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那会儿刚去县城念高中,根本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去了才发现原来人家外面的人都拿水云湾出来的当洪水猛兽,生怕沾上半儿……班里学生都不乐意跟我俩一个班,学校就让我俩去医院做检查,证明我俩没病,行吧,我俩去了,结果是没病,但是那也没用,根本就没人愿意搭理我们,没人愿意和我俩坐同桌,住一个宿舍,我俩走到哪儿都是议论,全都在说,他俩就是水云湾来的……那种语气和眼神……”谢非说到这情绪有点失落,“当时我都不想念了,觉得还念什么书啊,处处遭人嫌弃的,还不如回水云湾得了……”
两个傻了吧唧的小孩从小村子出去,还以为外面的世界多美好,结果不但要适应陌生的环境,还要遭受白眼与嫌弃。
程玦的心沉下去,他用力吸了口烟:“后来……怎么没回去?”
“后来,许野就跟我说,我俩就好好念书就行,不用管这些人,这就是我俩暂时停留的地方而已。”谢非又道,“本来我俩想着忍忍就算了,但是学校有爱挑事儿的故意找我俩的茬,后来真的忍不了,就跟对方干起来了,结果许野一战成名,学校里消停多了,也没人随便欺负我俩了。”
谢非说得简单,不过是几句话带过,可是程玦知道,这种校园欺凌不是那么容易消化的事情,他不知道许野当时是怎么坚持过来的。
有一瞬间,程玦甚至有些后悔,也许他不该让许野出来读书的。
“后来就都好了。”谢非又高兴起来,冲着程玦笑,“后来就没那么多糟心事了,就是打工有时候累了点,学习也紧张,但是总算是考到市里了。”
“还是念书好啊。”谢非伸了个懒腰,看着四周热闹的人群,“要是没出来念书,我估计就跟王富一样,哪儿还能坐在学校对面喝啤酒吃烧烤啊。”
“王富?”程玦问。
“对啊,王富也是水云湾的。”谢非解释道,“小时候总跟我和许野打架,上次回家,看到王富家的小孩都好几岁了。”
“在聊什么?”许野带着大良回来了。
“聊王富呢。”谢非抬手挥了一下,“大良,这边坐。”
大良慢吞吞地走过去坐下,低头看着桌子一角,不说话。
“这是大良?”程玦看了一会儿,“和小时候长得还挺像。”
现在看着精神了点,这么安静地坐着,不细看也看不出什么不一样。
“嗯,长高了不少。”许野拍了拍大良的肩膀,“这是程玦,还记得吗?”
“大良。”程玦和他打招呼。
大良抬头看了程玦一眼,慢吞吞道:“程……玦……”
程玦点点头:“大良,好久不见了。”
大良却不想再说话了,只冲着谢非敲桌子:“可乐!可乐!”
谢非乐了:“可乐俩字儿说得倒是挺清楚,行,一会儿给你点。”
“聊王富什么了?”许野问。
“就说他家小孩都好几岁了。”谢非啧了一声,“哎,长得跟王富太像了,从小就是小胖子。”
“有印象吗?”许野偏头问程玦,“你也见过,就是小时候总偷我家枣,和我打架的小胖子。”
程玦想了一会儿,开口道:“没有。”
没有一点印象,完全想不起来。
“没事。”许野笑了笑,偏头看着程玦,“等有空回去玩,见到就想起来了。”
谢非端着杯白开水看得有点发愣,他和许野认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他对谁说话这种语气,这种表情。
程玦也笑,表情变得有些懒散:“水云湾现在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大变化。”许野转了下手里的水杯,“村子里修了信号塔,可以用手机了。”
程玦当时去的时候,只能到镇上才有信号。
“还是没人愿意出来。”许野看着程玦,“不过情况也算好点,一开始我和谢非去县城念高中,村里人都觉得没用,等我们去市里念书的时候,有的人开始觉得念书有用了。”
程玦点头:“这不是短时间能改变的。”
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观念,不是三两年就能完全颠覆的,总要有一个过程。
“唉,也算是在慢慢变好了。”谢非也道,“赵老师也花了很多心思,现在村子里愿意让小孩念书的也比以前多了。”
“赵越?”程玦想了一会儿,“那个支教老师?”
“对。”
“他不是在水云湾待两年就回去读书了?”程玦记得对方告诉过他。
“本来是两年以后要走的。”许野点头,“但是最后没走,他说他是老师,到哪里都一样是教书育人,这里更需要他,他就留下了。”
程玦没有想到会这样,他对赵越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隐约记得对方戴着一副眼睛,文质彬彬的,用一种很悲伤的语气告诉他,你不该来这里的。
但是他自己却留下来了。
就像爷爷一样,也许会一辈子留在那。
“还是赵老师好。”谢非嫌弃的吐槽,“后来去县城念书,碰到的都什么老师啊,真服了。”
“其他变化倒也没什么。”许野说。
程玦又想起谢非那会儿说的话:“现在水云湾的艾滋病怎么样,能控制住吗?”
“比以前好点。”许野道,“这几年各种宣传教育挺多的,也有医生过去,有公益组织的也有政府部门的,村子的墙上刷了很多科普知识和防治标语,村里的广播每天都要播艾滋病危害和传播途径,现在小孩也知道艾滋病是怎么回事了。”
程玦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道:“还会有那种事吗?”
“什么事啊?”谢非没明白。
“后来没有了。”许野看了谢非一眼,“把得了病快死的人直接烧了的。”
“哦。”谢非道,“有一次好像是让外面来的记者给报道出去了,反正这个事情闹得挺大的,当时来了好几拨人,闹了好长时间,再之后就没人敢这么弄了。”
当时他和许野在县城念书,大概知道的一些也是回家的时候听人说的。
程玦还是不可避免的想到了那个少年,想起那双空洞漆黑的眼睛。
“还有人吸毒吗?”程玦问。
“有,但是少了很多。”许野道,“这几年管控很严格,这些东西的价格涨了不少,说实话很多人买是买不起了,就偷偷种点,被查出来就给拔了,没查出来的就自己抽点。”
附近的霓虹灯不停地闪烁,小店外面还放了电视,液晶大屏幕上正是足球比赛。
坐在外面喝啤酒的年轻男孩们举着杯子高声欢呼,为获胜的球队欢呼喝彩。
程玦一瞬间有些错乱,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闭塞的小山村,甚至有些分不清现在的一切是现实还是梦境。
“程玦?”许野侧身按住他肩膀,少年的掌心温热有力,透过薄薄的T恤传到他皮肤上,“过了这么多年,情况好了不少,有空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谢非也道:“对啊,程哥,有空回去转转,空气比这儿好多了,这都什么啊,到处一股子碳素味儿。”
“这么长时间还没闻惯?”程玦回神,将烟头掐灭,笑了笑:“都来两年了。”
谢非撇嘴,吸了吸鼻子:“没闻惯。”
许野接了个电话,是俱乐部那边的,问他下周的训练排表收到没。
谢非等许野挂了电话,问道:“野哥,你什么时候去新开的会所那边啊,定了吗?”
“基本定了。”许野点头,“最近就过去。”
“你去会所也挺好,咱俩学的都是机械,整个市里就没什么好点的单位能跟这个专业沾边,考虑考虑别的路也不错。”谢非啧了一声,“除非毕业了去省城,要不然想找专业对口的基本没戏。”
“去省城也可以。”程玦倒是觉得还是做专业对口的工作好一些,“还有很久才毕业,有空可以去看看。”
“到时候看情况。”许野说。
“省城也没什么好的,人太多,总堵车。”谢非灌了口啤酒,“我觉得市里也还行吧,就是空气差了点,别的都还挺好的,乱是乱了点,现在也习惯了。”
谢非话音刚落,边上两桌人就吵起来。
一个挺壮的男生一啤酒瓶砸到桌子上:“你他妈再说一遍!”
玻璃碴子溅得到处是,周围一圈儿人往后挪了挪腾开地方,手里拿着烤串一边吃一遍看,兴致勃勃,什么都没耽误。
小饭馆的老板听见声音,从门口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又回去继续干活。
“滚你妈的!”另外一桌俩男的撸起袖子就往上冲,两拨人手脚并用地扭打在一块。
旁边看热闹的路人吃着烤串评价:“这人动作不行啊,太慢了。”
另外一人接着道:“是啊,一点不利索。”
又一人道:“肯定那边的赢啦。”
“也不一定啦。”有人不同意。
这时,不知道是谁拎着个塑料凳子要砸人,没砸准,直接扔到许野他们这边了。
旁边几个女生被突然砸过来的塑料凳子吓了一跳,尖叫着往旁边躲。
许野抬手挡了一下。
塑料凳子摔到一边,“哗啦”一声砸倒了放在地上的一堆空酒瓶。
“野哥。”谢非喊了一嗓子,跳起来去拉许野胳膊。
动静挺大,打架的两拨人停了停,顺着声音看过来。
空气有一瞬间的停滞。
许野小臂上被砸了一道红印,挺明显的。
“卧槽!”谢非一脚把凳子踢开,“都他妈干什么呢!”
“没事。”许野按住谢非,转过身。
对面十几号人有点愣怔,就这么杵在原地,过了几秒有人反应过来,叫了声“野哥”,其他人才跟着叫。
“打架?”许野随意地靠着身后的桌沿,抬眼看着对面的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冷冷清清的,在嘈杂的背景里格外明显。
“没打架……”其中一个带头的立刻道。
另一个跟着附和:“对,没打架。”
许野看了他们一会,最后道:“那好好吃饭吧。”
那些人这才坐下来,一边小声说话一边吃饭。
许野转过身,见程玦正看着他。
“没事了,吃饭吧。”许野坐回位置,对程玦笑了一下。
“胳膊,我看看。”程玦伸手。
“真没事,就划了一下。”许野还是听话地把胳膊递过去。
程玦看了看,的确没什么大事,就是划了道红印。
“你认识?”程玦抬眼。
“嗯。”许野道解释道,“一个学校的。”
程玦看起来还想再问什么。
许野小声道:“程玦,快吃饭吧,我饿了。”
程玦也没再多问,抬手在许野后脑勺上胡乱揉了揉:“快吃吧。”
谢非看这俩人的动作有点看愣了,直到手机响了才回神,他拿起来看了眼消息,是萧漠然发过来的微信。
“萧漠然说他们组合又要发新歌了。”谢非冲许野晃了晃手机。
“什么歌?”许野看了一眼,“跟之前那种一样?”
萧漠然他们组合刚出道的时候发过新歌,叫什么名字许野没记住,谢非给他听了一遍,中英文夹杂的,唱得太快,许野都没听懂唱了什么。
“不知道呢,我问问。”谢非劈里啪啦地回复消息。
“你们同学?”程玦喝了口可乐。
“嗯,高中同学,在省城当练习生。”许野尝了一口刚端上来的炒饭,拿筷子拨出来一碗放到程玦手边,“不辣,正好吃。”
谢非瞟了一眼,自个儿嘿嘿偷笑。
许野把剩下的大半盘炒饭放到大良旁边:“大良,把这个吃了,要不然晚上饿。”
“嗯嗯。”大良拿着勺子大往嘴里塞了一大口。
“哎,慢点,噎住了。”谢非赶紧倒了杯水给他放边上。
“当练习生?”程玦没听过这个,“练习什么?”
“练习生就是签了经纪公司以后,学怎么跳舞唱歌演戏这些。”谢非握着手机跟程玦解释,“不过他现在不是练习生了啊,他出道了,组了个男团。
程玦点头:“明星?”
以前念高中的时候班上有女生追星,他听说过一点。
“对。”谢非打了个响指,“他们组合刚出道的时候出了首歌,等我给你找找。”
“他什么时候去当练习生的?”程玦问了一句。
谢非撇嘴:“这傻逼高中都没毕业就去了,劝他也不听,脑袋进水了。”
谢非找了个片段方给程玦听,是萧漠然独唱的部分。
许野坐在一旁也听了几句,他感觉好像和上次听到的不太一样,也可能是他之前没好好听。
“还行啊。”程玦笑了,“声音挺有辨识度的。”
萧漠然的声音有些懒散,但是因为声线很干净,又带了点冷清的感觉。
“他是他们组合里最有人气的。”谢非挑眉,“以前都没听过这家伙唱歌,没想到还挺像那么回事。”
程玦去洗手间的时候,谢非凑到许野旁边:“野哥,你真行,我就没见过你还能这样?”
“哪样?”许野看他。
谢非嘿嘿笑,挠了挠脑袋:“就……形容不上来,反正和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许野说,“你们又不是程玦。”
谢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