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易的小女儿沈嫣是在夏天的尾巴上出生的,那年,她的兄长陈安八岁。
沈家和陈家人丁都不算兴旺,添个孩子自然是大事,孩子本身已经够让人手忙脚乱,没完没了的人情份往更是让人想一逃了之——真有交情的还倒罢了,还有那朝堂上趁机贴上来拍马屁的、江湖中想同神医攀交情的……
陈轻絮暂时见不了外客,沈易又是个不大会给人难堪的性情,一个人难免左支右绌。
于是小姑娘洗三那天,顾昀带了二十多个黑压压的玄骑轻甲,亲自上门来“镇宅”了。
四个玄鹰齐刷刷地往沈将军府的院墙四角一落,本来要往这边飞的鸟都扑腾着翅膀绕了路,顾昀土匪似的进门,随手将头盔往小厮怀里一抛,环视一圈笑道:“我这紧赶慢赶,甲都没来得及卸,可算是赶上跟诸公一起沾喜气了。来来来我先自罚三杯……哎,那位朋友怎么还往梁上躲呢,快下来一道热闹——”
于是没过多久,沈府天下太平、四壁清净了。
见闲杂人等都滚蛋了,顾昀才打了声呼哨,让玄鹰下来。“黑乌鸦”们摘下头盔,轻甲下竟不是什么亲兵,是一帮玄铁营旧部。
众将军七嘴八舌地给沈易贺喜,嘻嘻哈哈地跟着沈易进小厅。顾昀一眼看见等在小厅门口的陈安,单手抱起来往天上一抛:“当大哥咯,小不点,高兴吧?”
“顾叔。”陈安搂着他的脖子从轻甲上滑下来,小声说了句什么,可是吵吵嚷嚷的将军们嗓门都太大了,一下就把男孩的声音盖过去了。
顾昀没注意,揉了揉小男孩的头,就兴冲冲地进屋卸甲去了——等会儿还要看小婴儿,不能吓着孩子。
在他看来,无痛当哥,那简直是捡了天大的便宜,怎么可能会不高兴?当年他要是能有个同胞弟妹,他愿意每年过年给他娘多磕俩响头。
陈安习惯性想跟上他,抬起脚,却又停在了原地。路过的叔伯们都会搓揉他一下,然后再匆匆经过他。
对于八岁的孩子来说,那些将军们太高大了,他得把头仰起老高才能看见他们的脸,大人们嬉笑说话都不低头,于是小陈安觉得自己被抛到了所有人视线之外……不知道为什么,那晚这种感觉格外强烈。
他不高兴,心里很堵,可是到处都喜气洋洋的,他的不高兴好似全无道理。
陈安低头看着自己的小靴子,眼眶忽然泛起热意。这时,一只手轻轻地扣住他的后脑勺。
又是谁来了?
陈安有点赌气,没抬头,反正来小厅吃家宴的都是父母的朋友,他不用太拘礼……再说他们反正都只是拍他一下就会路过。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那只手却没挪开,袖中混着一点药香的冰片薄荷被溽暑蒸出来,清凌凌地环绕在他周遭。
陈安一抬眼看清来人,吓了一跳:“陛……”
便装的长庚看了他一眼,片刻,陈安耷拉下脑袋,委委屈屈地小声道:“李叔。”
不远处的小厅灯火绚烂,热闹得像过年,将军们推推搡搡地打趣着儿女双全的同袍。
长庚没急着过去,跟小陈安一起站在小院里,沈家老宅的古树将灯光与月光一起挡了,守着一长一短两条人影。
“不高兴?”
陈安先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即犹豫了一下,又低头默认了。
这孩子——据顾昀说,性情很像沈易小时候,不声不响的,心细想得多。
长庚倒是没看出来,想是沈将军年少失足,老跟那姓顾的混一起,走上了“闯祸背锅气成球”的不归路,后来长歪了。
“是不是怕爹娘以后眼里只有妹妹,没有你了?”
“倒不是,我也是爹娘的儿子,他们不会忘了我的。妹妹还小,自然应该多得些关照。想来当年我出生的时候,叔伯们也是这样来相贺的。”陈安稳重得体地轻声说,八岁的幼童好像比那一厅的将军们加起来还老成……如果不是下一刻,他委屈地拉住了长庚的袖子,“我就是……我就是……”
长庚轻声说道:“唔……有点寂寞。”
陈安闷闷地应了一声,侧耳听了听小厅里的动静,又落寞地说:“好像只有我这样。李叔,我是不是心眼太小了,非丈夫……哎!”
长庚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你还是先高过我胸口再‘丈夫’吧。”长庚笑起来,随后他顿了顿,又说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确实有的人天生就不会想这么多,不过这一点,我倒是跟你差不多。”
陈安睁大了眼睛,仰头看着他。
“我小时候没跟亲爹娘处过,倒不知有兄弟姊妹是什么滋味,只是见我亲近的人有别的亲朋好友,心里总会不自在。”长庚慢声细语地说着,比划了一下陈安的身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这样,现在有时也还是这样。”
陈安虽然小,也知道他是什么人,万万不敢评价“李叔”不丈夫,只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怎么办呢?”
这时,顾昀大约是掐算着时间,知道长庚该到了,没见人,他便从交错的觥筹里分神出来,时不时地往外看。
长庚挪了半步,从古树的遮挡下走出来给他看见,顾昀这才放下心来收回视线。随后他又意识到了什么,干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把手里的酒瓶放下了。
长庚眼角轻轻一弯:“不用怎么办,你知道他心里时时牵挂着你,慢慢就习惯了,不碍事的。”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家仆跑过来,先恭恭敬敬地给长庚见了礼,又从他手里接走了陈安。
“这个是你的。”长庚取出一大一小两枚长命锁,“另一个是妹妹的,你带去给她。”
陈安惊奇道:“我的大一圈!”
“你刚出生的时候也有个小的,等妹妹长到你这么大,再给她也换个大的。”
陈安眨巴着眼睛:“那到时候我是不是有更大的……”
长庚又弹了他脑门一下,笑骂道:“想得美,那时候你都多大了,该当‘丈夫’去了,讨什么长命锁——快去早点睡,小孩子缺觉,小心一辈子长不成‘丈夫’。”
陈安吐了吐舌头,仔细地收好长命锁,跟着家仆走了。
长庚耳力好,远远地听见那小仆絮絮叨叨道:“将军说少爷宴上没用什么东西,叫人温了奶羹,吃了再睡……”
陈安好像愣了愣,惊讶地看了一眼一整天都被人围着的父亲,又扭头看向长庚。长庚朝他挥挥手,往小厅走去。
沈府的家宴深夜才散,顾昀是骑马来的,散场时却直奔后巷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怕其他人不自在,长庚略坐了坐,到后院隔着墙找陈姑娘说了几句话就先走了。
“嘶……”顾昀一开车门就觉得里面凉意逼人,遂将冰盆从长庚身边端走,“离那么近,你怎么不直接放怀里抱着呢,什么日子了,还用这么多冰,不许贪凉。”
“你倒说我……”长庚笑了一声,收起手里的书卷敲敲马车门。
马车辘辘地缓缓往回走,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闲话,忽然,长庚想起什么:“小安今天有点吃味。”
顾昀本来靠在一边闭目养神,闻言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他:“啊?”
“我就知道。”长庚无奈,简单将小陈安偷偷生闷气的事说了,“那小东西说别人都不这样,就他这样,是什么……‘心眼小不丈夫’,也不知从哪学来的大人话。”
“我说你怎么在院里站那么久呢——怎么跟他说的?”
“我能说什么?哄他两句罢了,还得靠他爹娘以后一碗水端平。”长庚笑道,“其实这方面我跟他挺像的,都……”
顾昀:“情深。”
长庚一愣:“什么?”
“重甲掉头不易,水深改道更难。”顾昀懒洋洋地靠在车上,微微一侧头,目光就全泼洒到长庚身上,“身边多一口人,用情又深又真的小傻子适应起来总会稍微慢一点。”
长庚:“……我怎么没想起这么说。”
然后他悄悄把视线游移开,耳根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