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闻小屿要去胡春燕、孙惠儿家拜年，晚上还不一定回来吃饭的时候，闻臻明显坐不住了。
“今天已经初八了。”闻臻说。
“所以我更要赶紧去。”闻小屿从衣柜里拿出衣服换上，边套衣服边走出衣帽间，“今年事情多，耽误了，本来前两天就该去的。”
闻小屿今天上午才终于结束了过年走亲访友之旅，与闻臻一同回到江南枫林。每年过年，他都为闻家亲朋好友甚众而汗颜，一干家宴和饭局恨不得从过年前一个月起就开始排，能一直排到元宵去。幸亏他每年过年都有演出任务，因此能推掉一半应酬。饶是如此也够累。
闻臻是无所谓，随着性子想赴哪家就赴哪家。但闻小屿不好意思拒绝，他就耐着性子陪他弟走了一圈，以致有些许久不见他的亲戚都很吃惊，没想到闻臻也有闲情来赴宴。
现在好不容易闲下来，闻臻都想好了，两人回家泡个澡，换上睡衣，一起简单做个饭，吃完饭后可以打会儿游戏，下午还可以一起睡个懒觉。
计划被打乱，闻臻不大爽快，跟在闻小屿后面。闻小屿正要给司机打电话，转头见他哥堵在他身后：“……怎么了？”
闻臻说：“我跟你一块去。”
闻小屿很奇怪：“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闻臻是不喜欢胡春燕，更不喜欢闻小屿去找那个女人。闻小屿过去的生活在闻臻看来，对闻小屿本人是一种危险、糟糕的存在。那二十年的经历本不该是闻小屿的，闻臻总希望闻小屿离它越远越好。
但如果闻小屿不愿放弃，他就只能亲自把闻小屿送过去，然后早点把入接回来。
“反正没事。”闻臻说。
闻小屿只好放下手机：“好吧，那你去换身衣服，休闲点的。”
他忽然想起什么,推着闻臻往衣帽间走：“换那件……”
两人一起进了衣帽间，闻小屿翻出两件连帽卫衣，一黑一白，白色的前头印着飞起的宇航员，黑色的印着颗闪闪发光的月球。
一对情侣装，闻小屿过年前在网上看到这套品牌联名的限量情侣卫衣，脑子一热买下，买回来才发现自己穿挺好，他哥嘛，绝大多场合好像都不太合适。
但今天似乎不错。闻小屿自己先拿过黑色那件换上，把白色的递给闻臻：“你穿白色。”
这套情侣装的白色款是男款大码，黑色女款也是宽松款式，加之闻小屿瘦，穿上挺合身。
闻臻随他弟的意思套上衣服。闻小屿又给他找了条黑色休闲裤，再找出一件黑色羽绒服套在他哥身上，左看右看，把闻臻拉到镜子前。
“像酷酷的大学生。”闻小屿从后面牵好闻臻的衣角，探出脑袋看镜子，“要不你考虑以后换个风格。”
闻臻抬手把闻小屿抱到身前，低头看着他：“喜欢年轻的？”
闻小屿被他箍着腰，红了脸：“瞎说什么呢。”
闻臻莫名其妙就醋起来，按住闻小屿的后脑勺亲上去，咬他柔软的嘴唇。闻小屿被咬得疼了一下，仰着脸乖乖挨亲。
顶灯落下温暖的光。闻臻把人抵在落地镜上亲得喘息，大手摸进他衣摆用力揉捏，闻小屿被揉得腰软，心中警铃大作，马上拉开距离瞪着他哥：“别闹，赶紧出门。”
怀里的人跑了，闻臻冷酷揣起兜，跟着闻小屿出门下楼。
外面下起了小雪。闻臻打开车里暖气，车缓缓驶出江南枫林。
他们先去的孙惠儿家。闻小屿从车后备箱拎出礼品上楼，为避免唐突冒犯，闻臻就在车里等。
如同曾经一样，闻小屿的到来受到了热情欢迎，尤其是孙老师的女儿小圆的。小圆小小年纪也在妈妈手底下学古典舞，如今闻小屿不仅成了她的师哥，更成了她的偶像，年年过节就盼着她的偶像师哥来家里看她。好几次她和妈妈一起去看闻小屿演出，那都是必须要跑去后台找闻小屿合影留念，聊个一时半刻以表激动之情的。
闻小屿在老师家耽搁了会儿。闻臻本坐在车里听歌，然而听着听着，他降下车窗，点燃了一根烟。
他从未去想过闻小屿究竟更喜欢哪边的生活，答案对他来说一直确定无疑，无论是逻辑是常情，都不可能是过去的那一方。
多年以来，他已经能够自如地掌控自己的情绪，见过大千的世面，对许多事也就能淡然面对。
但是对闻小屿曾经的家，他却无法不感到“厌恶”。无论是那年他和母亲四处奔波终于找到的杜晓东的家，他踏入那个陈旧腐朽的屋子，满屋的烟味，粗鄙的男人，警局里疯狂的女人，那低下的、充斥粗暴与无序的一切，以及他面前苍白的、无措的闻小屿，都令他烦躁。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他对闻小屿的某种占有心思的日益加深，情绪也随之累积。
但他不会为这种事与闻小屿争执，只含蓄地在闻小屿做决定的时候稍微表达自己不赞同的意见，毕竟他要避免和他弟吵架，又固执地坚持己见。闻小屿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更清楚他的脾气，于是也配合他的想法，适当地减少了自己回养母家的次数。
“我又不是真的分不清好坏。”有一次两人认真谈论这个话题，闻小屿给他哥做分析，“谁爱我、谁不爱我，我还分不清吗？我去找我的养母，一是因为她现在是一个人，没有人陪她；二是因为她是真的把我当亲儿子，从来都是，只不过她表达感情的方法不对而已。”
闻臻说：“成年人首先就要做到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对待自己的孩子也可以随意打骂，并且还放任吸毒的丈夫一起对孩子进行言语和行为的暴力，她所谓的爱你是否合格？”
闻小屿本来就不会争辩，碰到他哥简直是碰到克星：“……你和爸爸妈妈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在这方面当然比他们做得好，但是人都是有缺点的，不完美的爱难道就不算爱了吗？”
“他们的行为是在伤害你。假设我们没有找到你，难道你要用一生承受这种无妄之灾？”
“我……”闻小屿想了半天，答，“或许就是因为你们找到了我，我远离了那样的环境，所以我才有余心去想着回报养母曾经对我的好。假如你和爸爸妈妈没有找到我，或许有一天我能够自食其力了，我自己反而主动脱离了那种环境，和他们再不往来了呢？”
闻臻提醒他：“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因为他们的拖累休学一年。”
闻小屿说不过他哥，找借口溜了。闻臻当然也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他很难从闻小屿的角度共情，或许在那二十年里闻小屿也曾拥有过诸多爱的细节，只是粗粝的生活将那些细节消磨了。
从孙惠儿家离开后，两人又去胡春燕家。闻臻仍没有上楼，他只是送闻小屿过来，对旁人并不关心。而且要是他上去了，场面只会变得僵硬。
他知道自己对闻小屿保护过度，又不好真的拦着他做他想做的事情，说到底还是不想闻小屿不开心。
这里面有些讨好恋人的意思。闻臻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去这样迁就一个人，尤其闻小屿这人看起来脾气挺好、却是十足地难讨欢心。那种轻易能用钱买来的大小浪漫，闻小屿并不多放在心上。虽然后来闻臻明白闻小屿并非刻意如此，他只是觉得那些都不是自己的东西。才总缺乏真实的感觉。
现在看来，多少有点千金难买君一笑的味道。
闻小屿从胡春燕家离开的时候。天已坠入晚夕。他下楼来绕到闻臻这边的驾驶座，闻臻降下车窗，闻小屿弯下腰对他笑：“要不要就在附近吃晚饭？我听养母说附近那家很好吃的面馆现在还开着昵。”
闻臻下了车，跟着闻小屿出了小区。闻小屿在前面带路，沿着马路牙子拐进一条小路，路边全是早餐店和烧烤。老城区的椅角旮旯，卫生差，吵闹，地上泼的都是污水，还有食物的残渣。闻小屿在一家面馆前停下，转头指给闻臻看：“我小时候总在这家吃牛肉面，他们家的面可好吃了。”
面馆里很小，一共就四张桌子，昏暗的白炽灯，油腻的瓷砖地。闻臻随便往一张塑料椅上一坐，椅子发出“咯”一声响，歪了。
“这个腿坏了。”闻小屿忍着笑，把闻臻拉到另一边，“坐这儿。”
闻臻无言坐下。晚上面馆里没人，一女人从厨房里出来，问他们吃什么。
“两碗牛肉面，都要手擀面。”闻小屿说。
煤气灶“轰”的一下打开，发出呜呜嗡鸣，白汽蒸腾。闻小屿坐到闻臻身边：“来过这种地方吗？”
闻臻说：“大学的时候也下过馆子。怎么,真把我当公子哥了？”
“怕你不习惯。”闻小屿笑，“你又有点洁癖。”
闻臻确实有点洁癖，自大学毕业后几乎再没来过这种地方，但也不至于娇贵。不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牛肉面端上，两人坐一块吃面。这家面馆牛肉给得实在，都是大块肉粒堆在面上，青菜垫在下面，手擀面筋道雪白，面汤浓郁鲜香。闻小屿埋头吃面，闻臻看他那馋猫样，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牛肉。
“味道怎么样？”闻小屿问。
闻臻答：“还不错。”
“这家面馆开了也有二十年了吧。”闻小屿舔舔嘴角，回忆，“以前是位奶奶在这里煮面，她老喜欢找我聊天，还总往我的面里加两个云吞，让我吃饱。”
外头天黑下来，小路两旁的店面零零落落亮着光，雾气团团涌入夜空。两人吃完面，一起往回走。
“我小时候偶尔会在那个小公园里玩。”闻小屿和闻臻并肩走在马路边，指马路对面的一处旧公园，“小区的小孩都喜欢在那里玩，所以我去得少。”
闻臻问他：“你不和其他小孩一起玩？”
“我以前不爱交朋友，不爱说话，其他小朋友都不喜欢和我玩。”闻小屿坦然答，“我每次都是一个人来这里，玩一下健身器材，坐一会儿就走。”
“这些回忆对你来说，是值得你留恋的吗？”
闻小屿一愣，看向闻臻。而闻臻也看着他，专注地注视他的眼睛。
有些事情已经被讨论过很多次，即使不厌其烦地反复问询、试探，也不能得到一个最终的答案。
这漫长的过程只不过是在一步一步地走向对方，跨过层层阶坎，翻过厚厚的心墙，以自己的心去艰难地触碰对方的心。
夜如约而至，雪飘然纷飞。
落地窗前，闻小屿趴在沙发上，出神地看窗外的雪。练舞房里很温暖，沙发上堆着枕头和毛毯，百岁从地板跳到沙发，钻进枕头间打滚。
时针指向十点。雪如温柔低语，让大地安眠，叫城市川流的霓虹静谧。练舞房的门被打开，脚步声靠近，一只手从上抚下闻小屿的耳朵，到他的下巴和脖子。闻小屿被摩挲得眯起眼，蹭闻臻的手心。
闻臻从身后抱住闻小屿，与他一起坐在沙发上，长腿把百岁挤得被迫起来。“还以为你不高兴了。”
闻小屿放松靠进闻臻怀里：“我在想……”
“想什么？”
“我曾经也很想逃离那样的生活。”闻小屿说，“过去那种生活一直在折磨我，让我活得很痛苦。那时候我常常会想，总有一天我会离开那个家，我一定不会回头。”
“但是现在的我却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哥……”闻小屿轻轻抱住闻臻的腰，仰起脸看着他，“我在想，大概并非是我自己有多念旧，而是因为你和爸爸妈妈。”
“为什么？”
“因为你们爱我，你们让我感觉到安全。”闻小屿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说清楚，努力表达自己的想法，“所以我才会……渐渐忘记曾经受过的苦。当下感受到的都是美好，所以想起过去的时候也会选择美好的记忆。因为感谢如今的生活，所以也想感谢过去的自己没有放弃，感谢我的养母给了我支持。”
闻小屿微微红了脸颊，有些害羞看着闻臻。他算是山路十八弯地给闻臻表了个白，也不知道闻臻能不能听明白。
闻臻抱住他沉默半晌，说：“知道了。”
闻小屿问：“知道什么了？”
闻臻心想知道你爱我了，表个白还这么含蓄，脑子不转快点还不一定能听懂。
但闻臻没有回答。他只是低下头，深深地吻住了闻小屿。落地窗前，雪与城市的夜景映出一片梦幻的景象。两人唇齿交缠，气息潮热起伏，温暖的皮肤紧贴摩擦。
交缠的心跳里，闻臻与闻小屿轻轻碰着鼻梁，低声开口：“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宠爱的界限反复拉长，闻臻知道自己不循规则，对闻小屿几乎没有底线。
他只有一个要求，谁都不能来打破。
他只要闻小屿再也不能从他身边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