来,他看向司机,正要吩咐掉头,突然想起辛实还在车上。

城南正在暴乱,辛实并不是朝家的人,将他带过去太不负责了,至于金翎,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他也不能去。

想及此,朝天铮扭头,朝还不明状况的辛实和暴怒的金翎各看了一眼,冷静叮嘱:“先回家,等把你们送到家里,我再去找爸爸。”

金翎第一个不答应,同他对视:“我也要去。”

朝天铮颇为无奈,说:“你去了能帮什么忙,我还要操心你的安全。”

金翎颤声说:“我不怕死。”

辛实这才明白他们在讲什么,往窗外看了眼,发现已经到了琉璃厂街,于是立马表示:“不必送我了,我就在这里下车,你们赶紧去找朝署长吧。”

那阵炮响惊天动地,果不其然,城南的房子已经砸倒了一大片。

汽车艰难地开到一片坞墙颓圮的街口后,汽车的底部被一处突出地面的大石头刮伤了油箱,彻底地无法前进。

朝天铮几乎是立刻做出决定,让司机和金翎留守原地修车,自己去找朝宜静。

金翎一声喝住了他:“难道你知道你爸爸的指挥所在哪里?”

朝天铮当然不知道,一时顿在原地。金翎立马说:“带我一起,我替你爸爸送过晚餐,我认得路。”

硝烟未散,四处已是哀号遍地,都是失了家园的市民,茫然地、麻木地、不可置信地呆呆蹲守在成为一片废墟的家门口。

金翎是从车里跳下来的,由于着急,脚下不慎踩到一块碎裂的土砖,眼见就要往前仆倒,幸好朝天铮就在旁边,眼疾手快伸手搀了他一把。

金翎几乎有些迈不动脚,朝天铮伸来的手就像根救命稻草,他的两只手下意识攥紧了朝天铮的手臂,四处张望过后,咽了咽口水道:“一直往前走,找到荷花路的路牌再左转。”

朝天铮被他抓得有些疼痛,按往常,早一把将人甩开了,可是这回他没有任何言语,反手拉住了金翎的手臂,慢慢地拉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街道深处走去。

长久以来,他和金翎针锋相对,但在父亲生死未卜的这个关头,他们都几乎遗忘了这份仇视,默契地成为了一对盟友。

城南,朝天铮实则并不熟悉,他选择了信任金翎。他牵着金翎,像一支孤舟,从血红的残阳中逆流而上。

这个街区广而阔,民居杂乱,尤其他们走的这条街道,无比狭长,一路上见到的灰扑扑的市民不少,可没瞧见任何一个士兵和警察。

越往深处走,金翎攥他手的力气越小。尽管金翎死死撑着,可朝天铮心里知道,这片废墟太难走了,金翎已经走不动了。

顿了顿,他松开金翎的手,想也没想,旋即在金翎身前蹲了下来。

望着朝天铮宽阔却还有些单薄的肩膀,金翎一时有些哑然。他从来没走过这么崎岖的道路,不必脱下鞋袜检查,他都知道自己的脚心肯定已经起了好几个水泡。

一路走来,怕被丢下,他死死不肯喊疼。朝天铮厌恶他,他知道,一旦他有了一点点的疲态,朝天铮一定会把他留在原地,自己去找朝宜静。

不管是同情还是责任心驱使,既然朝天铮不打算放弃他,金翎也就领他这份情。几乎只犹豫了一眨眼的时间,金翎咬着牙,俯身趴到了朝天铮的肩膀上。

他听见朝天铮的呼吸声重了许多,认为是自己的重量造成了朝天铮的负担,当时心里马上就感到了愧疚,两只手扣在朝天铮的胸前,小声在他耳边快速说:“我有些重,对不住你了。今日多谢你,等找到你爸爸,我发誓再也不朝他告你的状。”

金翎的重量几乎可以忽视,朝天铮并没理会他的讨好,将他往上抛了抛,让彼此都舒服一些,说:“抓紧我。”随即一言不发,背着他快步朝前继续寻找。

走了半刻钟后,他们总算见到了第一个警察,对方正把手枪往腰带里别,预备救助一个被房梁砸到胸膛的年轻女士。

金翎大喜过望,连忙拍打朝天铮的肩膀。

朝天铮的脸上一开始有种近乡情怯的迟疑,怕听到任何一个坏消息,在金翎的催促下才清醒一点,加快脚步,忙迎了上去。

走到跟前,金翎从朝天铮背上滑下来,并拉着朝天铮一起帮助那名小警察一起把女人从房梁下搬出来。

她在房梁下还能“唉哟唉哟”地小声呻吟,被抬出来后,在小警察的怀里浅而慢地喘了几口气,居然两眼涣散去世了。

三个人亲眼目睹这场离奇的救援结局,心情纷纷有些复杂,说遗憾吧,还有些麻木的钝痛。降生在这样一个时代,似乎猝死才是寻常,而老死则是一个奢侈的结局。

小警察最难过,气喘吁吁地从边上扯了一张毯子,抖了抖灰尘,将对方的尸体盖住了。

这时金翎忙报上了朝天铮的身份,小警察一听是顶头上司的儿子莅临,表情像是见到了太子,一瞬间还有些紧张。

金翎并不知道他是因为大人物的到来而惶恐,还以为是朝宜静出了坏事,腿即刻简直有些发软。

朝天铮眼疾手快地搀住了他,没叫金翎真的跌下去,他的神色是种一贯的冷淡,仔细看,故作镇定的瞳孔却有些颤抖。

小警察没瞧见他们两个摇摇欲坠的神情,爽朗地笑了笑,说:“朝署长在指挥灭火,我带你们过去。”

像是从水里被捞了起来,金翎听到身旁的朝天铮几乎和自己同时舒了口气。

两人在帐篷临时充当的指挥所见到朝宜静,当时朝宜静正单手叉腰拨动电话机,看样子是预备向市政拨打电话要求支援。

金翎几乎是立刻甩开朝天铮的手臂,奔赴向了朝宜静的方向。

手臂上那股温热的重量突然消失,朝天铮静默地站在原地,目送那个总是嬉笑怒骂的漂亮男人乳燕投林似的跑向他的父亲,他父亲先是一愣,随即搁下电话听筒,惊讶却迅速地接住了金翎。

他的父亲,哄心肝宝贝似的搂着另一个男人,这场面多么怪异,可盯着金翎哭得通红的面孔,朝天铮的心里居然有些隐约的触动。

从见到金翎第一面起,他便笃定认为金翎是道祸水,他恨这样玩世不恭的一个男人要来搅乱他原本平静的家庭,玩弄他父亲的感情,可原来他想错了,似乎这个没心没肺的男人也并非完全薄情。

朝宜静胸膛的衣襟几乎全被金翎的泪淌湿了,搂着金翎急急地哄:“快别哭了,我的心肝,这大热的天,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炸死了!我看你完全是没事找事,这么危险的地方偏偏要往里钻!”金翎抓着他死死不放手,眼睛瞪大了,是个怒火中烧的模样。

朝宜静非但不惧怕,反而笑呵呵道:“这不是好好的么。”

金翎抽泣道:“谁要你拼命去当什么厅长市长了,现在就跟我回去。”

朝宜静用大拇指给他揩眼泪,皱眉说:“胡闹,男人在外面的事业也是你能插嘴的。”

说完转头大声斥骂朝天铮:“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整条街都被炸飞了,你还敢带着人往这边来。”

朝天铮的神态已经恢复了镇定,面无表情地说:“他担心你。”停顿片刻,说:“我也是。”

朝宜静神情突然柔和了下来,露出一种慈父的面色,笑骂了句:“瞎操心。”

留两人略作休息片刻,朝宜静把沾了灰尘的警帽磕了磕桌沿,清理干净后随即戴在头顶,对朝天铮摆了摆手说:“天黑路就难走了,你们两个赶紧回家去。”

金翎放下水杯,忙问:“你不走?”

朝宜静笑了,朝外头努努嘴,说:“我一走,这里全得乱。”

金翎不甘心,说:“那我的法餐,我的电影。”

朝宜静仍是笑,摸了把他汗湿的鬓角,轻声说:“来日给你补回来。”说完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胸前的口袋里掏了个丝绒盒子出来,“表链给你取回来了,别不高兴了。”

金翎接过盒子打开一看,破涕为笑了。

朝宜静自觉是无法再次对他做出拒绝的,趁他低头检查表链的时机,对儿子使了个眼色。

朝天铮意会,缓缓起身。

那块他盼望已久的表终于变成一个完整的礼物,金翎高兴归高兴,朝宜静不肯跟他回家,他还是不大乐意。合上盒子,他抬起头,张了张嘴,想要再次进行争取。

朝天铮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柔和却不容拒绝地将他从藤椅上强硬地拉了起来,并且低头注视他,说:“看到爸爸没事你也该放心了,我们在这里会害爸爸分心。”

金翎对着朝宜静能够撒泼打滚,可在朝天铮面前却总想保持一种长辈的威严,于是他到底还是跟着朝天铮不情不愿地离开了指挥所。

朝宜静倚在指挥所帐篷的门边,眯着眼目送他们在几名警卫员的护送下走远,当两人的背影小得几乎看不太到,他笑着摇了摇头,转头回了屋内。

是日夜晚,城南再次发生罢工示威者针对当局的袭击事件,三十斤的自制土炮产生的硝烟在黑袤的夜空腾起一朵巨大血色蘑菇云。

华人警署署长朝宜静,连同七名警员在内,同时罹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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