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插在水瓶里的花已经尽数凋败了,连叶片也枯死,半点生机也无。
盛夏炎热,从叶浮生把它拿回来那天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余日,而楚惜微也还没回来。
上月初,从东南传来了消息,魔道三门集结一力,十日内连灭清风派、栖夜楼两大门派,三路夹角合成尖刀之势围攻地域内的白道势力,清零为先,合击在后,一时乱了风云。
自十年前迷踪岭之战后,江湖已有许久未曾出现如此大动作的正邪干戈,更何况三门不仅针对武林白道,连周遭百姓也或多或少受其牵连,惊动官府出兵镇压。
自古“民不与官斗”,江湖与庙堂相互牵连又彼此分割,魔道三门此番引得官府出手,无疑是把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然而他们不退反进,沿着上淮江设陷阱伏杀,血染长河不知数里。
百鬼门远在中都,虽然密切关注此事,暗中筹谋落子,却没有入局厮杀的打算,而让楚惜微亲自出行的原因是来自玄素的一封信。
太上宫地处东陵,隐为此处白道魁首,这番乱象刚起,玄素就一面派出弟子抗敌,一面让玄诚等人联合罗梓亭、薛蝉衣尽快查探三门勾结意欲何为,没想到真让他发现了端倪。
近两年,东海夷人屡屡犯境作乱,沿岸流寇之祸不知凡几,无论官府还是武林都派人在这一带布下防卫,此番因为魔道三门突起大乱,不得不先行抽调防守回援后方。
防卫回援,短时间内边境除了驻军再无守力,玄英等人潜入一个临海渔村,初始不觉有异,直到一名弟子意外发现了藏匿暗处的流民,观其衣着却分明是本村渔人——
沿岸七八个村子,竟被顺水而来的夷匪屠戮取代,大量尸骨抛于海中灭迹,只有少数几个侥幸活命躲藏,凶徒鸠占鹊巢,只等里应外合。
眼见打草惊蛇,罗梓亭心细如发,分化队伍人力,一派且战且退,遁往山林引走夷匪,一派佯装不敌以伤诈死,待夷匪追去之后带着活口从水路急走寻找驻军报信。
夷匪凶恶,又都是刀兵好手,联力将他们围困山中,生路唯有一线崎岖的鹰嘴崖,薛蝉衣当机立断顺风放火烧山,一行人从断崖冒死突围,待逃出生天已十不存一。
山林大火引起驻军注意,成为玄英等人带活口逃到城中报信的佐证,一时间东海边关烽火起,兵力都往边城调动,抗击夷人战船,后方与外贼勾结的魔道三门亦成必须铲除的心腹之患,太上宫、无相寺、华月山庄等门派都遣人诛恶,隐有正邪再战的大势。
三门勾结夷匪,魔道之中有人不齿也有人附和,江湖再度变成是非难分的大泥潭,谁也不敢放松了警惕。天子掠影卫趁机前往东陵,清除藏在当地官府里的通敌国贼,收拢分化势力重归于守将,盈袖却调动暗羽奔赴北疆,与陆巍一同抵住蠢蠢欲动的北蛮。
就在这混乱的时节,百鬼门内也出了事。
去年老门主沈无端病逝,楚惜微成了真正大权独掌的主子,他明里暗里处理了一部分扎根在百鬼门里经年日久的毒瘤,秦兰裳作为老门主嫡亲的孙女也不对这些资深年老的诡谲之辈仁慈,借战乱出了洞冥谷,前往南地镇压分舵,至今也不回来做那被恩怨情义左右的幌子。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趁着楚惜微为乱局焦头烂额之际,尚未拔出的暗鬼纠缠合力,竟与三门勾结意图篡权,叫百鬼门不止失了两处分舵,还被扯入了泥潭。
叶浮生亲自动手,帮着楚惜微快刀斩乱麻,肃清洞冥谷内部二心之辈,连同暗桩、情报网、刑堂都一一敲打整顿,可是楚惜微不得不在这关头离开他去东陵,不仅要尽快夺回失地,更是为了将功补过洗掉百鬼门勾结魔道三门的污名,免得后续引来更大麻烦。
他这一走就是大半月,纵的是千里快马,用的是惊鸿轻功,昼夜少息,算算路程两日前便该到了,不知何时能有回信传来。
叶浮生这样想着,忽觉头疼,他为了整顿疏漏已经挑灯夜战五六日,铁打的人也有些吃不消了。
将盈袖传来的密笺焚毁,叶浮生屏退仆从,搬了张凉椅到桂花树下,阖目休憩。
他很疲累,睡得却不好,久久难以入眠,好不容易意识迷糊了,却又觉得心悸,叫他不禁皱眉。
突然,院门被猛地撞开,一个人着急忙慌地闯了进来,一头扑在他身上。
“叶叔!”秦兰裳一身血汗尘土,抓住他胳膊的手都在发抖。
叶浮生心中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他定了定神将她按住:“出什么事了?”
“我……小、小叔他……”秦兰裳慌得脸色煞白,“夷匪夺船,他带人追了上去,可上面载着火药,我……”
叶浮生脑子里“嗡”了一声。
秦兰裳话音未落,就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都被撞了趔趄,再抬头大门空敞,人已不见。
(二)
狗急跳墙,穷寇莫追。
楚惜微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那时候玄素和恒远一前一后拿下江河彼岸,夷匪来去两难唯有从水路向下逃生,沿岸水寨或被其掌控或正在厮杀,敌我难分,是白道捉襟见肘之处,也是夷匪唯一的活路。
然而,杀贼若不斩首,就算打退他们再多次,也免不了卷土重来之祸。
夷匪从国贼手中取得边防图和火药军器谱,一旦流毒出境便是后患无穷,楚惜微虽已非天家王贵,到底为楚氏血脉,既然他来了这里,就绝无让外寇从他手中夺走一隅山河的可能。
他让水鬼下河与潜藏渠道内的匪寇展开一场水下厮杀,趁边军铁锁封流之机带人爬上战船,在那方寸之地与他们刀兵相见,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楚惜微手中长刀几乎卷了刃,他步履踉跄避过飞镖,拼着受暗箭之苦折身回扫,将那匪首一刀两断,抢过了那份血迹斑斑的卷轴。
手指与卷轴相处刹那,巨响在脚下炸开,夷匪眼见失败竟是选择了同归于尽,点燃了藏在船舱中的火药。
若非楚惜微反应及时,他就该跟周围的人一同被炸成四分五裂的焦尸,而不是跃入水中捡了条命。
河下织刀暗网密布,水流湍急如猛兽,楚惜微用最后的力气将那张刀网撕开了口子,暗涌便将他卷走,灭顶的河水吞没了所有意识。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
上淮江中下游支流广布,楚惜微也不知道自己身处哪片滩涂,他全身上下无一完好之处,连骨头缝里都是细密连绵的刺痛,起身时差点又跪了下去。
四下荒凉,远远才能瞥见一线炊烟,可是这不能让他放心,反而更加警惕。
战祸的可怕,除了敌我,还有人心。
他没有朝着可能有村庄的方向去,只在石上留了暗号,用随身的小酒壶打了些水,艰难地往山里走。
这座山不大,却因为环水之故草木茂盛,自然也多鸟兽。楚惜微不敢拿自己现在这副残躯与猛兽对抗,沿途寻摸了些野果和草药,就遁入了一处隐蔽的山洞。
身上的药泡了水,只有少许还勉强能用,他吞下一颗药丸,刚要驱动内力调息,就被激得吐了口血。
他已经很久没受过这样重的伤了。
这天他吃了些野果,把草药嚼烂敷在隐有溃烂的伤口上,背靠青石藏在暗影里,不知不觉就有些头脑昏沉。
他知道是伤口引起了发热,除了吞药和用水擦拭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相信自己命硬,咬紧牙关去熬。
紧贴胸口的平安玉扣微凉,成了他现在唯一的慰藉。
手指摩挲着玉扣,这是当年他和叶浮生成婚时从沈无端收到的贺礼,本是秦柳容的遗物,庇佑了他们这些年的岁月。
叶浮生……
他想起这个名字,又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我不能死。他这样想着,我要是回不去,他怎么办?
那个人已经年近不惑,虽然形容看着还不显老,心却软了很多,这些年风风雨雨都是两人并肩走过,倘若乍然少了谁,却叫剩下一个如何是好?
楚惜微头脑昏沉,他急需想一些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结果想来想去,脑子里面岁月千帆如浮光掠影,到头来还是只有一个叶浮生在心中兜兜转转。
“师父……”
他累极了,喃喃念了这两个字,然后沉沉昏睡过去。
(三)
楚惜微十六岁的时候,已经抽条成绮年玉貌的少年郎。
洞冥谷藏在险山恶水中,不如南地鱼米之乡养人,百鬼门的人或多或少都带着些凶煞气,而这气息落在楚惜微身上,就让他那长开的眉眼于秀美中透出几分森冷,叫人不可逼视。
他是百鬼门的少主,却不是唯一的少主。
那时候的百鬼门还是如养蛊一般残忍的地方,沈无端有十余个徒弟,却只给他们两条路走——要么活着成为下任门主,要么死了变成胜者踏脚石。
楚惜微资历最浅,根骨不是最好,连《歧路经》的修行也不拔尖,在一干同龄少年中并不占什么优势,倘若没有秦柳容的几番维护,他恐怕早就做了真正的死鬼。
然而秦柳容不可能护他一辈子,楚惜微也不甘心在他人荫蔽下活一辈子。
他离开天京已经五年,距离那场家破人亡的宫变过去了一千八百个日夜,可是每到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仍免不了为此惊醒。
他梦见过那场焚毁王府的大火,梦见过阴暗潮湿的天牢,梦见过楚子玉面无表情的身影,梦见过父母一身是血离他而去……
少时光阴匆匆回转,唯独梦里不见那背信弃义的人。
顾潇。
他手中的笔重重一顿,在画纸上留了墨点。
画上的少年长发高束,一身青衣衬得他比松柏更风骨卓立,长刀负于身后,刀锋逆光透出不可逼视的寒芒,被夕阳余晖笼罩的脸庞却仍带着令人心折的笑。
楚惜微凝视良久,手下劲力一震,将这幅画毁了
他恨了他五年,为了让自己不忘记血海深仇,不仅每日都要回想他,隔三差五还要画上几笔,把原本拙劣的画技都提升了起来。
可是楚惜微回想了这么多,画下这么多,却发现自己印象最深的除了他最后的背影,就是他的笑容。
他看着满屋胡乱摆放的画像,一时间觉得画上的人都朝这边看来,自己手足无措。
楚惜微狼狈地逃离了自己的房间,正好撞上沈无端。
他管他叫义父,实际上不似父子,更像有实无名的师父。沈无端授他《歧路经》,教他阴谋诡计和厮杀手段,这些成了他如今安身立命的根本,他本该感激。
然而沈无端对他不藏私,对其他的徒弟也不藏私,他放任弟子们的明争暗斗,但凡不影响百鬼门大局,就不管谁死谁活。
昔年十七名弟子,如今连他在内也不过剩下四人了。
不复韶华的男人一身锦衣,执扇而笑,却比楚惜微适才画上的更无温度。
“我要你去做一件事。”沈无端将目光从他背后小屋收回,淡淡道,“鬼医在北疆遇到了麻烦,你去把他带回来,要活的。”
楚惜微掀了掀眼皮:“什么麻烦?”
沈无端笑容不变:“葬魂宫,北蛮。”
寥寥五个字,楚惜微心头一凛。
鬼医去北蛮做什么,众人不得而知,可是既然牵扯到魔道魁首葬魂宫和北蛮,那么不论他做了什么,此行都是险象环生。
楚惜微默了片刻,道:“只我带人前去?”
“此行凶险,一人之力难以顾全大局,所以你的三位师兄也要同行。”顿了顿,沈无端笑意加深,“许你做主,便宜行事。”
闻言,楚惜微眯了眯眼睛。
四名少主各有所长,他在其中并无十分优势,就连底蕴也偏薄,在此情况下沈无端却许他此行大权,这不是偏爱,而是把他推上风口浪尖。
他心里明白,面上却没有不悦,沉声应道:“多谢义父厚爱,孩儿必不辱使命。”
沈无端挑了挑眉:“你不怪我?”
“成事在人,做得好是本事,做不好是无能,何从怪哉?”
沈无端深深看了他一眼,忽地弯了弯嘴角,话锋一转:“自你义兄去了,柳容这两年身体每况愈下,我也是年事已高,百鬼门在我这半百老头子手里只会变钝,该到换个主人的时候了。”
楚惜微十指收紧,一言不发。
“你们四个都是我一手教养大的,不管谁最后坐上这个位置都有其利弊,不过……”沈无端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虽然不会偏袒你,但是你既然叫我一声‘义父’,就别给我丢脸。”
楚惜微抬起头,沉声道:“是。”
这不是他第一次远行,也不是在外敌内患下刀口舔血,却是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鬼医惹上葬魂宫并非偶然,而是他受了沈无端的命令,借此机会划下厮杀场,利用葬魂宫的压力逼出百鬼门北疆分舵的内鬼,而四位少主真正的任务不是救他,而是取得这场明争暗斗最后的胜利。
敌人无处不在。
楚惜微先行藏拙,使大权旁落于另一名少主之手,使他们三人相斗,让自己暂且退后,借机与孙悯风达成协议,拿到了北疆分舵真正的情报权,在最短的时间里铺开针对外敌和内鬼的天罗地网。
同门相残,勾心斗角,楚惜微从一开始就知道此行最大的祸患不是葬魂宫,而是自己的三位师兄。
螳螂捕蝉,借刀杀人。
到最后图穷匕见,楚惜微本该按照计划将孙悯风推出去做诱饵,自己去做那背后黄雀,如此除掉最后一名竞争者,他就是百鬼门唯一的继承人。
可是孙悯风救过他不止一次,不管那是处于命令还是什么,楚惜微在做下最终决定之前总会因此犹豫。
他终是选择让孙悯风暗中退走,绕到后方趁机重整分舵,自己却亲自做了诱饵。
孙悯风说他心慈手软,楚惜微却觉得自己虽然身在百鬼门,却还想做个人。
整合势力带人回援,少说也要七天时间,更别提其中可能横生的枝节,楚惜微自然不会把胜算都压在这一条路上。
他曾用了两年时间,在那位师兄身边安插的暗桩,该是时候派上用场。
二娘本姓虞,与妹妹三娘都是百鬼门捡来悉心培养的杀手,也是听命沈无端的婢子。两年前楚惜微身体初初张开,该是识人事的时候,二娘姐妹奉命来伺候他,楚惜微扯住腰带僵了半晌,终是把两个姑娘推开,跑去找了秦柳容。
他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却也知道这样贸然推拒容易给这无辜的两个女子招祸,便向秦柳容讨了她们做属下,又编写胡话去央求她。
秦柳容不能说话,却有玲珑心肠,楚惜微拙劣的敷衍自然骗不得她,可她也没强求什么,而是顺了他的意去劝说沈无端。
对楚惜微来说这是一件小事,对虞氏两姐妹而言却是关乎她们一生的转折,不必做个空怀武艺却只能侍奉床榻的宠妾,而是能真正去拼杀自己的未来。
她们成了他手下最锋利的刀。
三娘临阵反杀,二娘与她里应外合谋夺“幽魂”之力,楚惜微与那位师兄拼杀到末路,总算是胜局将定。
可他小看了对方的狠心,双双掉下了湍急大江。
他们在汹涌的水流里费力厮杀,楚惜微屏住内息捂住他口鼻直往下沉,像两头困兽在彼此咬杀,等到手下那人终于没了动静,他自己也再无爬上岸的力气了,只能用手死死抓住横生的矮树,却没能爬上河岸。
那时的水流比这次更急,巨大的冲击力拉扯他的肢体,几乎要将一个大活人撕得四分五裂,某一刻楚惜微都有了放手的冲动,也许死了就是一了百了,不必受这样的折磨。
可是夕阳细碎的光落在水面上,粼粼波光映出他狼狈的形容,转眼间那人影变了样,他好像看到了顾潇。
十年之约还没有到。
他还没再见到顾潇。
生死关头想起这个人,楚惜微恨他又忍不住念他,直到最后一点意识消散前,他模糊的视线里映出了一道人影,紧接着手腕一紧,他被人拖上了河岸。
可惜他昏睡了过去,只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自己伏在某人的背上,路况崎岖陡峭,对方却始终没有松手。
那天晚上他们同处山洞,楚惜微烧得迷迷糊糊,看人都不清楚,只能依稀瞥见个弯腰驼背的轮廓,像是个半百老人。
他没有力气,喉咙痛到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摸摸自己的脸然后松了口气——易容面具还在。
此时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好在易容仍存,身上也没有能表身份的东西。这个古怪的老人没有追究,只是将打来的清水喂给他,然后用药酒给他擦伤。
楚惜微喝了水,才能勉强动动嘴唇:“你……是谁,为什……”
“老朽是过路人,咳……”老人用树枝拨了下火堆,捂着嘴咳嗽,声音比楚惜微更沙哑,“路过河边,看你被水流和尖石冲得满身伤痕,却还要抓着那棵树……你既然不愿死,想必是还有留恋的人事,我救你一命不算什么。”
他看着那佝偻的影子,莫名觉得有些眼熟,可惜疼痛伴随着困意席卷,楚惜微只觉得全身都疲乏,恨不得长睡不醒。
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至消失,到最后只剩下那火光还在浓重的黑暗里燃烧,楚惜微下意识地伸手,却见火光飞散成数点,如从穹空坠落人间的星子。
他睁开眼,席卷的疼痛让他眉头紧皱,好不容易忍下涌上喉头的气血,却发现自己胳膊上缠着药味浓重的纱布。
“醒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楚惜微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那阴冷黑暗的山洞,正伏在叶浮生的背上。
他身量高,分量自然也不轻,再加上山林雨后路滑,十分难走。可是这些对于叶浮生来说都不是难题,他把楚惜微背得很稳,半点颠簸也没让他感觉到。
楚惜微动了动嘴唇,把思绪从混乱的梦里收回,强打起精神,哑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么短的时间,叶浮生该远在中都,怎会出现在此?
叶浮生听到他说话,哪怕声音沙哑得难听,落在他耳中也如天籁。
他被吓怕了,恨不能数落他千言再唠叨他万语,可是这些话悉数涌到嘴边,却只化成了短短一句:“你在这里,我怎么会不来?”
(四)
从洞冥谷到上淮江,按正常路程少说三个月。
叶浮生跑死了七匹快马,到后来一身内力都用在了轻功上,堪堪在半月之内赶到了东陵,可他到底是来晚一步,没能阻止夷匪炸船。
江面火光四溅的刹那,叶浮生纵马赶到河岸,见状险些堕了下来。
那一刻他全身发冷,差点就没有站稳,狠狠一咬牙定了定神,着属下沿岸准备搜寻打捞,又亲自带人下水寻人。
他在冰寒的水里泡了一天一夜,骨头都冷到刺痛,捞上了十几具尸体,可没有一个是他想找的人。
他又庆幸,又恐惧。
二娘带人继续打捞,叶浮生啃了个冷馒头就继续往下游寻找,然而楚惜微上岸的滩涂毫不显眼,前几波人都错过了留痕,叶浮生却神使鬼差地往这里走。
好在他选对了路,找到了人。
“你看到我压在石头下的碎衣角了?”客栈里,楚惜微任由后怕的孙悯风以下犯上,粗暴地把他包扎成一只大粽子,两眼却直勾勾望着坐在桌旁吹凉汤药的叶浮生。
“嗯。”叶浮生放下药碗,没好气地道,“不过你藏得也太偏,这座山虽不大,可也不算小,那时候天都黑了,众人打着火把也要折腾一夜,幸亏我直奔那山洞……”
楚惜微奇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叶浮生摸了摸下巴:“经验之谈。”
“什么?”
“大概在十几年前吧,我去北疆办事的时候路过一条大河,看到有人落水,浑身是伤意识不清,却还抓住岸边矮树不肯放……”眼见孙悯风识趣出门,叶浮生把药碗递给他,眼中有些回忆神色,“我起个好心把他拖上来,没想到那小子看着挺高却像还没断奶一样,抓住我就说些听不懂的胡话,还不肯放手……我看他脸上有人皮面具,想着是武林中人,本不打算沾这麻烦,可摸摸骨龄该是和你差不多的年纪,终是没忍心,就把他背走了。”
楚惜微一口药汤呛在嗓子眼里,差点咳死。
“你慢点,又没人跟你抢苦药汤子。”叶浮生赶紧拍打他后背顺气,低头瞥见楚惜微眼神诡异,一时想岔赶紧找补,“我发誓我当时为免麻烦没动他的面具,不知道他皮下何人,到底是美是丑是好是孬,还把自己给捯饬成个糟老头子,绝没有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戏码!”
楚惜微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笑,轻声道:“要说‘以身相许’,也不是……不可以。”
叶浮生怔了怔,下意识伸手去摸他脑门,担忧道:“你是没退热,还是孙悯风又开错药了?”
“……”楚惜微不言不语,却抓住了他的手指,慢慢含在自己唇间,一点点濡湿,明明已经年过而立的男人,却还像只舔舐亲近的小狼崽子。
叶浮生被他这么一舔,差点把药碗也打翻,全身骨头都酥了下。
“你、你……”他又是想后退又不舍得抽手,一张老脸难得红了红,“你个伤患还想做流氓,要命不?要脸不……嘶!你还咬我!”
楚惜微松开齿关放过他的指头,却还抓着他的手把玩,道:“我不要命也不要脸,就要你,给不给?”
他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炽热又真挚,叫叶浮生都有些不自在。
两人相识多年,成亲也有十载,早就过了卿卿我我蜜里调油的年纪,平日里相处意趣偶通风月,结果楚惜微今天不知是不是吃错了药,竟然屡屡撩拨他。
叶浮生觉得被他舔过的手指都在发烫,楚惜微用力拽了他一把,将人压在床榻上,俯身就要去吻,没成想被轻轻推了一把,只亲到了他脸颊。
“噗哈哈哈……”叶浮生抱着他哈哈大笑,恨不得在被子上打滚,“我说……你还是等伤好了再想这事儿吧,我怕你做到一半伤上加伤,等会儿还要去找孙悯风治腰多不好哈哈哈哈……”
“……”楚惜微黑着脸,一把将被褥扔在了地上,把这混蛋按倒上下其手,跟毛头小子一样急迫。
叶浮生虽然笑话,却不敢真的去推拒他,唯恐碰到他伤口,反而是自己弓起背脊让他顺利脱了衣服,两腿夹住他的腰轻轻一绊,就让楚惜微整个压在自己身上。
他感受着楚惜微细碎的吻,那人像小狼狗一样舔吻轻咬他的肩颈,手指伸到自己身下摸索,除了情热欲念,更像是在寻找什么证明。
叶浮生仰起脖子,任他咬住自己的喉结,毫不在意将要害送到人唇齿间,只是用双手支撑住他的身体,免得他碰到伤处会疼。
纵容他这么多年,也不在乎这一次胡作非为了。
“师父……”情到浓时,叶浮生听到他这样轻唤,本来就因为高潮而有些失神的脑子更加茫然了些。
自从两人成亲,楚惜微唤他“浮生”居多,或就是在床榻上故意拿称呼臊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正经又轻缓地叫过。
“……怎么了?”他强忍着那叫人疯狂的疼痛和快感,颤抖着环住他背脊,轻声询问,一如当初哄睡娇气稚童的少年。
楚惜微闭了闭眼,不肯让他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眶,唯恐漏了孩子气。
他只是圈住叶浮生,身下用力挺了挺,牙齿轻咬着他的耳垂,在那人忍不住呻吟出声时喃喃道:“师父……我爱你。”
我不后悔曾经踏过的荆棘万里,也不后悔抛却于腥风血雨的光阴,我爱你胜却性命,幸有你此生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