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冬天。
廖今雪给车窗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冬日早晨的冷空气携着一股岑寂淌进车里。车载广播甜美的女声播报今日的降温情况,通知市民冷空气强袭。廖今雪穿了一件略显单薄的深灰色毛衣,半高领,为了方便开车将袖子卷到肘弯,扶着方向盘静静侧望着车外后视镜。
上面倒映出他半张面庞,微敛着眉,没有多余的表情,与冷淡而灰蒙蒙的天气浑然一体。
酒店外迎亲的亲朋好友陆陆续续站成两排,喜气洋溢的话语声从街对面飘进车里。他撑在方向盘上的手腕动了,指尖夹着的香烟燃到底,被烫了一下,不小心抖落的烟灰掉在黑色裤子上。
廖今雪蹙了一下眉,拿纸巾拂去。副驾驶座被冷落的手机震动起来,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起,屏幕的冷光倏然印入眼底。
永远的七班。
:[恭喜发财,大吉大利]老同学大喜的日子就别潜水了,领了红包的都出来说两句祝福。@全体成员
:王哥财大气粗啊。
:什么大喜的日子?我没看见消息。
:请帖昨晚就发在群里了,没看见的可以往上划划,虽然没能去现场,但还是祝老同学新婚快乐,百年好合。@许戚
: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
廖今雪扯了一下唇角,暗下去的屏幕聚成一个黑点融入深不见底的眼底,带着灼烧般的刺痛。
今天是许戚的婚礼。
黄道吉日,宜嫁娶。他出门前看过今天的日历,约莫是这对新人挑挑拣拣许久才定下的日期。
后视镜中,挂着鲜花与囍字的婚车拍成队列,远远潇洒驶向对面的酒店,锣鼓喧天。现在城市里的婚礼已经不允许放鞭炮,浓烟污染环境,几年前都改成了烟花。白日里的烟火比起夜晚终究逊色几分,仅虚晃一下就消散在了晴空当中,依旧大片的烟雾褪散不去。许戚穿着一身专门为婚礼而买的新西装从借来的婚车里走下来,不是什么高档的牌子,显得他有点畏手畏脚的笨拙。那副厚重的,几乎要把鼻梁压垮的黑框眼镜还牢牢地固定在脸上,不知道是喜悦还是过度紧张,只知道向两边亲友傻笑。
与过去相比,毫无变化。
廖今雪坐在车里,看着一行人忙忙碌碌,簇拥着今天的主角走进酒店。这场略显荒诞的喜剧暂时落下帷幕。群里的消息还在持续不断地滚动,他低头点开输入框,附上了一句很快淹没在茫茫消息里的‘恭喜’。
“里边请里边请,婚礼就快开始了,都先入座……”
大堂门口的宾客来来往往,在一片嘈杂声里涌进婚礼当中。廖今雪皮鞋踩在一地红色碎屑和彩带在人群散去后缓缓走进去,舞台周围已经亮起灯光,大屏幕放起几乎每一个婚礼都逃不过的vcr,反复播放新娘与新郎的照片。
在门口迎宾的青年好心提醒:“您是来参加婚礼的吗?能不能出示一下请帖?”
廖今雪淡淡地说:“我弄丢了。”
这句更像是来砸场子的话从眼前的男人口中说出来附带了一层道不明的说服力,青年有点不清楚他想要干什么,却莫名不敢吱声。廖今雪想起什么一般,伸手从口袋掏出来一个红包,稍顿了下。
“礼金放在这里吗?”
“欸…对,放箱子里就行,”青年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以至于愣了一会儿,“我给您登记一下数额,怎么称呼?”
安静了好一阵,举着笔的青年不得不抬起头,发现廖今雪正看向婚礼内庭,vcr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播放,新郎在众人的呼声里站到台上,被司仪调侃用作活热气氛的工具。那个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男人就和每一个曾站在这个位置的男方一样,举着话筒手足无措地回以缓解尴尬的笑容。
“先生?”
廖今雪垂下眼,视线回移,“我姓廖。”
“行,廖先生……您是新郎那边的还是新娘那边的?”
“新郎。”
廖今雪把红包放进了箱子里,松手的一瞬间很快,青年鬼使神差地瞥了一眼,红包外的图案似乎不同于其他传统款式,什么灰色的东西一闪而过。没有看清。
“您可以进去了。”青年说。
廖今雪却没有动,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这道声音。灯光聚拢,新娘从侧门挽着父亲的手徐徐上台,是个漂亮的女人,同时带着一股精明气场,拿起话筒三言两语就完全掌控住了婚礼的节奏。许戚站在她旁边,变得更像一个不容易被注意到的背景板。
从来都那么的不起眼,即便在人生最重要的日子也博得不了零星几道可怜的关注。
可为什么他还会在看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抛下所有事情从隔壁市驱车前来,在冷空气强袭的早晨,就为了站在门口确保这个不知道自己犯下什么过错的倒霉男人,已经过上了所谓正常的生活?
为什么就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接受生活赠予的好?为什么依旧沉浸在过去走不出来的人,仿佛只有他一个?
指甲将掌心的疤扣出一丝钝痛。
青年几次想要提醒廖今雪婚礼已经进行到一半,但始终没能开口,直到台上的新人在司仪的祝福下亲吻彼此,石雕一般的男人终于动了,不是进去,而是转身离开。
青年下意识想要叫住他,酒席还没有开始。然而似乎只是一个眨眼,视线里便再也没有廖今雪灰色的背影,消失在冬日的街道,好像从未来过。
雷鸣的掌声伴随音乐从里面传来。
青年不禁摇了摇头。
奇怪的男人。
……
许戚累极了,没有人告诉过他,结婚原来是一件这样心力交瘁的事情。
回到家里,他嘴角两边的肌肉几乎快要僵硬,一天下来朝人笑了太多时间。终于能脱下磨脚的皮鞋,换掉不合身的西装,就好像在众人面前表演了一出戏,现在演出落幕,他也能做回自己。
走过书房看见亮着的灯,许戚走进去,轻轻捏了捏梁悦的肩膀,“还不睡吗?”
梁悦没有抬头,“你先睡,我对一下今天的礼金。”
“好。”许戚说。
梁悦习惯熬夜,哪怕刚经历了一场高强度的婚礼,也不忘将这些礼金和人名一个一个对上,好还清将来的人情。母亲那边哪个姨妈给了一千八,父亲那边哪个舅舅包了两千……都要算明白。桌上全是散开的红包与红彤彤的钞票,叠在一起,好不富贵。
许戚去洗澡,隔壁卧室传来哗哗水声,衬得夜晚很安静。
红包被一个个拆开再放在一旁,数完里面的钱,梁悦摸出下一个,拆开时顿了一下,视线被红包外壳贴着一张旧得泛黄的贴纸吸引,灰色的卡通小鸟,封口没有署名。
她没有在意,想来是这家的小孩趁大人不注意做的恶作剧,还是后者叫人犯难。于是在上面做了个标记,等记录好剩余所有金额,才回头去慢慢寻找名单里漏掉的人。
廖……
梁悦皱眉,不知道那个负责看管礼金箱子的亲戚是怎么管的,没有把人名记下来,她早就和妈说过不要找年轻人做事情。
还好金额不高,只有七百元。
“很晚了,先睡吧,没有对完明天再弄。”
洗完澡的许戚终究没能在新婚的第一晚上自己先睡,敲了敲书房的门,梁悦揉着酸软的脖子关掉台灯,走过去说:“都对好了,只是有一个人忘记署名,应该是你那边的亲戚。”
许戚关上门给梁悦按了按肩,“明天让我妈看一下,亲戚是她请的,她知道都有谁。”
“嗯,”梁悦不再纠结,“是该睡了,折腾一天真够累的。”
“你白天多睡一会,明天晚上的酒席不会像今天这么累了。”
声音渐渐熄了下去。
万家灯火都被黑暗吹灭,窗外冷清的月光隔着玻璃虚洒在墙面上的日历,没有来得及撕去即将过去的这一页,白底红字,清清楚楚竖印两行——宜嫁娶,忌出行。
隔日,婚礼照常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