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明。”
周阅走到长廊尽头,朝着一间漆黑的卧室喊。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开了门。严越明立在门框里,穿着件浅灰色的薄绒衫和长裤,脸色并不比上一次在美国见面的时候好,肤色连着轮廓,都像刚刚凝固的洁白枯寂的石膏,冷得没有什么温度。
“舅舅。”严越明喊了一声。
“他今天的飞机。”周阅想尽量说得委婉,“你几个叔父联合了银监会和调查部门,想要拿你之前不懂事做下的错事发难....…”
严越明这时候有点恍惚,什么是不懂事做下的错事?又旋即意识到,应该是他逼宋知雨和他上床,又逼他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怀孕生子这桩旧事。
周阅见严越明表情游离出神,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别太担心,我看那孩子,并非那么冷酷绝情,我去周旋,总有商量余地。”
严越明只是看着周阅,落寞地笑出
声:“他还不够绝情吗?”
午后下了一场雨。今年秋天来得很迟,短衫短裤似乎穿了很久,冰箱里的冰淇淋十月底了还未撤下,早上衬衫,晚上毛衣,过得季节错乱。
飞机晚了点,宋知雨到的时候,刚好几班飞机升空。肯德基因此空荡荡,没有几桌人坐着。他走进去点了一份薯条和蛋挞,慢吞吞喝着拿铁,垂眼看表。
看表的空档,对面座位坐下了一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背头梳得很光,油亮亮,领带也是公职人员常系的纯黑色,他很快开口:“是宋知雨先生吗?”
“是的。”宋知雨慢吞吞回答,似乎对于和他说话兴致不高。
“我是omega保护协会的张巡译。”他把证件照亮出来。
宋知雨不欲过多周旋,只是说:“我配合调查令,只是想要取回自己国内的所有档案,补全自己之前出国的手续,对于.......对于指控谁,我不感兴趣。”
张巡译礼貌颔首:“当然,这是你的自由。”
宋知雨咬下最后一口蛋挞,胃里因冰冷飞机餐导致的轻微痉挛已经好了很多。他乖乖坐上公家轿车,预备去一趟办事大厅。
这座城市似乎没有大变。一样的高楼林立,雨后未散的水汽里,玻璃和金属构筑的城市像漂浮在天空的神话宫殿,小小车子驶在路上,看不到路的尽头。
宋知雨把车窗降下一半,仰头望出窗外,风吹在他的脸上,柔和细缓,触角很淡。
“您可以先睡一会儿。路上有些堵,而且有些距离。”张巡译说道,但是又没忍
住,“近期注意安全,有不少人关注着你回国的动向。”
宋知雨似有似无地嗯了一声,头微微斜着,靠在车枕上。张巡译从车内视镜中看到他的半张侧脸,冷淡又寂寥,漂亮但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不禁想起那个不是传闻的传闻。严家的少爷和继兄omega生下了一个孩子。那一年严家少爷才十九岁。外人众说纷纭,有的说是两人情难自禁偷吃禁果,有的说是严家少爷逼迫可怜继兄,但是还有一种相当淫艳且广泛流传的说法,是omega贪图严家巨富,主动勾引了尚还青涩懵懂的严家少爷,企图母凭子贵飞上枝头做凤凰。
张巡译脑袋里胡思乱想,总觉得豪门秘辛就坐在自己的车上,想问又不敢问,只得兢兢业业开车。
开进市中心,他渐渐发现不对劲,有三辆车子一直偷偷夹抄着他。他心里暗道不好,勉强又开了近千米,终于在一个T字路口被堵住。
张巡译降下车窗,脸色难堪:“你们干什么?政府的车也敢堵?”
几个高大男子逼近围堵,打开车门,近乎胁迫道:“请宋先生下车。”
宋知雨坐在后座,缓缓睁开眼睛,那双似睡非睡的莲瓣眼冷淡地睨着人,裹紧了身上的风衣,只是问:“谁请我下车。”
“周阅周牛生”
宋知雨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下了车。他被轿车运来运去,像贵重易碎的物品,可惜收件人不明。
进到会客厅里,周阅早就等在那儿了。周阅是典型的华尔街精英长相,不笑时又近乎狐狸般的狡黠,笑起来却又像个儒雅学者,似乎非常善于操控人心。
宋知雨坐在沙发上,没有情绪地开口:“周先生。”
周阅原来有些忐忑,刚刚属下说是宋知雨主动下车,心里有了几分算计,渐渐掌握了主动权,先请宋知雨坐下,又是泡茶又是上点心。
宋知雨眨眨眼睛,表情无奈温柔,“请你直说吧,我想要尽快回家。”
周阅正要说话,短暂僵持间,两人听到有人敲门,声音小小的,钝钝的,紧接着门外响起孩子的奶音,甜润柔嫩:“阿公!”
宋知雨这才变了脸,玉菩萨被敲碎了金身似的,脸上强作的镇静稀稀拉拉剥蚀了个干净,脸上一阵一阵地烫,身上却是一阵阵地冷,失魂落魄间,房门推开了。
一个小孩儿跑进来,亲亲热热趴在周阅膝盖上,连声问:“爸苍,爸爸呢?”撒完娇,好像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个生人,可爱羞怯地扒拉着周阅的大腿,躲闪着看向宋知雨。
宋知雨看到那双酷肖严越明的眼睛,漆黑亮润,满是高傲天真的孩子气,定定地看着他。
..…”宋知雨说不出话来,浑身骨头都在颤抖剧痛,想要收回视线,闭上眼,眼泪却已经滚落到了手背。
好半天,他嗫嚅着嘴唇,落寞地笑了一声,“你们犯不着拿他,拿他来要我保证什么。”他不敢再看这个小孩儿,只是看着周阅无助地掉眼泪,“我不会对严越明......”宋知雨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喉咙有种近乎撕裂扯磨的痛,像是吞针,“我们已经结束了。孩子也早就是你们的了,还不够吗?!”
周阅眉头微皱,好像心有不忍,轻轻摸了摸小孩儿的头发,却诛心地说:“宝贝,这个叔叔从好远的地方来,好渴了,去给他倒一杯水好吗?”
宋知雨脸色苍白,看着这个孩子转过粉唧唧的漂亮脸蛋,好奇地打量他,又装作很大人地说话,“叔叔,juice or tea?”
宋知雨拼命摇头,喃喃:“不要,都不要......谢谢你。”他哀求地看着周阅,“周先生,让他出去玩儿吧?”
周阅大发慈悲,让保姆把他抱走了。宋知雨用手括住脸,手肘拄着大腿,弓着腰蜷着身体,肩膀一抖一抖的,似乎在哭。
两分钟后,他抬起脸,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整张脸都湿红称艳,眼尾一团红,擦也擦不干净,像刚刚卸了半妆的戏子。
他咽了口口水,艰难开口:“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周阅终于满意地笑了。
半小时后,这个绯闻缠身的omega从房间里走出来,几个保镖守在门口,偷偷看着他的背影。Omega非常瘦,身上穿着的风衣外套似乎有点太大,袖管遮住他半个手掌,他紧着衣领,只露出半张苍白艳丽的脸,步履匆匆往电梯走,又在银色电梯口的时候停住,有些迟钝地看了好一会儿楼层,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要离开的。
保送他下楼,看着他安全无恙地进了防弹制式的梅赛德斯,正要松口气,听到身后旋转门转动,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里面出来。
中间的那个青年alpha表情很冷,似乎刚刚发过火,闪烁着余烬般的怒意,在一群一丝不苟的西装精英中显得格格不入。他没打领带,西装外套闲散地挂在臂弯里,旁若无人地在簇拥的人流里大步向前。
他突然停在了这辆梅赛德斯前面。
众人摸不着头脑,但是谁也不愿意触刚刚发过火的严越明的霉头,一个个敛声屏气地跟在后面,像狭窄剧院里看戏的观众老爷们。
车不敢在严越明眼前开走。
因此开始了长达三分钟的僵持对峙。突然,严越明把手掌贴在了车窗上。车窗是单向可视的,严越明看不到宋知雨,车后座的宋知雨只是缩在座位里,很怕冷似的抱住了自己的手臂。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忍住,却忍不住侧头看到窗上那只手掌。
他握过,牵过,吻过,也在那只手下发抖,痛哭和呻吟。
宋知雨嘴唇轻轻开阖,无声地哀求,放手吧。
几秒钟,严越明终于停止了这一在外人看来十分莫名其妙的举动,冷淡地说:“开走吧。”
晚上,严越明回到家中,宝宝刚被保姆洗完澡,穿着宝宝蓝的小熊睡衣躺在地毯上看奥特曼画册,看到严越明回来,他滚坐着爬起来,摇摇晃晃撞在严越明的小腿上,严越明叹口气,兜着他的圆丢丢小屁股把他抱起来,闻了闻他身上婴儿润肤乳的味道,别扭地
说:“怎么像小姑娘那么香?”
宝宝像严越明,肤白大眼,眼窝天然比一般的小孩儿深邃,像个漂亮混血,因为一天五顿地吃点心,身上奶膘有点严重,一身糯米肉,甜润润可爱。
宝宝把白嫩嫩蒜瓣爪塞到严越明嘴边,请他爸爸闻,笑成星星眼说:“好香,像桃子!”
宝宝话比一般小孩儿密,家里人也有意识地训练他说话,每天晚上睡前要聊半个小时天。他掰着手指说完今天吃了什么糕,喝了什么奶,偷吃了几片薯片和一颗奶糖,又怕严越明骂他,很骄傲地说,今天在阿公家看了儿童书,儿童书里那只小熊跟他衣服上的小熊一样,因为偷蜂蜜被蛰了,哭得好厉害。
说到这儿,他又小声说:“爸爸,今天阿公那儿,叔叔在哭。”
“哪个叔叔?”
“就是,就是一个漂亮uncle啦。”宝宝捧着自己圆嘟嘟的脸,好像很痛地说:“他哭得好厉害,好像也是因为偷蜂蜜被咬了。”
严越明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他:“跟他说话了吗?”
“我问他要juice or tea。”
“他怎么说?”
“他说不要,然后就要阿公把我抱走。”宝宝皱了皱鼻子,“他坏。”
严越明揉揉儿子软绵绵下巴肉,笑话他:“小笨蛋。”顿了顿,他又说,“他好看吗?”
宝宝又很诚实地点点头,“好漂亮。”他伸手抱住严越明的脖子,红着脸蛋小声说:“我可以把自己的果汁给他喝一半。”
严越明在他脸上咬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