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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番外一:记在林先生心里的日记

池先生说他爱你 正弦倒数 15466 2024-06-02 22:22:07

2012年12月17日 星期二 晴

老妈第无数次劝我戒烟和增重。

增重不难,我现在胃口已经好了很多,起码不会像从前那样刚吃就吐,浪费粮食。戒烟太难,我会头痛,头痛时在吃药和吸烟里选一个,我还是比较愿意选吸烟。

吃药就代表我是个病人了,病人总会让身边的人操心。

我不大希望身边的人为我忧心忡忡,就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能再正常一点。

老妈说年底她想为我安排个相亲,对方据说特别靠谱,问我愿不愿意见见,不愿意也没关系。

她问这话的时候特别小心翼翼,我听着心里挺难受。那时我正跟林璐一玩黄金矿工,为表诚意,我停下动作,正儿八经笑了一个,满口答应。

“挺出名一个人,人品没得说,不然我也不能答应——你肯定猜不着是谁。”见我答应,老妈瞬间情绪高涨。

——池修哲。

这名字非常耳熟,我仿佛陪林璐一看过不少他的电影。

“谁?他?我哥和他相亲?!”我还没讲话,林璐一就要从靠椅上蹦起来。

“林彧初!林彧初!你这么帅,你一定要娶他回家!”林璐一抓着我的胳膊晃个不停。

我被林璐一这个劲头吓到,被晃到眼睛都要冒金星,只好点头如捣蒜。

这个名字,大概就是从这时起,正式地、不讲理地闯入了我的生命里。

2013年1月1日 星期二 多云

我结婚了。

回家的时候连戒指都戴在手上了——戴在无名指上,可是我今天明明只是来相个亲。

像老妈说的那样,池先生是个非常靠谱的人。

我跟他说这一切太突然了,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把我已经结婚的消息告诉我爸妈,他就送我回家,亲自向他们解释了这件事。

我妈惊呆了,想来她是知道池先生高效的,只是没料到高效成这样。

我爸兴许是很见过一些大风大浪吧,只拉着池先生一起喝茶。

数林璐一最没良心,搬个马扎,睁着一双星星眼坐在池先生旁边,一张嘴吧啦吧啦没完没了地爆我的童年黑料,险些亲手断送我们十三年的兄妹情谊。

我又不好在池先生面前胖揍她,只能在一旁干笑着听她讲,起初还只是她在讲,后来我妈过了震惊的时候,兴致来了,也跟着讲,一屋子都扬着笑声。

那确实是些十分弱智的过往,如果主角不是我,我肯定也要跟着笑,此时也只好羞窘地在一旁抬起手遮脸,不敢看池先生用怎样的目光打量我了。

他说不准想悔婚。

我登时觉得自己像一颗地里的小白菜。

“璐一,你再说下去,你哥该离家出走了。”

池先生这一声,于我而言宛若天籁。

他摸了摸林璐一这个混世魔王的脑袋,她就不再闹了,还偷偷冲我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我觉得这个人真厉害。

他在麻辣烫店里安慰我时,也是这样,用手一下一下顺着我后脑勺的头发,我就真的没有那么想哭了。

天色不早,池先生待了没多久就要离开。这个房子里仿佛许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林璐一舍不得他,他就弯下腰承诺道:“我会常来,你和哥哥也可以随时来找我。”

他说这话时,眼睛忽然转向我,看过来时,是盈满的笑意,我不知为何紧张起来,嘴里唔唔嗯嗯地应着。

我将池先生送到楼下,我照旧叫他“池先生”。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十指紧扣的那种握法。

他说:“叫我修哲。”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牵我的手。

第一次,是他将我从人群中救出来。

许多年后我仍然记得,这一晚没有月亮,晚风吹到脖领子里很冷,但他的手很暖和,他有个好听的名字,他让我叫,我就大大方方叫了。

我说:“修哲。”

他却在听过后忽然别开脸不看我,只是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风从西边吹过来,正朝着他来,他个子又高,替我挡了许多。

我无端觉得今晚的自己没用得过了头,松了他的手,将脖领子收紧了些,牙根哆嗦了下还是迈开步子往他右边走。

修哲问:“怎么了?”

我胡讲一通:“也不只你会看百度百科嘛,我也看过你的,你夜盲,走东边亮一些。”

不知道他信了没有,只是边道谢边冲我点了点头。

真是的,这人怎么长这么高这么壮啊?我站不站西边好像都没影响似的。

我挺不甘心,就悄默声踮着脚走了一路,但愿他没发现我在他旁边忽高忽低。

今年的元旦真的好冷啊。

回家之后,我感冒了。

我决定下次送他的时候多穿几件衣服。

2013年1月27日 星期日 晴

我们同居一个礼拜了,今天也是我戒烟的第七天。

我连偷偷抽也不敢,因为修哲的鼻子很灵敏,像某种动物,他连我哪天突然换了须后水都能闻出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戒掉,可能是修哲皱起眉头的时候看起来太凶。

我们同居前有一次约会——应该也不算约会,修哲主动接替我妈的工作,陪我去医院开处方,取安定片。

我这么大个人,实在犯不着派专人陪着,大概他们总觉得医院这个地方,一个人去太孤单了,所以一定要和我一起。

我不擅长处理这些,也不擅长解释,所以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我怕修哲不方便,就让他在医院外面等一等我,我说我自己可以的,修哲执意带着口罩跟我一起进了医院。我们在角落里等候着,那时候诊厅内有人吸烟,离我们不远,二手烟慢悠悠飘过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修哲把我的脸按在了他的胸膛上,吩咐了他的助理去劝说那个人到吸烟区吸烟。

我鼻间全是他身上暖洋洋的味道,暖洋洋,就是会让人的脸热起来。

他跟助理交代时有点凶,我悄悄露出一只眼睛看他,他皱着眉头,非常凶。

是我之前没有见过的表情,我觉得修哲很生气很生气。

修哲是害怕我被烟味呛到吗?可是我自己也吸烟呀。

我十分庆幸自己在和他相处的这段时间里,没有暴露自己吸烟这个坏习惯。

搬去他家的前一天晚上,我把房间里剩下的几条烟全给了我爸,让他送人,我装了桃哈多小熊饼干和草莓奶糖走。

修哲接我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吻我,嘴对嘴的那种。

为了压住吸烟的欲望,我吃了一路的草莓奶糖。我有点后悔,我想我那天在超市应该买薄荷味的,这样看起来不至于太幼稚。

修哲说既然同居了,总要有点仪式感,到家后的第一个吻就是这样的存在。

我们已经领结婚证了,他这样说,我也觉得没什么,只是我不知道第一个吻就要亲嘴,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我忘了告诉修哲,那是我的初吻。

我不喜欢充满草莓牛奶味的吻,但无论如何都好过烟草味。

我不想看修哲皱眉头,有点吓人。

就这样,我吃了一个礼拜的小熊饼干和草莓奶糖,我觉得可能我烟还没戒掉,就要开始长蛀牙了。

今天修哲会晚点回家,我要一个人去楼下小超市买东西。

想抽烟,想抽烟,想抽烟。

舌头一次次毫无意义地舔舐上颚,心口痒,喉咙痒,手指尖痒,头痛。

我站在收银台前,拿牙尖咬了咬舌头,才回过意识,把想要指向烟盒子的手收回来,随手从桌面的小货架上另取了个小盒子充数——我记得那里摆的是薄荷切片糖果。

“帅哥?帅哥?”收银员大概在叫我回神。

而我看着眼前小盒子上的“超薄”、“凸点”字样,脑子嗡嗡的响。

我到底要不要放回去……?

后面的人越排越多了,放回去才更引人注目吧。

这样想着,我硬着头皮把那盒烫手山芋买了回去。

因为修哲和我不住一间,我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那盒安全套藏进我房间的床头柜里,那紧张感完全不亚于我小时候背着老妈买游戏卡。

还好,修哲和老妈在小聪明上都赢不了我,他根本没有发现我买的那盒安全套。

夜里,躺在床上,我才有机会细细琢磨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

我是傻的吗?为什么不在回家的路上就把它扔掉?

2013年2月28日 星期四 多云转阵雨

我大概是戒烟成功了。

修哲现在每天要亲我两次以上,除过固定的早安晚安吻,其他时候,随便什么也都能成为亲吻的理由。

“邻居家的猫下崽了,”修哲说,“我亲你一下吧。”

我想我的逻辑思维越来越差,也不是没有原因的,虽然本来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亲吻频率直线上升,我得随时备战,避着自己满口草莓牛奶味,更别说烟味了。

故而每每想抽烟时,又硬生生忍下去。

结婚将近三个月,我不光增了重,还戒了烟,外加给家里带回了一个帅哥。

我妈觉得这个婚结得超值,说过一阵想来我们这边看看我。

2013年3月14日 星期四 多云转阵雨

修哲昨晚跟我说想带我出去玩,去青锣山。

我知道他是想弥补昨天没为我过成生日的遗憾,我答应他了。

可我没用,还没到山顶就开始哭。

我忍不住,周围太吵了。

太吵了——车尾被狠狠撞击的声音,刹车的声音,异国语言的叫骂声,拳头和脚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刀尖刺伤手掌的声音,左岩落下悬崖呼救的声音。

为什么要在我耳边吵个不停?

为什么修哲还不停下车?再不停下来,后面的人会再撞上来。

——不是的,不是修哲,现在是2013年。

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弄错了。

为了证明这天确实不是2011年6月3日,为了让自己清醒一些,我慢慢地、尽量有条理地和修哲讲了这个故事。

我应该是有私心的,我不想他怪我,不想他讨厌我。

这样答应了他来,又无理取闹让他回去,任谁都会觉得麻烦吧。

故事讲完了,我好累,又睡着了。

我的梦里反反复复都是左岩哥落下山崖的情形,我仿佛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我伸一伸手,他就不会因我而死了。那样的画面也许重播了一万次,我伸了一万次手,一次也没能拉住他。

直到我醒来时,口中还在叫他的名字,我希望我叫得大声一些,他就能在那一刻反应过来,他就能拉住我,或许他能活下来,他一定能活下来。

我睁开眼,眼前的人是修哲,现在是2013年。

无论我叫再大声也没有用,我救不了任何人,任何人也不会得救,我有罪。

我的噩梦或许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而此刻,我叫了别的男人的名字,我做了这么蠢的事,我害怕修哲要丢了我,像他把我捡回家那样轻易。

我总在害怕,却害怕得毫无理由。

他只是抱我下了车,外面下着大雨,他把风衣脱给我,紧紧裹住我,他没有要丢了我。

我们没有伞,修哲把我护在怀里,还替我拉好了风衣帽子。

我们冲进雨地里,他把我抱得好紧,可是他在淋雨。

对不起,对不起。

我想开口这样说的,可是我的眼泪一直掉,我知道我一旦张开嘴就会发出惨兮兮的呜声,仿佛遭了天大的罪——可一切明明不是这样的,是修哲在淋雨、在受苦。

我不能张嘴,我已经够狼狈了,我不想自己在他心中的面目变得更难看。

修哲停下来了,他将我转过去了,让我面对他。

为什么雨下得这么大,这个人还是能发现我在哭?

“怎么了呢?刚刚不还好好的吗?”他这样问我。

没有生气,没有抱怨,没有责怪,只是很轻很耐心的询问。

修哲的头发完全被雨淋湿了,整个人仿佛都湿透了。

我不光自己狼狈,还要害别人一起狼狈。

——修哲,修哲。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将这句话说出口了,眼泪却还是止不住,我怕他听不清我的道歉,扯着嗓子也要喊给他听。

我想他听清楚一些,我希望他不要怪我,我们还是能一起开开心心地生活,因为我不想一个人,我不想头痛、吸烟、失眠、吃安定片。

一个人的世界太冷了,还很痛,而我是个怕痛的胆小鬼。

修哲穿过雨幕,他弯下腰,鼻尖上还带着雨水,低头碰了碰我的鼻尖。

他用很严肃很凶的话告诉我:

“林彧初,不准哭,不准跟我道歉,我不听。更不准边哭边跟我道歉。”

“如果你下次还要这么做,我会不理你,不洗碗,不拖地,让你一个人干完所有家务活。”

“在我的标准里,你永远不会犯错,所以不要道歉。我不听你讲废话,我也不要看你伤心。”

很凶很凶,很凶很凶。

每一个字都说得很用力,比老妈说过的任何一句狠话都更有震慑力。

我不敢不听,他所说的每一个后果都让我感到害怕。

他说,在他的标准里,我永远不会犯错。

那一刻,他站在那里,弯下腰注视我,背后是铺天盖地的倾盆大雨,帅呆了。

我忍不住想,两年前,如果死掉的是我就好了,转生之后,赶得上就这辈子,赶不上就下辈子,我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狼狈不堪,我能昂首挺胸、光鲜亮丽地再找上他。

我不会忘记的——池修哲,他的名字很好听,是池修哲。

2013年3月30日 星期六 晴

我手脚比较笨,在家里粗活勉强能做一些,细活落到我手上一准要遭殃。我们两个人在家时,修哲不习惯找家政,很多事都自己动手。

都是在一个家里生活,让他分担这么多,我有些过意不去,总想为他做点什么。我问他时,他说喜欢看我变魔术。我怕自己荒废太久,在他眼前表演近景魔术会穿帮,这几日就天天趁他出去工作时在家练些有意思的,等他回来表演给他看。

魔术也许未必能让我感到快乐了,但我还是希望修哲能因此开心一些。我能为他多做哪怕一丁点也是好的,这代表我不是个全无用处的人。

我每天都在家里练习,除了吃饭,就是练习。

练习是很枯燥的过程,没有惊喜,没有期待,没有尖叫,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是道具,是手法,是技巧。

我觉得自己把什么弄丢了,一时半会找不回来,我也不是很想找。

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我觉得修哲也不会喜欢,我有一身抖不落的灰尘,像个脏兮兮的小丑。

这样的我还能变出让人欣喜的魔术吗?

我不知道。

但是修哲喜欢,我愿意试一试。

我没有多少朋友,或者说我没有多少能在这时候寻找的朋友,我也没有工作,修哲经常腾出时间陪我,可我知道他工作很忙,就总为自己找一堆事情来做,让他能放心一些。

看书、追剧、打游戏。

我这样和他说,但我很少真的这样去做。我对这些提不起兴致,就去看修哲的作品。

看他演过的电影,其中不少我都和林璐一看过,再看一遍还是不会觉得腻。

还有他的见面会视频,有一场我看过七八次,看他在聚光灯下弹钢琴。

四周是一片漆黑,只有他在舞台中央发着光,闭着眼睛,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舞。

身姿挺拔、五官俊逸,神情是谦和含蓄,扬一扬下巴又是道不尽的自信。

修哲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我忍不住将视线从屏幕移到自己身上——T恤、短裤、拖鞋,和一个几近颓败的灵魂。

我想起自己先前出于自己也道不明的原因,没有和修哲同床做那种事,还表示不介意他在这方面另找其他人时,修哲气得一脚踹翻了椅子。

我自己也对自己犯恶心了。

他愿意和我这样相处已经很宽容,我不该再将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自以为是地强加给他。修哲帮了我许多,我不能惹他生气,我应该知足。

我在空白的日子里思索了无数次,思索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想来想去,大概是怕自己不够好,也许哪天修哲发现了我这么多不好,我就不属于这个家了。

2013年4月3日 星期三 晴

老妈真的来看我们了,所以今晚我和修哲睡一间房。

我洗了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拿着手机漫无目的地看时事新闻。修哲在一旁的摇椅上看剧本,还说如果我想睡了就跟他说,他就关了大灯开台灯。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开口便道:“我不太困,你忙你的。”

修哲用手支着脑袋笑:“你在等我吗?”

他平常不这么揶揄人的,而我完全不擅长对答:“不、不是的……不对,应该是吧,我的意思就是不用管我,我也不知道……”

修哲听我讲话,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大概是看我真的讲不下去了,才转口问:“最近睡得怎么样?”

我答他:“挺好的,有时候不吃安定片也能在十点半、十一点睡着。”

他说:“那药能停就停,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毕竟有依赖性。”

我认真听他讲话,点点头。

修哲从摇椅上站了起来,放下剧本,看样子是要去关灯。

他说:“林先生,帮我按一下夜灯。”

待我按亮夜灯,他才把壁顶的灯关了。

他上床时,走的也是有夜灯那一边,我往另一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我忘了给你多拿床被子了。”修哲进被窝的动作突然顿住。

我摇摇头:“盖一床就行了。”

修哲这才躺上了床,我能感觉到旁边的床垫微微下陷,仔细听,似乎还能听到修哲的呼吸声。长大之后,我很少和人同床睡,故而这种体验对我来说也算新鲜。

我们中间隔了些距离,很安静,我恍惚听到心跳声,也不知道是谁的。

睡不着,余光瞟到小夜灯柔和的光,我猜修哲也没有睡,就好奇地开口问:“你会怕黑吗?”

修哲耐心地回答我:“如果周围环境太昏暗,我的眼睛就会看不到,这个世界就好像都变成黑色了,人对未知的事物总会本能地恐惧,黑暗里我也许会不安,但不会有太过激的反应,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害怕。”

“那闭上眼睛呢?闭上眼睛世界也会黑漆漆的。”

“所以我会让自己每天累一些,这样闭上眼很快就能催促自己睡着。”

我听修哲陈述着这一切,心尖上像被淋了柠檬汁,涩得我脑袋都晕晕乎乎。

在被子里,我伸手拍了拍我们中间的位置,我说:“手伸过来。”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修哲夸奖过我那个幼稚的魔术,那时他问我他也是孩子吗,我答了“有童心,就永远都是孩子”。

修哲一直这样喜欢我的魔术,他一定有颗童心。

修哲将手伸过来了,我伸出小指,慢悠悠勾住了他的。

“闭上眼睛,”我小声对他说,“池先生,我们马上要开始梦境一夜游了。”

“哐当哐当。”

“火车正驶入隧道,隧道有一点长,你多点耐心。”

“多等一等,等到车厢穿过隧道的一瞬间,会有和煦暖阳、莺飞草长。”

“你不要怕,不要不安。”

“黑暗里说不准也藏着宝藏,”我更用力地勾紧他的小指,我说,“你拉好我,我带着你,走不丢的。”

我听见修哲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他呼吸很沉,两根小指恍惚像长在一起的藤,彼此缠绕着。

换了别人,此时的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可笑的话。

但我知道,我这样说给修哲听,他是不会笑我的;就好像魔术表演,只有愿意相信的人,才能领略到它真正的魅力。

我很懦弱,只有确认修哲相信我,我才有勇气相信自己。

这晚我们都睡得很好,直到起床,我才想起来自己睡前忘了吃安定片。

2014年8月21日 星期四 多云转晴

揪着夏天的尾巴,我和修哲把魔术表演秀的日期定在了今天。

时隔三年,我再次站上了舞台。

我也曾想过,我总有一天会再站上来的,却未料到这天来得这么快,思来想去,应该是修哲改变了一切的运行轨迹。

一年多来,他帮我改掉了许多坏毛病,帮我找回我险些丢掉的东西。他没有催促我走,只是引着我,跟着我的步调向前,慢慢悠悠,慢慢悠悠,也走到了今天。

我的药已经完全停掉了。某一晚修哲发现了我夜里会做噩梦,在那之后,我们一直睡在一起。他说被魇住时,有人叫醒会比较好。

渐渐地,那些残忍的梦也越来越少。

我开始一点点回忆,曾经的我和我的魔术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忆起观众席上久不断绝的掌声和一双双闪着光芒的眼睛,忆起表演者与观看者从彼此身上获得的巨大满足感。

光彩下不能琢磨的神秘,变成吸引人们不断向前的内驱力。对这个世界失去好奇的成年人,也会在一瞬间相信下一刻会生发出无数可能性。

不可知才是最迷人的地方。

历尽千帆被磨掉的棱角,久经沧桑沉淀下的老练,都抵不上始终坚信人生中的“不可思议”。

因为不知前路通往何方,旅程才会让人充满期待。

魔术就是让大人变成孩子的游戏。

而自卑、退缩、恐惧,都不应属于一个造梦者。带着这样的情绪,是没办法为旁人编织美梦的,所以我不敢再为大家变魔术,我怕我会搞砸一切。

原本我已经成为这么糟糕的大人了,修哲还是会叫我“小朋友”。

小朋友,小朋友。

他常常这么叫我,我很信他的话,恍惚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失去为大家带来快乐的资格。

于是我渐渐开始重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不断矫正自己的想法。当我的生活真的开始走向正轨时,我才惊觉修哲是怎样厉害的人。

原来并不只是斥责怒骂才能让人幡然醒悟,宽宏与包容同样可以。这是他教会我的,他还身体力行教会了我许多,我太清楚自己在这方面的笨拙,我认同并感激他为我带来的一切。

就是这样一个勇敢又优秀的人,在我不敢迈步走向台前时,替我整理外套,告诉我:“你行的,林彧初无所不能。”

他说:“我会一直看着你,为你加油。”

修哲相信我,从来都是。我为什么还要停在原地顾影自怜?

所以我迈开步子了,我向前走,每一步都几不可见地哆嗦,可我的心从未如此坚定。

修哲说,他会一直看着我,我不可以让他失望。

一段和从前每一次表演都差不多的开场白,我断断续续说了将近五分钟,周围陆陆续续有人为我鼓掌,我却反而更怯懦几分。

修哲坐在观众席的第一排,我甚至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眼睛,我看着他,我隐约觉得自己不是在求助,我在求救。

磕巴一次,磕巴两次,磕巴三次,我傻站在原地,说不出一句完整像样的话,我想逃了。

可是修哲看着我,他在看我,他的眼睛紧紧锁住我。

我不能走,我努力这么久,我希望他能为我骄傲。

可我只是沉默地一动不动。

忽然,坐在观众席上的修哲环顾起四周,他上身前倾,将口罩向下扯了扯。

他无声冲我道:“加油。”

紧接着,我看到他的嘴唇上下碰了一下,又张开,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口型。

他在叫我。

“小朋友。”

仿佛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池修哲为这三个字赋予了无限力量。

我真的做到了。

我的魔法在三年后又奏效了——我看到了数不清的笑脸,他们被我的魔术所感染,而我很清楚我的力量从何而来。

于我而言,池修哲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人,我过往所有的能力在他面前都会变成小把戏。可他却仍然愿意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我,让我重新相信自己的可能性。

我一心想将困顿麻木的旁人由大人变成孩子,却在自己困顿麻木时束手无策。

池修哲太酷了,他是我战无不胜的英雄,他救了我。

2014年10月8日 星期三 晴

修哲喝多了,我去包间里接他时,他身边还坐着两个漂亮的女孩子,穿得都很清凉。

我别开眼睛不去看她们,我对女人的胸脯和大腿没有感觉,我以为自己这样做是出于礼貌,但其实胃里已经翻滚得不成样子。呕吐感已经到达嗓子眼,我深吸一口气要压回去,闻到了一股要将人熏晕过去的香水味,更难受了。

天知道我用了多大的自控力才避免自己像个泼妇一样上前撵走那两位狐狸精女士,我一遍遍告诉自己古装剧里的皇后永远都是处事不惊的,我得有点母仪天下的样子。

端着点儿。

我是这么想的,但内心所想似乎和实际动作有一些意料之外的出入——我挺庆幸这几天在修哲的督促下,我有好好锻炼身体,遂一手一个拎小鸡似的把两位狐狸精女士从修哲身上拎起来了。

今晚约修哲喝酒的是他表叔。他表叔的事儿我多少听修哲说过一些,之前那男人就约过修哲许多次,想将他的儿子塞进修哲公司,修哲应了之后,又要修哲给他儿子点好资源。但按修哲的话来说,他表叔的儿子既没天赋又懒,给了好资源也是白瞎,又不好扯开亲戚面子,只得一直搪塞着。这次算是被磨得没办法了,才应了见一面。

笨修哲,笨修哲,喝不来酒不会推掉吗?去喝杯牛奶喝杯茶也能聊天呀,干什么非得喝酒?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别人那吃亏——

“离我远点儿、远点儿。”修哲闭着眼睛,人也看不到,就伸手推我,嘴里小声嘟囔个不停。

他也只有在喝多了的时候会撒泼,我没办法,就站着扶住他肩膀,怕他一不留神躺倒在沙发上。

“表叔。”我还是回转过头叫了那人一声。

那男人眼神乱飞,也不直视我。

我心里有窜天的火也不好向他家人发,只得一字一顿把我想说的讲给他听。

“能帮的修哲都愿意帮,这中间你们要协商什么,可以好好协商——只是修哲不太会喝酒,这事儿家里人都知道,您下次别把他灌成这样了,人迷迷糊糊的也谈不成事情。”

兴许自知理亏,他局促地坐在对面沙发上,满口答应。

我心里仍然憋气,却只想带着修哲赶快离开这里,再晚一步,我大概就要被狐狸精女士的香水味熏得翻白眼了。

我要带修哲起来,像抓大猫咪那样用手卡住他的胳肢窝,劲儿没使对,他一头撞进我小腹上。不知怎的,刚想推开我的那只手就停住了,还环着我的腰。

原来修哲并非不能睁开眼睛的,他埋在我肚子上,又仰起头,努力撩起眼皮看我。

“小初,小初。”他紧紧搂住我,含糊地叫着我,还拿头蹭我的肚子,完全是一副状况之外的样子。

我把这个行为判断为撒娇。

周围表叔、表叔旁边的女士连带那两位狐狸精女士,一共四个人,连声大喘气都没有。

修哲还是抱着我不断蹭脑袋,“小初、小初”叫个没完,尾音还被懒懒地拖长了。

如果不是我真的了解他酒量很差,我可能会以为他是犯了什么错想要求原谅。

小初、小初。

小初、小初。

我觉得他这个叫法比平日里偶尔说的流氓话还让人脸红。

别叫了,别叫了,还这么多人在呢……有什么都等到回家再说呀。

我心里的小人已经羞成了一只鸵鸟,可面上的我却是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地挺直了脊骨,是很穷嘚瑟的样子。

正宫娘娘的地位永远不会被任何小婢女动摇——我是这么想的。

我拉开修哲紧紧搂住我腰杆的手,干脆利落地将他的胳膊扛上了我的肩膀。

表叔问:“要不要让工作人员帮忙?”

我想:什么工作人员?两位狐狸精女士这样的工作人员吗?我才不要。

迷迷糊糊的修哲还算配合,也能慢慢跟着我的动作,我答:“不用了,车就在楼下,我一个人就行了。”

于是留给表叔一个潇洒的背影,临出门时,我还不忘用冷冷的腔调稳固一下自己的身份——不对,这个说法目的性太强,我只是想简单阐述一下修哲的实际情况。

“还有,修哲不喜欢女人。”

包间的门在背后合上,我觉得自己帅呆了。

甩了甩耷拉在额前的刘海,我又拖着人往前迈一步,一瞬间,肩都要沉下去一半。

我小声抱怨:“修哲,你怎么这么重啊?”

最后,我在一个正经服务生的帮助下,把死沉的修哲塞进了副驾驶。

我给了那个服务生一点小费,要他别告诉别人他帮过我,尤其别告诉刚才那个包间里的男人。

修哲酒量实在是差,连我都不如,酒品也一般,像此时,被安全带捆着还要左摇右晃唱唱歌,一直问我“你是不是林彧初呀”。

我说:“是。”

他又问:“你是不是林彧初呀?”

我说:“是。”

他说:“那就好,那就好。”

停一会,他又自己现编一首歌。

“你是不是林彧初,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来来回回就这么一句歌词,他也不大声嚷嚷,就在那小声唱个没停,每一句的调调都不一样。

平心而论——嗯,有点吓人,又很受用。

别人一定没见过这么傻乎乎的池修哲。

能这样闹腾,就说明表叔还是手下留情了,我是真的看过他没喝多少就直接给喝睡过去的,连闹腾的劲儿都没有。

回家时,修哲已经能慢悠悠走了,故而从公寓楼下到家里没费太大工夫。他一进屋,就缠着我吻个不停。

他整个身子都压上来,门板硌得我后背疼,不过我没拦着他。

我觉得修哲怪怪的,说不上哪里怪,他亲得要舌根都要麻了,才慢吞吞从我身上起来,再看我时,我隐约觉得他或许已经有几分清醒了。

他说:“我那会儿头快痛死了,她们就突然过来……我吓一跳,可是眼睛都睁不开。”

“我伸手就挨个拦,她们穿得又少,我还不敢碰到她们,就把手缩到袖子里。”说着,修哲就向我现场演示起来,他果然是公认的好演技,完美再现了当时的场景,连他自己当时的状态都一比一还原。

——两只手缩到袖子里的动作太傻了,修哲应该还没有醒。

可是他跟我解释这个做什么?又不是他的错。

我跟他说:“我没有生你的气啊。”

他又把我一整个抱进怀里,语气里好像有点不高兴:“可是你不能一点儿气也不生。”

我细细想了想这句话深一层的含义,有些云里雾里,我忆起自己刚进包间时的心情——我肯定生气了,却不是气他,这应该也算他说的那种情况吧。

我诚实地说:“对啊,我当时好生气啊!你闭着眼睛都没看到,我一边一个,跟拎东北长粒香一样把她们从你身上拎起来,她们身上香水味好重,我觉得那味儿现在还在我周围飘。”

我话音未落,修哲就开始在玄关脱衣服,上衣脱完了,赤膊后又要脱裤子,我赶紧拦下了。眼瞅要入冬,等会冻着了怎么办。

我来不及捡他扔在地上的衣服,就急忙脱了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

笨修哲,笨修哲——我说的是我拎她们,自己沾了味道,跟你一丝半毫关系都没有呀,你怎么这么笨,这么笨。

我被他闹得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又庆幸他不会在别人面前这样撒泼。我扳正修哲的脸,让他别晃来晃去好好看着我。

“不管你有没有听进去,能不能听进去,我再讲一次,我没有生你的气,我会生气是因为她们竟然敢乱摸你,她们知道你结婚了还对你动手动脚,那是她们的错,不是你的错。”

“——你这样的酒量,以后只准在办公室谈事情,非要应酬,也不能去那种地方,带他们去甜品店、咖啡屋,吃涮锅、吃麻辣烫随便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去那种地方。”

“下次再被我逮住……我还是不会把你丢在外面不管的,太便宜你了,”我越说越投入,轻哼一声,威胁道,“我还要接你回来,带你去吃铁板鱿鱼,带你去吃干锅排骨,带你去吃麻辣火锅——我吃鱿鱼,你吃铁板;我吃排骨,你吃干锅;我吃火锅里的菜,你吃火锅底料……”

我还要说下去,修哲搭在我腰上的手忽然用力,我愣住,再看他的神情,却忘了自己接下来想说什么。

“小初,”他小声说,不过片刻,又叫,“小初。”

我当然应他:“嗯。”

他举起手,仿佛是要挡住我的眼睛,最后也只是停在我的脸上,一下下蹭着。

修哲不笑了,也不皱眉头,什么表情也没有,我无端觉得他十分孤独,而我束手无策。我仿佛离他很远很远,在一万光年外。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修哲究竟是醉着,还是醒着?我小心翼翼揣测着。

他忽然小声道:“这种眼神……”

我屏住呼吸,听他讲话。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别人。”

“只能这样看着我,好不好?”

什么眼神?怎样的眼神?不许别人靠近他时眼里的凶狠吗?

我猜不透,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贯穿了一样。

我有一肚子的疑惑找不到答案,却在眼神相触的瞬间,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原来寂寞也是可以将人俘获的。

而我完全被他俘获。

我被酸涩的情绪折磨得说不出话,只能很认真很用力地朝修哲点了点头。

他抖落了我的外套,赤着上身,又一次将我压在了门板上。

屋子里仍旧不够暖和,可他的吻和气息都是热的,从我的额头到脖颈,从我的小腹到前胸。

修哲问我可不可以。

我说不能在这里。

修哲便一边脱我的衣服一边抱着我走向客厅沙发,他动作很急,却无端让人觉得很稳。

我怀疑他根本没喝醉,可是这箭已经在弦上了。

将要进去时,我还哀求他,一定要轻点,慢慢来,慢慢来。

我太怕痛了。

可是为他,我也要忍着些,起码不能哭。

等到那玩意儿真进入身体时,我痛得险些要蜷成一只虾米。

——好吧,起码不能哭得太惨。

不是说喝多了的人不能勃起吗?他这一晚可不只勃了一次。

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的腰很痛,腿也痛,胸口也痛,背也痛。

做爱时说的话都太丢脸了,我已经全不记得了,所以不讲了。

……其实是,就算记得,也不想讲。

————————

补在后面说几句!

番外发出来后,有收到小可爱的私信问“为什么两个人这么相爱,还会耽误这些年才认清心意”←大概是这个意思。

池先生和林先生都是很温柔可爱的人,除过左岩的事故,整篇文的冲突所在就是他们感情上的笨拙导致的一系列问题。林先生不是个完美的人,池先生同样也不是。

林先生单纯粗线条弄不懂自己的想法更别提池先生的心事,池先生因为林先生的过去始终或多或少有些敏感又患得患失甚至产生自卑根本不像自己表面上那样豁达,但其实自己在对方眼中都不是自己以为的样子,这才是好大一个乌龙。

我倒认为他们都不够好,我才会觉得他们像“人”,他们有自己的私心,有自己的缺点,但是不影响他们的善良,以及对彼此的爱。

扯远了233,拉回最开始的问题,简而言之就是即便在相互扶持后,两个人甜甜蜜蜜生活了这么多年,存在的问题不解决始终是隐患,才要在这份甜蜜里拉起最初那条线,推动两个人再走一步,真正走到对方的心门前。

别误会,番外没结束没结束没结束,没拉end线就是还有。

2015年6月3日 星期三 暴雨

我觉得自己很快就要疯了,很快会有一堆人把我抓走,叫我再也见不着修哲。

今天距离那件事过去,正好四年,我仍然没有解脱。

我仍然在做稀奇古怪的梦。梦里我常在悬崖边站着,我向左岩伸出手,哀求他抓住我——抓住我,我就不用再一直背着枷锁前行,我能活得更正常一些。再自私点来说,我可以更理直气壮地站在修哲身边,不至于在面对迷蒙的前路时畏畏缩缩,像一只只会四处乱窜的老鼠。

偶尔实在支撑不下去时,梦里的面目模糊的我就会忽然从崖边跟着跳下去。

我太胆小了,胆小到承受不住就想赔了这条命,又胆小到根本不敢在现实中寻死,只好在梦里一遍一遍麻痹自己。

也忘了什么时候开始,梦里我再跳崖时,会听到修哲叫我的名字,他在我耳边唱歌,我就不想死了,跳到一半也顿在半空中,厚脸皮地顺着岩壁又爬回去。

——先爬回去,听完修哲唱歌再跳。

待我醒来时,时常要被自己这些想法搞得哭笑不得,我不敢把这些说给修哲听,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个疯子。

可是今天我露馅了,因为今天做的梦不太一样。

左岩没有如往常一般站在崖边——这样的梦做过太多次,潜意识里我也知道是假的了,可今天不是,梦里的一切都太真实,真实到我以为这条漆黑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我梦到老妈给我打电话,大叫着告诉我波尔图那边打来电话,说是人已经找到了,没有死。

没有死,是不是代表着我还有机会弥补?是不是代表着我可以赎罪?等我还清这一切,是不是就可以更体面地出现在修哲面前?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好到我一觉醒来,第一反应就是去确认这件事是真的。

告诉我,这就是真的,这一定是真的,您打电话跟我说过的,怎么可能不是真的?

电话那头,老妈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我的手背搭在被单上,忽然就被润湿了,我还在想哪里来的水,视线转瞬模糊。

眼泪从眼眶落下时还是热的,划过脸颊,停在下巴颏上时就已经凉了,凉得不像眼泪,好像屋顶在漏雨。

这雨一直漏,一直漏,好像要下一辈子似的。

为什么不是真的?为什么呀?为什么要让我做这种梦?

手机是谁给我的?是修哲。我刚才都和修哲说了些什么?他会怎么想我?他会不会觉得我很恐怖,他会不会害怕我?

我不是故意的,原谅我,原谅我。

我的身体一直在发抖,它没用,它一直在抖,我快要被自己的眼泪淹死了,可是我不敢哭出声,我也不敢说太多话,如果被老妈发现,她也会担心,我要害所有人不快乐。

挂断电话时,我不安地快要捏碎手机,修哲站在一旁,从始至终未开口过,我想他骂骂我,骂我是猪,是个有神经病的猪,做了梦也要当真,没脑子,没良心,无论如何也好过他一言不发。

修哲没说过讨厌,但我始终觉得他不喜欢我哭,我咬着牙根要把眼泪憋回去,想好好跟他解释,却是在一不小心懈劲儿时,嚎啕大哭。

我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连自己也没法喜欢自己。

忽然,修哲抱住我了,他抱我了。

我像个关不上的水龙头,眼泪洇湿了他的衣服。

——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才问出那样一句话的?我记不清了,我只晓得,如果当时我得到的不是修哲说出的答案,我或许真的有勇气了结自己。

我问他:“修哲,修哲,我是不是要疯了?”

他说:“没有,你很好。”

他仿佛全然不记得刚才发生了怎样荒唐的事,稳稳将我背上了背,用最温柔最温柔的声音哄我,他说:“小朋友,不哭了,我们去吃冬瓜鲫鱼汤。”

像在讨论今天是什么天气一般稀松平常。

让人无端觉得今天和昨天、明天都一样,不会有惊涛骇浪,也不会有雪虐风饕,我们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多好呀。

他这么说了,我该笑才对,可是眼泪完全不听指挥,顺着脸颊尽数落进了他的后脖领里,我好怕他被我惹得不舒服,又伸手去擦他沾了眼泪的后颈。

——我想用我全部的才能许一百个相同的愿望,我想和你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所以我会努力让自己好起来,我不要成为你的负累,我会用尽全力,我很快就好,你等等我,再等等我。

我哀求他:“修哲,你别丢我一个人。”

修哲将我的腿弯箍得更紧,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我趴在他的背上,看到他点了点头。

他的嗓音低沉坚定,他说:“我永远陪着你。”

那一声后,我的世界万籁俱寂。

2017年9月18日 星期一 阴转中雨

我到了修哲所在的城市,今天是剧组杀青宴的日子,他之前和我提过。

我没告诉他我来了,我不知道杀青宴几点结束,我也不能贸然进到饭店里去,就只站在外面等他。

小猪玩偶服上面的气孔好小,里面又闷又热,隔着厚重的料子,我把拴着氢气球的细线攥在手心里。换手不方便,害怕一不留神气球就跑了,于是就一直在左手里攥着。

手上保持着握拳的动作很久,久到手都要僵掉了,才看到修哲他们走出饭店。我的脑袋昏昏沉沉,只知道天已经黑了,不知道现在究竟几点。

修哲穿了一身铁灰色西装,除了部分活动需要,他在外工作时从来都是正装,看起来利落又帅气。我站在街的这一边,看路灯下的他,又看看可笑笨重的我,恍惚觉得自己又失策了,然而我已经来不及为自己重新换个好造型。

我在玩偶服里小口小口喘气,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等他,我重新在脑内过了一遍所有需要的东西,又安慰自己,一路上都有热敷冷敷,眼睛应该已经消肿了。

修哲看不出来的,等会给他变魔术,用轻松点的语气问问他怎么回事,这事儿就能过去。

他前几天才收下了我一屋子的星星,前几天才说过想我,他不会不要我。如果修哲真的不喜欢我了,他一定会告诉我的,他不会骗我,他知道我最信他。

哪怕……哪怕他真的不要我呢,我要听他亲口说。

所以我来了这座陌生的城市,我和修哲方向感都不好,我花了好大工夫,才找到这个地方。

我从天亮等到了天黑,我要等他的答案,我总是很笨,所以我不信我看到的,我只听他的话。

修哲站在剧组最外围,似乎也在等谁。我往路灯照亮的地方多走了几步,离他更近些,他看到猪猪,一定会想起我。

他的目光四处飘着,一次次朝我扫来,又收回去。我这才想起来,这里太黑了,我再往光下走,他也看不到我,我得走到他面前才行。

我忍不住要迈开步子。

手腕因为一直用着力,此时酸软得使不上劲儿,忽然就不受控地放松了些,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要送给修哲的气球飞走了。

攥着它几个小时,飞走只是一瞬的事。

起风了,我慌乱去抓,根本抓不住,眼看着它飞走,也失去了朝修哲走去的理由。

修哲果真在等人,我认出那位是和修哲合作过许多次的程先生,我在见面会上见过他。

他抱了修哲,他离修哲好近好近,是很礼貌的动作,但是太久了,他抱的时间太久了。

你松开他,你不要抱他。

我沉默着,心却在嘶吼。

我好想冲上去阻止这一切,可是小猪玩偶服太沉了,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步也抬不起来。

离婚协议就放在玩偶服里,跟块烫红的烙铁一样灼着我的皮肉,那是修哲立的,我或许已经没资格像当年推开狐狸精女士那般推开程先生,万一……万一那是修哲喜欢的人呢,我这样做,他一定会更不喜欢我。

我的自信,我的骄傲,连同我所有的任性妄为都是修哲给我的,即便哪天他要把一切收回去,我也不能拒绝。

因为我太清楚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走得太慢了,修哲才不愿意等我,他等了我这么多年,换作旁人早该厌了,他却一直回护我到了今天。

他仍旧是那个很好的池修哲,是我不够好。

我那么笨,弄丢了气球,才给了别人送他玫瑰花的机会。

修哲的眼睛到了夜里看不见,我就一直要自己有好视力,管控自己对电子产品的使用时间,希望自己能做只猫头鹰,再黑也能带着修哲一起走。

此时,我却是有些恨了,我清清楚楚看到那绽得极美的红玫瑰正插在修哲的上衣口袋里,红得艳丽,像夜里一簇跳动的火,只是盯着,眼睛就酸涩起来。

我听到了自己哀求的声音,我求他把花还回去,别收下别人的花,别收下别人的爱意。或许是站了太久太久,我的膝盖也软了,恍惚觉得自己要跪下。我恨不能把自己从里到外都掏干净,去数一数究竟还有什么能用来留住他。

我不能看着你喜欢别人,我不能看着你拥抱别人。

你可以不再爱我,我爱着你就好了,但是不要把那份爱给别人,不能为别人做饭,不能哄别人睡觉,不能叫别人“小朋友”。

——所有的想法如倾盆大雨,将我从头浇到脚,我有什么能留住他?我一肚子的自私和恶毒吗?

路灯下,修哲举着玫瑰在和程先生说话,他垂着肩膀,看起来很放松。没多久,剧组的人就都离开了,渐渐地消失在视线里。

我始终没能走上前和修哲说一说话。

修哲,我好痛好痛,我也想你抱抱我。

你还能不能抱抱我?

我缩回阴影里,害怕被人发现我的狼狈。我想自己应该离开了,坐当晚的飞机回去,等修哲给我最后的审判。

可是我舍不得,我这么久没有见他,我想他,想见他,他会不会因为工作累瘦了,下巴也冒出胡茬。

等我想再追上去时,两条腿刚迈起来,就因为动作太急,玩偶服太笨重,整个人栽倒在了地上,小猪头套也掉了。

痛死了,痛死了。

胳膊肘撑在地上,身体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玩偶服太碍事,活动起来很不方便,我只能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我大口呼吸着空气,浑身上下都变得水哒哒,我以为只是太热了,待我弯下腰艰难地拾起滚落在地的脏兮兮的小猪头套,再抬头时,才知道是下雨了。

下雨了,下雨了真好。

我在雨地里抱着小猪头套,头发被淋湿了,脸颊也被淋湿了,我便偷偷给眼睛开了闸。现在哭,不会被发现的,不用回答别人的问题,不用担心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我这样想着,只有哭得更凶。

——不是的,有人会发现我的,即使我躲在四级暴雨里,修哲也能发现我在哭,他那么厉害,我什么也瞒不了他。

痛感让脑袋也清醒起来,我拖着这副身子,清清楚楚告诉自己:

我要找他,我要找修哲。

如果不是亮出了魔术师林彧初的身份,前台或许根本不会放我这样一个疯子进去,我还向他们要了一包餐巾纸,把自己的眼泪鼻涕收拾干净了,才敢停在修哲的房间外。

我确定自己的声音已经没有太多哭泣后的沙哑,我站在门前,手举起来,又放下。

如果修哲和程先生在里面怎么办?我会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大麻烦——不行,不行。

夜深了,走廊上没有人走动,也没人发现举止怪异的我。我知道修哲就在这扇门后面,我想再多待一下,再一下就走。

我坐在门边的地毯上,待了一下,不想走了。

修哲,你出来见见我,我看看你胖了还是瘦了,你再进去,我再离开。

我缩着身子,手指无意识地摸上门缝,好像下一刻就能触到他一样。他就在里面,他就在里面,我一遍遍告诉自己,心都快要炸开。

我哆嗦着手从暗袋里摸出手机,调整好自己乱七八糟的呼吸后,给修哲去了电话。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只盼他能跟我说说话——跟我说点什么,我不至于时时刻刻都想哭,像个废物一样。

他接通了,我的心加速跳起来,鸡皮疙瘩顺着手臂起了一层。

我问他:“修哲呀,今天杀青宴吗?”

“你在忙吗?”

我非得每一句都要带上语气词,每一个尾音都向上扬,脸上带着笑去说,我怕他听出不对来,发现这么丢脸的我。我一哭,他总会发现,我连躲的机会也没有。

修哲的声音很轻,时时刻刻都像安抚人似的:“杀青宴十点就结束了,我现在在酒店房间发呆,睡不着,外面在下雨。你怎么还没休息?”

他一开口,我的鼻尖就开始泛酸。他在发呆,他睡不着,他不会骗我的,他没有跟别人在一起。

我的另一只手藏在玩偶服里,拿指尖掐着掌心,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我答他:“我也睡不着。”

我的声音抖了吗?我大概又要哭了,修哲的声音好像催泪弹,听了就要让人哭。修哲为什么不说话了?他是不是发现了?我该说点什么?

我软着尾音去问:“你吃了没有啊?”

我还丝毫意识不到自己问了怎样愚蠢的问题。

修哲答:“杀青宴上已经吃过了。”

我反应过来,忙说“那就好”,想匆匆掩饰过去,又问:“你那边冷不冷呀?”

而现在的时间是九月中旬。

怪不得修哲常说我是猪,我确实蠢钝如猪。

我又在修哲面前将自己表现得像个疯子——事实上,我大概真的快要疯了。我不敢说话了,我想我应该扶着墙站起来,然后快点离开,可是我的腿都软了。

胸口闷疼,这一整晚哭得太阳穴都开始隐隐作痛,我强打起的精神全被我的愚蠢摧毁得一干二净,我再没有撑第二次的力气了。

好累,如果现在昏过去,是不是就不用面对这一切了?

“小朋友,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事儿了?做噩梦了吗?跟我说说好不好?”电话那头忽然急切地开口,修哲的声音放得很软,他在哄我。

——他还愿意哄我。

我宛如回光返照,坐直了身子,局促地揪着头发,刚想说什么,眼泪便在一瞬间到达眼眶。

我完全不敢开口了,我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很痛,但是什么也阻止不了。我就要忍不住了,我很快就要忍不住了,可我一点也不想挂断这通电话。

我想你,好想你。

修哲,修哲。

我连自己愈发沉重的呼吸也控制不了,更别提眼泪。

“宝宝,宝宝,你跟我说说,我在这听,我就在这。”

他开口,那份焦急直直闯入我的耳膜,我的大脑,他一叠声地用甜腻腻的称谓哄我,我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忍耐,我所有自以为完美的伪装在池修哲眼里全都不像样。

那是从骨缝里钻出来的疼,惹得身体的每一寸都在颤抖,呼吸也开始颤抖,眼泪早就淌了满脸,只剩哭叫还压在喉咙里。我一次次举起手臂想要擦眼泪,玩偶服的面料磨得我脸颊生疼。

咬着牙根,才不至于哭嚎出声,那些拦不住的,从齿间流出,全变成了“呜”声。

“呜……呜……”

像一列破旧的快要报废的绿皮火车。

我究竟想要告诉修哲什么?他在问我,他要我和他说说,我一定要告诉他,我全都要告诉他。

“我……”只发出一个音,就被抽泣堵了回去。

我揪着自己的头发,逼着自己说下去。

“我、我……”

口腔内壁大概已经被我咬破了,可是抽泣的动作仍旧止不住。我努力让自己保持思考,却什么也理不清。

“我……”

一定要飞到这座城市,一定要把自己穿成一只猪在饭店外等几个小时,一定要把气球送给你,一定要给你变许多许多魔术,一定要找到你的原因——我知道了,修哲,我知道了。

“……我想,接你回家。”

牙根松开了,再也没有什么能拦住哭嚎声,我失态地捏着手机,任由那些狼狈可怜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

我想接你回家,回我们家。吊钟海棠被我养得很好,一朵都没有蔫儿;我会做土豆烧鸡块了,也没有烧了厨房;我没叫家政阿姨来,我把我们的卧室收拾得干干净净,墙壁上和天花板上的星星灯全是我一个人挂的,我挂了一下午。

你说你喜欢的,我还等你回去看一看。

你什么时候,回来看一看?

……

我听见那头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手机落地的声音,还有一连串脚步声,那么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就知道,我一哭,这个人就能发现我。

门被用力拉开了,像带着风。

时间也停住了,我仰头看他,他低头看我。

走廊的灯光笼在他身后,隔着眼泪,刺得我眼睛疼。我偏要努力睁开眼睛看他,把他每一寸都刻进脑海里。

我想,池修哲是最好的人,他是我的,我不要任何人带走他,我会缠着他一辈子。

作者感言

正弦倒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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