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临活泼爱闹,咏善冷漠收敛。
两兄弟天性南辕北辙,本来就不怎么亲密,后来咏善当了太子,为了咏棋等等事由,两个亲兄弟更是闹了几场大的,越发生疏怨恨。
现在被关押在一起,危急中真情流露,两人坐在床边,交心对谈,竟是多年来也不曾有过的兄友弟恭。
两人坐在一块,谈到窗外远远天边处的夕阳落下时,饭食送来了。
一阵模糊的,像钥匙和铁锁的金属交碰声后,牢房的门打开。
一个小头目似的小吏领着两个手里捧着饭菜的杂差进来。
“两位殿下,晚饭来了。”
他使唤着两个杂差把饭菜都摆在桌上,把杂差唤到外面等着,上前看了看桌面上的饭菜,亲自再摆动了一下,才恭恭敬敬道:“照内惩院的规矩,每顿饭三样素菜,一样荤菜,两位殿下请用,这里还有一木桶子白饭,要是不够,还可以再加。”
咏善和咏临也饿了,走过来在桌边坐下。
咏临打出生就没受过苦,从小锦衣玉食,哪一顿吃的不是好料,瞅桌上的菜色一眼,顿时眉头大皱。
三样素菜,光瞧颜色就让人倒胃口,绿中带黄,干瘪瘪的,没一点油星,也不知道是哪个没良心厨子炒的。
唯一的荤菜是冬笋肉片。
咏临拿起筷子,在那碟冬笋肉片里面挑了挑,满碟子的冬笋,挑尽了也只有三四片猪肉,不禁气愤, “这是给人吃的吗?我养的狗也比这吃得好。”
咏善却不在意,悠悠道:“这是内惩院,你当是母亲的淑妃宫,还是你的安逸阁,想吃什么就使唤厨子去做?能吃就行了,吃吧。”
用筷子把荤菜里面的肉片一片片挑出来,都放到咏临的碗里,“吃吧。”
咏临眼见咏善落难,满心的难受,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替咏善受罪,见咏善落到这等境地还护着他,更受不了,猛地伸手,把对面咏善的饭碗抢过来,和自己放了肉片的碗换了个位置。
“哥哥你吃!”咏临大口扒饭,就着难吃的清炒大白菜伸着脖子往下咽,狠狠道:“母亲说我整天坐不住,就是肉吃多了,这几天正好吃素,清理清理肠胃。”
负责送饭菜的那小吏还没走,刚刚从牢房另一头的床上查看了一番绕回来,忽然压低了声音问:“褥子好像不够厚,要不要小的给殿下寻一床妤点的过来?”
咏临正一肚子气,一边嚼着黄绿青菜,一点斜眼冷笑,“不敢,不敢,内惩院不是专门作践皇子的吗?你不冻死饿死我们就不错了,还敢指望什么好褥子?”
那小吏一愕,瞧瞧桌上的饭菜,苦笑道:“殿下息怒,小的也寻思要帮殿下弄点好吃的,可是没那胆子。这里可是内惩院,关押的犯人个个都是要紧的,最怕的就是食物里下毒,饭食都是上面指定的,厨子做什么送什么,擅自换一点加一点被知道都是个死罪。”
咏临一脸悻悻。
咏善却眼睛微微一瞇,开口问道:“我们的饭食,是哪个上面指定的?”
“犯人们的饭食,一向都是头儿指定的,从前是张头儿,现在当然就换成了孟头儿。我们都是听孟头儿的,至于孟头儿是听哪个上面指定的,小的就不知道了。”小吏态度却很恭敬,老老实实答了一番,又把脸转过去对着咏临,挤出一点尴尬的笑容,“殿下,您别生气,小的若能好好伺候您,能不尽心伺候吗?”
这话有些蹊跷。
咏临奇怪地打量他一眼。
那人猛地明白过来了,一拍脑袋道:“我就说呢,怎么殿下见了小的好像不认识似的,敢情是殿下贵人事忙,早忘了小的这号人物。殿下,小的您忘了,小的亲弟弟您应该是熟的。”
“你弟弟是谁?”
“图南啊,原先在宫门那当侍卫,因为还算勤勉,这两天小升了,过去常和殿下一起赌钱喝酒的。”
咏临顿时“哦”了一声,表情好了许多,呵呵笑着拍了他一肩膀, “原来是那小子,我说你这家伙看着有点眼熟呢,嗯,仔细看看,眉眼是和图南一个样的。我忘了你叫什么名了。”
“小的图东,殿下虽然不记得我,我可惦记着殿下您呢。前年小的还没入内惩院,在后面围苑负责收下面各省贡来的瓷器,下面人不小心砸了半车玫瑰瓷,连累到小的身上,本来要把小的拉到宫外廊上裸背打五十杖的,多亏了殿下开口,给小的免了,罚银子了事,不然小的不死也剩半条命。”
咏临总算模模糊糊有点印象,恍然道:“那次图南大中午的过来找我,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就是为了你。他那家伙平时呱呱噪噪,这么一哭把我也吓一跳。嗯,你弟弟对你不错。”
图东感激道:“全靠殿下开恩,小的没本事,总没机会报答殿下的恩德。现在……现在饮食上,小的被死规矩管着,真的不敢擅专。不过被褥之类不碍事的小东西,只要殿下开口,小的一定给殿下弄好的来。”
咏临豪迈地一挥手,“你那事我也没做什么,就一句话的事。好,你帮我弄点好褥子来,睡得舒服点也是好的。”
“是”
咏善在旁边插话问道:“外面的事,你能听见消息吗?”
“要看是什么消息,”图东摊摊手,“小的职位低,能听到的都是些小消息,侍卫内侍们每天嘴里尽说些不干不净的杂事,没几件能人得了殿下的耳的。”
咏临想起一事,顿时眼睛二兄,“别的你不能打采,给我母亲带个口信总可以吧?你去淑妃殿瞧瞧她,看她现在身子如何?告诉她不要担心,我们兄弟关一个牢房,目前还好。”
图东为难地皱眉,“内惩院规矩,是不许给外头传信的。”
沉吟一会儿,咬咬牙,“做人不能知恩不报。好,小的不能出面,等我找个机会,叫我弟弟给殿下走一趟,怎么也要给殿下把这个口信传到。”
事情商量定,图东垂着手在一旁等他们吃饭。
两人吃完,图东才又把牢房门打开,叫外面的杂差进来撤碗,收拾干净桌子,全退了出去。
平房又重新锁上了。
咏善这才问:“这个人,你信得过吗?”
咏临一愣,挠着头想了想,“图南我是很熟的,性情直爽,算是条汉子,他哥哥我也确实救过。不过说到人的花花肠子什么的,哥哥,你比我懂。你看他信不信得过?”
咏善沉思片刻,道:“看人要看眼睛。这人眼正眸直,虽然欠了点胆略,却不是心思歹毒之人。反正我们现在也没别的选择,不妨冒险信他一回。”
咏临对他信心十足,点头道:“如果哥哥也这么说,绝对就是可信的了。父皇说过,当皇帝最要紧的是一双眼睛,要会看人用人,能分是非,辨大局。他老人家挑你当太子,当然就是说你有一双好眼睛。”
咏善一阵沉默。
“哥哥,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咏临见他神情不对,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懊悔不已,往自己脸上轻轻搧了一下,骂自己道:“看你乱说话,看你乱说话!”
咏善抓住他的手,不许他乱搧,淡然一笑, “又不是小孩子,别做这种惹人笑话的事。父皇那话,是什么时候说的?”
咏临露出思索的样子,不太肯定的道:“是我从封地回来后,第一次去给父皇请安时说的?谁记得呢。唉,父皇真是的,喜欢哥哥的时候,夸得不得了,现在一翻脸,就一道圣旨把人关内惩院审问。怪不得说伴君如伴虎,唉,唉,谁叫我们是皇帝的儿子呢?”
“父皇常夸我吗?”
“那当然。那时候哥哥刚刚册封太子嘛。”咏临悻悻道:“我现在觉得咱们当皇子的,就和当妃嫔一个样,被父皇喜爱时就是个宝贝,不喜欢就丢到冷宫,你看丽妃,不就是一个榜样?还有咏棋……算了,不提咏棋!”
当夜图东又来了一趟,这次是送厚褥子。
因为是拿着东西进牢房,内惩院这等重地,不管是谁弄东西进来,都要照例搜查一番,自己人也一样。
图东拿着褥子进来,后面就跟着两个陌生面孔的差役,一进来,面无表情地走到床前,把新旧褥子里外细细翻查了遍,连缝线口都细细用指头摸了一道,查不出什么,才向图东点点头,退到门外。
有人在,图东也不方便说话,只朝咏临承诺似的看了一眼,就转身出了牢房。
不管怎么说,有了图东帮这点忙,至少日子好过一些。
咏临等他们都走了,过去看看送过来的褥子,点头道:“图东算有良心,这褥子十成新,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掏银子给咱们买的。哥哥,等以后出去了,我们可不能忘了这人。”
咏善若有所思,咏临又唤了两声,才颔首,慢慢道:“你说的对,疾风方知劲草,像我们这种养尊处优的皇子,不遇上这等挫折,未必就能把手下这些人看清楚。”
咏临把脸探到窗边,隔着铁栅感觉一下外面的温度,缩回来道:“我都懊悔今天的大太阳了,雪化了天更冷,这里没有地龙火炉,真折腾人的。哥哥,我们把褥子堆一处睡,两人挤着取暖,免得冻病了。”
把所有被褥都搬一张木床上,笨手笨脚的铺好。
咏善没说什么,脱了靴子。
他们仓促被关,没上面人关照,牢房里也没预备别的衣裳,两兄弟和衣躺下,随便把被子盖在身上。
两人并肩,手脚伸得直直,仰天躺着。
说是睡,其实一丝睡意也无。
很久,咏临发出一点声音。
“哥哥。”
“嗯?还没睡?”
“睡不着。”咏临睁开眼,直勾勾看着头顶上难看的牢房顶,低声道:“越想睡,越满脑子东西。我一会儿想起在淑妃宫里母亲给我准备莲子百合汤水,一会儿想起我们三个在太子殿下棋,那光景多好,咏……他和你下棋输了,还欠了你一幅字,那时候,我们兄弟多好……”
咏善没作声。
他闭着眼睛,让黑暗慢慢浸润自己,仿佛想让自己轻轻地,轻轻地从这片混浊中浮起来。
“睡吧,弟弟,睡吧。”咏善深深吸了一口气,柔和地道:=坦只是一场噩梦,等你醒了,就什么都变回原样了。你要……沉住气。”
他在被子底下,把手伸过去,握住身边的咏临的手。
咏临同样紧紧地握住了他的。
从没有一刻,咏善觉得他和这孪生弟弟如此血肉相连。
这一剎,他由衷感激淑妃,感激她赋予了自己一个生命中的奇迹,让他早在腹中被孕育,只是茫茫中一点粉尘时,就拥有了一个永远:水远和自己血肉相连的兄弟。
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如此嫉妒他,憎恨他。
不敢,相信。
第二天一早,牢房门下锁的声音响起。
咏临一听声响,早就一个猛子坐起来。咏善却还静静躺着闭目养神,孟奇领着几个差役进来后,才缓缓坐起来,定了定神,从容问道:是要提审?”
孟奇道:“是。”
咏善下床蹬靴,长身而起,慢条斯理地整理了衣服上的褶皱,对孟奇道:“取些清水来,我要洗把脸。”顿了顿,温和地道:“不能给清水,从外面地上取点残雪也行。”
孟奇暗暗诧异。
偌大朝廷,每年被关入内惩院的落难皇族贵戚多了,平日威风八面,跺一跺脚都能教地面震两下,可谁进来不是满心惶恐,或落魄失魂,颤栗求饶,或色厉内荏,喝吼怒骂,失态是常见事。
只有这位被关进内惩院的太子殿下,才十六岁的年纪,竟能宠辱不惊,安然处之,真教人不能不服。
身上这股冷锐犀利又不失高贵的逼人气势,是别的皇子身上难以看到的。
“殿下虽然关了进来,毕竟是皇子,我们怎敢连清水都不供?是小的疏忽了。”孟奇不卑不亢道:“小的这就叫人去取。”
回头吩咐一个差役,“呆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取水过来?还有干净的白巾,水要热的,快!”
差役拔脚跑着去了,不一会儿捧着一盆热水过来,肩上搭着两块干净白巾,因为自己两只手不够使,还多叫了一个同僚在后面帮忙拿漱口之物。
孟奇他们在一旁等着。
看咏善和咏临他们洗脸漱口,弄得清爽了,孟奇才又过来, “雨位殿下既然梳洗过了,请移步。”
咏善点点头,和咏临一起在孟奇等人的押送下走出牢房。
咏善对这里并不陌生,跟在孟奇后面拐过右面,心里已经明白对自己的审问设在了内惩院的审讯厅。
要到达那里,必须穿过一条漆黑信道。
当日咏棋被押回京城,关入内惩院接受审问,就是经过这段长长的令人压抑的通道到达审讯厅,见到了在里面早就等待着他的咏善。
咏棋当时的心情,会和自己一样吗?
咏善稳稳地往里面走着,思潮起伏,不胜晞嘘。
那个背着他偷了书信,还把信烧掉的人,那个到最后终于把他弄进内惩院,自己却急得吐血,把床单染出一片沭目惊心殷红的人,现在到底怎样了?
太医看过了?
药方是怎么写的?
到了此刻,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咏善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想,去感觉,去思念。
他该生气,或者怨恨,至少也应该像咏临那样,迷惑不解,抓着咏棋问一句你为什么这样做?你恨我吗?
可自己却一点想这样做的意思也没有。
对于咏棋的所作所为,咏善根本抽不出心思问为什么,问恨不恨。
他竟觉得理所当然。
他早知道的。
淑妃早就提醒过,这哥哥会在他脚跟上割一刀。
他挨这一刀,罪有应得。
咏临认为应该恨咏棋,是咏棋把他害到了这个境地。
他不恨。
咏善很清楚,把自己害到这个境地的,只是自己。
他只担心咏棋。
那个哥哥,没了他在身边照顾,是不是会……不快活?
“咏善、咏临带到。”
前面的禀报拔高了声调传进耳膜。
咏善把脑里纠缠的念头强行赶走,抬起头,看着通道尽头映在白墙上霍动的火光影子,昂然大步走去。
跨进审讯厅,锐利双目左右一扫,厅中事物尽收眼底。
还是老样子,烧得火红火红的大铁炉,墙上挂着令人瞻颤心惊的各种刑具,正前方上一个阶,摆着案桌座椅,那是审问人坐的地方。
唯一不同的,只是从前坐在那里的高高在上的审问人,今天成了站在下面被审的,新的审问人换了……
“哥哥好气色,在内惩院关了一个晚上,神采飞扬,精神不减。”咏升高坐在上面,冷笑讥讽。
真是岂有此理!
他昨晚在父皇面前忙前忙后,百般小心奉承,终于让父皇点头,传旨命他专审咏善一案,让他兴奋了一个晚上,转辗反侧无法入睡,今天一早就抱着圣旨,赶过来内惩院打算棒打落水狗,一棒子把这个阻碍他登上太子位的咏善给打发掉。
不料,犯人比主审官的架子还大。
咏升在这等了半天,才等到咏善咏临过来,不但如此,咏善竟一丝萎靡颓然的样子都没有,还是往常那般冷冽从容,头冠整齐,衣裳不乱,目光略微斜起,悠悠一扫,仍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睥睨众生似的高傲冷漠。
咏升既意外,又气恼。
强压了心中嫉恨,先做一番情面功夫,叹了一口气道:“哥哥不要怪我,这是父皇旨意,弟弟我心里也很不忍心。谁想到我们兄弟向来和睦,今天竟然有旨意要我来审你呢?不过哥哥放心,只要哥哥老老实实坦一白,把罪行交代清楚,我一定会在父皇面前给哥哥求情。不过,”
话一顿,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脸颊,换了一种口气道:“要得父皇怜悯,必须自己先有坦诚之心。若是哥哥不供状认罪,我奉了圣旨,就只能严问到底了。”
咏临看见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一肚子恼火,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咏升!你少拿鸡毛当令箭?我哥哥身正不怕影斜,什么罪也没有,你栽不了他的赃!”
“江中王,你规矩点!”咏升脸色一变,拿起案上摆设的惊堂木,啪地一敲。声震全厅。
熊熊火光,满墙刑具森影交映,令人呼吸骤沉。
咏升冷冷道:“咏临,你别得意,你也是被父皇下旨关进来教训的,为什么审问咏善要把你也带过来,这是父皇仁慈,希望你在一旁看了受点震慑,日后知道改过。给我好好站到一边,不许开口,如果再敢扰乱审问,别怪我不顾兄弟情义,叫左右教导你。”
“呸!你是什么东西,有本事教导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觊觎我咏善哥哥的太子位置!”咏临却是个天王老子也不怕的角色,用手在胸口左右一扯,外套从中撕开,露出里面贴身小虎皮袄,挺着胸膛,朝着咏升喝道:“咏升,你三哥里面这颗心是热的,血是红的,你想借着审问的机会害我哥哥,行!你先剐了我!你敢不敢?敢不敢?”
他是皇子身分,向来又得炎帝宠爱,多年顽皮闹事都没怎么被责罚过,这次被抓到了内惩院早憋了一肚子气,泼洒率性得令人措手不及。
这么吆喝着嗓子一闹,顿时把内惩院的人都弄懵了,看看朝着审问官喝骂的咏临,瞅瞅静静站在咏临身旁,充耳不闻,泰然自若的咏善,一时竟没人敢去拉咏临,只等着看尴尬的审问官咏升怎么发落。
咏升一阵无名火起。
原本想着咏善已经到了内惩院,咏临也被关进来了,孪生兄弟一道落难,还不是两条落水狗,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肚里筹划着怎么先礼后兵,怎么威逼利诱,如果不行就用刑,但总要显些手段,既要让咏善认个大罪,把咏善这个太子一脚踢进永不翻身的深渊,又不能太露行迹,让外人觉得自己这个当弟弟的六亲不认,居心不轨。
没想到咏临这混账,说傻又不是全傻,居然一口喊破自己心里所思所想,还瞻敢冲他挑衅,好好一场严肃审问,瞬间被他搅和成一场闹剧。
咏升环视一圈,厅门两旁守门的,厅内供使唤的,在墙边伺候的差役内侍们,个个不声不响,眼中似乎都含着讥讽,看好戏似的,顿时火不打一处来,把惊堂木拿起来往桌上用尽力气一敲。
啪! 冷喝,“来人,把咏临给我绑起来!无视父皇旨意,扰乱审问,先押下去杖责三十,让他清醒清醒!”
厅中左右两排差役都是经验老道的,整整齐齐吆喝一声,震得人心一颤,立即左右出来三人,一共六人把咏临围了。
眼看要动手,一把声音插进来道:“慢!”
从咏升身后站出一人,穿着五品朝服。
这人年纪不大,大概二十五六岁,脸颊瘦削,目光却极有神,他叫停众人,跨步出来,先向咏升规规矩矩施了一礼,直起身来,才道:“殿下,皇上的旨意里,只有说要殿下就恭无悔一案审问太子,并没要殿下审问江中王。殿下无故责打江中王,似乎不妥。”
咏善在一旁仔细打量,认出那人是刚刚调入刑部的宣鸿音,他本在京外做官,因为公正清廉,直言敢为,不久前被朝廷选人刑部办事,当时还是咏善提笔批示调文的。
从前只是调入时按规矩匆匆见过一面,没有详谈,不知其人究竟如何。
想不到今天却在这里撞见了。
难道是父皇派他过来监督咏升审问的?
“我这是无故责打吗?”咏升气道:“咏临存心闹事,我才责打教训他,有什么不安?”
“皇子是金枝玉叶,谁敢不奉旨而损其身体?”宣鸿音把头一抬,看着咏升,一板一眼道:“圣旨里写的是要江中王旁观,旁观的意思,就是他不是殿下审问的对象,也并非可容殿下责打教训的犯人。下官奉旨陪审,如果殿下执意对江中王用刑,下官只能秉公办事,立即面圣禀报此事,请皇上定夺。”
咏善没有猜错。
宣鸿音确实是炎帝派来监督陪审的。
咏升被这区区五品小官气得指尖发抖,狠狠瞪了这不苟言笑的家伙一眼,现在咏善刚刚被打压,他还未被正式册封为新太子,做事不能太冒失,尤其不能失去父皇欢心,只能暂且忍耐。
“好,我就照你说的办。”咏升冷哼一声,“来人,把咏临拉到一边,让他旁观。”
又拿起惊堂木,一拍。
啪!
咏升摆出主审的架势,居高临下,两眼盯在站在下面的咏善脸上, “咏善,我现在奉旨审问,问你什么,你都要老实回答,明白吗?” 咏善淡淡一笑,“你问吧。” 他越从容,咏升越浑身不是滋味。
“咏善,你有没有害死恭无悔?”
“我没有。”
“你和恭无悔有什么冤仇?”
“没有。”
“胡说!”咏升冷然喝道:“恭无悔阻挠淑妃册封皇后,妨碍了你们母子的好事,难道你心里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不怨恨?”
“我该在意怨恨?”
“难道不该?”
“当然不该。”咏善挺身长立,个傥潇洒,慢悠悠道:“册封谁当皇后,是父皇的决定。若父皇要册封母亲,别说区区一个恭无侮,就算所有御史一同反对也没用。既然这不是恭无悔可以阻挠的事,他自己喜欢写个奏折给父皇,与我何干?我犯不着恨他。”
册封皇后一事,是能指证咏善和恭无侮有仇怨的最重要的一条。
不料咏善这么轻描淡写,字字在理,更要命的是把炎帝也牵扯在里面,居然让咏升一下子愣住,不知道该怎么驳斥。
难道要说炎帝册封皇后,是御史可以阻挠改变的吗?
这岂不是给炎帝脸上打一耳光?
“册封皇后的事是父皇叫吴才问过你的,我今天先不追究。”咏升愣了一会儿,定下神来,“可你私入天牢,和恭无悔密谈,这事证据确凿。咏善,你不认罪吗?”
“我已经说过了,”咏善不紧不慢地答道:“我确实曾经到天牢找恭无悔谈话,此事做得鲁莽,如果要问我不谨慎的罪,我认。但恭无悔不是我杀的,毒药也不是我给的,要问这个,我答不了你。”
咏升尖利地一笑, “哥哥说得好轻松。吴才禀报,你曾经说过自己手里有恭无悔的亲笔书信,后来又说自己没有,出尔反尔,这是怎么回事?要不是心虚,怎会如此?”
咏善沉默。
咏升见他不说话,顿时得意,寒着脸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心虚作假,还是确实有信,却找不到了?如果找不到,信到哪去了?被人偷了?你只管说出来,若是证物被偷,我们一定严查到底。”
咏善却依然沉默。
俊脸上波澜不兴,让人猜不透。
咏升又问了一句,没有回应,再也没有耐性,“咏善,这是审案,不是在你的太子殿闲话家常。你要是拒不答话,我就要动刑了!”
啪!
惊堂木重重一拍。
咏临急出一身汗,在旁边猛地一动,顿时被左右四五个负责看守他的差役压肩的压肩,扭手的扭手,按得动弹不得。
书信的事,他是亲眼看着咏棋承认偷走后烧掉的。
咏善的冤枉只有他知道。
咏临被众人压着挣扎不开,嘴巴却还能用,张口喊道:“哥哥你别不张嘴!你说句话啊!你明明就……”
咏善一记眼神顷刻扫来,视线森冷阴寒,冻得咏临打了一个哆嗦,愣了一下,硬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
咏善让咏临闭了嘴,目光由阴寒变为平静,缓缓移回脚前的地面。
咏升不怀好意地把问题往书信的下落方面引,明明是要逼他把咏棋也拖下水,不然就要他认心虚作假,伪报书信的罪名。
两条都是能让人粉身碎骨的死路,这节骨眼上不管他做什么回答,负责主审而且有权力向炎帝回报的咏升都能添油加醋让事情恶化。
言多必失,不如缄默。
咏善心如止水,一言不发。
咏升却正中下怀,巴不得咏善不合作,嘿嘿冷笑, “咏善,你这是恶意拒答了?别怪我不提醒你,现在我是奉旨审案,有权对你用刑。”
咏善任他恫吓,眼神沉凝不移,还是闭着嘴,铁铸似的一样直挺挺的站着。
“好!”咏升一声狞笑,拿起手上的惊堂木,骤喝一声, “来啊!把咏善捆刚要往桌上一拍。
身侧冷不防地有人踱出一步,“殿下请慢。”
居然又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宣鸿音。
咏升被他这个奉旨陪审的小小刑部官员这么忽然一挫,惊堂木停在半空,拍也不是,不拍也不是,脸色难看到极点,咬着牙冷笑, “怎么?宣大人,咏临我不能审,咏善可是我奉旨审问的人,难道他我也不能碰?”
“殿下奉旨审案,当然可以按旨意行事,审问刑讯,都由殿下拿主意,下官不敢干预。”宣鸿音好像没瞧见他的怒气似的,木着一张瘦脸,依然用他冷硬古板的声音,清清楚楚地道:“但下官奉旨陪审,也有提问之权。有一个和案子有关的问题,下官想问一下咏善殿下。请殿下恩准。”
他也是奉旨的,又是炎帝指定的陪审,连咏升都不能阻挠他发问。
咏升只能悻悻放下惊堂木,“好,你问。”
宣鸿音先向咏升施礼多谢,才转过身,仔细打量了站在下面的咏善一眼,缓缓道:“咏善殿下,依吴才转述,你说到天牢去见恭无悔,是为了教导他改过自新,日后不要再鲁莽行事?”
“是。”
“只是为了这个?还有别的原因吗?”宣鸿音有条不紊地道:“你是太子,皇上身体不适,要你代批奏章,连着朝廷宫内诸多事情,万务缠身,你一日能有多少空闲?就为了训导一个不熟络的御史,你会不惜抛开要务,亲自到天牢和他谈心?我第一个不信。其中必有隐情。殿下,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说,只要是实话,我会代殿下向皇上直接禀告。”
咏升坐在案桌后,倏地浑身一寒,浑身毛孔炸开。
咏善到天牢见恭无悔,当然是受他咏升的拜托。
这事做得非常机密,要挟咏善时也没有第三者在场,难道竟被知道了?
这叫宣鸿音的五品官到底什么来头,居然一开口就点出这最教人心惊瞻跳的关键,口气竟然还隐约支持咏善把他这个主审也拖下水?
想到后果,咏升大气也不敢喘,往下一看,恰好咏善也抬起眼往上扫来,四道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火花四进,旋即错开去。
咏善何尝听不出宣鸿音的话外之音,一方面觉得诧异,一方面却骤起警觉。
咏升这五弟,他向来不喜欢。
借着机会把咏升扯下水是很简单,但这样做,不免又要扯出咏棋咏临过去私传信笺的罪行,变成人人都是输家。
如此不顾大局,为了一己之私,把其他兄弟一网打尽,不是善行。
想到这,老太传说过的话电光石火一样闪过脑际。
天下哪个父亲给儿子起名不花心思?
父皇给他起的,不就是一个善字。
难道太傅那个不着边际的故事,居然是点在这地方?
宣鸿音是父皇派来的刑部官员,为什么忽然冒出来问这个?
咏善心中波涛大作,面上却很冷静,沉吟片刻,淡淡道:“我是太子,天下的事都该关注,何况是国家负责言路的御史?不管熟络不熟络,要谈心的,还是要抽点功夫谈心。”
“没有别的原因?”
“没有。”
咏升暗中松了一口大气,背上冷浸浸的,全是吓出来的冷汗,恶狠狠地瞪了旁边站着的宣鸿音一眼。
竟敢和我作对?
等日后当了太子,看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又想,咏善也就是色厉内荏,被关在内惩院一晚,想必是吓得魂不附体,什么都不敢乱说。
正好抓住这个机会,挤一点口供出来。
“宣大人,你问完了吧?”咏升冷冷道:“问完的话,该到我这个主审来问了。”
宣鸿音毕竟只是陪审,咏善咬死不改口,硬说到天牢没受人唆使,只能退了回去,让咏升继续把持大局。
咏升立即将话题转回原处,“咏善,信件的事,你到底怎么解释?”
这是他好不容易寻到的破绽,绝对不能轻易放过。
咏善轻轻抿着唇,什么也没说。
“好啊!”咏升这口气早就憋够了,刚才被宣鸿音出来打断,好不容易扭转回来,这次更加毫不迟疑,拿起惊堂木就重重一拍,大喝道:“来人!拉下去杖责五十!我看你到底答不答!”
左右差役轰然应了一声,撩袖子朝咏善围去。
咏临又惊又怒,狂吼起来,“咏升!你要敢碰我哥哥一根头发,我生吃了你!”
头一低,蛮牛一样撞去,顿时把身侧一个按着他的差役撞得咚一下摔在地上。
众人大声吆喝,几人连扑上去,又挨了咏临几脚,一阵混乱,好不容易把咏临重新按住。
咏临还在大吼,“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别忘了当初你怎么巴结我哥哥,现在小人得志,翻脸不认人!父皇看得上你这小人?我第一个不信!我要见父皇,让父皇呜呜……唔呜……”
没说完,被气得发抖的咏升命人拿来破布,不管三七二十一塞了满口。
咏升对付了咏临,转头去看另一边,因为咏临陡然发动,厅内一片混乱,本来要处置咏善的大汉们被吸引了注意力,都围在咏善身边呆看着咏临那边。
咏升大怒喝骂,“混账!没听见我说什么吗?把咏善拉下去!重重杖责!”
众人这才行动起来,撩袖子刚要反扭咏善双手,把他押到地上趴跪着责打。
咏善道:“慢。”
他天生就带一股冷冽寒意,几个差役本来如狼似虎,被他犀利视线一扫,声音入耳,虽然只有轻轻一字,却像一粒冰珠从半空中坠下,敲在玉盘上似的,冷凝凝,教人不敢轻忽。
众人一愣,都住了手,回头看咏升示意。
“哦?”咏升得意地笑问:“太子总算肯开口了?”
“咏升,我现在,还是太子。”
咏升咯一声冷笑,“我说怎么你还那么神气呢,原来仗着这个。可惜,太子殿下你的如意算盘打不响!太子又怎样?我是奉父皇旨意办事,不如实招供,就算是天皇老子我也照打不误。现在我是主审,你是犯人,我要你跪你就得跪,要你招你就得招!”
“太子是国家储君,君臣有别。我跪,你敢受吗?”咏善道:“我知道你有父皇旨意,审我没问题,辱我却不行。你要杖责我?可以。但首先要在地上铺一层明黄垫子,用的铁杖也一样,必须用明黄绫子裹了,还有,我双膝着地,就是跪拜了,你们受不起我这大礼,必须避到阶下,站在一旁。”
他侃侃而言,从容不迫一笑, “这是典上写得明明白白的朝廷礼法,不照办就是欺君。五弟,我这是好心提醒你,免得你犯了错,失了父皇欢心。”
咏升被他说得一愣一愣,这些话一个错处都挑不出来,确实礼法都有规定,脸猛然一红,转即黑沉下来,“你……你……好!”
喘了两口粗气,霍然站起,“我们受不起你跪,倒要看你受不受得起大刑!”
领着上面一众官员随从,全部一个不留地站下阶。
“来人,铺明黄垫子,裹黄绫!”
一切布置妥当。
咏善不等别人朝他伸手,高傲地一摆手,“用不着你们。”
走到中央,毅然跪在明黄垫上,缓缓趴下,双手放在头部两侧,抓紧了垫子边缘,沉声道:“动手吧。”
内惩院中掌刑的两个大汉拿着裹了黄绫的铁杖过来,左右站在两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咏升一声大喝,“打啊!给我打!”
两个大汉应了一声,高高举起铁杖,狠狠拍下去。
这不是寻常木杖,而是由寒铁铸成,份量极沉极重,掌刑的又是老手,一杖下去,咏善咬得紧紧的牙发出轻微的磨声,额上顿时冒出一层细密冷汗。
刚倒吸一口凉气,第二杖又击在身上。
剧痛从击打处蔓延至全身,五脏六腑彷佛翻过来似的。
内惩院另一人拔高调子,一下一下数着, “十九!二十!二十一……”
连续二十几杖,一刻也不停的打在身上,咏善脸色由白转青,十指死死抓着垫边,指节绷得发白。
“唔唔!唔!”咏临眼眶进火,无奈被五六个大汉压着,嘴也堵着,连骂都没法子骂。
眼睁睁看着咏善被杖打,瞪得铜铃大的眼睛一眨:心疼得眼泪直淌。
“黄绫裹着的铁杖滋味不错吧?”咏升不得不避下台阶,肚里烧得满满的恶意毒火,一边看,一边冷笑,“这铁杖伤筋动骨,不是好玩的,太子想活命,还是快点招了吧,书信到底到哪去了?和咏棋有什么关系?你和咏棋关系密切,在恭无悔一案上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咏善痛出一身冷汗,却极为执拗,咬着牙默默忍着,连一句呻 吟也没有。
听咏升在旁边逼问,偏过头,眼脸往上一扯,满眼的不层一顾,那目光像冷箭一样,骤然射中咏升最忌讳处,顿时惹得咏升大怒,跺脚大喝, “打!用劲的打!往死里打!”
内惩院掌刑是有章法的,况且打的还是太子,谁敢往死里打?
依旧不紧不慢的一杖一杖来。
咏善痛得牙齿咬得吱吱响,俊容一阵阵抽搐。
横了心,任凭铁杖落在身上,就是一声不吭。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
五十下杖责眼看就要结束,咏善还是一点招供的意思都没有,双目轻轻闭上,紫色的唇抿得紧紧。
咏升没想到这已经倒台倒了大半的太子死到临头,居然还如此硬朗,实在大出意料,自己这个主审被他三言两语一逼下高台,又用了刑,如果再问不出东西,颜面何存?
如果父皇知道自己如此占优势,还奈何不了咏善,会怎么想?
反正已经撕破脸,此刻正是打铁趁热的时候,若不能让咏善招供,还不如趁机了结他,永绝后患……
咏升越想越真,邪念一起,顿时恶向胆边生,开口骂道:“没用的东西,都没吃饭吗?连抡个铁杖都使不出劲,等我来!”
撩起袖子,上去夺了铁杖,高举起来,朝着咏善脊梁狠狠击下。
第二十个章
喉咙,苦涩干哑,好像着了火一样。
身上,却很冷,仿佛埋在雪里,骨骼不由自主地一阵阵打颤,颤到发疼。
谁的脸,那么俊?
眼睛灼灼有神,利箭一般,可以穿透人心,又可以骤然柔若春水,让人说不出的温暖甜蜜。
是咏善……
咏善,你知道了?
恭无悔的亲笔信,是我偷的。
我烧了它……
不,我不想害你。
不!
咏棋从纠缠已久的噩梦中醒来,猛然睁开眼睛,惊惶无声地喘息。
床边的人立即惊动,“啊!殿下醒了!”
“咏棋!你醒了?你还好吗?好孩子,身子哪里难受?”
好像从极远处传来的声音,在耳道里嗡嗡震动,一时分辨不出是谁。
咏棋艰难地转了转头,努力调整焦距,模模糊糊的视野终于渐渐清晰倒映在眼底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母亲?”咏棋怔怔看着坐在床前的人,半日,才苦涩地低声问:“这里……是冷宫?”
罪行被揭露了。
咏善什么都知道了,现在连咏临都瞧不起他了。
关进冷宫,总比关到内惩院好。
这是……这是罪有应得。
“殿下从昨晚到今天一直没醒,娘娘吓坏了。”旁边靠过来的脸也很熟悉,是丽妃身边的心腹侍女清怡,轻轻道:“殿下,你可真是病胡涂了,冷宫哪里有这么暖和精致?你仔细看看,这是你从前的住所。”
“我从前的住所?”咏棋懵懵仅懂,四处张望一下,“这不是太子殿冯?”
丽妃守在昏睡的儿子身边,担心了一天,看见咏棋终于醒来:心事放下大半,容色虽然憔悴,眼里却掩不住的喜意,温柔地抚着咏棋消瘦不少的脸庞,微笑道:“正是太子殿呀。你从前的住处,不就是太子殿?现在你这个主人又回来了。好孩子,什么都别怕,我们母子喜事临头,你病着的这一会儿,宫里已经天翻地覆。咏棋,你没有白白吃苦,我们总算熬到头了。”
咏棋一怔,无端心寒起来。
转着头左右看看,颤着唇问:“什么主人?什么又回来了?这太子殿,是当今太子咏善的住处,我怎么会是主人?咏善呢?怎么不见他?母亲您原本在冷宫,怎么出来了?”
清怡见他问得不对劲,生怕丽妃生气,赶紧堆着笑低声道:“殿下,大喜事呢,皇上昨日恩旨,立即放娘娘出冷宫,恢复一切名号,殿下您的罪名也全部撤了,娘娘的宫殿多时未有人住,一时清理不得,皇上又下旨,要娘娘和殿下暂居太子殿,殿下日常用度,内侍宫女人数,都按太子的等级供应。听说舅爷也要放出来重新做官呢,真真是好事不断,皇恩浩荡。奴婢恭喜殿……”
“不对!”
“殿下?”
“不对!”咏棋仿佛骤然清醒过来,从床上猛地坐起来,断然道:“咏善才是父皇册封的太子,我怎么能受太子级别的用度?他知道的话,岂不更恨我?”
说到最后一句,扯动心伤,清逸俊美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丽妃把他瘦骨嶙峋的身子搂在怀里,柔声哄道:“咏棋,你别怕。咏善作恶多端,难逃法网,已经被你父皇下旨关进了内惩院,他现在自身难保,哪还有心思恨你。”
咏棋蓦然大震,从丽妃怀里挣出来, “母亲,您说什么?”
清怡代丽妃重答道:“殿下,娘娘刚刚说了,太子咏善已经关进内惩院,三皇子咏临也被关了进去,照这阵势,估计不出几日,皇上就会下旨废黜太子。”
咏棋惊呆了,怔了半日,直勾勾盯着清怡,像见了鬼一样,不断摇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唇上血色,褪得一丝不剩。
“殿下,这是实情。”清怡知道他大病未愈,怕惊着他,放低了声音,缓缓道:“咏善和咏临都已经关在内惩院里面了,就连淑妃,皇上也已经下旨,把她软禁在淑妃宫里,一步不许跨出门坎,来往消息也全部断绝。殿下,圣意重新眷顾你了,这是天意,你该为自己,还有为娘娘高兴才对。”
咏棋连呼吸都停了。
直着背坐在床上,眼睛越过丽妃和清怡之间,直直投往远处,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
半晌,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才似乎把神志抽了一点回来,开口问:“为什么?”
“殿下?”
“咏善为什么会关进内惩院?”咏棋抬头,把目光对准工丽妃,“这事和那个叫恭无悔的御史,和那封信,有什么关系?”
眼中透出责问的意思。
他一向温婉仁孝,对丽妃恭敬尊崇,这次还在病中,瘦弱憔悴,一双眼睛却犀利得令人不敢逼视。
丽妃被儿子的眼光剌得心里一颤,反而强硬起来,脸庞自然而然带了三分冷峻,也不隐瞒,对咏棋道:“你不知道?恭无悔莫名其妙死在天牢里,咏善是唯一在他死前和他密谈过的人,恭无悔又曾经上书阻挠淑妃册封为皇后,种种事加在一块,皇上怀疑咏善是凶手也无可厚非。除非他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自己和恭无悔之间没有仇怨,私下密谈并无恶意,否则,可就没那么容易翻身了。”
“那封信……”
“那封信,不是让你给烧了吗?”丽妃截住咏棋的话。这个儿子心软仁懦,和她执着果敢的秉性差了十万八千里,令丽妃又痛心又恼恨,忍不住冷冷道:“我原本也不想要他的命,没想到你比我更干脆,现在死无对证,信已化灰。你不许我害他,却是自己亲手害了他。”
这一句话厉害到极点。
咏棋的脸刷地一下,比纸还白,身子摇摇欲坠,彷佛随时会晕死过去。
清怡担心出事,插进来缓和道:“殿下原意并非如此,只是世事无常,宫廷之中这种事在所难免,皇上才是最终下决定的人。殿下只管安心养病,日后皇上爱重殿下,重新册封为太子,说不定殿下可以为他说句好话,留他一条性命,也算保全兄弟之情。”
咏棋对清怡的话恍若未闻,身子一阵剧烈颤抖,竭力按捺着镇定下来,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要见父皇。”
语气令人惊讶的决绝。
丽妃美眸微震,带怒道:“见了你父皇,你要怎么说?全盘兜出来?告诉你父皇,我如何指使你偷信?告诉他你怎么偷了信,放到炉子上烧了?咏棋,你又为什么烧信?对了,是因为你和咏善之间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好,只管把所有事都告诉你父皇去,我倒要看看圣君如何作主,是把咏善放出来,还是把你们一对没人伦的儿子都关到内惩院去!你……你……”眼泪从脸颊上缓缓淌下,指着咏棋,哽咽道:“去吧,你去!我没你这样的儿子,只管见你父皇,用不着管我,连你舅舅,大不了大伙重被关回不见天日的地方……”
清怡也是惊恐不安,在旁劝道:“殿下千万三思,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这是国家大事。宫廷生死之地,天心难测,你和娘娘好不容易熬到头,重得圣眷,稍有疏忽,顷刻又是泼天大祸……”
“我要见父皇。”咏棋满脸苍白,只脸颊上一抹下寻常的艳红,大病之人有这种红晕,极为不祥。他神态不同往日的决然,瞪着眼,只死死看着前方远处,仿佛已经横了心,咬着下唇,一字一字道:“我已经无罪在身,是大皇子,还是皇上亲自册封的南林王,就算母亲您,也不能不许皇子求见父皇。”
他这样子,连丽妃看了也心惊胆颤,深为懊悔自己刚刚用言语激他,竟把这孩子给激得变了一个人似的。
此刻不敢妄动。
丽妃转了面孔,强笑道:“你说的对,你是皇子,要见你父皇,谁也拦不住。但求见父皇,也不是说去就去的,总要得了应允才行。你现在病着,不要乱走动,母亲打发个人去替你问问,要是皇上答允了,你就去吧,也好给你父皇问安,尽尽孝道。”
转头对清怡吩咐, “妳亲自走一趟,到体仁宫问问吴才,皇上什么时候能召见咏棋。”
清怡答应了一声,立即就朝门外走。
咏棋低声道:“母亲欺我病胡涂了吗?清怡怎会为我办这事?我亲自去。”掀开身上被子,就要下床。
丽妃赶紧拦住,急道:“咏棋,你这是干什么?你真的疯了吗?快躺下!”
“妳骗我!”咏棋猛地扯了嗓子,“妳们都骗我!都骗我!” 一边叫着,一边往床下冲。
丽妃一人抱他不住,清怡赶紧转回来,双手齐上地帮忙,口里不断道:“殿下,殿下,你醒醒!你胡涂了,殿下,这是娘娘啊,你的亲生母亲。殿下,你可别吓唬我们……”
有了她帮忙,丽妃总算把咏棋抱住,看见咏棋半疯半傻,自己也怕了,死死用力搂住儿子,颤声道:“咏棋,好孩子,你别这样,母亲也是迫不得已,母亲以后都不骗你,再也不骗你了……”
咏棋仿佛全没听见,依旧疯了一样挣扎, “我不信!我不信!妳们害人!妳们为什么害人?”
他叫到一半,陡然停下来。
痴痴愣了片刻,又骤然挣扎,后仰了细长白 皙的脖子,一声声凄怆叫道:“我害了人!我害了人!咏善,是我害了你!咏善,咏善,我害了你!弟弟!弟弟!我害了你!”
声音凄厉,宛如撕破了心肺般。
丽妃毕竟母子连心,怎么恨咏棋不肖,也只有这个儿子,看他叫得如此心碎,到后来嘴角竟逸出一缕一缕血丝,抱着咏棋的双手直抖,苦苦央道:“不要叫了,孩子,求求你别叫了,你这不是要自己的命吗?”
清怡知道丽妃也慌了神,现在只能靠自己了,反而镇定下来,手往丽妃削肩上重重一握,沉声道:“娘娘,殿下这是大惊之下失了神志了,如此嘶吼一定大伤元气,现在来不及召太医,先让殿下吃点安魂散,让他睡下再说。”
要让咏棋睡下,书信的事不能随便让外人知道,也是一个没说出口的原因。
丽妃被她提醒,忙道:“快快!去取安魂散!”
因为咏棋病着,清怡把放各种常用药的匣子就放在房里桌上。
她赶紧过去打开,取了安魂散,因为怕咏棋这样子不容易服用,索性把瓶中粉末倒在清水里,端着玉琉璃杯子过来。
咏棋见到装水的杯子,挣扎得更加厉害,疯了一样嘶叫道:“我不喝!我要见父皇!我要见父皇!我要救咏善!该进内惩院的是我!该死的是我!是我偷了信!是我烧了恭无悔的信!是我害了咏善……”
丽妃见他什么都嚷嚷出来,骇然失色,“咏棋,你胡说什么?”
对清怡道:“快,快喂他!”
用尽全身力气,把咏棋按在床上,此刻也顾不上皇妃仪态,只求镇住儿子,膝盖重重压在咏棋身上,不许他翻滚挣开。
清怡拿着杯子,半杯水直颤,荡开一圈一圈惊心动魄的涟漪。
咬着牙,把杯子抵在咏棋毫无血色的唇边,拚命往里面灌。
咏棋左右摇头,不肯就范,淌了一脸泪珠,仍只是不断道:“咏善,咏善!弟弟,弟弟!”
水灌到嘴里,气管一呛,顿时一阵不成声的剧咳,血掺着清水一小股一小股地往两边嘴角淌。
清怡看得怵目惊心,手都软了,拿着杯子回头看丽妃,“娘娘……”
丽妃眼中都是泪花,狠狠道:“妳灌啊!给我灌!”不忍地把头别到一边,双手死按着咏棋。
清怡只能颤着手继续。
咏棋体弱,又大病未愈,被两人按着把药混合清水灌进去,一边哭叫一边咳嗽,渐渐不再嘶吼,也不再挣扎。
躺在床上,漂亮的眼睛怔怔看着上方,嘴唇微微地一开一合,伴着一阵一阵逐渐微弱无力的咳嗽。
丽妃见他不动了,才敢松开手,把耳朵靠过去,贴在他唇上。
听见他还是在喃喃,“咏善……咏善……弟弟……”
气若游丝。
丽妃愣了片刻,瞬间彷佛全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似的,伏在儿子身上放声大哭,“孽障!孽障!多少代数不清的皇子,怎么就你最痴?淑妃,淑妃,你养的好儿子,把我的咏棋害成什么模样?我饶不了妳,饶不了妳!”
一知道咏升从内惩院回来,谨妃赶紧把儿子召来,张口就问:“事情怎样了?”
咏升满心懊恼,脸色极为难看,拿起宫女奉过来的热茶匆匆往嘴里一递,猛地脸颊一扯。
匡当!
茶碗在地上砸得粉碎,水渍一片。
咏升跳起来,当脸甩了那宫女一耳光,“下贱东西,想烫死我吗?”
那宫女裁在地上,腿脚软得站不起来,跪着不断发抖。
谨妃一看咏升的样子,知道事情不顺利,过来哄着咏升道:“好孩于,你发这么大的火做什么?宫女伺候得不好,叫总管领出去打一顿就好,何必自己动手。让母亲看看,手打疼了没有?”
一边抓着咏升的手掌看,自己扯了绣花手帕在上面呵护地揉了两下,一边叫人把犯了错的宫女领出去让总管发落,又命人另送温茶来。
等茶送到,谨妃自己取了,指尖在杯面上试了一下温。
“喝吧。”她这才把茶递给咏升,嘴里唠叨道:“不是母亲说你,都是快当太子的人了,还这么不老成。在外面累了一天,回来就该静下心,动不动就甩耳光打骂人,传出去不好听。”
咏升知道母亲说得对,拿着茶碗,闷闷低头喝了一大口。
谨妃把伺候的人都遣出去,忍不住问:“到底怎样了?”
“什么怎样了?”
“内惩院啊,招了没有?”
提起这个,咏升火不打一处来,恨恨道:“招个屁!咏临,还有父皇派来的那个宣鸿音,尽和我捣蛋。咏善油盐不浸,答的话里一个字的错都揪不出来,后来我问他是不是咏棋把恭无悔的书信偷了,他竟然装聋作哑,闭嘴不答。”
“不答?”谨妃蹙眉,“他不答,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当然是动刑。”
谨妃心一跳,不赞成地道:“这样做妥当吗?你父皇还没有下旨废黜他,打太子,这……”
咏升正心烦,把茶碗用力往桌上一搁,“怎么连母亲也学那些人的腔调?都下内惩院了,还什么太子?母亲不知道咏善有多可恨,成了阶下囚还摆他的太子款,说什么我们受不起他跪,还说打他的铁杖要裹黄绫。哼,裹了黄绫就不是铁杖了?我一样打得他皮开肉绽。”
谨妃追问:“那他招了吗?”
咏升又哼了一声,悻悻道:“咏棋是他的心肝,要他把咏棋扯下水有那么容易吗?他挨了五十杖,还是不肯开口。我当时一咬牙,拿了铁杖就想给他脊梁上一下,不死也废了他,这是奉旨问案,他拒答问话,打死了也无处申冤。没想到那姓宣的五品官又钻出来捣乱,指天画地说什么刑部律典,我这样亲自动手就算私刑。后来连内惩院管事的小官也出来胡说八道,什么内惩院掌刑的不能随便换人。咏临那小于还趁我不注意冲出来,竟然用头撞了我胸口一记,真混蛋!”
谨妃心疼儿子,赶紧把嫩葱般的手伸过去,给他揉揉被咏临撞疼的胸口。
“咏临那惹事精在哪里都不是个好东西,淑妃教出来的儿子,一个阴一个霸,真真像足了他们母亲,活该关到内惩院去。”
谨妃骂了咏临一轮给咏升出气,秀眉又微蹙起来,和咏升道:“咏升,你一定要想个办法让咏善招供才行,把咏棋也拖下水,你这太子位才真的有底。”
“知道了,这事母亲你要唠叨多少次才够?”咏升不耐烦,“我难道不想让咏善招供?他这太子不认罪,不废黜,什么时候才轮到我?”
“咏善已经下了内惩院,迟早要废的,我现在担心的是咏棋。”
“咏棋?”咏升不在意地冷笑,“他都已经废过了,还担心他干什么?”
谨妃正色道:“你这就大意了。废了就不可以再立?咏善下了内惩院,太子殿空出来,你父皇让谁住?咏棋!还按太子等级供应用度,凭这个,就知道你父皇现在对咏棋还疼惜。竟然把丽妃也放出了冷宫。那女人有多厉害,我可是知道的,在冷宫里都不安分,现在放出来,鱼入大海,谁知道她会不会揪住一个机会翻身,重得你父皇欢心,把自己儿子拱上太子位?”
咏升还是不放心上,摇头道:“母亲始终是妇人,就看重住的宫殿,用度多少。真正的实在东西不是这些,是奏折。咏善关起来了,父皇现在把代他批奏折的差事给了我,这就说明了父皇的心意。我朝哪个皇子能代皇帝看奏折?父皇不看中我,能把这么要紧的事交我办?”
谨妃一想,觉得他也说得有些道理,还是叮嘱道:“你也大了,自己拿捏吧。但我还是要提一句,太子之争,不是简单的,越保险越好,能让咏善把咏棋供出来,他们几个都栽了,你这位置才十拿九稳。”
“我当然知道。”
“你父皇心意恐怕还没有定,正估量着你呢,千万不要自满专横,小心办差,奏折上的事要千万小心。”
“母亲真是越来越烦人。”咏升躁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妳说的那些,我能不知道?昨晚在父皇跟前回来,还抽工夫看了一迭子奏折,十本里头,倒有三、四本是给太子求情的,真是岂有此理,太子无罪,岂不是把他关起来的皇上有罪了?我通通狠批,再敢上这样的奏折,看我不告他们一个侮辱圣君的罪!”
母子俩在房中密谈良久,对将来充满希望,又觉得时间很紧,为了日后,有几件大事是现在一定要抓紧工夫办的。
第一件,就是尽快把内惩院的咏善给处置了,若能把咏临一起摆平,那是再好不过。
淑妃现在软禁中,反而不好下手。
现在咏升已经有权看批奏折,外面的朝臣中属于谨妃一系的,要尽快提拔起来。
两人斟酌了大半个时辰,才从房里出来。
殿里的内侍总管吕有得早在外面候着了,赶紧迎上去,凑到谨妃耳边禀报,“娘娘,太子殿那边有动静。”
“怎么?”
“咏棋殿下醒过来了,人一醒,好像疯了一样,大叫大嚷,叫得整个太子殿都能听见,听说后来还咳血了,人又昏沉过去。”
谨妃眼里光芒蓦然一跳,脸上不露喜色,只啧啧道:“看起来,咏棋这病凶险。”
吕有得谄媚附和道:“那是,咏棋殿下不足月生的,这两年下来,越发的不中用了,小的上次远远看过一眼,瘦巴巴的,风一吹就倒,怎比得我们殿下身体壮健。”
第五部
文案
在听闻咏善身陷内惩院,却不将自己出时,心痛难耐的咏棋才彻然大悟,原来自己已受他如斯至深。咏善的霸道、咏善的温柔、咏善的珍惜及放手,都是这么的令他感到甜蜜与留恋。
咏善、咏善,你还能接受我这迟来的……受恋吗?
父皇留给他最珍贵的,不是尊贵帝位,而是他温柔注视的这个哥哥。
咏棋是天赐给他的,是他帝王的孤寂一生最动人的礼物,也是最疼爱的父皇留给他的。
从此刻起,他已非太子,是真真正正的天下至尊,四海之主。
而咏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