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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逐玉(侯夫人与杀猪刀) 团子来袭 91691 2025-05-02 08:25:52

难得不是个雪天,日头熏暖。

樊长玉抱剑站在行宫殿门外,看院墙外头恣意伸展的枯树枝丫,暖阳斜照着这边,远处的墙头和枯枝上积着一层白雪,阳光洒下来,便也晕开一层淡淡的金色,空气却仍湿冷得厉害。

俞浅浅端着汤盅走进了内殿。

齐旻似知道她今日要来,因伤势下不得地,便只靠坐在榻上,肩头披着件绛紫带银灰的外袍,在窗前的明光下,那衣裳上的银灰隐约显出祥云如意的花样来。

他的头发似也打理过,重伤卧床多日,却不显脏污,依旧同从前一样,乌黑发亮,缎子似的。

只人清瘦了许多,恍惚间都撑不起那一身衣裳了。

俞浅浅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端着汤盅继续上前。

齐旻听见了脚步声,却没没回过头来,瞧着窗外在化了雪的院子里觅食的两只鸟儿,搭在被褥间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指上的扳指,指骨修长,竹节一般,却森白干瘦得厉害,直让人担心那双手若是稍微用力握什么东西,骨节便会不堪重荷断开。

没人说话,只有俞浅浅将汤盅放到桌上后用细白瓷碗盛汤的细微动静。

“孤以为,你不会来了。”

俞浅浅端着装了汤的瓷碗自桌前转身,便发现他不知何时看过来了,目光依旧阒暗沉郁,像是悬崖上的秃鹫,又似冬眠后出洞觅食的毒蛇。

俞浅浅嘴角扬起一个温婉的弧度,目光却清凌凌的,毫无惧色地直视着他:“总得亲自来送你这最后一程。”

齐旻便看向她手中那碗羹汤,黑眸中翻滚着未辨的情绪:“难为你还专程熬了盅雪蛤汤,费心了。”

俞浅浅笑笑:“大牢里的死囚要上刑场了,也得吃顿断头饭不是?”

她伶牙俐齿,笑不达眼底。

齐旻静静看着她:“孤倒是不知,你还有这样伶俐的口舌。”

她怕疼,怕事,怕死,最听话不过,似乎是个没主见老实的,但就是在这副表象下,又藏了一颗极野的心,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谋划逃跑。

每一次被抓回来了,她也不会歇斯底里,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从来不会做半点让自己遭罪的事。他给的一切惩罚,她都受着,让人觉着她乖了,可若有下一次机会,她还是会头也不回地跑。

这样光彩熠熠的样子,却是他没见过的。

俞浅浅用汤匙搅着碗中的汤说:“你不知道的事,可多了去了。”

她不愿再同他多费口舌,直接问:“你这么恨随家,太子妃娘娘当年也用一场东宫大火将你变成了随家大公子,为何?”

齐旻看着她不说话,似觉着她冷漠得有些陌生。

俞浅浅淡淡同他对视:“这江山是你们齐家的,当年死在锦州的也是你父王,如今要给随、魏两家定罪,你总不至于还想替自己的仇人隐瞒?”

听出她语调中淡淡的讥讽,齐旻又看了她一会儿,才移开目光缓缓道:“父王留给我的影卫中有一人唤傅青,是从当年的锦州城逃回来的,援军和粮草久久未至,父王派他前去崇州求援,隋拓不肯发兵,还欲乱箭射杀他,言锦州一破,这天下就该改姓魏了。”

俞浅浅神色间有了细微的波动,却没做声,齐旻嗓音毫无波澜地继续将当年的隐情道出。

“傅青原是绿林中人,以轻功见长,他侥幸从长信王府的绞杀下逃脱后,却受了重伤,拖着伤赶回别处求援报信的中途,锦州便已破了,父王和谢临山皆战死,他自知大势已去,遂赶回京中报信。彼时京城也已在魏严掌控之中,他私通淑妃血洗皇宫的事,母妃在东宫也有耳闻,再得傅青的证词,愈发惶惶。”

“后锦州之失全成了常山将军孟叔远之责,有孟家旧部来东宫申冤,前脚进了东宫的大门,后脚便成了血泊中一具死尸。孟家从女儿、女婿、到家中旧部,也都死绝了。”

齐旻说到此处,勾起的嘴角全是讥讽和凉薄:“东宫知道魏严的秘密,他不会放过东宫的,母妃赶在魏严下手之前,用一场大火将孤藏去了长信王府。”

这便是十几载都压得他难以呼吸的那段往事了。

他淡笑看着俞浅浅:“你看,人只有足够心狠,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的。母妃说,魏严从来都狼子野心,从前先帝偏袒十六皇子,处处打压父王时,东宫所有的臣子都在谋划如何帮父王重获盛宠,稳住储君之位,只有魏严放言,何不让先帝‘禅位’。”

他顿了顿,神色间带了一瞬间的怔惘:“若是那时便除掉魏严,或许便不会有后来这些事了。孤的父王就是太优柔寡断,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一身贤名有何用?孤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俞浅浅冷冷道:“狗屁道理,你做尽禽兽之事,还想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了理由!”

齐旻也不怒,只盯着她说:“你骂人的样子,比你从前乖顺的时候好看多了。”

俞浅浅狠狠皱眉,只觉那股被冰冷的毒蛇贴着皮肉缠上的恶寒感又来了,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疯子!”

她这副似被吓到的样子似乎取悦了齐旻,让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俞浅浅心中烦闷,起身就要离去,他收了笑,淡声叫住她:“汤都炖好了,喂我喝完吧,别浪费了你这番心意。”

他伤重,已下不得榻,起居都要人服侍,未免意外,谢征还命人给他下了软骨散,俞浅浅单独见他,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俞浅浅回眸看他,他靠在软枕上,神色很平静,像是不知道那汤里有要他毙命的毒.药一般,细长的眼,碎进了日光,衬着那一身仿佛能被太阳晒化的苍白肌肤,恍惚间也透出了点温和易碎的味道。

见俞浅浅不答话,他又冲她笑了笑,故意一般:“不忍心么?”

俞浅浅便又坐了回去,用汤匙从碗里舀起一勺已经凉了的雪蛤汤送到他唇边。

她神色平静到冷漠,他面上也瞧不出情绪,入口时还点评了句:“熬的火候不错,可惜放冷了些。”

俞浅浅不说话,只又舀了一勺喂给他。

他看着她,继续张嘴喝下。

这一刻的宁静,不似谁要杀谁,倒像是一对眷侣。

一碗汤见底了,齐旻笑着问:“还有么?”

俞浅浅说:“盅里还有半碗。”

齐旻便道:“都喂我吧。”

他唇角仍挂着一丝笑意,不复阴冷,有点浑不在意了的味道:“以后就喝不到了。”

自然喝不到了,他还有什么以后呢?

俞浅浅搅动汤匙的手微顿,只说:“等着。”

汤盅里剩下的那半碗汤,也喂完时,齐旻靠在迎枕上微侧着头看俞浅浅,忽说:“孤查过你。”

俞浅浅抬起眸子同他对视。

他道:“你不叫浅浅,家中贫寒,上边有个兄长,下边还有三个弟妹,父母没给你取名,一直管你叫二丫。你也没去酒楼做过事,家中为了给你兄长娶妻,将你卖给了人牙子,你被赵家买走,送到了我这里来。”

俞浅浅不做声。

约莫是药性上来了,齐旻唇上已浮起一层淡淡的乌紫,眼神却还是执拗地盯着俞浅浅,有些吃力地:“孤想知道,你是谁。”

俞浅浅还是不答。

他兀自道:“孤魂野鬼?还是……得了道行的精怪?”

鸦黑的睫垂下来时,他死水般的眼底终于有了几分波澜:“让孤……去得明白些。”

俞浅浅平静如出:“你毒性上来,记忆出错了,我就是俞二丫,被家里卖给人牙子前在酒楼做事,浅浅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

她从杌凳上起身,甚至还帮他掖了掖被角:“你累了,睡吧,这毒温和,不会太痛苦,一觉睡过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欲离去时,那只森白瘦削的手忽拽住了她手腕,扯得毫无防备的俞浅浅一个趔趄,扑倒在他身上。

俞浅浅刚要张嘴叫人,就被他用力扣住了脖颈,行将就木的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顿时掐得俞浅浅发不出半点声音,用力去掰他手臂也扳不动,指尖深嵌入他手背,他似乎都毫不知痛,一双眼里陡然泛起猩气,神色狰狞,眼底全是恨意和不甘:“孤自负心狠,却比不上你半分!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孤!是不是?”

俞浅浅还在挣扎,但因为缺氧整张脸已涨得通红,挣不开他的手,她便去抠挖他胸前的箭孔。

温热的血迹包裹了俞浅浅的手指,齐旻也闷哼一声,松了钳制住俞浅浅的力道。

俞浅浅跌坐在地,捂着脖颈大口大口喘气,房门也在此时被踹开,在外边听到动静的樊长玉一个箭步冲进来:“浅浅!”

她扶起俞浅浅,目光如刃直直刺向齐旻。

俞浅浅及时抓住了樊长玉的手,只说:“我没事。”

齐旻捂着胸口靠在软枕上,瘦削的脸因毒性上来已呈出一股青灰色,他齿关咬得紧紧的,那猩红的眼里死死盯着俞浅浅,恍惚间透出几分委屈:“你……凭什么这么对孤!”

有血迹从他嘴角泅了出来,很快便大股大股地往外涌,将衣襟和被褥都沾红了一大片。

俞浅浅在榻边坐下,静静看着齐旻,她发髻在方才挣扎时挣散了,脸上窒息而升起的薄红还没退下去,整个人显得很是狼狈,神情却极为冷淡:“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对你?”

“你这样的人,配得到别人的喜欢么?”

“你自私、残暴、阴狠、喜怒无常,谁都得小心翼翼伺候着你,稍有不慎就得死,而你只要稍微施舍点什么,就要别人掏心掏肺、感恩戴德,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齐旻口中全是鲜血,他一双眼还是死死盯着俞浅浅,只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俞浅浅平静道:“为你死的人还少么?你除了猜忌,还为她们做过什么?你只是投了个好胎罢了。”

齐旻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目光执拗又带着哀意。

俞浅浅却不再看他,直起身,同樊长玉说:“走吧。”

樊长玉跟着俞浅浅一道出了店门,正要同她说话,俞浅浅脚下却忽地一软,幸得樊长玉及时扶住了她:“浅浅,你怎么了?”

俞浅浅脸色发白,再无在齐旻跟前的那股镇定从容,说:“没事,我缓缓。”

她抓着樊长玉的那只手一片冰凉:“毒杀一个人,终究还是跟杀鸡鱼不一样的。”

樊长玉扶着她就地在台阶前坐下,宽慰道:“我第一次杀人,也怕得一整晚睡不着,我今晚带着宁娘过去陪你吧,我手上沾的鲜血多,煞气重,就算他是皇孙,成了孤魂野鬼也不敢靠近我的。”

这话说得跟哄小孩似的,俞浅浅心头的阴霾散了几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道:“是了,长玉你如今可是将军了。”

樊长玉挠头,不好意思笑笑。

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俞浅浅冰凉的手脚慢慢也有了温度,她侧头看着身侧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大抵是齐旻最后的问话到底还是让她心底升起了点旁的情绪,她忽而道:“长玉,我有个秘密。”

“嗯?”樊长玉偏过头,日光落了她满身,眉眼间具是一片灿辉,莫名地就让人心生信任和亲切。

俞浅浅说:“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樊长玉微愣了一下,便极认真地道:“我帮你保密。”

俞浅浅看向夕阳下忽高忽低飞过的燕雀,目光变得悠远,还有淡淡的伤怀:“我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了这里,再也回不去了。”

“有多远?”

“从现在开始走,走上千百年,才能回到那里去。”

樊长玉大惊:“那你是怎么来到大胤朝的?”

俞浅浅道:“睡了个觉的功夫,睁眼就在这里了。”

樊长玉神色变得有点古怪,盯着俞浅浅半晌,忽而道:“浅浅,你是神仙吧?”

俞浅浅再次笑开:“这天底下能有我这般废的神仙?”

她看向樊长玉道:“你都比我像神仙些。”

突然被夸,樊长玉有点腼腆,一时间不知怎么接话。

俞浅浅说:“我来的地方,史上也有个很厉害的女将军,唤良玉。”

她侧头看向樊长玉:“这里什么都不好,但有你,有宝儿,又也还好。”

她弯起一双笑眼:“千百年后,长玉必然也是个名垂青史的女将军。”-

永平十七年冬,太傅李陉、丞相魏严意图谋反,李陉兵败死于乱箭之中,魏严被生擒。

一月后,皇帝齐昇因宫变受惊病逝,承德太子流落民间的后人被找回,虽还未举行登基大典,但已随生母俞氏入主皇宫-

天牢。

昏黄的烛火在墙壁上投下两道巍然暗影,牢房夹道的火盆中火光正望,木柴烧得噼啪作响。

陶太傅于落子间幽幽叹了声:“那臭小子的爹死在了锦州,当年的事,他无论如何,都要一个答案的。”

他苍老而有神的一双眼静静端详着对面年岁比自己小上一轮的人,以一个长者的姿态叹息着询问:“以圭,担这一世骂名,你图什么啊?”

齐旻死了,他的那批影卫里,还剩下几个,傅青亦在其中。

谢征审过之后,得出的答案同俞浅浅问出来的一致。

如此,从随家搜出来的那三枚虎符,似乎便说得通了。

——虎符是真的,调兵令也是真的,随家是听从了魏严的命令,才不发兵运粮去援锦州的。

但又有新的问题横在了眼前:随家跟魏严沆瀣一气,为何后来随家反了,只放出些关于锦州失陷跟魏严有关的谣言,不直接揭发魏严?

任旁人如何,陶太傅是不信魏严亲自设计了锦州一案的,只是魏严自逼宫落败之后,似乎就将生死都看淡了,所有罪他都认下,却又绝口不再替当年之事。

“太子和临山之死,有我之责,我不替谁担这骂名。”

壁龛上的油灯吞吐着一点昏黄亮光,棋局也被跟前的人投下的影子切割成一明一暗两部分。

魏严苍劲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黑子落到了棋盘交线处,苍然的声线因沙哑更添几分厚重,听不出情绪起伏。

陶太傅却从他那话里察出点机锋来,满是褶皱的眼皮抬起:“因着你和戚丫头的事?”

魏严看向陶太傅。

陶太傅便知应该有这层缘由了,叹道:“两个孩子都问到安太妃那里去了,当年你从战场上退下来,留在了京中,真当老头子什么都看不出么?”

魏严沉默两息,只说:“她是为我所牵连。”

陶太傅也来过天牢多次了,每次都从魏严口中问不出什么,今日他愿多言,他当即就问:“此话怎讲?”

泥炉中炭火旺盛,茶壶中的水咕嘟翻滚着,壶嘴处白雾滚滚,升腾上去的雾气模糊了魏严的容貌。

恍惚间,坐在陶太傅对面的权相,又成了当年那个紧靠一篇诗文便名动晋阳的冷桀青年。

他闭眼:“当年少谋,留了口舌之祸。”

陶太傅目光严蔼,心中却已微微发沉。

他先前同樊长玉说,谢征和年轻时的魏严性子相似,其实不尽然,谢征因自幼失怙,又得魏严管教严格,性情反更稳重些。

魏严年少时,可不单是气盛,几乎已称得上桀骜了。

晋阳魏氏,百年钟鸣鼎食之家,家中子弟本就比常人多一分骄矜,他作为那一辈中的佼佼者,身上的傲气只更甚之。

十七岁便中探花郎,却又不愿早早入朝为官,反去游历名山大川,言要继续游学,兼修出世学,气得魏家老爷子为了磨他性子,将人绑去了戚家军营,让戚老将军代为管教,他这才在军中同谢临山成了至交。

陶太傅暂且压下心中那一丝复杂,捋须缓缓问:“何祸?”

“启顺十五年,江南水患,太子前去赈灾,贾家处处作梗,延迟下拨粮款,致使灾民死伤过半,先帝震怒,不追十六皇子和贾家之过,反责太子赈灾不力,令其闭门思过三月,底下臣子尽数受罚。帝心偏颇日益甚之,朝中已有了先帝欲改立十六皇子为储君的传言,太子客卿们为太子谋,我说了让先帝‘禅位’之言。”

饶是时隔多年再听到这话,陶太傅仍是因之色变,手指魏严想说什么,最终只叹一声:“你……糊涂啊!”

这话若传进先帝耳中,太子和整个魏氏都是灭顶之灾。

魏严却道:“非我糊涂,是太子优柔。”

他目光严正得似一把钢刀,就久居上位的气势一出来,不怒自威,冷声道:“他当年若有那份魄力去争,举戚家和谢、魏两家之力,谈何不能将他推上那把龙椅?”

陶太傅摇头:“你得站在太子的位置想,不管先帝如何偏宠十六皇子,只要他一日还是太子,那个位置终究是他的。让先帝‘禅位’,一旦不成,那就是全盘皆输了。”

魏严问:“他最后等来了什么?”

话落,倏地冷笑一声:“倒也如他愿,贤名加身,流芳百世!”

陶太傅听出魏严话中有含恨和讥讽之意,心底却是无奈一叹,先帝还是皇子时势微,娶了戚皇后靠着戚老将军才坐上了皇位。

但戚老将军在军中的威望实在是太高,坐稳了那把龙椅,先帝又忌惮起戚家,奈何戚家世代忠良,家中子弟也非纨绔之辈,他身为帝王寻不到由头动戚家,才专宠贵妃,纵着贾家打压戚家。

可当年局中之人,如何又看得到后来之事?

陶太傅眼底带了几许沧桑:“事到如今,你也莫要同我打哑谜了,当年,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冷风拂过,壁龛上的灯火跳跃,魏严投在牢房墙壁上的影子巍峨挺拔,冷硬中又透着股说不出的苍寂,像是悬崖上的坚石。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是我未辨明主,贸留口舌祸言,又少谋轻信,未做万全之策,以至那话被太子客卿传到了先帝和贾家耳中,还尚不知情。”

陶太傅闻言心中便是一个咯噔,魏严身后是整个晋阳魏氏,先帝就算知道了魏严说的那话,也不会当场发作,只会愈发忌惮,暗中布局。

果然,下一刻魏严便冷笑着反问陶太傅:“我身后是晋阳魏氏,如何才能给我定个诛九族的大罪?”

陶太傅怔怔未语。

魏严一字一顿,似乎裹挟着极大的恨意:“自然是秽乱宫闱。”

陶太傅下巴上的胡须轻颤,不知是心中压着怒意还是觉着此事荒谬,眼底又是痛惜,又是复杂。

既要给他定秽乱宫闱的大罪,启顺十六年的那场中秋宴,皇帝带着群臣去撞见的,就不该是他和一个普通宫女……

只怕原本要设计的是他和淑妃才对!

陶太傅嘴唇微抖,最终只哑声连道:“荒唐!荒唐啊!”

他终懂了魏严对太子的怨从何而来,魏严是有言语之失,可太子温吞既不采纳此计,便该把当日听到此言的人都牢牢握在手中,此言既从东宫客卿口中传了出去,便是太子治下不力。

陶太傅几乎已隐隐猜到了当年之事的原委,沧声问:“后来锦州失陷……是先帝?”

魏严闭目颔首:“我当初以为,中秋宫宴之祸,只是先帝芥蒂我和容音有故,还不知是那‘禅位’之言招徕的。”

“先帝处处打压太子,太子不敢与父争,便在民间揽贤德之名,广纳能士,殊不知此举愈发叫先帝忌惮。贾家见太子在民间声望一日胜过一日,便生一计,怂恿百姓替太子修生祠。”

此事陶太傅是知晓的,当年先帝在朝堂上大发雷霆,甚至公然砸了太子一身的奏章,怒斥太子是不是已有了欲将其取而代之的心思。

十六皇子和贾贵妃这一条计,实在是毒,此事一出后,太子直接被剥了监政之权。

他那簪着木簪的稀疏头发叫大牢墙壁上昏黄的油灯照着,晃眼瞧着已是灰白一片,沉叹:“有‘禅位’之言在先,太子又揽贤名,招能士,纵然生祠之事是十六皇子党从中作梗,先帝怕是也彻底容不得太子了,无怪乎那一年,先帝借此事,重重发落了所有太子党羽,逼得太子为求出路,自请去锦州,欲拿这项军功重获盛宠。”

如今来看,太子去锦州之举,那更是火上浇油啊!

毕竟在先帝眼中,太子这是要正式染指兵权了,在民间的声望本就已快盖过他这个皇帝了,在军中若再得威信……“禅位”之言,便要成真了。

魏严眼底露出淡淡的嘲意:“贾家野心勃勃,先帝又如何不知?不过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为了平衡戚家权势的一条走狗,太子身死锦州,十六皇子自然也活不得了。”

陶太傅瞳仁儿一缩,被这话惊到。

意思是……十六皇子被困罗城,其实也是先帝安排的?

魏严看着陶太傅道:“先帝只想要听话的儿子。”

陶太傅今日在这天牢内,已叹了不知多少次气,不知是心中压着怒意还是觉着此事荒谬,眼底又是痛惜,又是复杂。

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其实承德太子当年或许就是太懂圣意了,才一直都在做一个听话的儿子。

但帝王的猜忌一起,他又并非无能之辈,所以不管他多听话,都没用了……

陶太傅心口沉甸甸的,重得慌。

外边似乎又下起了雪,自天窗处零星飘了几片进来。

魏严又在棋盘上落下了一子,“当年从太子去锦州,十六皇子听谗言赴罗城时,便已是个死局了。”

“先帝用容音这个砝码逼我中途回京,最后的锦州兵败之责,便可尽数落到我头上,戚老将军已故,接替了戚家兵权的谢临山一死,晋阳魏氏成为陷害储君,秽乱宫闱的乱臣贼子,是不是人人得而诛之?”

“只剩一个靠着他纵容才作威作福多年的贾家,有何惧?那些年里御史台参贾家的罪状里,任挑一条出来严逞,贾家的好日子便也到头了。”

陶太傅满面沧桑,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一片雪花被风送得极远,慢悠悠飘进了魏严手边的杯盏中,顷刻间便化开。

水波中映出他苍冷沉寂的一双凤眼:“容音的孕脉是假的,那只是一个诱我入网、让我坐实秽乱后宫罪名的局,她为助我逃出去火烧了清源宫,说只要太子一日还在,戚氏一日不倒,先帝便不会拿她怎样。”

那镌刻了岁月痕迹的嘴角,多了几分苦意:“可我当时不知,先帝已做了让太子身死锦州的万全之策,以私通大罪要处死她,逼我回来,才是计划的最后一步。”

“后来的事,太傅都知道了。”

“皇宫,是我血洗的,孟叔远的污名,也是我安上去的。先帝的这计划委实周密,锦州事发后,所有的罪证矛头皆指向我,头一个要将我往死罪上摁的,便是临山的旧部。”

陶太傅满嘴苦涩,他终是明白魏严为何不提当年之事了,这是……辩无可辨。

承德太子和谢临山身死锦州,他前去调兵却又中途回了京城,随即血洗了皇宫,任谁听了,也不会觉着魏严清白。

何况……他回京之由,以他的性子,也万不可能公诸于众。

终是问心有愧,才会在先帝用淑妃做局算计他时,一头扎了进去。

陶太傅身形似乎都颓然了几分,望着天井处慢悠悠飘下的佚?雪花,沉痛长叹:“国孽啊……”

一句“禅位”之言埋下祸端,太子性情温慈不予采之,又因治下不严传到了先帝耳中,至此祸起。

如今再看当年之局,又该怪谁?

怪魏严留下祸言?怪太子治下不力?怪贾家设了生祠毒计?还是怪先帝狠辣歹毒?

终是这一切串在了一起,才最终导致了锦州的血案。

后来人苦苦要寻个真相,可这真相……实在疮痍凄凉。

比起陶太傅的凄然,魏严神情倒是冷硬如初:“我不是太子,人若杀我,我必先除之而后快。”

“随家夹着尾巴过了这么多年,我没动他,只是碍于锦州一破,北境无人,总得要支军队抵挡南下的北厥人。永平十五年,终将随家逼反,我本要另派人平叛,随家先一步让谢征听到了关于锦州血案内幕的风声,他若安分,不查当年之事,我便依绾妹遗言,留他性命。他既要查,我已杀他谢氏查当年之事的族人无数,不多他一个。”

陶太傅怆然不知作何言语。

魏严眉眼愈渐冷厉:“宫变那日,若非他还有后手,也早血溅午门了。今朝我落在他手中,亦是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他说完便闭上了眼,哪怕坐于一片枯草中,亦身姿茕茕,巍峨如磐石。

李太傅又独自枯坐了好一会儿,在二人身前的棋局上落下最后一子,才巍巍起身,说:“这盘棋,终是下完喽……”

天井处飘下的碎雪落至他发间,恍惚间,已是满头鹤发。

行至拐角处时,颤巍巍的步子微顿,哑声同一直站在墙这头的青年道:“你都听到了?”

天寒地冻,大牢外的檐瓦上坠着一片冰凌,浮光暗沉,静立于窗前的单影伫立无言。

夹道处的火光,只照出他半截苍白冷毅的下颚。

裹着血痂的往事终被揭开,拖拽出的真相依旧是血淋淋的。

只是当年那个寄养于谢府常在午夜噩梦的血色中惊哭的稚童,自尸山血海中一路走来,已成了如今心坚如铁的模样,再惨烈的过往铺陈在眼前,也撼动不了他眼底的冷漠分毫。

从牢房天窗处飘进的细雪在墙角冰冷的青砖上积了薄薄一层,寒风从夹道穿过,不厚的锦袍裹出青年人坚实挺拔的身躯,不复单薄,已能撑起天地。

“多谢老师。”嗓音冷而沉哑。

谢征朝着陶太傅一揖后,抬脚往天牢出口走去,一步一步,不急不缓,沉稳坚定。

陶太傅看着他清冷孤绝的背影,回首看魏严的牢房方向,满目萧然,又是一叹。

那老东西,最后分明是故意说那番话的。

十七载,他用自己做磨刀石,终是锻出了大胤朝这把最利的刀。

时光荏苒,英雄作古,那沾满鲜血的锦州一案,如今再看,终不过启顺年间的一盘棋,将军、朝臣、帝王、皇子……当年的所有人,都是这盘中棋子,各为其谋,厮杀出了个破败山河。

陶太傅上一回有这般满心凄然之感,还是自己在前线督战,妻儿惨死于异族人刀下,十几年后的今日,心中凄意更甚之。

他步履蹒跚着慢慢往天牢出口处走,在拐角处的石窗前,瞧见一灿若骄阳的姑娘从马背上翻下来,笑意盈盈驻足同那一身凄绝从天牢走出去的青年说了什么,那青年人满身的霜意似乎便慢慢化开了,接过那姑娘手中的缰绳,二人于纷飞的大雪中并肩离去。

陶太傅凄沉的眼底终浮起了几分和蔼笑意。

还好,那把刀,找到了自己的鞘。

第 164 章

永平十八年冬末,俞宝儿正式上了皇家玉蝶,其母为其取名为煜。

同年春,年仅七岁半的齐煜登基,改年号为永兴,武安侯谢征为摄政王,辅佐朝政。

云麾将军樊长玉、平西大将军唐培义等人平逆有功,再各升一级。云麾将军樊长玉拜怀化大将军,加封一品护国夫人;唐培义加封宣国伯,贺修筠封剑南节度使,郑文常封上府折冲都尉。

年夜逼宫的李、魏两党也正式被问罪。

只是李太傅乃天下大儒,声望极高,其门生遍布朝野,对于李太傅死在逼宫当夜,不少仕子都义愤填膺,认为李家定是蒙受了什么不白之冤。公然做诗词文章暗讽谢征,言他扶持幼帝上位,不过是要做第一个魏严,李家忧国为民,得此下场,惨矣!更是高呼,大胤朝来日无望哉!

这些声音传到谢征耳中,他倒是不为所动,只让户部将抄了李、魏一府后,清点了两月之余才清点完毕的的李家家产在早朝上尽数报出。

自诩清流的李家,抄家却抄出了白银百万两之巨,此外还有金器四千余件,玉器一千余件,古董字画两千余件,绫罗绸缎万余匹,名下铺子、庄子一千多处,私田百万余亩,竟比魏府抄出来的还多。

这个数字一出来,满朝皆惊,李太傅名下那些门生,再不敢多言一句,在早朝上是羞得面红耳赤,只恨没个地方钻进去。

民间倒是还有些许质疑的声音,可这笔银子,是实打实地充进了国库的,大胤国库在收复锦州、辽东十一郡以及平崇州之乱中消耗巨大,本已空虚,有了这笔银子,到了又有了周转的余地。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民间减免年赋税,同时还在怀化大将军樊长玉的谏言下,重修《大胤律》,加了家中子女皆可继承家产,孤女可自立门户等诸多条例。

审魏严时,还审出了一桩千古奇罪,当年的锦州之失,并非常山将军孟叔远运粮之过,而是十六皇子身陷罗城,老皇帝昏聩,派孟叔远前去罗城救人,将运粮重之责交与了崇州长信王,崇州却没发兵,眼睁睁看着锦州失陷。后异族南下,长信王带兵截住了异族,朝廷不敢在此时问罪长信王,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便将锦州之祸全盘推给了孟叔远。

这个真相,八分真,两分瞒。

没将魏严牵扯进去,是因为当年的锦州一案,他也是老皇帝要逼死在局中的人,牵扯进去了,他突然回京的缘由,终是绕不过淑妃。对于这样一个被时局裹挟的无辜女子,魏严至死不愿让她在史书上留下任何污名,樊长玉和谢征也终也没让她在这段历史上留痕。毕竟,锦州之案的元凶,说到底还是老皇帝和长信王。

但魏严这些年为了固权所犯下的罪孽,同样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被判了秋后斩决。

老将军蒙冤十八载,终得平反,幼帝念老将军忠义,悲老将军之冤屈,追封老将军为忠国公,配享太庙。

世人多是唏嘘,又为骂了孟老将军十余载而愧疚不已,据闻大告天下当日,不少人为孟老将军哀哭,自发进香祭奠。

百姓们也是在此后才得知,怀化大将军樊长玉,竟是孟老将军的外孙女,她提着把杀猪刀参军,一步步成为巾帼将才为祖父平反的事迹,更是从军营传到了民间,被颂为一段佳话。

民间的酒楼茶舍里,不论何时走进去,总能听见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吊着嗓子喝道:“且说那临安樊氏女,爹娘死于非命,幼妹被劫,夫郎又被征了军,苦也,惨也,然她手提一柄杀猪刀,荡匪寇,斩斥侯,杀敌将……”

醒木拍得啪啪作响,说书先生情绪高涨,底下听书的宾客亦是聚精会神,神情紧张,恍若身临其境。

这波热潮还没过去,京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以武封侯的谢氏独子、如今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向幼帝讨了一张赐婚的圣旨,要娶怀化大将军樊长玉。

摄政王若是娶旁的一嫁女子,百姓们少不得还得议论一番,但他求娶的乃是怀化大将军,百姓们纷纷称赞此乃天造地设的一对。

就连京都贵女们,都用帕子抹着眼泪说,唯有嫁摄政王的是怀化大将军,她们才甘心。

这是英雄配英雄,虽然也都是“美人”。

当然,不知又有哪儿的好事者传出,说当初摄政王平叛完回京受封时,在游行的大街上于扔向他的万千绢帕中,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怀化大将军的发带,面不改色地就揣自己怀里了,请圣旨赐婚这事应当是早有预谋了。

但满朝皆知,怀化大将军是有过夫婿的。

当初齐昇在位时,大将军甚至在金銮殿上亲口承认,她就是在寻夫路上意外从的军。甚至还有从燕、蓟、崇州退下来的兵卒拍着胸脯保证,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当初他们被困一线峡时,怀化大将军随蓟州援军一道杀上山来寻夫。

一时间从朝堂到民间,关于谢、樊一人婚事的热议,一下子达到了顶点。

都说怀化大将军对先夫情深义重,摄政王这个后来人,怕是比不过前人。

不过世间男子都可妻四妾,怀化大将军这等女中丈夫,死了糟糠夫,再得摄政王这等如意郎君,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自然也有男子替樊长玉那“早死”的“糟糠夫”唏嘘,说他要是还活着,如今也得享尽荣华富贵了,但他既然死的早,就说明是他自己福薄,受不住这滔天的富贵和福气。

只是大家仍不约而同地认为,在怀化大将军心中,那“糟糠夫”的分量,仍是比摄政王重的,人家毕竟是患难夫妻。

若是那糟糠夫还在,怀化大将军哪还会同意嫁摄政王!

被天下仕子作诗词讥讽说冤枉了李家都没动怒的谢征,在听到民间这些传闻时,一张脸沉得滴水,谢十一在谢五谢七点拨后,极有眼力劲儿开始在民间宣扬自家王爷就是大将军的“糟糠夫”一事。

这消息传出去后,无疑又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然很快便有人发现了是谢府的侍卫每天去巷子里找乞丐发银子,让他们宣扬此事,大家的心境一下子变得极为微妙,然后统一得出了一个答案:摄政王当真是爱惨了怀化大将军,竟然连个糟糠赘婿的名头都要上赶着认!

据说还有想为官,但寻不到的门路的才子,灵机一动替怀化大将军和摄政王写了篇戏文《女将军》,以此来讨好摄政王。

此戏在京中的戏班子一经开唱,便赢得了宾客满堂喝彩,戏台上的刀马旦画着英气的剑眉,头戴翎子、身插靠旗,提嗓高唱:“为救夫郎离家园,谁料从军拜将军……”①

樊长玉得知此事后,哭笑不得,还和谢征暗地里包下一间雅间去戏园子里听过一回。

外边的戏台上锣鼓喧嚣,戏子嗓音高亢清亮,穿透力极强。

听着戏词,那桩桩件件的往事,似乎也慢慢浮现在了樊长玉眼前。

雪地初遇,樊家屋宅里的袅袅烟火,他教她如何用律法去保家产,替她批注四书,临行前送的护腕,以及后来战场上的一次次生死与共……原来不知不觉,她们已走出临安那个小镇那般远了。

她不自觉牵唇笑了起来,侧过头同谢征打趣道:“你还记得么,那时候在清平县,你说你想娶个温柔贤惠会持家的姑娘来着。”

“头戴金冠压双鬓,手持长刀震乾坤……”②

正好外边的戏到了高.潮部分,锣鼓声愈发急促,刀马旦的戏腔铿锵高亢,大有唱破这天穹之势,和几名武旦打得也愈发不可开交,手中的长刀耍的并不是实用的招式,但动作很漂亮。

这出戏因场场爆满,这一场排的已是晚上,他们的包下的雅间在一楼,整个戏园内部是呈圆形,所有雅间都对着中央的戏台子,窗户下方挂了一整圈的灯笼,全点上后煞是好看,当真如火树烛龙一般。

樊长玉这一回头,半张笑靥映着阑珊的灯火,双眸温暖明亮,大开的轩窗外是作她扮相插了满身靠旗、手持长刀的刀马旦,那一刻的画面像是静止了一般,就这么直直撞入了谢征的眸中。

过了许久,他才答:“嗯,但遇见你之后,我便知道,我要娶的,只是樊长玉。”

大概是被窗外的烛光照的,樊长玉脸上忽地绯了一片。

一出戏唱完了,戏园里的宾客们才陆陆续续坐上马车离去,樊长玉和谢征未免叫人认出来,节外生枝,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出戏园。

月上柳梢头,两人都没骑马或是乘轿,就这么并肩走在清冷的大街上,月辉将一人的影子拉得极长,偶尔影子交错,像是粘连在了一起。

谢征便当真扣住了樊长玉的手,再也没松开。

他说:“城内有座金寺,听说很是灵验,香火旺盛,要去看看吗?”

戌时刚至,现在归家早了些,樊长玉便点了头。

待一人到山寺门前,看到紧闭的佛寺大门和贴在边上的那张“酉时过后,不再接待香客”的告示时,具是沉默。

樊长玉转头看向谢征:“佛寺今日已闭寺了,要不改日再来吧?”

谢征却抬眸看向了佛寺一丈余高的院墙-

片刻后,两个矫健如豹的身影从佛寺院墙翻了进去。

一直到脚底都踩在寺内的青砖上了,樊长玉还是有点懵逼。

她跟着谢征走了一小段路后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困惑了,问:“我们大半夜翻墙进来,就为了拜个菩萨?”

谢征被问得微怔了下,头一回避开了樊长玉的眼神,别过脸微咳一声说:“这寺里最出名的就是那棵菩提树,据说京中达官显贵们都会来这里许愿挂牌。”

线条好看的半截下颚在清冷的月辉下微绷着,似乎这样就能掩盖住沉而乱的心跳,手心却冒出了自己也说不清的细微汗意。

说是菩提树,但几乎已是全京城人尽皆知的姻缘树,来此许愿的,也都是求姻缘的少男少女。

樊长玉似乎并不知情,微微一愣后,便笑着道:“好啊,以我们如今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过来挂,传出去指不定又得被说成啥样,不如趁今夜偷偷去挂一个。”

可能是她在月色底下的那个笑容太耀眼又太明媚了些,谢征侧过头静静看了她两息,才收回幽深的目光,引着她继续往前走。

那棵挂满了红绸和许愿牌的姻缘树就在佛寺主殿的院中,一人很容易便找了过去,寺庙里刻的许愿牌和写心愿的笔墨都备在旁边的偏殿里,僧人们的禅房不在这边,谢征进殿后,留了一锭大元宝做香火钱,取了两枚许愿牌和笔墨出来。

他早早地写好了站在一旁等樊长玉。

樊长玉则捏着毛笔冥思苦想了半天,用尽自己毕生所学,终于想出十一个字。

怕谢征偷看,写的时候还一直用手挡着。

许愿的木牌不大,她的字又粗犷,挤了又挤,虽说写得歪歪扭扭,但总算是挤下了。

等她轻舒一口气提起笔,谢征失笑:“写了什么,写这般久?”

樊长玉把许愿牌背朝着他,护得紧紧的,耳朵尖有点红,偏还一本正经道:“既是许愿的,说出来就不灵了,直接挂上去吧。”

说完她便捧着许愿牌,双手合十闭眼默念了什么,然后猛地一抡手臂……把许愿牌抛到了几丈高的菩提树顶。

旁人没这般大手劲儿,抛上去的许愿牌大多是在菩提树中下段。

对于这个高度,樊长玉却是极为满意,拍拍手看向谢征:“你的呢?”

谢征看了一眼樊长玉抛的那块许愿牌,神色如常地扬臂一扔,他那块许愿牌也落到了樊长玉那块附近。

樊长玉笑道:“你也是怕扔太低被人瞧见?”

谢征微偏过头看她,面若冷玉,漆黑的眸子幽沉深邃:“你的许愿牌挂在最上边孤零零了些,我把我的扔上去陪你。”

樊长玉愣了一下,望着他镀着一层月辉的清隽眉眼,明明和他在一起这么久了,这一刻心口却还是像揣进了一只小鹿,“扑通扑通”直跳-

樊长玉虽被封了大将军,但她的将军府还在建造中,如今仍暂住进奏院。

这一夜,谢征把她送回去后,却又快马折回了金寺,再次翻墙进寺,直接攀上菩提树顶,将樊长玉扔上去的那块许愿牌摘了下来。

崭新的许愿牌上,歪歪扭扭写着的墨迹,赫然是“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愿与君度”。

谢十一守在墙根处替自家主子放哨,他也不知自家主子是怎么了,突然就在树上放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极其愉悦,至少谢十一跟在谢征身边这么多年了,还从没听见他这般开怀地笑过。

就是那笑声不仅惊起了一片雅雀,还把寺里的武僧也惊动了……

寺内的武僧如临大敌,一番搜寻又不见人影,进殿后,发现了谢征先前留在殿内的元宝,以为是有人深夜潜入佛寺只为添个香火钱祭拜,这才松了口气。

同被惊扰起来的住持望着动过的墨笔和少了的许愿牌,捻着佛珠,以单掌作佛礼,布着深深皱纹的脸上笑容是一种沉淀了岁月的和蔼:“我佛慈悲,世间有情人,终成眷属。”-

为了有足够的时间走完六礼流程,樊长玉和谢征的婚期定在了次年月。

在此之前,她想将当初草草葬在蓟州野坡上的父母坟茔迁回了孟氏陵园。经钦天监的官员帮忙相看黄道吉日后,将迁坟日期定在了今年九月。

回蓟州时,她还向幼帝替当初为了保护清平县百姓死在匪寇刀下的王捕头夫妇请了一块“忠义”匾额,交给了王捕头夫妇嫁去了邻县的女儿,归乡后又替王捕头夫妇修缮了坟茔。

赵大娘知道后,想起正直忠厚的王捕头夫妇,还哭了一场,拉着樊长玉的手一直同她说,有那块御赐的匾额在,纵然王捕头夫妇的女儿没了娘家人,婆家也万不敢欺她的。

同月里,残存的李党和魏党,行刑的将被行刑,流放的被流放。

行刑那天,谢征独自去看了魏严最后一次,没人知道甥舅一人都说了些什么。

魏严的尸首,被岭南节度使——戚老将军的义子戚行舟带走,谢征至始至终都没露面,只在戚行舟回程途中,于京郊十里坡上远远看着他带着魏严的棺木远走。

樊长玉得到了消息赶去十里坡找谢征时,官道尽头几乎已看不见戚行舟的马车了。

谢征脸上看不出表情,只说:“他在十八年前就把自己的尸首托付给了戚行舟。”

“淑妃葬在岭南,他终也要去的。”

……

……

永兴一年月。

摄政王娶亲,怀化大将军下嫁,早春的桃花开了十里,却仍不及怀化大将军的红妆队伍长。

百姓们知道怀化大将军已没了娘家人,自发地前去送亲,连京城周边州府的百姓也赶来观礼,队伍庞大得一直排到了京城城外。

红艳艳的爆竹碎纸和灼灼桃花瓣铺满了迎接送亲的那条长街,熙熙攘攘挤在街头的人们,个个笑容满面,一如当初迎大军凯旋时那般,高呼着“怀化大将军”、“摄政王”,也有还是习惯叫谢征“武安侯”的,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全是再恳切不过的祝福。

在皇商赵询的操持下,城内酒楼茶肆也大摆流水席,免费宴请宾客,庆祝大将军和摄政王的大婚。

毫不夸张的说,这日就连城内的乞丐都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挤在人堆里去祝贺。

樊长玉没有兄长,贺修筠为她送亲,骑在马背上看到这等盛况,心中只觉震撼,与同行的郑文常感慨:“我敢保证,便是将来陛下娶妻的阵仗,也大不过今日了。”

整个大胤百姓的诚挚的欢欣与祝福,已不是权势所能营造出来的。

郑文常道:“这天底下,又能出得了几个樊大将军这样的盖世英豪?”

贺修筠便笑了声:“也是,我这世妹,可不是寻常姑娘,摄政王这是娶了个大将军回去。”

他说着看向驾马走在最前方的新郎官。

谢征一身绯红喜袍,墨发用金冠束起,愈显丰神如玉,不见了常年积攒在眉眼间的那份冰寒,哪怕依旧不苟言笑,也压不住眼底溢出的淡淡欢欣。

马蹄声混着锣鼓声、鞭炮声和百姓的欢呼祝福声一并远去,十六人抬的花轿在谢府门前落轿。

樊长玉手握红绸一端,由媒人搀着下了轿,盖头遮住了视线,瞧不清周遭是个什么样的场景,只听得众宾客的欢呼声。

虽然视线受阻,但她脚下的步子仍走得极稳。

知道红绸令一端的人是他,樊长玉心中便没有丝毫害怕的情绪,从那一年在卢城醉酒醒来,他红着眼跟他说后悔了,她许诺往后的路会一直陪他走下去,她就再也没想过任他一人禹禹独行。

此后不管刀山、火海、还是泥潭,她都会和他并肩共赴。

喜堂之内,陶太傅作为樊长玉义父,坐在高位上,笑容和蔼地看着一对新人,其后供着一人爹娘的牌位。

赵大娘夫妇带着长宁,俞浅浅带着已更名为齐煜称帝的俞宝儿和其余宾客一起在边上含笑观礼。

司仪高唱:“一拜天地——”

跟从前谢征假入赘那次稀里糊涂地拜天地不同,众宾客清楚地瞧见,平日里冷沉肃杀的摄政王,嘴角竟带了一抹浅浅的笑意,眼底在看向新娘子时也藏着几分柔软,仿佛对这场大婚已期许了很久很久……

“一拜高堂——”

陶太傅笑得眼角的褶子都全出来了,捋须点头,受了一人这一拜,一把年纪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的糟老头子,这一刻眼眶竟也有些发红。

赵大娘和赵木匠站在边上,一手牵着长宁,一手不住地揩眼角,早哭成了个泪人,不过都是高兴的泪。

而在一对新人心中,这次也是诚心实意地想泉下父母有知:他们成亲了。

“夫妻对拜——”

一如当年那般,樊长玉低头拜下去时,一缕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掀起了她头上的喜帕一角,由宫里的嬷嬷专程点了盛装妆面的新娘子,红唇翘起,一双盈盈杏眸只需含笑这么看上一眼,便能醉了这山河。

众宾客都在欢呼,在那喜帕险些被风彻底吹开时,一只修长的大手帮她按了回去。帕角垂落下来前,樊长玉看到了身前人深邃噙着情意的眉眼。

她红唇又往上翘了翘。

这辈子,就是这个人了。

司仪亦是满脸笑容。

“礼成!送入洞房——”

番外一

天下大定,百废待兴。

魏严和李太傅一倒,朝中武有谢征,文臣里却还没个能挑大梁的,陶太傅只得暂且又回朝中领了职,只等有后辈中有能担此任的了,便辞官继续过他闲云野鹤的生活去。

素有“河间一贤”之名的公孙鄞,也破了不得入仕的族规,进了翰林院,加封少师,为天子讲学。

李、魏二人在朝中的党羽自然逃脱不了一场迟来的问罪,贬谪的贬谪,下狱的下狱,有摄政王撑腰,幼帝的底气足得很,继位不到一年,便将整个朝堂洗牌了一遍。

朝中空出许多职位来,为了补这些缺,早些年因在朝中未曾站队被孤立外调的臣子,此番终得以重用,政绩平平但无过且资历深厚的,也暂且升上去顶被调走的州府职缺。

但这一番升迁,各地州府衙署空出的缺,终还是要人去填。这年的科举,除了正科,幼帝便还另开了恩科,故此,从年初涌入京城的考生,便已如过江之卿一般,整个京城的客栈都人满为患。

三月里摄政王和怀化大将军的大婚压过了民间议论科举的热潮,等到四月放榜时,关于此届科举考试的结果和考题的议论声,才又鼎沸起来。

放榜的鼓楼外,当日挤得水泄不通,自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十年寒窗终得中榜的,当场喜极而泣的有,发现名落孙山,如丧考妣的也有。

不少富商之家便命家中小厮在放榜的街口盯着,但见那年轻俊俏又红光满面的后生,必知是中了榜的,当即上前去将人架到边上的茶楼酒肆,意图同自家闺女撮合成一段良缘。

民间对此等现象还有个戏称,名曰“榜下捉婿”。

一着半旧靛花蓝长袍的青年男子挤在人群中,将贴在墙上的杏榜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如此几番后,也没能在榜上瞧见自己的名字,面上渐渐透出了灰败之色,整个人都颓然了下去,失魂落魄地被其余看榜的人挤到了外围去。

“宋兄!”站在街角处的一青年认出了那蓝袍青年,热络地朝他一挥手。

那蓝袍青年正是宋砚,他勉强扯了下唇角,冲着唤他的青年一揖:“吴兄。”

那青年一见宋砚这副脸色,便知他此番又是落榜了,宽慰道:“宋兄莫要沮丧,宋兄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已不知得了多少人的艳羡,寻常人考这科举,考上个几十载的都有,且说我那叔父,落榜了十一回,幸得今年赶上了恩科,终得谋个一官半职。”

他秋闱落榜了,如今还只是一秀才,今日是替自己叔父来看这杏榜的。

宋砚闻言,面色更灰败了些,只还是得拱手道声恭喜。

那青年人年岁同宋砚相仿,但到底家中尚有薄资,又有个考了十一回的叔父在前,他对科举落榜倒很是看得开,只不过同宋砚做了两三年的好友,知晓宋砚家境,同宋砚一道往回走时,忍不住问:“宋兄接下来作何打算?”

宋砚面上划过一抹难堪,只说:“家母已逝,族中也再没个亲眷,我大抵还是会留在京中,去某位贵人府上做个西席或客卿,暂求个栖身之所,等三年后再考。”

他在清平县那小地方处处受人追捧,又得县令青眼,自以为已是人中龙凤,来了京城方知,遍地显贵,花街柳巷随便扔下个酒坛子,能砸到几个怀才不遇买醉的仕子。

当真应了当年樊长玉的赘婿那句“北雁南飞,遍地凤凰难下足”。

他引以为傲的才学,在这金鳞遍地的大胤国都,实在是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身上那点他中举后乡绅们送的银钱,以及县令资助的上京路费,在富家子弟跟前,也还不够人家那一身行头。

进京的第一年,宋砚当真如只误进了凤凰窝里的山鸡,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被人看轻。那种伴随了他整个少年至青年时期的卑贱感,在他考上举人后明明已远去,进京后又如蛆附骨一般回来了。

从前他在县学读书时,就竭力隐藏自己是靠着同一屠户女订下婚约,才得屠户一家资助上学的事。

后来到了京城,为了同名士们结交,也得努力掩去自己那满身寒酸,跟着附庸风雅参加各式各样的诗会。

像他这般毫无根基的仕子,在京中唯有得某位达官贵人的赏识,将来的路才可平坦些,而其中最牢固的关系,莫过于姻亲。

为了让京中的达官显贵们知道自己这号人物,他得先在各类诗会中崭露头角,再于会试中榜上有名,才能尽快收到橄榄枝,而不是被一些不入流的富商于榜下“捉”婿捉走。

他为了往上爬,十年日夜寒窗苦读,又费尽心机去经营各项于自己有利的关系,他万不准自己在科举考场上失利的,可有时候人算就是不如天算。

那年科考的前几天,清平县被山匪劫杀的消息传到京中,得知母亲和县令一家亦惨死途中,他大受打击,科举场上失利,终是名落孙山。

知晓其中原委后,一众来了京城后结交的好友,倒是替他惋惜,觉得他肯定是能考上的,只是家母惨遭横祸,这才乱了心神,三年后再考,必能中榜。

谁料今年再考,依旧是名落孙山。

宋砚光是想想回头还得面对接济自己两三载的那些好友,面上就躁得慌。

昔年能以家母之死做开脱,今年的科考失利呢?

他当然知道让自己在考场上心神不宁的是三月里摄政王和怀化大将军的那场大婚,昔年他觉着会阻他仕途的女子,终成了他渴望不可及的存在,连摄政王都不介意她曾有过夫婿,请旨要娶她。

自己当年的退婚,当真是成了桩莫大的笑话。

可谁又看得到后来之事呢?

他只是不愿再过苦日子,不愿母亲再低声下气、处处讨好别人,想有一番大作为。

总角之谊他是记得的,但正是记得,每每看到樊长玉那张明媚的笑脸,他想起的便是母亲的伏低做小,得了樊家接济的一碗饭菜,都得把那对夫妇夸得跟菩萨在世一般。

还有旁人的指指点点,什么他们宋家说得好听是读书人家,还不是靠着樊屠户一家才揭得开锅,读什么书,不若入赘给樊家得了。

那些背地里的挖苦和讥讽,宋砚记了很多年,但他什么也不能说,有时候他甚至是恨樊家的。

恨樊家假惺惺一番接济,便让他和母亲被这份所谓的恩情套得死死的。

樊家凭什么接济他,还不是在赌他将来能有作为?那是伪善!

樊长玉说愿同自己解除婚约,她是不知道这婚约一旦解除,他就得背上个忘恩负义的名声吗?他拿什么同她解除?

最后樊家夫妇身死,樊长玉姐妹被逼得几乎快连家宅都守不住时,他心中其实有份隐晦的快意的。

这一生,总是他在处处仰望她,讨好她,她被逼到无路可走时,是不是就能放下那一身骄傲和倔强,也来求求他?

他一直在等,最后却只等来了她招赘的消息……

她的骨头,终是宁可直挺挺折断下去,也不肯向他低一次头。

四月的天,不久才下过一场春雨。

宋砚晦暗又有些自嘲地陷在了从前的记忆中,没留意街上的车马,幸得被他边上的青年拉了一把,才没撞上迎面驶来一辆马车。

饶是如此,还是被那马车溅了一身的泥点子,驾车的车夫见他衣袍褴褛,又全无高中的喜色,料定他是个穷酸书生,朝着他狠狠啐了一口:“眼瞎了不成?”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宋砚边上的青年倒是想替他鸣不平,宋砚见那马车富贵,拦下了好友,只说:“瞧着应是富贵人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

那青年这才悻悻作罢,见宋砚颓然至此,思索一番后道:“宋兄既说愿去官宦人家府上做个西席或是客卿,我这倒是有个门路,我叔父这一年里在进奏院教一女童开蒙,他如今中了进士,得请辞了,宋兄若是愿意,我让叔父替宋兄引荐一番,教习女童读书费不了多少精力,宋兄闲暇时也可专心读书,等三年后再考。”

去达官显贵府上当西席或幕僚,说来容易,但也得要人引荐的,其中打点人情关系,又得要不少银钱。

宋砚灰败了半日的脸色,终于在此刻有了几分喜意,直接驻足对着那青年一揖到底:“吴兄大恩,宋砚……没齿难忘。”

那青年倒是爽朗一笑:“以你我二人的交情,宋兄就莫要客气了,我叔父先前还想让我去,可我不过一秀才,哪敢登这门楣,还是等我叔父去州府上任,我跟去增长一番见识为好。也是宋兄有真学识,我才敢同宋兄提此事。”-

此事说定,三日后,宋砚便如约去了进奏院。

他正式接替那青年的叔父任西席前,那官宦人家总得先见过他的人,再考量一番他的学识,认可了,他才能留下来。

宋砚对此倒是胸有成竹。

那青年的叔父是个年近五旬的老者,名唤吴广坤,为人古板,学识上更是古板,能考上举人,全靠着死记硬背历年考题和诸多锦绣文章,连考数年,最后真让他给碰上了。

后来考进士,他还想效仿当年之法,可惜再也没给他押对过一次考题,幸得遇上恩科,才终于捞得个官做。

宋砚自认为学识上,比起吴广坤还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不知对方是何方显贵,吴广坤提起来颇有些讳莫如深之意,言只有他被正式留用了,方可知对方身份。

宋砚为了结交权贵,这些年也钻营过不少东西,一听便知绝对是个高枝儿。

为了今日这场面见,他还下了血本,用自己为数不多的银两新裁了一身竹根青的袍子,就为了给那贵人留个好印象。

吴广坤进屋替他引荐时,宋砚便候在屋外,心境之紧张,竟不亚于几日前去看春闱放榜。

他这个年纪,若是在京中再谋不到个出路,想同京中贵女结亲,以后仕途好走些,便彻底成了奢望。

他一步步从临安镇那个小镇中走出,见过了这京都的繁华,满心抱负也还未得以施展,终是不愿就这么回那穷乡僻壤之地的。

忐忑不安等了片刻,里边终于传唤他进去,宋砚不敢四下张望,垂首进屋后,便规规矩矩一揖,宽大的青色袖袍自腕间垂落,颇有魏晋名士之风,努力做出不卑不亢的姿态道:“小生宋砚见过大人。”

房内一时没人做声。

宋砚维持着作揖的姿势不动,但一颗心几乎已提到了嗓子眼。

替宋砚引荐的也觉出异常,悄悄觑了坐于上方的人一眼,怕对方是见宋砚年轻了些,以为他没真学识,这毕竟是自己引荐的人,若是不得贵人看好,只怕贵人对自己也颇有微词,吴广坤便替宋砚道:“宋小友年岁虽不大,却是举人出身……”

“我知道。”上方传来一道鸣金碎玉般的利落女声。

听到这个声音,宋砚便不受控制地抬起了头,看到坐于上方那一身银红软甲,外罩茶白锦袍,袒露一臂的铠甲作文武袖的英气女将时,脸色已是惨白如纸。

“宋砚。”樊长玉平静吐出这两个字,如刃的目光已学会了收敛锋芒,嗓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但统领千军万马的威势,只坐在那里,便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宋砚只同樊长玉对视了一息,便狼狈垂下了头去,万般难堪涌上心头,再次作揖时,腰身折得要多有多低:“小人……宋砚见过……大将军。”

番外二

暮春多雨,院中青砖上的夜雨湿迹还没干,花圃中的草木在雨后倒是一片诱人的青绿,叶稍的水珠在初阳下折射出淡淡的金光。

房门大开着,廊下垂挂着一片高低错落的竹篾卷帘,碎进一室曦光。

宋砚依旧维持着作揖的姿势,竹根青的儒袍背后已叫冷汗湿透。

袅袅茶香里,樊长玉斜穿的茶白锦袍上用暗银细线绣出的团花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她垂眼看着飘了几片褐绿茶叶的杯盏,端起浅饮了一口,神色间不辨喜怒。

吴广坤看看宋砚,又看看樊长玉,心中已是大呼不妙,只得讪笑着打破僵局:“这……大将军和宋举人是故交?”

樊长玉神色冷淡,意味不明说了句:“本将军可担不起宋举人的‘故交’二字。”

这话一出来,吴广坤不由也冷汗涔涔,宋砚身形微僵了一息,随后像一段被折断的竹枝般,撩袍跪了下去,开口时,竟不知是苦多些,还是难堪更多一些:“大将军一家的大恩,宋某没齿难忘,当年之举……”

樊长玉打断他的话:“依本朝律令,有功名在身者,可见官不跪。”

她目光扫向左右:“扶宋举人起来。”

候在一旁的谢五上前,单手便将宋砚给拎了起来,宋砚身体骤然一失重心,踉跄了一步才站稳,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狼狈,再无进屋前那股故作出来的淡定从容。

吴广坤面色讪讪的,想开口再求个情,可又不知宋砚同怀化大将军究竟有和过节,终是没敢再贸然出声,一双小眼睛里透出些许茫然无措。

樊长玉看向宋砚:“家父施棺和代交束脩的钱财,宋举人已还了,樊、宋两家便也两清,并无宋举人所说的大恩。”

宋砚定定地看着坐于高位上的樊长玉,经了几载沧桑后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许久才艰难吐出一个“是”字。

一旁的谢五都不由皱起了眉,从前在清平县的那段事,他并不知情,只觉这位落榜举人,看自家大将军的神色不太对劲儿。

樊长玉道:“我寻西席,是替宁娘开蒙,你该知晓,我是不可能用你的。”

吴广坤和谢五都听得云里雾里的,只有宋砚又艰难地吐出了一个“是”字。

“如此,便请回吧。”樊长玉放下茶盏,“小五,替我送客。”

谢五当即对着吴、宋二人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吴广坤悔不当初,怕因着宋砚的缘故,叫自己也得罪了贵人,还想再说什么补救几句,可看着樊长玉那满脸的冷淡,以及谢五朝门口伸着的手,又不敢造次,只脸上堆满恭维又僵硬的笑意一并被送了出去。

快到房门口时,恰逢一扎着双髻的女童从回廊那头蹬蹬蹬跑了过来,女童身后跟着一个身量颇高的清秀侍卫,还没进门就已经听到她咋呼又奶糯的声音了:“阿姐!我房里的东西都收拾好啦!”

迎面撞上吴、宋二人,女童裂到耳后根去的笑意收了一收,胖手捏着衣摆,有些拘谨地对着吴广坤唤了声:“夫子。”

吴广坤仿佛看到了救星,当即和蔼地应了声:“是宁娘啊……”

怎料长宁却一眼瞧见了走在他身后的宋砚,玉白的小脸当即就是一垮,小胖手端在身侧握成粉拳,大而黑的一双葡萄眼里满满的都是敌意,大声说了句:“坏人!”

言罢就跟个小牛犊似的,气哼哼冲到了樊长玉跟前,伏在她膝前,只拿眼睛斜宋砚。

宋砚脸色已又白了几分,谢五也觉出异常,偷偷打量樊长玉。

但樊长玉只轻抚着长宁的头发说了句:“童言无忌,小五,继续送客。”

谢五便领着宋砚和吴广坤继续往外走了。

长宁有着肉窝的手指扣着樊长玉革带上的漆金花纹,噘着嘴不太高兴地道:“阿姐,那个坏人来干嘛?”

当年宋家来退婚那会儿,长宁五岁多,已经记事了,哪怕一转眼已过去了两三年,她依旧把当初欺负她和阿姐的那些坏人记得牢牢的。

樊长玉说:“人生不过百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科考落榜了,想来当你的夫子谋个营生。”

长宁立马拒绝:“宁娘不要他教!”

白里透粉的脸颊气鼓鼓的,头顶的呆毛也竖了一缕起来,可见她抗拒之强烈。

樊长玉失笑:“这不把人给打发走了吗?”

长宁这才乐意了,揪着樊长玉的一截衣摆道:“阿姐是大将军了,为什么不打他板子?”

樊长玉正色了些,对着长宁认真道:“宁娘,阿姐是大将军,但这职权是用来守护大胤百姓安宁的,而用来非公报私仇,明白吗?宋砚人品低劣,但他与我们家的过节,在从前便两清了。他如今并无过错,若是阿姐因记恨从前的事,利用职权给他使绊子,那有过失的,便是阿姐了。”

长宁垂着脑袋点头:“宁娘记住了。”

樊长玉语重心长道:“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咱们在坦途大道上,没必要为了一些小人去走歧途。这宦海仕途,到处都是激流暗涌,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宋砚这辈子便是挤进了宦海,也有的是坑洼等着他,都犯不着咱们去踩上一脚,平添因果。”

长宁更用力地点了点头。

樊长玉这才问:“你房里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她上月才同谢征完婚,因着她上边已无父母,外祖父是被朝廷冤枉了十余载的忠臣,仅有的义父又是个两袖清风的高洁老臣,无人替她操持婚嫁之事,俞浅浅便一手替她操办了。嫁妆都是同百官商议后,从国库替她拨的。

樊长玉在进奏院住了快两年,置办的一些东西则还没来得及搬。

当初为了往后方便照顾长宁,她的大将军府便是紧邻着谢府建的,过了一年多,府宅总算是建好,内部的院墙是同谢府打通了的,几乎是将两府合并成了一府。

她今日过来,一是为了搬大婚时没搬完的东西,二则是顺道见见吴广坤引荐的这位西席。

长宁听说了,当即吵着要同她一道回进奏院来,言她自己房里的东西,她要自己收拾。

她年岁还小,请个有举人功名在身的西席教她开蒙,本已是足够了,但没想到吴广坤引荐的是宋砚,委实叫樊长玉意外。

“都收拾完了的!宁娘还想帮阿姐收拾,小七叔叔不让!”长宁说着对谢七做了个鬼脸。

谢七抱拳答道:“将军房里的一些藏书和细软之物,属下不敢妄动。”

到了樊长玉这个位置,她的笔墨书信,身边的亲信都只有得了她允许才能代为收拾,旁的下人压根不敢去碰那些东西。

樊长玉知道谢七的顾虑,说:“房里没什么要紧东西,藏书带回去了放进谢府的书房,至于细软,暂且收进将军府的库房就是。”

她房里重要的文书物件她早带走了,书架上剩下的只是些从前看的兵书和史书策论,谢征得知她要把东西都搬过去,特地把书房腾了一半给她,这些书以后总是要常翻的,一并放到书房也好,省得今后找起来麻烦。

谢七得了樊长玉的话,便亲自去收拾那些藏书细软-

过了一道垂花门,谢五正要领宋、吴二人出府,却在大门处见一行人拾级而下,为首者头束金冠,着摄政王蟒袍,身姿颀长挺拔,从骨子里透出的威严冷沉甚至压下了他容颜上的俊美,只一眼便让人胆寒。

谢五忙领着宋、吴二人立于夹道一侧垂首,只等谢征先过去。

樊长玉今日回进奏院搬余下的家什物件,谢征是知晓的,故一从宫里出来便过来看她收拾得如何了。

谢五领着二人立在垂花门前的夹道处还是格外扎眼,他快走过时,忽地停住脚步,粗粗扫了一眼,问谢五:“这是作何?”

谢五道:“长宁姑娘的西席中了进士,今日前来请辞,顺带引荐了一位举人。大将军觉得不妥,并未留用,命属下送客。”

谢征本是随口一问,听得樊长玉没留用那引荐的西席时,压迫感极强的目光便落到了那垂首的青色儒袍男子身上。

不得不说,这副穿衣打扮,是谢征最不喜的那类儒士衣着。

他浅浅一皱眉,把脑袋垂得只能看见自己脚尖的两人便已在在他目光下不住地打颤了,那青袍男子不知是不是年岁尚轻的缘故,整个人几乎抖得跟筛糠一般。

谢征知道自己在朝野间可没个善名,普通文官尚惧他,这还入仕的一举人,怕他也是人之常情,反正樊长玉并未留用,当着这二人的面,谢征便也没追问其缘由,只吩咐谢五:“那便好生将人送出府去。”

谢五等谢征彻底走过后,才带着二人继续出府,但那青袍举人,似被自家王爷吓得走不动道了,面色也蜡白,整个人跟死过一次了似的。

谢五知道因着扳倒李太傅一案,天下仕子对自家主子都颇有成见,但王爷方才不就过问了两句,便将这位举人吓成这样,谢五心中有些不快,语气也冷了几分:“王爷赏罚分明,便是大将军并未留用宋举人,宋举人也不必如此惊惧。”

宋砚呐呐应是,再次抬脚往外走时,一双腿却还是软得跟面条似的。

错不了,那个声音,就是当年樊长玉招赘的那夫婿。

那一年新春灯会上,他那句“北雁南飞,遍地凤凰难下足”,让宋砚记了数载,他不会认错那个声线。

再想到去年樊长玉同摄政王订婚时,民间就传出的,摄政王便是她曾经招赘的那夫婿的传闻,宋砚整个人可以说是面如土色。

这种突然席卷了他的惶恐,比得知自己今日要见的达官显贵是樊长玉时更为剧烈。

坊间都传摄政王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手上沾染的人命,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他府上的私牢里,各种酷刑更是数不胜数,在诏狱用尽了酷刑都撬不开嘴的犯人,在他的私牢里,不到半日就能把什么都招供出来。

雨后初晴的日头并不烈,宋砚和吴广坤走出进奏院大门,步下台阶时,他只觉整个人都有些头晕目眩,抬眼往天上看了一眼,那太阳似乎变成了个火圈直直照进他眼底,边上的吴广坤还在抱怨问他是不是从前得罪过大将军,宋砚只觉眼前一黑,便彻底不省人事-

谢征去内院寻樊长玉,二人还没说上几句话,谢五便匆匆回来禀报,说前来应西席一职的那位举人在进奏院门口晕过去了。

樊长玉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她也没过分为难宋砚,他怎地出了进奏院还晕了?

谢征见她神色有异,问:“怎么回事?”

樊长玉如实道:“吴夫子引荐的那人是宋砚。”

谢征看着樊长玉,显然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这是哪号人物。

樊长玉只得换了个说法:“在清平县时跟我定过亲的那书生。”

谢征脸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沉了一个度,凤目冷冽异常:“他来你这里求门路?”

樊长玉说:“给长宁寻夫子一事可大可小,我怕叫人知晓是我们府上要请夫子,被安排些别有用心的人前来,便让吴夫子先莫对外声张,有合适的人选可直接带来我瞧瞧,谁知竟碰上了宋砚。”

谢征浅浅“嗯”了一声,难辨其情绪。

长宁在谢征过来时,便去找谢七,帮着一起收拾樊长玉从前住的那间屋子了,樊长玉给了前来禀报的谢五一个眼神,谢五退下后,她才对谢征道:“你瞧着似不太高兴?”

谢征给自己沏了杯茶,神色淡淡的,只说:“没有。”

樊长玉神色变得有几分微妙,她看着谢征:“谢九衡,你总不能到现在还吃宋砚的醋吧?”

谢征眼皮一撩,薄唇吐出两字:“笑话。”

樊长玉便点头:“也是,论才学,你经天纬地,学富五车,他除了头回参加个乡试便中了个举人,便也没什么好称道的了,如今会试更是考了两次皆落榜,落魄成了这副模样,你若同他比,那可真是自降身份。”

原本樊长玉还有几分顺着他的话往下哄的意味,说到后面,倒是真有几分感慨了:“那时候我知你是个能识文断字的,还说等你将来当了大官,朝堂上若碰见宋砚,替我打压打压他出出气,不过才过两三载光阴,从前天塌一般的事,在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这一路走来的一道浅坑罢了。宋砚也还哪用你我去打压?这宦海仕途,随便跌上一跤,便能要了他半条命。”

她语气清浅平淡,似当真放下了从前所有,谢征心底那点毛剌和晦暗便也叫她这番言语彻底抚平了去。

他微微侧目,半边身子都浸在暖融融的春光里,愈显面容白皙,眉眼沾了一圈暖阳似也柔和了许多,蟒袍上的金线绣纹被照出一片浮动的金辉,长指间捏着枚天青色的瓷杯,里边还残存着半盏淡蜜色的茶水,指尖被这么一衬,便也如白玉一般,道不出的闲散恣意。

他说:“东西都收拾好了么,我接你回家。”

樊长玉便笑:“只余我房里的藏书和一些细软了,谢七在收拾,约莫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二人出门时,谢七的确已打包好了樊长玉屋中的一切物件,所有藏书都用专门的书箱装了起来。

二人带着长宁回了谢府,用过饭后,樊长玉有些犯困,便带着长宁一道去午憩。

谢征进书房处理政务时,见装着樊长玉藏书的几个书箱堆在地上,怕底下人不知她看书习惯,将藏书放错了位置,不便她日后拿找,亲自替她一一放到腾出的半壁书架上。

樊长玉看的兵书,基本上都是谢征替她选的,从简到繁,全都做了批注。

因此拿到一册不是自己替她选的兵书时,谢征不由多看了两眼,着手一翻,里边也做了极为详细的批注,可那清雅润泽的字迹,却并非出自他手。

谢征面上一丝情绪也无,只眸色突然冷沉得厉害,他坐到书案后方,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将那册兵书一页一页,从头到尾地细致看了一遍,连其中的任何一字注解都没放过。

翻完后,才不动声色地命人去传谢五。

谢五一进书房,看到摆在案上的那册眼熟的兵书时,只怔了一瞬,便觉着头皮都快炸开。

这册兵书是当年郑文常还给樊长玉的,其中的批注,皆为李太傅之孙李怀安所注!

“这册兵书,是何人给她的?”谢征坐于书案之后,嗓音乍听之下很是平静,可正是平静,才越让谢五浑身发毛。

他舔了下嘴皮,在撒谎和如实交代间只犹豫了一息,便选择了如实交代。大将军同李怀安本没什么,若是因自己的故意隐瞒让主子误会了,那他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道:“是……是当年还在崇州战场上,大将军升了骁骑都尉,李太傅之孙送与大将军的升迁贺礼。”

谢征面色如常,只翻阅着那册兵书的手骨指节似微凸了几分,一种莫名的压迫自他身上蔓延开来,让谢五觉着这书房的空气都变稀薄了。

怕谢征误会,他又赶紧找补:“大将军收到书,便赏与底下的将士们了,只后来郑将军在进奏院向大将军借兵书看,将此书一并还了回来。”

谢征仍是没作声。

过了许久,谢五只觉自己额角都坠下一滴冷汗时,才终于听得谢征一句:“下去吧。”

谢五稍松了一口气,以为此事在谢征这里算是揭过了。

当晚樊长玉却尝到了苦头。

两人都是习武之人,精力旺盛在所难免,但大多时候樊长玉都是能奉陪到底的,经常是闹到大半夜,二人酣畅淋漓沐浴后,她再被谢征捞进怀中沉沉睡去。

谢征在那方面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一如他练武、行兵打仗,做得总是比说得狠,将她钳制得死死的,进攻沉且重。

这一晚樊长玉已筋疲力尽,他却仿佛仍不得餍足,还总在她迷乱得无法思考之际,问她兵法上的问题,樊长玉哪里答得出来,他便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继续惩罚她。

到最后,樊长玉破碎的嗓音里都已带上了极致点的哭腔:“谢征,谢九衡,你够了!”

谢征微微垂首看她,汗湿的碎发凌乱覆在眼前,目光幽深且黑沉,颈下微凸的喉结,一下一下地滑动,吞咽着他自己才知晓的情绪。

低下头去亲吻她已肿的红唇时,冷醇的嗓音里只有恶狼一样无止尽的贪婪,哑声说:“不够!”

远远不够。

再怎么都不够!

若世间真有法子,他大抵真会忍不住将她的骨髓都吸干,来满足心底这份贪欲。

番外三

樊长玉这一觉醒来,已不知今是何夕。

饶是常年习武的身板,她仍觉着浑身酸疼,更衣时看了一眼两手的手腕,不出意外地瞥见了一抹淡青色的指印。

是她昨晚挣得太厉害时,谢征索性将她双手绑在床头造成的。

这点小伤与她而言倒是不疼,还没她自个儿练武时磕碰到的严重。

但谢征昨晚……太反常了些。

汗水从他眼皮坠下,砸在她身上烫得她战栗不止时,他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仍是紧盯着她不放的,像是豺狼盯着好不容易咬到了嘴边的猎物。

成亲后他精力的确旺盛得令人发指,毕竟两人在成亲前仅有的两次荒唐,一次是他从宫宴上中了药回来,另一次则是逼宫后她赶去救他,后来他便一直忍着了。

婚后的七日婚假里,除了第三日她要回门去看陶太傅,其余时间几乎就没同他出过房门。

那七天后,房里的婚床都直接换了一张。

昨夜他那势头,比起刚大婚时的那七日有过之无不及,也是头一回一边折腾她,一边考问她兵法,樊长玉到后面整个人的记忆都是混乱的,哪还记得他问了什么。

隐约只记得,自己被他逼到溃不成军,带着哭腔什么话都说时,他反而受了刺激般更加蛮横,眼睛都红了。

她实在受不住了,抬脚去踹他,他便顺势抓住她小腿,架到了肩膀上……

樊长玉打住思绪,面无表情把身上的软甲扣紧了些,动作间指骨捏得“咔嚓”作响。

今天还不能动手,手劲儿不如人,那是自取其辱。

守在外间的婢子约莫是听见了里边的动静,掀帘进来问:“将军醒了?”

话一出口,耳朵尖却带着点红意,也不敢看樊长玉:“王爷早间出门前交代了婢子,让婢子莫扰将军好眠,今日的早朝,王爷也替将军告假了。”

“咔嚓——”

又是一声指骨间传来的细微脆响。

婢子偷偷抬首打量樊长玉,却只听见她平静如常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就是嗓子有点哑。

婢子答:“酉时了。”

樊长玉:“……”

怪不得她看天灰蒙蒙的呢,原来是天都快黑了啊!

婢子给她沏茶时,樊长玉看了一眼梳妆台的桌面,还好,不仅被子、褥子、软枕全换过了,这梳妆台也擦过了……

她不喜房里的事叫下人撞见,每每事后,便都是谢征收拾这些。

昨夜被他摁在梳妆镜前的混乱仍让她耳根发热,樊长玉移开视线眼不见为净,喝了一口温茶润嗓,问:“王爷呢?”

这个时间点,谢征绝对是下朝了的。

“王爷回府见将军还睡着,在屋内坐了一会儿便去了书房。”婢子小心翼翼抬眼打量樊长玉:“要派人去书房给王爷传个信儿吗?”

樊长玉说:“不用,把宁娘带过来,再命马厩那边套车,太后早就念叨着想见见宁娘,我今夜带宁娘进宫去看太后。”

《淮南子.兵略训》有云:实则斗,虚则走。

敌势全胜,她不能战,先撤为上。

婢子倒是怔怔地看着樊长玉,“啊”了一声,显然觉着樊长玉睡了一天醒来就躲皇宫去有些怪异。

樊长玉淡淡睇了婢子一眼:“有何疑虑?”

婢子忙摇头:“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谢征在书房得到消息时,樊长玉的马车已出门了。

他罕见地没穿素日里常穿的箭袖长袍,而是着一身浅色儒袍,本就如玉的面容更添几分雅致,只眉宇间仍藏着几分久居高位的冷冽,看得前去报信的谢五都好生愣了一愣。

谢征正执着毫笔在书页上批注着什么,闻言只说:“她同太后情谊颇深,让她去吧,本王过两日再去接她。”

谢五觉着,在自家主子发现李怀安注解的兵书后,第一日大将军便感风寒一整日没出门,晚间又突然要进宫去看太后,怎么看怎么奇怪。

见谢五一直杵在下方,谢征手中毫笔微顿,抬眸问:“还有何事?”

谢五忙道:“无事,属下告退。”

这垂首一抱拳之际,却见书案脚下垫着一册书,观其书封,依稀还可见“虎韬”字样。

这不就是李怀安给大将军注解的那册兵书么……

谢五面上五彩纷呈,假装什么都没看见,躬身退了出去。

谢征这才在白瓷笔山上搁下手中毫笔,抬手按了按额角,意味不明说了句:“跑得还挺快。”-

且说樊长玉进宫后,在俞浅浅的慈宁宫连干了三碗饭,才放下碗。

长宁坐马车进宫在路上时便已困了,先在偏殿睡着。

俞浅浅看她这副被饿狠了的样子,错愣道:“摄政王苛待你,没给你饭吃不成?”

樊长玉摆摆手,不愿多说,只道:“浅浅,我在你这慈宁宫里住几天。”

俞浅浅自是应允的,可樊长玉来得这般突然,又一副一天没吃饭的样子,她神色怪异道:“你同摄政王吵架了?”

樊长玉含糊道:“没。”

不是吵架,是“打架”,她没打赢。

也不知谢征那厮突然发的什么疯,未免再羊入虎口,这两日她还是先躲开为妙。

她才吃完饭有些噎,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噜几口喝下。

这一仰脖,却叫俞浅浅发现了她脖子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印子,俞浅浅瞬间了然。

她揶揄道:“咱们樊大将军天不怕,地不怕,原来是怕了家中如狼似虎的悍夫。”

樊长玉一时不妨,被呛得连连咳嗽,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后,蔫头耷脑地道:“浅浅,你也取笑我。”

俞浅浅点了点她额头:“我的憨玉儿,为了这点事,你还躲我这慈宁宫来,当真是好生没了将军威风。”

樊长玉握着茶杯,耳朵尖泛红,有点难以启齿:“我应付不了他。”

俞浅浅嗔她一眼:“他要你就给啊?男人你就不能顺着他,都在床榻上了,你就想把他训成条狗,都有的是法子。”

樊长玉一脸迷茫。

俞浅浅见状,恨铁不成钢地凑过去同她耳语了几句,樊长玉一张脸瞬间红到脖子根,磕巴着道:“我说了软话的。”

但好像起的是相反的效果,他就差没把她骨头给折腾散架了。

俞浅浅上下扫视樊长玉一番,忽地呐呐道:“以摄政王那公狗腰,把你折腾成这样,倒也不奇怪了。”

樊长玉还是头一回听见这种说法,想了一下谢征那紧窄的腰身,脸红红的,就是眼里透出些许傻气:“公……公狗腰?”

殿内并无旁人,俞浅浅却还是心虚地左右看了一眼,才轻咳两声道:“是我们那边的一个说法,夸男子腰好的。”

樊长玉默了,谢征那腰力……的确好。

俞浅浅看着樊长玉眼下那淡淡的青黑,以及从齐煜口中得知的,她今日早朝告了病假,思忖片刻后,对樊长玉道:“摄政王在那事上既是个强势的,那你就别同他硬碰硬,但也别软着来,前者他只想让你屈服,后者……你唯一能向他示弱的时候,也就是床榻上了,他怎能不可劲儿折腾你?”

樊长玉:“……”

俞浅浅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凑过去同她耳语了几句,樊长玉“啊”了一声,明澈的眼里带着几分无措,脸红得更厉害了。

俞浅浅支着下巴笑眯眯道:“我觉着,只有这样才能制住你家那位。”

随即又挤眉弄眼地从抽屉里翻出一册避火图递给她:“拿去研究研究,多学几个姿势,我看到这避火图的时候,都觉得古人比我们那时候的人会玩多了。”

樊长玉就这么抱着那册避火图被俞浅浅推进了偏殿。

她坐在床边就着宫灯翻了两页,果断把避火图塞进了枕头下方,躺下睡觉。

次日一早,俞浅浅是被院中的棍棒声给吵醒的,她由宫人伺候更衣后,推门就见樊长玉一身劲装,拿着根长棍在院中舞得猎猎生风,挑、拨、点、劈,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甚至有不少小宫女都站在宫廊下方,脸颊微红地看着樊长玉练武。

俞浅浅打着哈欠问:“起这么早,都不多睡会儿?”

樊长玉收了棍势,汗湿的碎发凌乱贴在额前,一侧是软银甲衣,一侧是斜穿做文武袖的茶白锦袍,英气逼人,映着晨曦的眼底甚至带着点不自知的蛊。

她道:“我想明白了,学多少东西都不如拳头硬好使,还是练武实在。”

俞浅浅:“……”

突然就不蛊了,还是那个憨丫头。

适逢今日休沐,百官也不必早朝。

齐煜来慈宁宫给俞浅浅请安,才知樊长玉姐妹昨天夜里进宫了,他陪俞浅浅一起用早膳。

樊长玉和俞浅浅话些家常,他便专心致志给长宁碗里夹各种吃食,直把长宁碗里给堆成个小山。

长宁不住地往嘴里扒拉,可还是跟不上碗中食物堆叠起来的速度,最后都急眼了,嘟嚷:“别夹了!吃不完了呀!”

她这一出声,樊长玉和俞浅浅才把注意力放到了两个小不点身上。

齐煜正襟危坐,若不是长宁碗中的食物堆成了个小山,几乎没人知道他干了什么。

俞浅浅不由失笑:“宝儿登基这一年来,只有长宁跟着你进宫来他才高兴些,我想着是这孩子太孤单了,肩上的担子又太重,才让他性子越来越孤僻了,前些日子还同少师商量着,给他选几个伴读。”

俞浅浅说到此处,忽而顿了顿,看向樊长玉:“你不是还在愁给宁娘寻西席的事么?要不……让宁娘进宫来?”

樊长玉忙道:“给陛下选伴读,是要跟着公孙先生习国策,将来替陛下分忧的,宁娘年岁还小,性子又顽皮,我怕她反叨扰了陛下。”

齐煜突然出声:“朕不会被叨扰。”

樊长玉有些诧异,抬眼一看去,便对上一双诚挚的狗狗眼。

明明已是少年帝王,但这么看人时,还是透出几分可怜又孤单的意味。

番外四

长宁肉乎乎的手指捏着包金乌木箸,闻言立马停下了啃碗里那颗水晶包,抬起头来问:“宁娘又可以跟宝儿一起念书了么?”

她这两年身形往上窜了点,不似从前那颗头圆身子也圆的糯米团子了,但带着婴儿肥的双颊还是肉嘟嘟的,大眼乌黑,纤睫浓长,大抵是身体养好了,头发也比从前浓黑整齐了些,揪揪都可以变着花样扎了,愈显玉雪可爱。

樊长玉用帕子擦去她嘴角的汤渍,说:“可不能这般胡叫了,得叫陛下。”

长宁吐了下舌头,很快改口:“宁娘可以跟陛下一起念书么?”

俞浅浅笑道:“你看,宁娘也想进宫同宝儿一起念书的,让宁娘孤零零一个人在那些老学究那里听学,不如让她进宫来,同宝儿也有个伴儿。今后你同摄政王上朝,便把宁娘送到崇文殿去,等你们下朝再去崇文殿议政完毕,正好可以接宁娘回家。”

经俞浅浅这一番劝说,再加上齐煜和长宁巴巴地望着自己,樊长玉沉吟片刻,终是应下了。

如今长宁和齐煜都还小,让长宁做伴读也不算是出格之事,再过两年,她作为大将军,终是得外调去边境的,那时长宁多半也得跟着她离京了。

一得她应允,用过早膳后,齐煜就主动提出先带长宁去崇文殿看看,俞浅浅不放心两个孩子,派了身边的得力嬷嬷跟过去照顾长宁,自己则同樊长玉继续在慈宁宫话些家常-

长宁不是头一回进宫,却是头一回去少年天子听学和处理政务的崇文殿。

她瞅着那金碧辉煌却又庄严肃穆的大殿,以及左右两侧堆着笑伺候的宫人,有些怕生地攥紧了小拳头。

齐煜发现了,让随行的宫女太监都去外边候着,他自己带领长宁参观崇文殿,说:“公孙先生脾气很好,教的课业也浅显易懂,你来听学不必怕他……”

长宁穿着一身浅粉色的齐胸襦裙,头顶的揪揪上也系着同色的发带,跟颗成精的胖桃子似的一颠一颠跟在齐煜身后,闻言立即道:“我才不怕公孙叔叔!公孙叔叔可喜欢我了!”

齐煜皱了皱眉,想了想又说:“母后还会在朝中大臣的儿子中选几个适年的给朕当伴读,他们要是欺负你,你别怕,朕给你出气。”

长宁却“啊”了一声,视线落到殿内唯一镶着雕金龙纹的几案上,伸出一根胖指头指着说:“可这里只有一张桌子。”

从前她和宝儿在进奏院时,都是在一张矮几上写字念书的,再来几个人,那张桌子大是大,但还是挤不下啊?

齐煜道:“届时内务府会再置办几张矮案。”

长宁皱巴着脸想了想说:“那我还是跟你用一张桌子!”

她俩才是最好的朋友!

齐煜似有几分迟疑,最后还是道:“不行。”

长宁乌黑的眼仁儿里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为什么呀?”

齐煜说:“那是龙案,只有朕才可以用。”

长宁小脸一垮:“我也不可以用?”

齐煜摇头。

长宁捏着衣角,垂下脑袋小声嘟嚷了句:“小气鬼……不让用就不让用……”

明明以前他们什么东西都是对半分的。

齐煜听出她话里都隐隐带了点鼻音,再一看,她眼圈果真跟她身上那件桃粉色的衣服一个色了。

他不知道怎么惹哭了她,有些无措,解释说:“你也会有一张自己的几案的,不必再跟人分着用。”

顿了顿又道:“没人的时候,也可以跟朕一起用龙案。”

长宁用胖爪子蹭了一把眼角:“那没人的时候,我还能叫你宝儿吗?叫你陛下,你好像都不是宝儿了。”

小孩心性纯粹,对于外界对俞浅浅母子的态度变化,认知总是迟缓些。

她长这么大,只有这么一个玩伴,当初被掳到随家时,是宝儿护着她。

后来宝儿跟着她们一起进京,她知道宝儿娘亲被坏人掳走了,有什么好东西也都分他一半。

突然之间门要处处讲规矩,变得生疏起来,长宁很不习惯。

齐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说:“可以,不过你得叫我宝儿哥哥。”

长宁脑袋瓜转得飞快,当即就瞪圆溜了黑葡萄眼:“你想占我便宜,我是你小姑姑!”

两个小孩的拌嘴没能拌出什么结果,其余做伴读的小子还没选上来时,长宁倒是已先进入崇文殿听学了。

两日后,公孙鄞讲学中途休息时,正喝着茶水润嗓,便见幼帝从身后的铜鉴缶中端出一碟碟形式各异的糕点,尽数摆在了长宁跟前……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呛得公孙鄞连连咳嗽。

长宁胖爪子刚抓起一块杏仁酥,闻声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投过去关心一瞥:“公孙先生呛到啦?先生慢些喝啊!”

公孙鄞摆摆手:“无事,无事。”

长宁极为尊老爱幼地起身,捏着那块杏仁酥哒哒哒跑去公孙鄞跟前,递给他:“先生也吃!”

公孙鄞神色顿时更微妙了些。

想起从前樊长玉在文渊阁的举动,此刻只感这两姐妹不愧是亲生的。

适逢守在外边的小太监前来禀报,说摄政王前来接怀化大将军姐妹归家。

公孙鄞当即神色怪异地看向长宁:“你和你阿姐这两日都住在宫中的?”

长宁脆生生答:“对啊!”

公孙鄞神色便更怪异了些。

待谢征进殿时,他未语唇先扬,笑得那叫一个如沐春风。

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谢九衡这厮是同他那将军夫人闹了别扭!

谢征直接无视了他,只对着齐煜微微颔首一拜:“见过陛下。”

齐煜当即道:“摄政王快快免礼。”

长宁不知大人间门的那些事,还当樊长玉带她进宫就是来玩的,也甜甜唤了声“姐夫”。

谢征面不改色地道:“内子先前说带幼妹进宫陪太后小住几日,臣今日来接内子归家。”

齐煜皱着小眉头说:“摄政王来得不巧,母后应安太皇太妃之请,替皇姑奶奶相看驸马,特命人在西苑举办了一场马球赛,因着皇姑奶奶也要下场打球,怕出什么闪失,便邀樊姑姑一道过去了。”

骤听此言,殿内两个男人的脸都绿了,只不过公孙鄞的绿得更彻底些,那抹如沐春风的笑都径直僵在了嘴角。

既是要替大长公主相看驸马,那今日西苑的马球场上必是五陵少年郎们都聚齐了的,甚至不少未出阁的贵女都能借此机会相中个如意郎君。

谢征浅浅瞥了神情僵硬的公孙鄞一眼,拱手道:“如此,臣也去西苑凑个热闹。”

齐煜年岁尚小,还不能直接理政,诸多政务都是谢征同底下臣子们商议好了,拿出个决策了,再交与齐煜过目,让他学着如何处理这些政务。

谢征百事缠身,太后要替大长公主相看驸马举办马球赛这种消息,自然也传不到他耳中。

他步出崇文殿后,公孙鄞也朝着齐煜一拱手:“陛下,今日的课业便讲到这里了,《尚书·大禹谟》中‘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一句,陛下可下去自行琢磨一番其中含义,明日告知微臣陛下的见解。至于长宁姑娘,将此句工整誊抄上五遍即可,若也有见解,明日可一并告知。”

长宁乖乖点头,齐煜则颇有帝王之仪地一颔首:“朕记下了。”

公孙鄞告退后,长宁转头就问齐煜:“宝儿宝儿,你见过打马球吗?”

齐煜迟疑了一下,还是摇头:“未曾。”

长宁满眼晶亮:“我们也去看看吧!我阿姐和你姑奶奶都要上场打马球呢!”

齐煜看了一眼公孙鄞留下的题目,微微皱眉,要在此句上做见解,眼下于他而言还是颇有些困难,要想言之有物,少不得要下功夫看些旁的书籍。

他迟疑了一瞬,还是点了头:“那朕命人备车马去西苑。”

长宁顿时高兴得一双眼都眯了起来,好听话裹了蜜似的直往外蹦:“我就知道宝儿你最好了,除了阿姐,就你对我最好!”

齐煜微微隆起的小眉头,就这么在长宁一堆天花乱坠的夸赞下慢慢舒展开了。

从他继位以来,每个人对他似乎都不一样了,他不再是俞宝儿,只是那个独坐高台,要夜以继日地学很多东西、挑起整个大胤江山的“陛下”。

但还有一个人,不愿意叫他陛下,更希望他是“俞宝儿”,也不觉得他成为皇帝了,他们之间门就该跟从前不一样。

齐煜很开心。

至少在这个从清平县就一路陪自己走来的小胖丫跟前,他不用时刻冷着张脸,努力摆出一副帝王架子-

西苑有着皇家最大的马场,此刻场外高台上已是一片绫罗金钗晃眼,坐满了命妇和贵女。

最中央打着华盖,有金吾卫把剑而立的,便是特安排给皇家的一片席位,视野也是整个高台上最好的。

樊长玉一身劲装坐于俞浅浅右侧,大长公主齐姝坐于俞浅浅左侧,三人年岁相差不大,乍一眼看去,都是云鬓花颜,各有姝色,只俞浅浅年纪轻轻已是太后,今日又是这等大场合,所穿的翟衣色泽偏深,样式显老气了些。

齐姝今日是为相驸马而来,妆容点得艳丽,额间门描了精致的花钿,云鬓高耸,一身海棠色宫装外罩着层金缕纱衣,雍容华贵。

让人意外的却是樊长玉同她这朵大胤最富贵的牡丹花坐在一处,竟也半分没被压下去。

她入朝也一载有余了,朝中大小官员几乎都已见过她。

但素日里,谁也不会觉着她和绝色一字沾边,朝中对她最多的赞誉便是“神勇”、“英武”。

像今日这般扎进美人堆里了时,才一下子让人觉着她容貌似乎也是顶顶出众的。

舒缓的五官走势让她整个人并不显得凌厉,反而有种大气的美,长而飒爽的眉更添几分英气,虽生了双杏眼却并不含情脉脉,透着一股从容和坚定,像是航海的大船抛下了深深的锚,任尔多少狂风骤雨,也撼动不了她半分。

乃至于不少贵女都不看场中策马追逐击球的少年郎们了,以团扇半遮面,探着身子偷偷打量坐于高台上的樊长玉。

回过头不忘跟同行的好友悄声嘀咕:“完了完了,我瞧着怀化大将军都比底下那些公子哥儿英气些,这马球赛还没大将军好看!”

同行的贵女亦是低声惨呼:“我这辈子是嫁不成摄政王那样的郎君了,能让我嫁个大将军这样的夫郎么!”

樊长玉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只是察觉到不少人都在看自己,她不清楚其缘由,便任她们打量八风不动。

这场马球结束后,俞浅浅问齐姝:“公主可有觉着出彩的儿郎?”

齐姝轻摇着团扇,兴致缺缺摇了摇头:“看他们还不如看阿玉呢!”

俞浅浅便笑道:“下一场有沈国公之孙沈慎,据闻少年时是个同摄政王齐名的人物,公主可好生瞧瞧。”

便是在此时,看台上男子宾席那边传来了一片不小的骚动,只是很快平静了下去。

俞浅浅问底下人:“怎么回事?”

金吾卫查看情况后回来禀报:“回太后娘娘,是摄政王和少师也来看马球赛了。”

俞浅浅当即揶揄看了樊长玉一眼。

可惜她们这边距男子看台那边颇远,中间门隔着人山人海,瞧不见那边是个什么光景。

齐姝突然起身道:“沈慎在啊,那这局本宫也去。”

眼瞅着齐姝径直带着随行的几个宫女下去更衣了,俞浅浅有些错愣地同樊长玉道:“公主真瞧上了沈家郎君不成?”

樊长玉也是一头雾水。

不过她今日受邀前来帮忙,本就是为在齐姝下场时护着她一一的,齐姝要打这场,樊长玉自然也得跟着去。

她同齐姝一道去更换统一的劲装时,路过男席那边,很容易就瞧见了一人独占数个席位的谢征。

他落座之后,方圆一圈的席位,除却公孙鄞,再没旁人敢置臀,实在是惹眼得狠。

齐姝离席声势浩大,谢征自然也瞧见了她们。

一人视线在空中交汇,樊长玉浅浅愣了一息。

她……她还是头一回见谢征穿雪色儒袍!

清隽端雅,公子无双。

仿佛他那双手从未持过刀戟,只该用来执笔拿卷。

显然不止她被惊到了,看台上的贵女和郎君们也大为震惊,只是碍于摄政王在朝野的威势,没人敢直接盯着他看,都只做贼似的偷摸着打量。

樊长玉甚至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

“摄政王怎也穿了身这般雅致的儒袍?”

“可不,方才摄政王往这边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少师呢!”

“嘘,据闻怀化大将军两日没回谢府了,我听说啊,大将军心慕的一直是少师,只是摄政王请旨太快了,大将军不得已才嫁的,如今约莫是过不下去了,摄政王学起少师的穿衣打扮,八成是为了挽回大将军!”

樊长玉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当场摔个狗啃泥。

番外五

人多眼杂,樊长玉和谢征又隔得颇远,二人最终只这么隔着人群淡淡对视了一眼,她便随齐姝往更衣的大殿去了。

看台上的男子宾席这边,也有太监前来喊话:“下一场有大长公主、怀化大将军、沈小公爷、建宁郡王……诸位郎君可有愿下场者?”

这可是普通仕族结交权贵的好机会,当即便有不少年轻公子哥红光满面地应声愿意下场。

也有之前已下场打过的公子哥儿惋惜:“公主怎在这局才下场?”

边上的人笑道:“沈小公爷风流倜傥,马球打得也是一等一的好,指不定公主也是去瞧沈小公爷风采的。”

有人压低嗓音呷酸道:“那接下来这场还有何看头?公主身份尊贵,怀化大将军武艺卓群,沈小公爷球艺精湛,有大将军和沈小公爷护着,这局只是为让公主玩个尽兴罢了。指不定一场球赛下来,公主和沈小公爷的姻缘就成了。”

公孙鄞瞥了眼谢征那身极为碍眼的白衣,忍着牙酸道:“谢九衡,这些年来我大大小小也帮了你不少忙,今日你还我个人情如何?”

谢征侧目淡淡看了他一眼-

更衣的大殿离马场不远,男子更衣在前殿,女子在后殿,中间隔了个跨院,角门处有小太监守着,以免前来更衣的人走错。

樊长玉本就只穿了一身劲装,更衣简单,但齐姝身上的宫装繁复,满头珠翠拆下来再重新梳头也麻烦,七八个婢子围着她捣鼓,仍要费上两盏茶的功夫。

樊长玉换上打马球的那身绯色劲装后,便先去院中等。

她还没打过马球,不过先前在看台上看了几场,基本上也摸清了规则,偏殿这边也有马球和球槌,樊长玉为了先熟悉下,拿了球槌在院子里试着挥了两下练手感。

今日的马球打的是十人一组的武球,只要不是故意伤人,在马背上以球槌击球,打进场上的门洞里了,便算赢球。

院墙上有一扇石砌的镂空花窗,这边没人来,樊长玉便拿那扇石窗当球门,朝着镂空处击了一球过去。

她准头极好,拳头大小的球直直飞过了花窗,看得一旁伺候的宫人都止不住抚掌喝彩。

只不过那喝彩声很快戛然而止。

飞出去的那一球,在花窗那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截住。

午后的风很是和煦,吹得来人靛青色的劲袍下摆微微浮动,接球的那只手,经络微凸,再往上的腕口扣了如意纹护腕,窄袖裹出小臂紧实的肌理,似蓄满了力量。

樊长玉以为砸到了人,上前几步正要道歉:“抱歉……”

对方侧过头来时,她半截话就此卡在了喉咙里,打量着一身靛青色劲袍的谢征,极为意外地道:“你也要去打马球?”

其实还是劲装更适合他,如墨的发全都束进了发冠里,神色虽显出几分冷惰,但精致的眉眼间全是恣意与英气,直让人移不开眼。

谢征缓步走到月洞门处,抬臂将截在手中的球抛回给她:“受主事官之托下场凑个热闹。”

樊长玉接下了他扔回的球,也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她同齐姝这一队里,大多都是皇亲国戚,对面队伍里若是没个身份高的,在这场马球赛里怕是只能一味避让奉承她们,那这场马球赛也就没意思了。

她正要回话,月洞门那头却忽地又传来了男子的话音:“九衡!原来你在此处,可叫我好找!”

来人俊眉朗目,见人便先笑三分,正是沈慎,他寻着谢征,又瞧见了在庭院里练球的樊长玉,忽地笑开:“我还说你个大忙人,怎地突然有了闲情雅致也来打马球,原是陪怀化大将军来的!”

他身上穿的是和樊长玉同色的绯红劲装,俨然和樊长玉、齐姝是一队的,当即用力拍了拍谢征肩头:“也好,有些年没同你打过马球了,正好一会儿赛场上咱们分个高下!”

大抵是他声音太大了些,在殿内更衣的齐姝也听见了,她换了一身劲装后出来,朝着二人道:“摄政王,沈小将军。”

沈慎父亲早亡,按理说他是能袭承沈国公的爵位的,因此朝中不少人唤他沈小公爷,但他又在朝中领了职,唤他沈将军的便也不少。

沈慎笑容明朗地一抱拳:“见过公主。”

齐姝在花窗楚还瞥见了一抹一闪而过的靛青色衣摆,她眼底闪过几丝黯然,扬唇道:“本公主也是好热闹,才下场去打这么一场,球技实在是不佳,听闻沈小将军球技精绝,可否请教一二。”

沈慎是个极好说话的性子,当即便笑道:“沈某自是乐意效劳。”

齐姝看向谢征:“长玉也是头一回打马球,教自个儿夫人这事,便由摄政王自己来了。”

她说着朝樊长玉揶揄一笑。

樊长玉一脸莫名,等齐姝拿着球槌同沈慎有说有笑地往前边去了,她觉着就自己和谢征在这儿杵着怪尴尬的,道:“我也练得差不多了……”

“你挥球槌的动作不对,在马背上容易受伤。”谢征打断她的话。

樊长玉愣愣看着他。

谢征上前,从后边握住她拿着球槌的手,说:“手腕要平,腰身放松,别绷太紧。”

他温热的手掌捏着她拿球槌的手腕,另一只手落在她腰间时,一些记忆突然涌上来,樊长玉腰部不受控制地更僵了,谢征垂眸看她:“怎么了?”

樊长玉硬着头皮说:“没事。”

好在谢征真的只是在心无旁骛地教她。

樊长玉掌握了技巧挥出去的那一球,飞得颇远,守在边上的宫人去院墙外捡球时,樊长玉回过头笑着同谢征道:“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浅风拂过,树上的槐花簌簌落了一地,谢征衣襟上也沾了几朵,他却不拂,只抬手摘去落在樊长玉发间的细小槐花:“阿玉高兴了,今日可随为夫回府了么?”

樊长玉看着缤纷花雨下长身玉立的人,想起路过看台时听到的那些话,突然扬唇笑开:“看你一会儿场上的表现。”-

这场马球赛终是出了岔子,齐姝的马在赛场上不知怎地受了惊,带着她直直往看台那边冲去,场面一度混乱。

樊长玉就在齐姝边上,本是能护着齐姝的,可公孙鄞和沈慎见齐姝惊马,也纷纷催马上前来救人,三人撞到了一起,反倒坏事,最终樊长玉虽是救下了齐姝,二人却齐齐摔下了马背,还险些被后面冲上来的马匹踏伤,幸得谢征及时赶到制住了后边冲上来的马。

公孙鄞和沈慎两个倒霉蛋,在混乱中撞到了一起,两人都跌下马摔断了腿。

本是为替齐姝相看驸马弄的一场马球赛,最终弄得这般鸡飞狗跳,俞浅浅也是焦头烂额,命人送受惊的贵女和命妇们回府,又请了太医前去看诊,再严查惊马之由。

查来查去,最终查到一个贵女头上。

齐姝骑的那匹马,是整个马场最为温顺的,当时那一场里要上场的本该是一位郡主,要骑的也是那匹马,那贵女同那位郡主有旧怨,便卡着点去给马喂了掺了药的草料。

谁知后来齐姝突然要上场,那位郡主只能把马让了出来,这才有了这么一遭事。

俞浅浅气得不轻,好在齐姝被和樊长玉摔下去时,被樊长玉护滚了几圈泄了力,二人都没什么大碍。

只有公孙鄞和沈慎伤势严重些。

处理完这事已将近暮时,樊长玉带着长宁随谢征一道回了府。

用完晚饭,樊长玉沐浴后出来不见谢征,一问底下人才知他去书房那边的净室沐浴了。

樊长玉只觉奇怪,从她们成亲到现在,谢征几乎没避开她独自去过书房那边的净室,她过去寻人时,正巧碰上谢十一捧着药酒要进去。

她这才知晓,谢征为了制住那匹受惊的马,伤了手臂。

樊长玉挥退谢十一,亲自捧着药酒进了书房。

谢征已沐浴完毕,头发绞得半干,只披一件单衣在案前就着烛火凝神书写什么。

听得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到樊长玉手中的药酒时,眉头微皱:“底下这帮人的嘴是越来越不严实了。”

樊长玉眼皮轻抬:“你想养一堆只对你忠心不二的人便养。”

她这夹枪带棒的话,听得谢征失笑,搁下手中毫笔:“这般大气性?”

樊长玉把药酒放到案上,冷冷睇着他:“受伤了为何不说?”

谢征道:“制个惊马便伤了手臂,若是阿玉嫌了我,不肯跟我回来可如何是好?”

都这时候了,他还在说笑,樊长玉不由瞪他一眼,硬邦邦道:“解衣,我给你揉药酒。”

她真动气了,谢征倒也没再逗她,褪下外袍,在烛火下露出一片蜜色的紧实肌理。

他右臂已然肿了,上边还有两圈磨破了皮的勒痕,是当时为了拽住那匹受惊的马,将缰绳缠在手臂上,与之角力时勒伤的。

樊长玉倒了药酒在手心,搓了两下后一点点给他揉进青肿的臂膀里,拧着眉心问他:“疼不疼?”

春衫单薄,她沐浴过,乌发只是简单挽起,低头专心给他揉药酒时一缕从耳后散落下来,将那莹白的耳垂半遮半挡的,莫名撩人,身上是她常用的胰子的淡淡香味,空气里又晕开了药酒的酒味。

谢征望着她明烛下轻拧的眉头时,忽只觉一颗心熨帖,没喝酒,但也有了几分微醺。

他浅笑,说:“不疼。”

樊长玉无奈叹了口气:“你啊……”

她揉完药酒,注意到谢征披在身上的还是白日里穿的那件滚雪白袍,问:“你今日怎穿了身儒袍?”

谢征凤目微垂,答:“没穿过,试试。”

随即又问她:“好看么?”

樊长玉点头。

他穿儒袍确实也好看的。

谢征眸色幽幽,将上药退下的衣袍提了上去,忽地笑道:“阿玉既喜欢,那我以后常穿。”

但他眼底似乎并没有多少笑意。

樊长玉愈发觉着怪异,皱眉道:“倒也不必这般……”

谢征眸色幽沉,不知在想些什么,将人按坐至自己怀中,下颚轻搁在她肩头,“这册《虎韬》阿玉还记得么?”

坐在了案前,樊长玉才瞧清他先前是在书页上做一些批注,瞧着书册的厚度,似已经快注解完了。

谢征亲了亲她后颈,说:“上次考问阿玉的兵法,阿玉有诸多不解之处,等注解完了,阿玉再拿去好生看看。”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樊长玉便狠狠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没有下次!”

谢征在她身后浅笑出声:“阿玉想哪里去了,为夫只是觉着连《六韬》都没替阿玉注解完,是为夫之过,除了《虎韬》,其余五册兵书,为夫也抽空替你注解一遍。”

樊长玉顿时有些讪讪的,看着那些详细的注解,心大道:“我记得我的藏书里好像有一册《虎韬》。”

她从前自己看兵书有诸多不懂之处,又重金聘请了不少谋士,那些谋士一给她讲兵法就一副恨不能撞柱的模样,弄得樊长玉也很不好意思,就打发他们给自己注解兵书去了。

李怀安送她的兵书,她拿到手便送给底下人了,压根没印象他送的是哪几本。

后来郑文常还回来的那本《虎韬》,又是她随口让谢五帮忙放进书架里的,她自己后边再翻到时,还当是以前的幕僚们替她批注的,早忘了李怀安送她过兵书这回事。

谢征闻言眸色却是愈渐冷沉,只浅笑着道:“是吗,为夫替你整理的时候没瞧见,许是搬迁时遗失了。”

他这么一说,樊长玉便也没再当回事。

她正要起身,却在身后的人却揽着她的腰身没有松手的意思,并且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着她后颈,意图再明显不过。

樊长玉错愣之下,不由带了几分愠色瞪身后的人:“你胳膊上有伤!”

谢征在她颈侧留下一抹红痕,抬起头时眸色漆黑得摄人,嗓音很轻,像是商量,噙着笑又像是蛊惑:“那阿玉心肠软些,疼我一回?”

他眸底欲色不重,却绞着什么极为深沉的情绪。

樊长玉被他这厚颜无耻的话惊得目瞪口呆,最后到底是不敢真用力气去挣,结束时枕着散落下来的长发伏在桌案上慢慢平复呼吸,底下的衣袍已皱得不能看了。

谢征亲了亲她脸颊,去净室打水过来清理。

樊长玉恢复了些力气,起身时袖子带落了案上的书卷,她俯身去捡,这才注意到桌角还垫着一册书,细辨书封上的字样,写的分明是“虎韬”二字。

樊长玉看看手中谢征替她重新注解的过那一册,又看看地上用来垫桌角的那册,将地上那册也取了出来。

谢征回来时,就见樊长玉捧着两册书在烛火下对比,听到脚步声后,抬起头来十分不解地看着他:“你不是说这册书丢了么?”

谢征面不改色地道:“是丢了,你从哪儿找回来的?”

樊长玉黑了脸:“谢九衡,你拿我当傻子呢!不是你拿去垫桌脚的么?”

底下的人是万不敢拿这书房里的藏书去垫桌角的,只能是他自己!

谢征淡淡撂下几字:“竟是拿去垫桌脚了么?忘了。”

樊长玉半晌无语,她左思右想仍是想不通:“这册兵书哪儿惹着你了?”

联想到他之前考问自己这书中的内容,可劲儿折腾她,樊长玉突然觉着问题可能就出在这册兵书里。

谢征闻言,盯了她半晌,最终只极浅淡地笑着说了句:“没惹着我。”

樊长玉知道,谢征生气了。

他生起气来,也不是同她冷战,甚至她问什么,他依旧会答,只语气不冷不热的,还笑得让她心里发慌。

樊长玉到入睡前都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问谢征,谢征又一副轻飘飘的语气说没什么。

他这个样子,没什么就怪了。

漆黑的床帐里,樊长玉看了一眼躺在外侧呼吸声清浅、似乎已经入睡的谢征,最终只幽幽叹了口气,也合上眼强迫自己睡觉。

大抵是今日真累着了,她很快便入眠。

半夜里,却被撑醒了。

潮,热,闷。

身后的人似知道她醒了,也不做声,宽厚的胸膛和铁臂紧箍着她,让她动弹不了分毫,底下的动作异常凶狠。

樊长玉一开始还能忍着,到最后咬紧牙关还是溢出几声闷哼,险些抓破被衾。

他便扳过她脸亲她,吻也是恶狠狠的,带着点惩罚又气闷的意味……

因为惊马事件,她和谢征次日的早朝都告了假。

樊长玉醒来时,谢征已不在房里了,早饭倒是命人给她温着的。

长宁得知公孙鄞伤了腿,这些日子也不能去崇文殿讲学了,还好生失落了一阵,樊长玉哄好了她,问清谢征又去书房后,想到二人如今这微妙的形势,倒也没直接过去。

谢五自那日被谢征问话后,眼瞅着谢征和樊长玉不对劲儿,等到今日,终于有机会同樊长玉说兵书一事了。

樊长玉得知那册《虎韬》是李怀安注解的,一脸呆滞:“那不是我重金请来的幕僚们替我注解的吗?”

谢五快哭了:“不是啊,是李公子。”

樊长玉突然觉得脑袋疼,她总算知道谢征这几日的反常是为何了-

谢府书房的窗棂大开着,春光灿烂,院中草木青葱。

谢征一身月白锦袍坐于案前,凝神批阅着手中的折子,浸着春光的眉眼亦没显出一丝半点的和煦,只叫人觉着冷沉。

窗台上忽地“哈呀”一声,蹦出个木偶小人,小人穿着软甲,外罩一件袍子,是樊长玉常做的打扮。

谢征抬眼望去,便见那小人手脚和躯干都由细线牵引着的,是民间常见的木偶戏法。

那木偶小人手中举起一把长剑,明明做工粗糙,却意外地透出了点威风凛凛的模样,底下传来话音:“从前,有个姑娘,阴差阳错上阵杀敌,成了将军。”

“有个监军知道她读书不多,送了她一些兵书,但她知道那监军从一开始接近她就是为了利用她后,就不把那监军当朋友了,把监军送的兵书赏给了底下的将士。”

随着这番讲解,窗台上又出现了个青袍小人偶,小人偶把书递给那女将军人偶,女将军人偶转头又将书递给了脑袋上贴着“卒”字几个小人偶。

“后来有一天,有个性情耿直的将军找她借书看,为了显得有借有还,就把她赏下去的兵书也还回来了。”

脑袋上贴着个“郑”字的小人偶捧着书递给头顶贴着个“五”字的人偶。

“书还到手里了,她又不好再推三阻四地送回去,就让底下人收起来了,甚至都不知道还回来的是哪册书。”

“再后来,这姑娘成亲了,她夫婿发现了那册书,还知道了是那监军注解的。”

窗台上再次蹦出个做工精致不少的白袍小人。

“他不高兴,但又不跟那姑娘说为什么不高兴,姑娘猜不到。有一天姑娘发现了被垫桌脚的兵书,压根没想起来这是当初的监军送自己的,以为是自己花钱聘请的幕僚们注解的,问他为什么拿书垫桌脚,他更不高兴了。”

白袍小人在窗台上使劲儿跺脚。

“那姑娘就琢磨啊,他为什么不高兴呢?还做起了他从前最不屑的书生打扮。等姑娘发现那兵书不是自己花钱请的幕僚注解的,是那监军送的,终于明白过来,她那夫婿是吃醋了。”

女将军人偶背着手在窗台上走来走去,很苦恼的样子:“姑娘想她得哄哄她夫婿。可她夫婿文武双全,足智多谋,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英豪,她想不通他怎会吃一小小监军的醋?”

“姑娘思索了很久后觉得,她应该是很少跟她夫婿表达心意,于是她去找他了。”

女将军人偶走到白袍小人跟前,两个人偶脑袋在细线牵引下碰了碰。

“姑娘最近学了一首诗,其中一句叫‘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听说是风雨之时见到你,便也心生欢喜的意思,她觉得,这就是她每每看见她夫婿时的心情啊,她该说给他听的。”

谢征手中的朱笔早已在纸上留下了一大团污迹。

他身形似被定在了那里,动弹不得,心跳却前所未有的剧烈,咚咚咚,咚咚咚,仿佛是要撞破胸腔处那层血肉跳出去。

樊长玉从窗棂下方站起时,任而天辽地阔,他漆黑的眸子里便也只映得下她一人了。

他的女将军沐一身明媚春光,手肘撑在窗前笑容璀璨地望着他说:“谢征,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番外:公孙篇 1

佛堂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沉闷,博山炉里飘起的香似乎也跟着发沉,低低地漂浮在昏暗的佛堂内。

齐姝撑着手肘看安太皇太妃在佛前进香,染着豆蔻的指尖拨弄着矮几前的杯盏,缓缓问了句:“母妃,这世间求神问佛的人这般多,菩萨真能把每个人的愿望都听清吗?”

安太皇太妃进完香,轻斥女儿:“不可在佛前不敬。”

回矮几前落座时,又补充了句:“心诚则灵。”

齐姝垂下眼,依旧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案上那盛了半杯茶水的裂冰纹瓷盏,水波晃动,里边的茶叶便也跟着漂浮。

亦不知乱的是这水纹,还是心。

安太皇太妃捻动念珠的手忽地一顿,问女儿:“姝儿有心事?”

齐姝收回手,枕着雪藕似的双臂趴在了案前,轻薄的金桔色纱袖逶迤至地,似一朵盛开的金莲,她看着佛龛前供奉着的那尊白玉观音,闷声道:“没有。”

安太皇太妃问:“那日马球赛上,少师和沈小公爷都为救你伤着了?”

齐姝樱唇微抿:“本宫乃大胤公主,金枝玉叶,他们怕我伤着赶来救我有何稀奇?再说了,我有阿玉救。”

安太皇太妃眉宇微沉了一分:“姝儿,你何时变得这般骄纵无礼了?”

齐姝便不说话了,只扯起一旁小瓷缸里养着的不到巴掌大的一朵睡莲的莲瓣。

知女莫若母,安太皇太妃浅浅叹息了声:“沈家世代簪缨,沈小公爷虽比不得摄政王,但在朝中素有贤名,性子也极好,与你,算是良配。少师如今虽为天子讲学,可河间公孙氏,已百年不曾入仕,只在天下读书人间颇负盛名,他十七岁中探花郎却又不愿入朝为官,只是想告诉天下人,河间公孙氏的底蕴还在罢了。此人同摄政王交好,便是没摄政王那般桀骜,也有一身文人狂气,飘忽得像风,你抓不住他的。”

扯下的睡莲瓣在白嫩的掌心彻底揉烂了,齐姝终回了句:“我听母妃的。”

她挽起臂间的浅碧色披帛,步出佛堂时,安太皇太妃看着女儿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跪于观音像前双手合十,浅念了一声:“我佛慈悲……”

……

细雨如酥,齐姝走出佛堂后,挥退宫人,趴在了宫廊一侧的美人靠上,听着雨滴打在廊外的那棵芭蕉叶上的声音出神。

她与公孙鄞的初识,源于十四岁那年她随母妃回河间省亲。

母妃信佛之后,曾在佛前许过一诺,凡遇佛寺,必进寺礼拜。适逢外祖母病重,母妃便去了河间最出名的广陵寺礼佛三月,替外祖母祈福。

寺里的生活枯燥又清苦,每日送来的吃食也无半点荤腥,想着是替外祖母祈福,她倒也忍下来了。

只是日日被一群老和尚围着念经,齐姝烦闷得紧,大多数时间都在山寺间游玩,看看名胜古迹。

寺中山顶有一亭,名曰风雨廊亭,据闻已屹立了近百年,乃建寺高僧圆寂之所,齐姝好奇之下也登上去瞧过。

她生来就在雕金砌玉的皇宫,这世间再宏伟的宫殿她都已见过,那山顶的廊亭也没能带给她多少惊艳,倒是亭中有一方石桌,石桌上刻了象戏格,还用青白两色茶盖大小的石雕棋子摆了一副残局,引起了齐姝的兴趣。

时人都更崇尚围棋,觉着象戏两军对弈,攻伐意味太重,不如围棋显君子之德。

齐姝生来便离经叛道,却在文渊阁的藏书里见过象戏的诸多棋谱,那日她在风雨廊亭中坐了半日,终于想出破局之法,移动了棋盘上一枚青石棋子。

此后两三日她都快忘了此事,后来实在是无聊,想再次登上风雨廊亭独自对弈,这一去,却发现石桌上对面的白石棋子也被人动过,刚好是她上次破局后对方该走的下一步棋。

这无疑是场意外之喜,齐姝看着棋局沉思许久后,又移动青石棋子走了一步棋。

当天回去她便隐隐有些高兴,第二日再登上廊亭,果不其然见对面的棋也走了一步。

接连半月里,她每天都会登上风雨廊亭一次,就为了隔空和对面那人下一局棋,有些时候她也会被对面的棋术逼得接连几日都想不出破局之法,等她终于想到了棋路,再去移动棋子时,隔了一日,对面的白棋便也再次跟着动了起来。

也是那时,齐姝突然萌生了想见见同自己下棋之人的想法。

她次日早早地便登上了风雨廊亭,在亭中一坐便是一日,从日头初升等到日薄西天,也没等到对方来。

她想或许是她昨日走的那步棋太刁钻了,对方还没相处破解之法?还是有事耽搁了没来?

齐姝满心失落欲下山时,却见一灰袍老僧踏着一地薄阳而来,见她坐于亭中,朝她竖掌行了一道佛礼:“阿弥陀佛。”

齐姝半是惊喜,又半是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怅然,问那老僧:“大师,这大半月里,都是您在同我下这棋吗?”

老僧满目慈悲浅笑着点了头,见她已在石桌上走了一子,便也移动了一枚白石棋子,双手合十道:“老衲也没料到,同老衲下这棋的,是位年岁尚轻的女施主。”

齐姝闻言,心中反倒释然了,是了,能日日都在这广陵寺中的,也只有寺里的僧人了,旁的香客,又哪会像她母妃这般,一礼佛便是数月。

老僧那步棋走得刁钻,齐姝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下一步该如何走,眼见天色已晚,便暂且拜别了老僧。

从风雨廊亭下山的路有多条,不同的路通向山下不同的大殿和客院。

齐姝沿着常走的那条道走出没多远,脑中忽地灵光乍现有了破局执法,忙急急地往回走,想同老僧再走上一步棋。

风雨廊亭建在孤崖之上,未到山顶时,在石阶下方只能瞧见嶙峋怪石和隐映在浓阴里的一角飞檐。

齐姝听见头顶的亭中有谈话声传来。

“……老衲已依公孙小友之托,让那女施主了愿离去了。”是之前遇到的那位老僧的嗓音。

齐姝一双脚似被定在了原地,心跳忽地变得极快。

“多谢大师。”

随后响起的一道年轻男子的嗓音,极为温朗,好似春日的午后穿庭而过的风,和煦却让人抓拢不住。

老僧轻叹一声:“老衲观那女施主秀外慧中,象戏棋艺了得,你二人于这廊亭中一桌残棋结缘,想来命里是有羁绊的,公孙小友何故要斩断这缘分?”

那男子笑道:“鄞不过一自在闲人,两袖清风,怎敢误佳人?先前也未曾料到,与鄞对弈的,是位姑娘家。”

那男子和老僧还说了些什么,齐姝已没听清了,只在二人离去时,她带着随行的宫婢躲到了怪石之后,在二人走远后,才敢偷偷看一眼之前在亭中的男子。

残阳如炽,半山披红,同老僧并肩而行的男子,白袍胜雪,广袖揽风,在日辉下好似仙人一般。

齐姝怔怔地看着那道背影,心跳从来都没这般快过-

老僧唤他公孙小友,他自称鄞。

在河间地界,想寻一姓公孙的人实在是不难。

河间公孙家乃百年望族,族人百年不曾入仕,公孙氏依旧是河间数一数二的大族,所创办的麓原书院,甚至可与有着天下第一书院之称的嵩山书院一较高下。

齐姝很快便打听到了公孙鄞是何人,河间公孙氏嫡长孙,公孙家的老太太每年三月时节都会来广陵寺礼佛月余,他此行便是跟着祖母一道来的。

安太皇太妃一向低调,进寺礼佛,也并未让住持关山门以拒其他香客,甚至还同公孙老太太探讨过佛法。

齐姝还未正式见过公孙鄞,却已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的传闻。

听说他自小天资过人,三岁便已开蒙,五岁习完四书五经,七岁已能出口成章,皆称他乃河间一贤。

他那些为人所传颂的诗词文章,齐姝也找来研读过,越是了解了这些,齐姝越想认识他。

她在朦胧中,喜欢上了那个同自己下棋的人。

现在这个人影慢慢变得清晰了,她知道了他叫公孙鄞。

他应该也不知自己是何模样的吧,当日在亭中,他只远远瞧见一女子的背影便走了,转而去托付寺中僧人来见自己-

一月之后,麓原书院开学,齐姝禀了母妃说想回外祖家,安太皇太妃知道女儿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将她拘在山上月余,已是难得了,准了她回安家。

齐姝却并未本本分分地待在安家,安知府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安旭,本性不坏,大事也不曾犯,但就是成日里斗鸡走狗,不学无术,安知府腆着张老脸才替他从麓原书院求来了个上学名额,他那儿子却只想着逃学。

齐姝听闻公孙鄞也在麓原书院,便心生一计,同自己那不着调的表哥来了出冒名顶替的戏码。

她女扮男装代安旭去麓原书院念书,安旭假称她去了庄子上游玩,便帮她应付安家人和太皇太妃那边的人。

齐姝虽擅象戏,在诗文上比起那些寒窗苦读的学子,还是相形见绌,好在安旭本就是草包一个,入学测试她倒也能勉强应付过去。

麓原书院所有学子都住在书院里,大多数两人一间房,使够了银子,也可一人一间,齐姝自然没吝啬自个儿的银子,成功给自己弄到了一间独立的房间。

书院所有学子分“外舍”、“内舍”、“上舍”三处教习点。

约莫是安知府给书院的夫子知会过,安旭一个胸无点墨的,竟也被安排到了“上舍”。

这里的学子多数都是清高之辈,对于那些靠着家中权势或是使银子进来的学子,一向没什么好脸色,齐姝去听学的第一天,就收到了不少讥诮的目光。

齐姝不以为意,环视一圈,只为找那日在风雨廊亭见过的那个背影。

可看遍了整个课舍,也没瞧见一个类似的背影,齐姝当即皱起了眉头。

有个富商家的胖儿子,跟安旭一样也是被塞进来的,夫子们安排他和齐姝做了同桌,小胖子自以为跟她是一路人,见齐姝私下张望,便用毛笔杆子戳了戳她手臂:“安兄看什么呢?”

齐姝道:“我听说……被称为河间一贤的公孙家长孙也在上舍,怎没瞧见他?”

小胖子把脑袋钻进书桌底下啃了一口早上从饭堂带来的鸡腿,才糊着满嘴油同齐姝解释:“你说鄞公子啊,书院里的学生都叫他‘小夫子’,书院的院长是他伯公,他的学识,比起院中不少夫子都不差的。下堂课是韩夫子的,他约莫是被韩夫子叫去帮忙批阅课业了。”

果不其然,敲钟的老伯敲响挂在院中槐树上的那口钟时,整个课舍的学子都正襟危坐,连小胖子都没敢啃藏在课桌里那根鸡腿了。

齐姝看到大开的门外,三月里的槐花被风吹得在廊下肆意飘飞,跟在一满目威严的老者侧后方走来的年轻男子,白袍上镀着一层淡金色日光,手抱一摞厚卷,指节修长,经络分明,眉目清朗,唇角微扬似带了三分笑意。

齐姝怔怔地看着,只觉心脏狠狠地麻了一下。

在风雨廊亭同她对弈了将近的一月才走完那盘残局的人,竟是这般模样么?

大抵是她的目光太过明炽,公孙鄞在进课舍后,春阳般和煦的目光往她这般扫了一眼,眸光微顿了一息,眉峰不着痕迹地一敛,随即才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小胖子悄声同齐姝道:“你别看小夫子瞧着温良和气,待谁都是见面笑三分,课业落到他手上,他批得比夫子还严厉,若是得了‘丁’等,那可就惨啦!”

小胖子话音方落,齐姝便听得那一脸严厉刻板的夫子道:“入学测试的卷题,老夫已批阅完了,凡得‘丁’等者,下学后去御书楼先将《院规》抄上二十遍!”

他说着,便从那摞卷纸最上方拿起一张,再抬起头来,神色明显更为严厉了些:“安旭,丁等!”

番外:公孙篇 2

三月春阳耀眼,齐姝和小胖子齐齐被罚到了御书楼抄《院规》时,心情却不太美妙。

能用“御”字,这御书楼的匾额,自是书院创立之初成祖皇帝亲赐的,里边藏书万栋,不少失传的书卷都还能在这里找到,学子们更是求知若渴,一些孤本甚至得排队几个月才能借阅到。

御书楼分七层,外舍弟子只能借阅第一层的书籍,内舍弟子可借阅二至五层的,五层以上的藏书,就只有上舍弟子才能借阅了。

因此书院的学子们,外舍弟子仰慕内舍弟子,内舍弟子又仰慕上舍弟子,除了才学上的佩服,更多的还是希望能同这些弟子打好关系,从他们那里借阅御书楼五层以上的藏书。

而书院的院规,也是之乎者也的洋洋洒洒列了几百条,但凡学识差点的只怕看不懂这院规在说什么,堪比一篇简化版的道德经。

齐姝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写过这么多字,几乎抄得头晕眼花。

她倒也不是没想过让同样扮做了小厮的宫婢替自己抄,可据闻书院以前就发生过了类似的事,夫子们为了防止学子偷奸耍滑,让书童代写,这才专门罚他们到御书楼抄书,命上舍的弟子看守。

自然,这弟子也非旁人,正是公孙鄞。

旁的上舍弟子虽清傲得很,但被罚来这里抄书的,不是权贵子弟便是富商之流,若是把人开罪得太厉害了,指不定会被报复。

只有公孙鄞这个公孙家的嫡孙盛名在外,不惧这些,他又常在御书楼一待就是一整天,故此夫子们多托他帮忙看守受罚的弟子。

也正是得益于此,齐姝和小胖子才被准许进了御书楼第七层的单独雅间。

齐姝伏案抄写《院规》时,偶尔一抬头,便能瞧见公孙鄞手持一卷书姿态闲散坐于窗前,白袍逶地,半束的墨发和衣袍都在斜阳下镀了一层淡金色华光。

他单手支着额角,眉眼低垂,似乎看书看得认真。

每每这般做贼似的瞧上一眼,齐姝心口就能扑通扑通跳上半天,再次低头抄写《院规》时,仿佛都不觉着累了。

直到小胖子偷偷戳了戳她手肘问:“安兄,你说那太阳光照在书册上,公孙兄他就不嫌晃眼睛吗?”

齐姝抬起头正要细看,空中忽地传来一声鹰唳,似撑着手肘垂眼在看书的公孙鄞,脑袋便往下一点。

随即他掀开睡眼惺忪的眸子,坐直身体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脖颈,目光再淡淡往齐姝和小胖子这边一扫,视线在她们身上停顿了两息,仿佛才想起来他们为何会在这里,用不知是困惑还是同情的语调低语了声:“还没抄完么?”

齐姝和小胖子提着毛笔,齐齐被惊成了两头呆鹅。

原来他是一直在窗边打瞌睡的么?

不及齐姝细想,窗边刮来一股大风,吹得她和小胖子抄了一下午的院规飞了满地,齐姝忙抬袖做挡。

小胖子则急着去捡自己被风刮跑的卷张:“哎,我刚写完的《院规》!”

在窗边的公孙鄞也抬臂挡了挡被吹进来的树叶和槐花,怎料那只俯冲而下的海东青瞧见他抬起一只手臂,张开铁钩一样的利爪就要在落在他手臂上。

公孙鄞毫无防备,被这只带着俯冲力道砸落下来的猛禽带得往后退几步,又撞到了齐姝她们的桌案,最终被一张凳子绊倒在地。

齐姝就在他边上,他跌倒时,齐姝小腿也被那张带倒的圆凳砸到,吃痛一起摔了下去,混乱中只觉胸口一沉,竟是公孙鄞手肘不慎压在了她胸脯上。

齐姝大惊失色,顾不得小腿的疼痛,连忙使劲儿推搡了他两把。

公孙鄞神色也变了变,移开手臂撑地半坐起来,墨发披散下来有些狼狈,却仍是清雅好看的。

他似乎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只道:“我方才跌倒,不慎压到了安兄,安兄可有受伤?”

齐姝尚年少,裹胸又裹得严实,一听他这么问,以为他并未察觉自己是女儿身,当即粗着嗓门回道:“没有!男子汉大丈夫,压一压又压不坏!”

大抵是做贼心虚,她还使劲儿拍了拍自个儿胸脯。

公孙鄞眸底似闪过几丝异样,移开目光,只说了句:“那便好。”

那只海东青发现自己闯祸后,倒是没选择公孙鄞的手臂落脚了,而是收拢翅膀站在了书案上,正探着脑袋睁着一双黑豆似的圆眼打量二人。

公孙鄞起身后便用折扇在海东青头顶轻敲了两记:“不长记性,来我这里闯了多少次祸了?”

海东青歪了歪脑袋,发出一声:“咕?”

脚下铁钩一样的爪子,却抓破了齐姝抄好的一页《院规》。

齐姝心都在滴血,惨呼一声:“我抄的《院规》!”

海东青一双豆豆眼盯着她,抬起了其中一只脚,似乎在问这样行了吗?

公孙鄞头疼扶额:“那‘蛮人’真是将雪鸾养得也愈发蛮性了。”

他对齐姝道:“你看这样如何,今日你在这御书楼抄的这些,我便算你全通过了,剩下的你改日再来抄便是。”

小胖子抱着一摞从外边捡回来的《院规》惨兮兮问了声:“公孙兄,那我呢?”

公孙鄞长眸微垂,夕阳的余晖洒在他嘴角微翘的弧度上,整个人实在是温和得紧,他极好说话地道:“也算。”

抄《院规》的第一天,齐姝和小胖子都被准许早早地回去了,当日所抄内容也全拿了合格,小胖子去饭堂的一路都在夸公孙鄞,说他也没大家传得那般严苛。

毕竟夫子检查时,若是字迹不公,或是有错字漏字,就得被打回来重抄。

齐姝却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只走着走着突然莫名起来地笑起来。

小胖子对此很是疑惑:“安兄,你笑什么?”

齐姝赶紧正了脸色:“我……我高兴今日被罚的课业就此过关了。”

小胖子点头表示赞许,双手合十:“我也高兴,真是财神爷保佑!”

齐姝嘴角微抽:“为何是财神爷保佑?”

小胖子道:“我家是经商的,我爹说,不管遇到啥事,拜财神爷就是了。”

齐姝:“……”-

当天夜里,齐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这位有着“河间一贤”之称的公孙家嫡孙,似乎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不过似乎也只有他这样闲散洒脱的性子,才能写出那般令人拍案叫绝的疏狂文章。

齐姝压不下上扬的嘴角,将自己整个人都蒙进了被子里,似乎也就此罩住了那年三月里的所有少女心事。

后来每每下学后,她和小胖子都还会去御书楼公孙鄞专用的那间雅间抄《院规》,小胖子抄得越来越快,齐姝却抄得越来越慢。

她怕抄完了,就再也没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来这儿了。

她们抄书时,日头好的时候,公孙鄞在有时候会在窗边睡觉,有时候独自看些晦涩的古籍亦或是下下棋,有时则为前来请教学问的上舍学子讲学解惑。

他总是随和又悠然的,从不摆旁的上舍学子那副清高架子,但又让所有人都觉着同他有距离感。

至少在这书院里,齐姝没见过他同谁过分亲近。

倒是那只海东青常来,他似乎同给他寄信的这人关系不错。

《院规》抄完的最后一日,正巧公孙鄞在窗前独自对弈象戏,齐姝做了一个极为大胆的决定,她在他思考棋路时出声了。

公孙鄞眼底分明有了诧异:“安兄也会象戏?”

齐姝被他这般看着,心跳便止不住地加快,她勉强镇定答道:“懂些皮毛。”

于是在继广陵寺的风雨廊亭中隔空下数月才下完的那局棋后,她同公孙鄞在御书楼的第七层雅间里,又有了第二次较量。

那天她们从午后一直下到华灯初上,看守御书楼的老夫子前来赶客,才不得已暂停了棋局。

那也是公孙鄞第一次主动邀约她第二日还去御书楼下棋。

回去的当晚,齐姝又是把自己蒙进被子里,兴奋得险些一整晚没睡着,同时又有些失落,他似乎不记得同他在风雨廊亭下棋的那个姑娘了-

因着下棋的缘故,她同公孙鄞算是彻底熟了,就连从前那些看她这个依着权势进来蹭学的权贵子弟不顺眼的上舍学子,因着公孙鄞的缘由,也没怎么给她脸色看了。

又一日她同公孙鄞下棋时,海东青降落在大开的窗口,快小半丈长的巨翅衬得窗棂都小了起来。

公孙鄞头一回没有避开她,径直从海东青脚踝上的铁制信筒里取出一卷信纸,看完将信纸揣进了袖中,又唤来守在阁楼外的书童,让他带海东青去厨房切一盘碎肉喂食。

齐姝不由好奇问了句:“这只海东青,是你养的吗?”

公孙鄞手上刚捻起一枚象戏棋子,闻言扬唇笑笑,心情似乎极好的样子:“这主意不错,那我得好生想想,怎么才能把雪鸾从那‘蛮人’手中坑过来。”

齐姝不是头一回听他提起那个“蛮人”了,她一边谨慎落子,一边问:“雪鸾的主人是个番邦人?”

域外的确有不少擅驯鹰隼的人。

怎料公孙鄞听了,却险些笑得眼泪都出来,齐姝正不知所措,便听公孙鄞道:“他虽不是番邦人,但也的的确确是个野蛮人了,野得像豺狼,蛮得似斗牛。”

齐姝在脑子里想象出了个壁画上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形象来,落子的手便是一抖,想不通公孙鄞这般清风朗月的人物,怎会和那等粗蛮之人交好。

因为这一分神,她这局棋很快便输了。

公孙鄞问:“安兄似有心事?”

齐姝胡乱扯了个由头:“我幼年曾看过一册象戏棋谱,名曰《韬略玄机》,奈何所看的已是残本,其中不少精妙的棋局都遗失了。听说这御书楼内藏书过万,本想找找有没有完本的《韬略玄机》,却一直没找到。”

公孙鄞捻着棋子的手微顿,答:“这御书楼内的确没有,公孙家的藏书楼里倒是有一册完本,可惜是我祖父的珍品,不得外借。”

齐姝也是头一回意识到了公孙家的底蕴,这御书楼里,连不少皇室文渊阁的藏书楼都没收录的书籍,都能找到完本。

她说那册象戏棋谱,已是公认的早已绝迹,她从前也只在文渊阁看过残本,没想到公孙家的藏书楼还真有完本,那关于旁的孤本藏书,只怕也是不计其数了。

她怔了半息,才连忙答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是这等绝迹的棋谱,老先生爱惜,也是人之常情。”

公孙鄞却笑了声,齐姝一抬头,便见被霞光映红的半边天空里,掠过几只归鸟的暗影,他靠窗跣足席地而坐,白袍下曲起一条腿,手肘抵在膝盖处,眉眼映着落日的薄辉,笑意懒散地道:“不得外借,我将外界遗失的残卷抄一遍与你便是。”

她心跳又漏了一拍,当时却不知,她收到他抄写的棋谱之日,便是二人分别之时。

番外:公孙篇 3

齐姝冒名顶替自己表兄进书院的事,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她那个不靠谱的表兄,斗鸡同一员外儿子起了争执,把人给打伤了,员外郎带着儿子上门去讨说法,安知府这才知道儿子原来没去书院,一直在外边野。

安旭被自家老爹给提溜了回去,齐姝代他进书院的事,自然也瞒不住了。

齐姝贵为公主,安知府哪怕是她舅舅,也不敢对她不敬,派人禀了还在广陵寺礼佛的安太皇太妃,是安太皇太妃身边的老嬷嬷,亲自去书院“请”齐姝回去的。

出了这等事,安知府自然也不好意思再让儿子去书院读书,为了书院的名声,对外也只称安旭是自己退学的。

齐姝被母妃身边的嬷嬷“请”上马车时,马车都快离开书院了,这一路都安安静静极为配合的她,却忽地跳下了马车,拎起裙摆直接朝御书楼而去。

身边的婢子和护卫要去追,因着不熟悉书院地形,一时半会儿都没追上。

安太皇太妃派去的老嬷嬷是齐姝的乳娘,知道她的脾性,最终只叹了声:“让她去吧。”

齐姝从来都没跑那么快过,呼进的空气刺得她肺部生疼,但她一刻也不敢停下。

她想,再见他一眼也好,至少,让他知道,她就是在风雨廊亭同他下过棋的那个姑娘。

若是就这般不明不白地走了,这辈子她大抵都会遗憾的。

今日休沐,书院也放了一日的假,学子们有的外出了,有的留在了书院,通往课舍和御书楼的大道上,时不时有人经过,瞧见那一身霞红罗裙急促奔来的年轻姑娘时,皆是驻足看得痴了。

江南多美人,却鲜少见到这般明若鲛珠、艳若霞光的美人,仿佛山河为衣披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齐姝径直进了御书楼,奔上那木质扶梯时同人擦肩而过,说了不知多少声“借过”,被她撞到的学子无一人起了怒色,相反露出了几分梦游似的茫然来,生怕是自己看书看出幻觉来了。

齐姝无暇顾及这些,她终于爬上第七层的雅间时,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叩开那间房门,急急唤那个在舌尖打转了不知多少遍的名字:“公孙鄞……”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一身白衣的男子,依旧坐在他平日里看书下棋的窗边,只是这次手持墨笔在书写着什么。

见到她时,抬起头浅淡一笑:“我还想着,这份棋谱默完,托人带去安府应该能送到你手里,未料你亲自来了。”

他的平静让齐姝一怔:“你……早就知晓我的身份?”

公孙鄞笔尖微顿,答:“身份是今日才知晓的。”

那写的最后一字被墨迹晕开了一个小点,但到底还是写完了,公孙鄞停了笔,捻起纸张抖干上边的墨迹:“我知你是个姑娘家,却不知你竟是当朝公主。”

不知为何,齐姝觉得喉间有点发哽了,她问:“那你知道,同你在广陵寺的风雨廊亭对弈的,也是我吗?”

公孙鄞望着她,极为温和地笑开:“知道。”

只这一句话,一滴泪倏地从齐姝眼眶砸了下来,在木质的地板上晕开一小团湿印。

公孙鄞将写好的棋谱折好,递与她时,她没接,只用一双朦胧泪眼固执地望着他:“我是为了一个人来这书院的。”

公孙鄞眼眸微垂,沉默着不再接话。

那一瞬间,齐姝心底蓦地生出了一股巨大的委屈,她是公主,生来就要什么有什么,从没尝到过被人拒绝的滋味。

最终她连那几页棋谱残卷也没要,红着眼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月后她同安太妃启程回京前,收到一封从麓原书院寄到安府的信件,里边装的,正是那几张棋谱残卷。

无人知晓,她在夜深人静时,捧着那卷棋谱掉过多少次泪。

……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齐姝看在檐下飞泄的雨线,忽地苦涩一笑。

她被那张棋谱困了这么多年,棋谱早已托阿玉还给了那人,她也该走出来了-

转眼便是六月,安太皇太妃召沈家老太太进宫说过几次话,沈家那边似乎也乐意娶个公主儿媳。

齐姝随安太皇太妃去行宫避暑时,安排的随行将领便是沈慎。

沈慎有个和公孙鄞极像的点,他也很喜欢笑,但并不是公孙鄞那般让人瞧着如沐春风却又游刃有余的笑,而是本性开朗。

每每他笑起来,便只让人觉着赤诚热烈,这样的人,似乎欺骗他都是一种罪过。

齐姝常觉着他的性子和樊长玉很像,明明不是兄妹,却胜似兄妹。

在行宫时,他常会带着侍卫去附近山上打些山鸡或是从野溪里抓鱼回来,交与厨房的人做些美味。

安太皇太妃为了撮合二人,时常想让齐姝也跟去,但齐姝嫌太阳晒,又嫌山路难走,更讨厌热出一身汗,总是推拒。

安太皇太妃拿她没法子,最后听说七夕节有灯会,又让沈慎护着齐姝去灯会上看看。

灯会拥挤,齐姝一身华服,自是不愿意去街上的挤的,便租了一条画舫,远远地在船上看七夕灯景和那些放河灯的少男少女。

齐姝全程都有些意兴阑珊,沈慎在边上作陪,话也极少,二人都不自在。

出于礼节,齐姝勉强陪沈慎在船头站了一阵,打算回船舱时,河岸两边忽地响起一片少女的惊呼声,齐姝抬眼看去,便见远处的水面飘来一叶横舟,船翁在船尾撑着长篙,船头立着一神仙公子般的人物。

白衣墨发,手持折扇,嘴角似噙了分笑意,在这灯火阑珊的江岸边,恍若入了画卷一般。

齐姝在看清来人时,呼吸都浅浅一窒。

大胤的风俗,七夕这日,少男少女们是可以向心仪之人掷花以表心意的。

公孙鄞的扁舟从岸边路过时候,岸边的少女们都争相朝他抛花枝,奈何距离太远,大多都抛进了水中,只有零星几朵落在了舟上。

公孙鄞并未去捡,只朝着岸边浅浅拱手一揖,算是见礼。

岸上的姑娘们又是一片惊呼,俏脸羞红一片,争相问那是哪家郎君。

齐姝静静看着,只觉心口有些涩然,但最终又全归于了平静,准备转身时,却远远听得一声:“微臣见过公主。”

夜风送来的嗓音,温润清雅。

齐姝抬眸看向靠近画舫的那叶扁舟。

站在船头的人揖手矜雅地朝她一礼,广袖和衣角都被夜风吹得翩飞,更显得飘然若仙。

齐姝微微颔首,清淡回了句:“少师大人。”

扁舟靠得愈近了些,公孙鄞从袖中取出一支白里透粉的牡丹花,拱手递与齐姝:“听闻七夕可赠花与心上人,鄞斗胆,赠与公主。”

齐姝看了他手中那朵娇艳的牡丹花两息,最终只笑笑道:“少师来晚了,本宫已收了沈将军赠的花。”

言罢便由婢子搀扶着往船舱去,沈慎愣了一愣,看着执花静立在船头的公孙鄞,最终只干咳了一声:“那个……公孙兄,失陪了。”

公孙鄞嘴角还是带着那分笑意,只是看着落寞了几分,朝他浅浅颔首道:“是鄞叨扰了。”

扁舟远去,沈慎掀帘进画舫时,分明瞧见了齐姝眼底的一抹泪意,发现他进来,才急急用帕子拭了下眼角。

沈慎在齐姝对面坐下道:“沈某冒昧,并未备花,也没想过赠公主花。”

他这话委实无礼了些,齐姝身边的宫婢正要出言呵斥,他却继续道:“我知公主今日来游湖,是太皇太妃的意思,沈某一届武夫,也无多少雅性,公主同沈某在一起,委实委屈了些。”

齐姝忙道:“沈将军莫要妄自菲薄,今日是本宫自愿前来的。”

沈慎只是看着齐姝笑:“沈某是个粗人,说话也就不讲究了,公主莫要介怀,沈某有个胞妹,性子同公主相似,沈某看公主同少师闹别扭,也像看自家胞妹一般。沈某虽不知公主和少师之间有何误会,但婚姻大事,不可一时赌气为之。”

齐姝忍着窜上鼻尖的酸意摇头,“本宫不是赌气。”

沈慎浅叹了声:“公主若是真放下了,便不会这般难过了。”-

七夕同游画舫后,齐姝同沈慎关系缓和了不少,但无关风月,对于这样一个和樊长玉相似的人,齐姝倒更像是把他当成了兄长。

安太皇太妃不知这些,见二人关系有进展,倒是极为高兴。

快入秋时,北境又传来急报,大胤皇位易主,一直镇守边境的武安侯回京辅佐幼帝,北厥人觉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几番骚扰锦州附近的大胤百姓,战事一触即发。

齐煜尚年幼,若没有谢征于京中坐镇,朝堂必乱。朝中商议后,先派了平西大将军唐培义领兵前去北境,怀化大将军樊长玉押粮草随后而至。

齐姝和安太皇太妃得了消息,也早早地赶回了宫中。

樊长玉此番去北境是为打仗,自然不能把长宁也带着,长宁听说要和长姐分别一年数载,扒着她的腰哭成了个泪包。

樊长玉同她约好,每隔一月就用海东青给她寄信回来,才把小泪包哄好了。

俞浅浅知道谢征要处理的事物多如牛毛,怕是分不出多少心思照顾长宁,提出把长宁接入宫中,赵大娘也被恩准一同进宫。

樊长玉离京的前两日,长宁还是哭闹得厉害,齐姝得空便也去慈宁宫帮着哄小孩。

偶尔齐煜也在,大抵小孩心性相通些,他总有法子哄好长宁。

那粉雕玉琢的女娃娃,一双葡萄大眼已肿成了个核桃,揉着眼睛委屈巴巴问:“公孙先生什么时候才回来授课?阿姐走前交代宁娘要好好念书,宁娘要听阿姐的话……”

她说着又开始吸鼻子,乌黑大眼里的泪就跟流不干似的,又开始往外冒,她自己用胖手胡乱抹了抹,看得人心疼。

齐煜说:“公孙先生病了,近日的朝会都是强撑着病体来的,等他病好了,就来崇文殿授课。”

齐姝给长宁擦完泪,捏着绢帕的手倏地一紧,问:“少师病了?”

齐煜点头,说:“先生病了一月有余了,太医去看了都没好。”

从慈宁宫回去的一路,齐姝都在失神,那枯静了许久的心,忽地又有些不得安宁。

一月有余?算起来,正是七夕后病的。

他怎么会病了呢?是那日在江上被江风吹病的吗?-

此后数日,齐姝一得空便去慈宁宫带长宁玩,长宁记性好得很,便是一时半会儿地被齐姝带去的新鲜玩意儿吸引了注意力,一回头找不着她,那颗小团子总又是坐在院中的台阶上,藕节似的手肘撑在膝头,胖掌拖着自己的下颚,仰着扎了满头揪揪的脑袋看天。

偶尔看到一只鹰隼飞过,她眼中便亮晶晶的,发现不是海东青后,小脸又黯然了下来。

她甚至极为懂事地都不在人前哭了,只偶尔晨起或是午睡醒来,像是没想起来长姐出征要一年数载才能回来,等记起了,眼中一下子涌出金豆豆,但还不等人发现,她便自己偷偷擦掉了。

齐姝是真心疼这个孩子,将收在自己宫里的各种儿时小玩意全赠给了她。

因为去得勤了,倒也常从太后母子口中听到一些朝堂上的消息。

比如北境的战事并不顺利,平西大将军唐培义一路急行军赶往北境,在初战中因太过疲乏一时不慎受了重伤,幸得樊长玉带着援军及时赶到,如今北境局势才稳定了下来,但抵御外敌的重担也一下子全落到了樊长玉身上。

又比如摄政王手段愈发残酷狠佞,在关于北境的各项军需补给上,文武百官是不敢出半点纰漏,就怕摄政王拿他们开涮。

再比如少师又教了齐煜些什么,想出了什么新国策……

虽只有那个人一星半点的消息,但齐姝心中也莫名宽慰了。

摄政王每隔半旬都会抽空在崇文殿见长宁一次,通常这天俞浅浅都会让身边的嬷嬷送长宁过去的,但这日不巧俞浅浅身边的嬷嬷老毛病犯了,腰疼下不得地。

齐姝近日已同长宁玩得极好,便提出送长宁过去。

不知不觉,这皇城竟已又入冬了。

齐姝在殿外等长宁时,一道冷风刮过,她竟觉着寒意彻骨。

拢了拢手中的黄铜绞丝暖壶,她正打算在附近走走,却见一身白衣的公孙鄞和几名官员从汉白玉石阶下方走来,似要去崇文殿议政。

几人瞧见她,皆是揖手道:“见过大长公主。”

后宫不问前朝之事,齐姝便只颔首回礼。

公孙鄞却站在原地没动,对几名同僚道:“诸位先去偏殿等鄞片刻。”

几名朝臣神色各异,但还是应声先去了偏殿。

齐姝捧着手炉,入冬了明明冷得厉害,她手心却忽地出了一层汗。

公孙鄞看向她的目光极为温和平静,他似乎还在病中,气色并不好,人也清瘦了许多,身上却添了几分沉稳:“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二人缓步走在崇文殿外的小花园里,公孙鄞道:“听闻公主和沈将军好事将近了?”

齐姝捧着暖炉的手一紧,她顿住脚步,美目一片清冷,问:“少师特地唤本宫出来问这个,就为了提前向本宫道声恭喜吗?”

公孙鄞定定看了她几许,那张俊雅温和的面孔上,分明有了难过的情绪,他说:“若是真的,微臣自该向公主道声恭喜的,但微臣还有些话想同公主说。”

他抬脚继续往前,齐姝迟疑片刻后,到底还是迈步跟上了。

今日刮的是西南风,公孙鄞大病未愈,偶尔吸进一口冷风,便止不住地低咳:“百年前,公孙家也曾鼎盛一时,成祖元后,宣帝继后,都是公孙家的姑娘,只是后来到底树大招风,百年前的公孙家,下场比十七年前的戚家还惨些,东宫搜出龙袍,邵阳太子被贬为庶人,公孙家两代皇后自缢于皇宫……公孙家主家一脉,尽数被抄家流放,就连麓原书院‘御书楼’的那块匾,都险些被皇家收回……最后查出来,却只是桩皇子栽赃的冤案。”

公孙鄞说到此处便是苦笑:“天底下哪有这般天衣无缝的栽赃?不过是当年龙椅上那位帝王已容不得公孙家罢了。公孙家的旁支守着麓原书院苟延残喘百年,给族人定下的族规第一条便是‘不得入仕’。”

齐姝怔住。

公孙鄞望着她徐徐道:“当年你来书院的第一天,我便瞧出了你是个姑娘;你在御书楼同我下那局棋时,我才知当初在广陵寺风雨廊亭中的也是你。”

他唇角弯弯,眼中多了几许时过境迁的晦涩:“我心慕那个姑娘,后来才知她是当朝公主。”

多年前她在麓原书院御书楼问出的话,终在今日得到了答案,齐姝却只觉着喉头发哽。

公孙鄞仍旧只是望着她浅笑,只是那笑在稀薄的日光下也多了几许破碎:“我此生不会入仕,又岂敢误她?”

齐姝眼眶已发红,呼吸都隐隐有些发抖,她盯着他:“你如今同本宫说这些,又是何意?”

冷风拂动公孙鄞雪白的衣袍,他站在那里,似一棵苍劲的瘦松:“助九衡扳倒魏严和李家后,我回河间同祖父秉烛彻谈了个日夜,终说动祖父改了族规,允族人入仕。只未免重蹈覆辙,将来陛下羽翼渐丰时,便是我请辞之时。”

“公主回京那年,鄞考了探花郎入宫,见过了公主所住的巍峨宫阙,终不敢妄问公主可否愿同鄞游历山河,隐居一隅。今日,鄞想斗胆问问,他日鄞辞官回乡,公主可愿同鄞做一对闲云野鹤?”

他又笑了笑:“公孙家百年经营,尚有薄资,不会苦了公主,只河间到底比不得京中繁华……”

从前他的笑总是温雅又带着几分狐狸似的算计,这一刻却仿佛只是张易碎的面具,勉强遮着底下支离破碎的情绪。

齐姝冷冷抬眸:“我若说不愿意呢?”

公孙鄞嘴角笑意微僵,最后只拱手艰难道:“是鄞妄言了。”

齐姝没再理他,捧着手炉急步往回走。

公孙鄞立在原地,只觉心口沁凉,掩唇止不住地低咳。

“公孙木头!”

身后有人娇声唤他。

公孙鄞苍白着脸回头,便见齐姝脸上已绷不住笑意,有些娇蛮地道:“本公主要你家藏书楼的万栋藏书做聘礼!”

公孙鄞先是一怔,随即也慢慢笑开,应声说:“好。”

……

见完姐夫的长宁和齐煜一起躲在假山后,瞧见这一幕悄声问齐煜:“公孙叔叔是要娶公主吗?”

齐煜点了点头,小脸微沉,抿着唇角说:“朕将来掌权了也不会动摄政王和公孙先生。”

他不太高兴地道:“无能的皇帝才会猜忌臣子。”

为了方便偷看,长宁是蹲在假山边上的,齐煜站在她身后。

她仰起头问他:“那你将来能不能封我个公主当啊?”

齐煜垂眸看她:“你想当公主?”

长宁满怀期待地点头:“嗯!像姝姑姑一样,可威风啦!驸马得拿出家底做聘礼!”

齐煜皱了皱眉,道:“这天下都是朕的,没谁比朕更有家底,你要不当朕的皇后好了。”

长宁“诶”了一声,睁大了乌黑的圆眼:“那你要拿这皇宫给我当聘礼?”

齐煜说:“是江山。”

长宁不太理解:“江山是什么?”

齐煜道:“从你阿姐打仗的地方,到这皇宫,到更南边的地界,都是朕的,你给朕当皇后,就也是你的了。”

长宁想象了一下那块地得有多大,扳着手指头数了半天,才一脸震惊地道:“隼隼都得飞好几天才能飞到?”

齐煜点头。

长宁最终勉为其难地道:“那好吧,未免你反悔,咱们拉个勾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骗人谁是小狗!”-

这一年的除夕,长宁是在宫里和俞浅浅母子、赵大娘一起过的,她姐夫将京中一切事物处理妥善后,尽数交与了公孙鄞和一众亲信打理,自己抽出半月空闲,快马加鞭赶赴北境找她阿姐去了。

次年秋,大长公主与少师完婚。

年后,怀化大将军戍边凯旋,年里她抵御北厥大小进攻二十余次,在北境继“谢”字旗后,又树起了一面让北厥人闻之色变的“怀化”帅旗,朝廷因其曾乃清平县人士,封她为清平侯。

同年,年方十二的幼帝亲政,谢征辞去摄政王一衔,携妻清平侯樊长玉一道回北境戍边。

夫妇二人离京的那天,城内百姓一如他们当年大婚时那般,自发出城送行。

少年天子也车辇出城为其送别,这几年里身量已窜高了许多的长宁在马车上朝他挥手。

齐煜上前将太后交与他的送行礼物递到长宁手中时,小拇指轻轻勾了勾她的,沉默着看了她一会儿说:“记着我们的约定。”

长宁捧着他递过来的包裹不说话,避开他视线时脸颊慢慢红了。

樊长玉同一样出城来送行的齐姝道完别,驾马回车边,少年帝王才看向她和她身后的冷峻男人,“长玉姑姑和姑丈此去一路顺风。”

樊长玉笑道:“谢陛下吉言。”

谢征也微微点头:“四海已定,寰宇之内,陛下想做什么,便放开手脚去做吧,朝中有公孙、沈慎、贺修筠、陆白等诸多良臣,陛下凡事同他们多商便是,臣与臣妻去替陛下守着北境。”

少年帝王朝着这位把持朝政数载便彻底放权给他的武侯郑重一揖:“姑丈和姑姑的大恩,煜儿铭记在心,煜儿会做个好皇帝,方不负姑丈和公孙先生的教诲。”

谢征没再言语,只拍了拍少年帝王尚还单薄的肩。

大军启程北上,樊长玉驾马同马车并行,看向趴在车窗边已出落得少女模样的胞妹,笑问:“陛下同宁娘说了什么?”

长宁望着长姐眯起一双笑眼:“是秘密。”

樊长玉浅笑,也不再追问,拍马追上驾马走在前边的谢征。

夕阳西下,芳草幽幽,二人并驾而行,遨游在天际的海东青,也多了一只毛色略花的白隼作伴。

樊长玉问身侧的人:“此番回北境先去哪儿?”

“燕州。”

她挑眉:“为何?”

男人轻掣缰绳,箭袖下紧实的小臂肌理微鼓,俊美的面容纵使冷煞,出城这一路也引得道旁行人频频注目。

他只在看向身侧的女子时眼底才见些许柔情:“带你去燕山看日出。”

樊长玉便笑了:“再去徽州猎场打猎?”

谢征浅浅“嗯”了一声。

那是他曾许诺与她的。

斜阳下,二人跑马远离大军一段路后,马背上的女侯拽过身侧夫婿的领口,仰头吻了上去。

鸟鸣啾啾,山野间繁花开遍,正是一年好春景。

永平十六年的那个秋日,他们曾在漫山芦花中走散。

永兴四年春,她们北上同归,从此再未分离过。

番外:齐旻篇

(一)

齐旻还是东宫那个无忧无虑的皇长孙时,每日所思不过如何完成父王留下的课业,所愁也只是怎么在母妃那里撒个娇,才能多玩一会儿蹴鞠。

锦州城破,父王身死的战报传回京时,便彻底击垮了东宫表面维持的那份安稳。

父王死了,他很难过,但母妃难过的原因似乎比他深沉得多。

东宫总是在陆陆续续地死人。

父王的客卿们常秘密来东宫同母妃商议什么要事,每每送走那些人后,母妃看他的眼神都愈发凝重。

他尚年幼,并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夜里母妃守着他,时常整晚整晚地睡不着。

便是浅寐着了,他偶尔翻身的动静便能惊醒他母妃,她总是抱他抱得很紧,口中喃喃念着什么“一定会让他活下去的”,不经意间便已泪流满面。

那年他不过也才四五岁,以为母妃是伤心父王的死,轻拍着母妃的肩,说自己长大了会保护她,母妃却抱着他哭得更厉害。

直到东宫那场大火来临,他才明白母妃所谋划的一切。

远处宫殿燃烧的火光映红了他的眼,而他被母妃亲自摁进了炭盆里,炭火的温度烧得他骨隙都痉.挛着疼,他哭嚎到嗓子里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母妃在他耳边哭着说“一定要活下去”,可他当时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太疼了,活着太疼了,不如让他死了吧。

他痛到几欲昏阙,脸上炽热的温度似乎钻进了脑仁儿里,烫得他脑髓都跟着炙疼。

父王留下的影卫抱着他往安全的地方撤时,他趴在对方肩头,看着母妃推倒了炭盆,火舌很快燎燃了垂丝桌布,他母妃还端起烛台点燃了这主殿内挂了层层叠叠的帷幔。

火光慢慢吞噬了整座宫殿,他已痛到发不出声音了,只下意识地朝着母妃伸出手,想救母妃,但母妃只是在火光里温柔地朝着他笑,隔得太远他听不见母妃在说什么了,依稀从嘴型辨出她说的是“活下去”。

(二)

再次醒来是在全然陌生的地方,他还是好疼,浑身都疼,特别是脸和脑袋,仿佛是有炙火在皮下烧一般,痛得他恨不能碰柱碰个头破血流,眼前视物都不甚清晰。

他意识并不清醒,只下意识孱弱地唤“母妃”。

但这次没有那个温暖的怀抱,也没有那只温柔的手来抚慰他了。

在嘈杂而陌生的诸多声音里,他听见有人带着哭腔说:“可怜的淮哥儿,王妃已经没了啊……”

后来那些人都走了,只剩一人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低声同他说:“殿下,奴婢兰氏,原是太子妃娘娘身边的人,太子妃娘娘把您托付给了奴婢的。从今往后,您的母妃不是太子妃娘娘,是长信王妃,在这长信王府,您除了奴婢,谁都不要信,奴婢会护着您的。”

他还是疼,眼角滚落岩浆一样的液体,滑进了两鬓,水泽划过的地方,烫得他面皮火辣辣的更疼。

他听见那个声音继续轻柔地同他说:“别哭。”

齐旻也不知道自己是疼哭的,还是想起母妃已死在了大火里,难过哭的,他只觉得好疼,好疼好疼,从里到外都疼……

握着他的那只手也温暖,但一点都不像母妃的手。

从此以后,他不仅没有父王,也没有母妃了。

(三)

烫伤加上最后的记忆里母妃葬身火海的缘故,齐旻双眼能视物后,变得极为怕火。

夜里屋内点灯烛他都会歇斯底里尖叫,摔打身边一切能摔的东西。

从此他的院落里,一入夜便是漆黑一片,下人们怕惊扰了他,走路都不敢发出半点声音,他住的地方仿佛成了一座死宅。

一切炽热的东西都能引发他的恐惧,饭食汤药他只喝冷的,甚至洗漱沐浴的水,也一定要是冷的。

他宁可冻出一身风寒,也不敢再接触任何温热的物件。

在失去母妃后的不知第几个日夜里,他变成了母妃当初在东宫的样子,夜不能寐,屋外刮风的动静都能惊醒他。

他的神经总是时刻紧绷着,甚至一度不敢入睡——怕自己在噩梦里梦呓说出了什么。

后来他伤好了些,缠在他身上的那一圈圈白色纱布能解开了,进来送水伺候他洗漱的婢子,吓得惊叫一声打翻了水盆。

年老的嬷嬷进来看发生了什么事,瞧见他时,也是吓得腿软。

最终是兰姨呵斥走了那些人,亲自打水来服侍他洗漱。

屋里所有能反光的东西都被收走了,他看不清自己是何模样,但手臂上留下的烧伤疤痕,坑坑洼洼的一片肉红色,确实丑陋又恶心。

他的继母——他“母妃”的妹妹嫁进王府后来看过他一次,也是吓得门都没敢进,只站在门口便变了脸色,听说回去后几天都吃不下饭。

他一直都默不作声,只在一天兰姨伺候他洗漱后,忘了及时收走脸盆时,借着盆里的水照了一眼自己的样子。

水光照得不是很清晰,但他还是吓得一脚踹翻了铜盆。

他太久没说话,嗓子里只能发出沙哑又刺耳的尖叫声。

那不是他,他记得自己从前的样子,父王还请画师为他和母妃作过画,他眉目清秀,唇红齿白,他不是水盆里那个丑东西的样子!

兰姨闻声进来,抱着他安慰了很久。

但他性情还是越来越阴暗孤戾,喜怒无常,近身伺候的婢子稍露出个惊恐的眼神,便能引得他勃然大怒,下令将那婢子乱棍打死。

他变得敏感,暴躁,易怒,害怕见人,也害怕那些或惊恐或惊讶的目光。

齐旻觉得自己都不是过街老鼠,而是一只浑身长满了皮癣,身上的皮毛都快掉光斑驳得令人恶心的病老鼠。

那身烫伤唯一的好处,便是让长信王夫妇都轻易不再来看他。

继王妃不知的确是同先王妃姊妹情深,还是看出他虽为长信王“嫡长子”,但已然是个废人,对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将来都没威胁,倒是愿意给自己揽一身贤名,哪怕不曾再去看他,倒也半点没短他院子里的吃穿用度。

兰姨的夫家是商贾之流,人脉颇广,很快便给他找到了一名江湖神医。

神医说幸好他年岁尚小,那些被烧伤的皮,换掉后,还能长好。

剥皮之痛作为十大酷刑之一,可见其残酷血腥,他烧伤的范围极大,不可能一次换完。

他身上那些死皮,陆陆续续用了好几年才彻底换完。

切肤之痛,唯有亲身经历,才能明白有多痛苦。

手脚在床上被绑得死死的,塞在嘴里的木塞都被咬到变形。

太疼了。

他无数次地想,就这么死掉好了,但偏偏又死不掉。

那就报仇吧,这些痛,都是拜他的仇人们所赐,母妃也是为了他才死的,他必须要报仇!

(四)

齐旻那一身烧伤的皮肉彻底换完时,继王妃的儿子已经能下地跑了。

这些年,府上的人已习惯了他的阴晴不定,因为他脸上有烧伤,前些年便一直带着面具,脸上换皮长好后,他还是不曾在长信王府的人跟前取下面具。

府上的人以为神医没医好他,怕犯了他的忌讳,也从不敢妄议此事。

继王妃也极聪明地不提此事,她的儿子已被封为世子,许是看他这个“姐姐的遗孤”可怜,倒也愿意施舍他几分怜悯,常说些让她那健康活泼的儿子同他交好的话。

齐旻心中只有厌恶。

整个长信王府都是他的仇人!

她那健康可爱的儿子,只会让他想起自己这副不人不鬼模样,心中嫉恨。

随元青能习武,能骑马能拉弓射箭,他却一身顽疾,日日汤药不断。

他也想习武,但一向什么都站在他这边的兰姨却不同意,说他身体太弱了。

只有父王留下的影卫傅青肯偷偷教他。

从那时他便隐约知道,只有傅青会无条件服从他的命令,兰姨对他忠心,但也是会拒绝他的。

(五)

齐旻真正开始怀疑兰氏对他的忠心,是他十七岁因偷偷练武,劳损过度再次诱发了顽疾的时候。

病来如山倒,大夫说他的情况不容乐观。

他昏沉着,意识却清醒,听见底下人跟兰氏说,不该让他换皮,经历那么多痛苦,愈发败坏了身体。

他一直以为兰氏替他找神医,是因为不忍心看他那般,但他听到兰氏说,若不换皮,他烧毁了容貌,将来如何坐回那把龙椅?

原来,并不是为了他,只是为了那把龙椅。

兰氏还说,趁他如今身子还行,得挑几个女人,让他留下血脉,将来他若有什么不测,才不会出大乱子。

齐旻从未觉得如此讽刺,心口一片寒凉,冷得他发慌。

原来兰氏对他并不忠心啊,她忠心的只是他承德太子血脉这个身份。

就算不是他,而是另一个有着父王血脉的人,兰氏也会这般尽心尽力去服侍。

他身体稍好些,环肥燕瘦的美人就被送到了他院子里。

他发了很大一通脾气,兰氏似乎很敬他,但在要他留下子嗣这事上,却从未改变过主意。

兰氏总说,这是为了复仇大业,他冷笑着问兰氏是不是盼着他死?兰氏跪下说不敢,声泪俱下,甚至列举了许多诸侯争位的例子给他,言子嗣就是举事最大的底气。

他最终妥协了,但并不是被兰氏那番言论说服。

只是他实力还没到能完全掌控赵家的地步,母妃给他留下的人马,都唯兰氏马首是瞻。

他能用的,只有父王留在东宫的那批影卫。但把兰氏母子杀光了,赵家这盘棋便下不走了,所以他得留着兰氏母子的性命,让他们先继续替自己做事。

他满怀厌恶地在兰氏送来的美人里,选了一个最胆小老实的。

大概是他阴狠暴戾的名声在外,那个女人很怕他,来他房里时,整个人都在发抖,全程不敢看他。

齐旻觉得恶心,不仅对于留子嗣这件事,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份也恶心。

继王妃养了一只波斯猫,是番邦进贡的宠物,继王妃是很喜欢,为了留下那只猫儿的名贵血脉,继王妃专程命人找了几只漂亮的白猫同波斯猫配种。

齐旻觉得自己就像那只被拉去配种的波斯猫。

那个来伺候他的女人,他连她样貌都没看清。兰氏怕他身子不好,还给他用了药,他对中间发生的事几乎是毫无印象的。

醒来发现床帐中一片血腥,那个女人脸色惨白地晕在他身边,不知是被吓晕过去的还是痛晕过去的。

齐旻只觉天旋地转,那股恶心感更甚,让他恨不能把身上的皮都剥掉一层。

他当真只似一头牲口,被人下药也只为成事。

他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通脾气,那间屋子里能烧的东西都被他命人烧了个干净,他在冰冷的湖水里把自己泡到手脚皮肤发皱,仍觉着洗不去那满身的脏污和黏秽。

伺候他的女人回去便大病了一场,人也木木的,像是成了个傻子。

底下的人暗地里都说是被他吓傻的,对他愈发惧怕。

齐旻心底只有厌恶和恶心,他没有一刻不想杀了那个女人——她见过自己被当成牲口下药的样子。

每每意识到这点,他浑身的暴戾便压不住,唯有杀人才能稍稍缓解。

兰氏在这事后,似乎也明白彻底犯了他的忌讳,收敛了许多,在他跟前伺候时,也总是摆出一副是为了复仇大业,对他忠心却被他曲解的苦相。

齐旻却只想把她那张菩萨似的脸碾进泥地里,再给她也下药让她明白被当成配种的牲口是个什么滋味。

他想杀那个伺候过他的女人,底下的人都以为是那女人没伺候好他,不敢置喙。

兰氏也没再阻拦,算是一定程度上的让步。

只不过那个女人还真是命好啊,她葵水没来,被诊出了孕脉。

他杀不了她了。

他知道,兰氏很快就可以有别的选择了。

也是从这时起,他愈发忌惮起兰氏母子。

只要那女人生下一个男婴,那么他的位置便随时都可以被取代。

继王妃那边得知他的一个妾室有了身孕,也开始提防他,打着给他的院子里添几个人手的名义,安插了眼线过来。

他的身子不好,不能同随元青争什么了,他有了儿子可就不一定了。

那继王妃看着大度,长信王府上姬妾无数,也不见她争风吃醋,可长信王的姬妾们给他生了一堆女儿,却没一个生出了儿子。

长信王可能怀疑过什么,只是又拿不出证据,所以有一段时间在外边养了一堆女人,那些女人里,便有给他生下了儿子的。

王府的子嗣,自然不可能在外边被些不三不四的人教养,全都会被接回王府,同他的“好弟弟”随元青一般,自小就由武师傅教养。

只是那些被接回府的孩子,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夭折,要么就是同他一样,病体孱弱。

齐旻觉得长信王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但为何没同王妃闹崩,想来还是为了王妃娘家的势力。

长信王只有随元青一个能堪大用的儿子,自然得好生教养,被魏严养在身边的谢临山之子谢征学什么,长信王后脚便会给随元青也安排上。

齐旻当然知道他父王的死就是出自魏严和长信王这两大恶人之手,他对他们恨之入骨,可这二人,一人权倾朝野,架空了皇权,一人于西北封王,当起了土皇帝,他当下还奈何不了这二人。

但齐旻敏锐地察觉到,魏严和长信王必然是闹崩了,只是两人曾狼狈为奸,彼此手上都捏着对方的把柄,这才一直维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长信王一直把随元青照着谢征养,就是为了能让随元青知己知彼,将来在战场上克住魏严锻出的那柄刀。

齐旻一直按兵不动,对于复仇,却隐隐有了初步的计划。

他得将长信王和魏严之间的纷争挑大,先让他们狗咬狗,找到他们狼狈为奸的证据后,再一举揭发这二人。

朝堂上有贤名且同魏、随两党不对付,便是有着清流之首之称的李家。

可惜坐了那把龙椅的傀儡皇帝也有野心,早早地便娶了李家的女儿,李太傅又为帝师。

他贸然去接洽李家,比起同李太傅已有了师生情谊和姻亲关系的傀儡皇帝,他不过一外人。

所以,要想拉拢李家这个靠山,那他必须得先瓦解李家同小皇帝的联盟。

(六)

齐旻和那个怀了自己子嗣的女人再有交集,是在那女人被诊出孕脉三月后的一个月夜。

这期间他要提防着兰氏母子和继王妃,也要开始着手布局进一步引发随、魏两家的矛盾,再离间傀儡皇帝和李家,当真是机关算尽。

他也明白自己不能依赖兰氏和赵家了,他必须得拓展自己新的势力,才能不会再被当做一个只有留种用途的牲口。

尽管再怕火,他也逼着自己去面对,只是他的手段委实残忍。

他克服恐惧的法子,是亲手烧死底下叛变的人或是露出马脚的细作。

那些尖锐凄厉的惨叫刺激着他耳膜,那一张张被烧到扭曲的脸,从痛哭流涕求饶到对他各种谩骂诅咒,空气里血肉烧焦的肉香慢慢变成焦糊味儿。

那火离他远远的,他还是觉得曾经被烧伤的地方又开始灼痛,这种时候他是不允许任何人瞧见自己那副狼狈样子的。

他屏退所有人,把自己关进石室里,在铁栅栏外留一堆让他恐惧的篝火,像一头畜生一样蜷缩在角落里,独自面对来自幼年东宫那场大火的梦魇。

记忆里母妃被烧死在东宫的脸,有时候会变成他曾在水盆里看到过的自己那被烧伤后模糊却骇人的模样,有时候又变成了被他烧死的那些人的脸。

他日复一日地把自己关进石室,从那满是火光和炭火烧伤痕迹的噩梦中挣扎醒来,每次都脸色苍白,身上的衣物被冷汗湿透。性情肉眼可见地变得越来越偏执、暴戾、阴郁。

又一次他在独自面对火光的恐惧时,受激发了狂。

曾经被烧伤的地方,只要看到火,便会炙痛难忍,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险些被烧死的时候。

神医给他看诊过,也拿不出医治的法子。

他已跟着影卫暗中习武多年,发狂后撞开了石室的大门,守在外边的影卫怕伤了他,一时没拦下他,反而被他夺了刀捅成重伤。

幻痛让他浑身都疼,他觉得自己快被烧死了,想也没想便跳进了寒潭里,极致疼痛下,他甚至忘了屏住呼吸,冰冷的水流呛入鼻腔。

他已没力气去挣扎自救,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真会死在那里。

但有一只纤细却温暖的手拽住了在冰冷的潭水中不断下坠的他。

他初时并不知道救他的女人是谁,只觉她那么瘦弱,却还是在努力带着他往寒潭边上凫去。

把他拖上了岸,他力竭几乎睁不开眼,对方以为他是呛了水,一直按压他胸腹,随即又不知为何低下头来吻他。

齐旻没有跟任何人这般亲密过的记忆,他仅有的一次跟人同房,也是被下了药,那醒来后一室血腥和甜腻媚香混在一起的味道,迄今想起来仍让他恶心。

此后他甚至厌恶同女人接触。

但眼前这个人不一样,她的唇是软的,温热的,身上的味道也不难闻。

她亲了他一阵,又用力按压他胸腹,湿透的长发坠下冰冷的水珠砸在他脸上,语气有些焦急:“醒来啊,你别就这么死在这里啊!”

齐旻躺了许久,终于恢复了些力气,他吐出一口水掀开眼皮,就着月色看清了救他的女子。

很乖顺。

这是他对那个女人的第一印象,从眉眼到五官的轮廓,都带着几分顺从服帖的乖巧意味,只她的眼神里偏偏又透着一股毫无尊卑的胆大和肆意,仿佛从来都没被什么规矩束缚过。

齐旻头一回知道了被人一个眼神,钩在了心坎上是个什么滋味。

她只是这么看着他,他便觉着心口发痒。

对方发现他醒了,松了口气后,毫无顾忌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拧着自己那湿透的裙子和头发嘀咕:“还好醒了,菩萨在上,我这也算是救人一命了,还望菩萨保佑我,让我一切顺利……”

齐旻听着她的碎碎念,吃力问:“你是谁?”

对方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按理说,他是该杀了她的。

可是他这一刻心中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对她胆大包天地吻了他那么久,都没生出多少厌恶来。

可能是她才救了自己,也可能她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看着自己时,眼底没有见了什么怪物一样恐惧情绪的人。

亦或者是他现在太虚弱了。

总之,齐旻脑子里暂时并没有生出想杀了她的念头。

那女子眼珠转了转,不答反问:“你又是谁?大半夜跑这池子里来寻短见作甚?”

她看着乖软,倒也有几分脑子。

齐旻的院子本就建在王府最僻静之地,这寒潭后的紫竹林连着后山。

他料想这女子半夜既能出现在自己院落的地界,看服饰又是粗使丫鬟,应当就是他院子里的粗使丫鬟了,便扯了个谎话道:“我是府上的侍卫,公子想吃鱼,命我来潭中抓。”

那女子惊愕瞪大了眼:“大晚上的想吃鱼?”

他讥诮勾了勾唇角,说:“是啊,抓不到,我明日大抵便活不了了。”

府上的下人谈起他便色变,惧他如厉鬼罗刹,他这番说辞,大抵能哄得她说出不少骂他的话。

但那女子拧了拧眉毛,只是低骂了声:“这吃人的鬼地方。”

却又不再多说,拎起下水前放到一旁的大包袱朝他道:“这黑灯瞎火的,你也别下水抓鱼了,我走了,我救你一命,你也帮我个忙,今晚就当没见过我。”

齐旻看着她手上的包袱,终于明白她深更半夜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他从地上半坐起来,靠着一株紫竹说:“私逃出府的奴才,被抓回来后会活生生打死,以儆效尤。”

那女子豪迈的步伐明显一滞,有点狐疑地偏过头看着他:“我救了你,你该不会想去揭发我吧?”

他难得好脾气,甚至弯唇笑了笑同她说:“不会,我只是提醒你府规。”

女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朝他走了过来,她包裹里没有绳索,掏了半天,只掏出几身衣物的腰带,她就用那腰带将他双手绑了在了他背靠的那棵竹子上,又拿出一件罩衫团吧团吧堵住了他的嘴。

齐旻被她这番动作弄得愣住,若非刚经历一场幻痛,又落了水身体虚弱,不然他肯定在她动手时就拧断了她脖子。

女子做完这一切后,才蹲在他跟前对他道:“多谢提醒,我不认得你,也不可能带着你一起逃,未免你告密,我还是先把你绑起来吧,这样你明日被人发现了,也好脱身,省得被冤枉成我的同伙。”

他被塞住了嘴,眼睛冷得像冰,又似淬了火,发出两声唔语。

女子伸手指了指自己:“我啊?这你就不用操心啦,等明天府上的人发现我不见时,我应该已经出崇州城门了!”

她重新挎起自己的包袱,往紫竹林深处走去,背朝他格外潇洒地挥了挥手。

齐旻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生平头一回被这般对待,他本该是要生气的,但不知何故,突然又一点也气不起来。

那女子对他没有半点恶意,身上还有种莫名的东西在吸引着他。

她自然也是没能成功逃出王府的。

她走后不久,发现石室那边变故的影卫便寻着痕迹找了过来,大惊失色给他松了绑。

齐旻罕见地没有大发脾气,而是让他们带着府上的侍卫去将一从后山逃走的婢女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影卫们办事效率很高,他回房刚更衣完,那女子就被抓回来了。

并且还带回了另一个消息:她不是什么粗使婢子,而是孕育了他血脉的那个女人。

这个答案让齐旻怔愣了很久。

第一想法竟然是,那个女人竟也不认得他?

这个认知让他不太高兴。

他是恶心下药后同他成事的那女人的,还极度厌恶她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尽管那是他的骨血。

没谁会喜欢一个随时会威胁到自己性命和地位的人。

幼虎长大后,在有同虎王一较高下的实力前,也会被赶出领地。

在这一晚之前,他只想着什么时候弄死那女人和腹中的孩子。

这夜之后,他突然对那个女人有了几分兴趣。

她都怀上身孕了,还敢跑,她似乎也不愿被圈禁在这里?

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也渴慕的东西:自由。

(七)

齐旻没有急着去见那女人,也没让人罚她。

准确来说,他是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置她。

兰氏也摸不清他对那女人的心思,但见他似乎没有之前那般厌恶那女子了,还是主动告诉了他不少信息,比如那女人姓俞,没有名字,家中贫苦,是被爹娘卖了的。

齐旻对这些并不上心,他在有条不紊地慢慢加剧魏严和长信王之间的摩擦。

只偶尔夜深人静,独自练武后在寒潭边上泡澡缓解那一身练武磕碰到的疼痛时,莫名地会想起那女人的吻。

那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似乎也没那么恶心她?

时隔一月,齐旻终于问起那女人的近况。

底下的人神色有些微妙,只说她一切都好。

齐旻不懂“一切都好”是何意,亲自去那女人住过的院子里看了一遭,终于明白了。

她总是安静又悠闲地做着自己的事,嫌厨房做出的滋补膳食不好吃,自己在孕中又不愿沾油烟,还会指导起灶上的厨娘怎么做菜。

仿佛跟当初那个半夜挎着包袱要偷跑的不是同一个人。

嗯,她变乖了。

亦或者说,她总是在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

她知道他就是传说中那个“大公子”后,确实也惊讶了许久,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该认的错她立马就认,该吃的饭也是一口不落。

齐旻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觉。

不过,也挺有意思的。

她是这府上唯一一个真正不怕他的人,哪怕他就坐在她对面,她依旧能敞开肚子吃吃喝喝,半点不把他当回事。

就是这份随意,反而让齐旻愈发喜欢同她待在一起。

她对他恭敬,却又没那么恭敬。

像是一只时刻都想炸毛,但又不得已要按捺住自己脾气,任人搓揉扁圆的猫儿。

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自己的长子是这样一个女人生的,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因为从她这里得到的那份宁静与平和,他连当初被下药后的那份屈辱和憎恶都在慢慢淡去。

只是他很快便尝到了背叛的滋味。

那女人逃了。

卷了他赏赐下去的所有金银首饰,带着贴身伺候的人和长信王府上一个经常帮她跑腿的侍卫,遁得无影无踪。

他派了影卫去找,也只查到她们跟着商队出了关外,去了西域。

齐旻恨得咬牙切齿。

足足五年,他一直在利用赵家的人脉,往关外找人。

这期间,兰氏倒也不是没有催他另选几个合眼缘的侍妾。

只是他到底已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不再如从前一般,处处都只能听任兰氏安排了。

他怎么可能再容忍自己被当做一个傀儡。

兰氏碰了硬钉子,也察觉出他对赵家和自己已多有不满,到底是不敢再强求。

(八)

再次有那女人的消息,是在清平县。

齐旻收到赵询的传书时,几乎气笑了,他一直以为,她躲去了关外,没想到当年她故意留下的行踪才是障眼法,这么多年,竟是一直躲在蓟州。

那女人还给他生了个儿子。

兰氏母子极为高兴,齐旻在动身前往蓟州时,却只是意兴阑珊想着,那个小贱种,到底是杀还是留?

彼时随元青假扮了朝廷征粮的官兵,正在试图把蓟州的水越搅越浑,激起民愤后,让暴民里应外合,助力长信王夺下蓟州。

得知他那逃跑的侍妾在清平县开起了酒楼,随元青直接控制了当地的县令,将酒楼里的人全都押进了大狱,再传信与他。

他再次见到那个女人,是在清平县民众暴动的那天夜里。

她被他的人秘密带到了庄子上。

他才知道原来她有了自己的名字,叫俞浅浅。

他问她儿子的下落,她不肯说。

时隔五年,他第二次碰她,带着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怒意和失而复得的喜悦。

他突然发现,其实他也并没有那么厌恶男女之事的,前提是和她。

她在他床榻上被绑了一夜,第二日随元青落败生死不明的消息便传回了别院里。

他虽已派了赵询明朝暗访了她许久,但她曾完美地瞒过自己的眼睛逃跑过,所以这次他也不打算直接带她回去。

一是她给他生的儿子还没找到,二是他想知道她这些年里,还藏了哪些势力。

于是他故意露出破绽,做出一副是随元青落败之后,他们也必须尽快撤离蓟州的假象,让她有机会逃跑。

他的人一直暗中跟着她,看着她匆匆折价卖掉了自己的酒楼,遣散了楼里的人,只带着几个忠心的婢子和护卫逃。

她把儿子果然藏得隐秘,竟是托付给了镇上一户杀猪的孤女。

确定了俞浅浅再没有任何底牌后,他才带着军队在她前往江南的必经要道处截下了她。

看着她眼底从满是希翼到认命的灰败,其实也很有意思。

他想,他得罚罚她,她才能长记性,打消继续逃跑的念头。

知道她对那孩子看中,他便让底下人将她们分开关着。

初时他觉着她顺眼,是因为她对自己无所求,她从来没想过要从他这儿拿走什么。

跟她在一起,他觉得自己才是放松、安全的。

可如今,她还是对他无所求,他反倒躁郁一日胜过一日。

——对他无所求,就意味着他身上没有什么能让她为他留下。

除了孩子,也只有那个孩子。

齐旻是憎恶俞宝儿的,不仅因为他曾是他被当做牲口一样下药屈辱的产物,还因为他健康、活泼,有母亲的疼爱。

最重要的是,他似乎一个人占据了俞浅浅所有的爱。

他就是在阴暗地嫉妒自己的孩子。

(九)

很快他便尝到了甜头。

他在崇州留了一座空城,发兵卢城时,俞浅浅第一次对他服软。

孟叔远的外孙女在城外血战死守,他知道她是在拖延时间,一开始还想让底下的影卫活捉了她,好歹也能成为一个同武安侯对上时的筹码,但眼见时间越拖越久,卢城还没被攻下,他便也真起了杀心。

是她故意弄出了动静,引他前去。

她求他留那孟氏女的性命。

天知道他当时心中有多愉悦,但又被一股不知名的怒火裹挟着,心口烧得慌。

在她那里,果真是谁都比他重要的。

他突然就想知道,被她放在心尖上,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光是想想,他便觉着心口发烫,整个人都愉悦了起来。

只可惜他后来也一直没机会。

夺卢城的计划还是失败了,谁也没料到,一直在康城的谢征,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卢城。

一如十七年前母妃为了让他活下去,让他成为了随元淮。

他一招金蝉脱壳,便也结束了这反贼之子的身份。

他带着她躲进了李家一早就安排好的地方,成功避开了武安侯那边一次又一次的搜查。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让齐旻极为生气的事——赵询叛变了。

他想,他早就该对兰氏母子下手的,不然也不至于在赵询找到武安侯这个靠山后,他一时拿赵家无法。

早些年他为了瓦解傀儡皇帝和李家的结盟做的那些事,终究也是替武安侯做了嫁衣。

赵家虽是商贾之流,但也委实有些本事,连傀儡皇帝身边总管太监的线都能搭上。

皇权衰落,在宫里当差的那些太监,便也都替自己多谋着一条生路。

早些年赵家便打探到了一些消息,比如李家送进宫的姑娘,数载都还没有身孕,显然傀儡皇帝在魏严架空他的权势后,便面上虽依附李家,背地里却也提防着李家的。

傀儡皇帝也怕李家将来成为第二个魏家。

齐旻还曾自嘲,龙椅那位傀儡皇帝的处境,同他还真是像。

他们都不敢有自己的子嗣,怕自己轻易便被取代掉。

能彻底击垮傀儡皇帝和李家结盟的,便是总管太监手上的那十余封关于关中和江南大旱大涝的急报。

负责前去赈灾的是魏严手底下的人,李党派了监察同往。底层官员贪墨,李党的监察毫无作为,甚至帮着瞒报灾情。

那是傀儡皇帝和李家一开始就谋划好的,借此大灾多死些人,届时问罪魏严,便能又断魏严一臂。

只是李太傅行事谨慎,怕将来傀儡皇帝得势时,反扣李家一项监察不力的大罪,写了十几封急报送往京城。

总管太监是个人精,当然知道皇帝是不愿看到那些急报的,若是看到了,要么原定的计划没法继续了,要么,皇帝吃了李家这个哑巴亏,将这份帝德有亏的污点背了,只是他这个总管太监便也做到头了。

所以总管太监只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暂且当这个中间人,扣下了所有的急报。

拿到那些急报,便是拿到了帝德有亏的证据,也是拿到了李家的一处命脉。

齐旻一直想要总管太监手中的这份罪证,最后却被赵询捧给了谢征。

以至于后来兰氏为了保护他,死在血衣骑剑下时,他心底升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她忠心的不是自己,只是承德太子的这股血脉。

齐旻甚至自嘲地想,若不是俞宝儿还在谢征手中,兰氏只怕是不会豁出性命来保自己周全的。

破庙那场刺杀里,他还杀了随元青。

随元青到死都恨极了他,他可以把当年的真相和盘托出的,可以同他说长信王随拓和魏严一起干了什么猪狗不如的事的,也可以同他说,他的母亲,为了他能活下来,将自己烧死在东宫,所受的痛苦,一点也不比真正死去的长信王妃母子少。

但他什么都没说,他吝啬给出这个答案。

说了真相,他似乎就是条为了报仇在长信王府蛰伏这么久的可怜虫。

就是要随元青带着一腔恨意和委屈死去,才快意不是么?

(十)

同血衣骑交锋后,齐旻设计,终于把俞浅浅抢了回来,可惜没能成功杀死落在谢征手上的俞宝儿。

俞浅浅受了很重的伤,他发了一通脾气,让伤了俞浅浅的影卫下去领了罚。

俞浅浅对他前所未有的冷漠,她还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杀她的孩子。

她使性子,不肯喝药,也不肯治伤,似乎知道他手上已没有了俞宝儿,奈何不了她了。

也是那时,齐旻突然发现,俞浅浅对这个世界其实是没有留恋的。

除却她在乎的人,她憎恶这里的一切。

她不配合治伤,他便碰她。

两人间,其实她才是真正厌恶房事的那个。

在他这样的逼迫下,她终于肯吃药治伤,那时她总是很平静地告诉他:“你不让我死,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的。”

齐旻记得那天的日头很好,他端着药碗坐在榻边,常年冷白的指尖被太阳光照着,竟也感受到了几分暖意。

他笑着回答:“人总有一死的,比起死在旁人手上,死在你手上似乎还不错。”

他搅了搅汤匙,同她闲聊一般道:“到时候给我煲个汤,在汤里下毒吧。”

当时俞浅浅只是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后来,她真的带着她煲的汤来送他最后一程了。

(十一)

逼宫失败这件事,对齐旻的打击倒也没多大。

真正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他心底反倒有几分解脱的快意。

他这一生太累了,幼年靠烧毁整张脸和半身的皮肉,亲眼看着母妃葬身火海,才偷来几十载光阴苟延残喘。

这十几年里,他忍受着火烧的幻痛,日日如履薄冰……他常觉着这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不敢提死,甚至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半点脆弱。

他是承德太子的后人,将来是要重新夺回皇位的,储君要有储君之威,岂可在人前示弱?

他也不能死,母妃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才为他换来的一线生机,他得把他的仇家一个个地拖进地狱里,把京城那把龙椅抢回来才行。

如今,倒是彻底解脱了。

胸口的箭伤折磨着他,明知谢征是故意吊着他一口气,他也没想过自我了结,他想见俞浅浅最后一面。

他们约好了的,他得喝她煲的汤走才行。

她来时,她想替旁人问的陈年旧事,他答了,她煲的汤,他也喝了。

他想问她究竟是谁,她却避而不答。

明白过来她待自己从未有过半分真心后,他也不懂自己为何就生出了一股滔天的委屈和愤怒。

他就要死了啊,她竟是连做做样子骗骗她都不肯!

恨到了极致的时候,他甚至想,带她一起走好了。

这是她欠他的!

只是他终究太虚弱了,他根本伤不了她。

后来她蹲在他身前,平静地同他说他不配被人喜欢的时候,他恍惚间也是觉着难过的。

他想说,他母妃去得太早了,他的整个童年到少年时期都是在疼痛中度过的,身边的人敬他、惧他,同他说得最多的便是复仇,没人怎么教他什么是喜欢,也没人教他要体谅下人。

一个要同他争位乃至威胁到他性命的孩子,他自然也是留不得的。

他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般提心吊胆才度过了这么多年,他成不了她口中那类光明磊落的人。

这世间,除了母妃,的确也没谁真心实意地对他好过。

她看到他眼中的泪,似乎怔了一下,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旻独自一人躺在空旷的大殿里,感受着五脏六腑慢慢被毒素侵蚀,嘴角溢出了大股大股的鲜血。

许是幼年便经受过火烧之痛,这些年里又一直被幻痛折磨,毒药游走在四肢百骸,一点点吞噬他生命时,他反倒没觉着多难受。

意识在昏沉,身体像是在无边的黑暗里坠落,拖着他坠入一个再也不可能醒来的梦里。

一如当初他险些溺死在寒潭中那般。

只这次再也没有一只温暖的手将他拉起来了。

眼角涩疼,心口的地方空得厉害。

恍惚间,他听到殿外传来了她的声音。

“长玉,我有个秘密。”

“我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了这里,再也回不去了。”

她声音很沉,不知是在说给外边的人听,还是在借机说给他听:“从现在开始走,走上千百年,才能回到那里去。”

空得发慌的心口,似乎没那么难受了。

齐旻染着鲜血的嘴角艰难地牵了牵,那已开始涣散的眸子缓缓合上。

他要的答案,得到了。

番外:李怀安篇

永和十八年年初,李、魏两党谋逆不成,皆已伏法。

族中被判了斩立决的,暂押于天牢秋后问斩,流放的,则于三月初便由官差押送往流放之地。

李家犯的乃谋逆大罪,九族算下来,牵连甚广,其中不乏各种盘根错杂的姻亲关系,当真是把半个朝堂和许多致仕的大儒都含括了进去。

新帝继位,为表仁德,大赦天下,最终谋逆的李、魏两家,都只诛了三族,即血亲和姻亲一脉,姥族一脉,爷族一脉。

三族开外,九族以内的,全都流放三千里。

李怀安作为李太傅之孙,在五族之内。

他于蓟州落于谢征之手后,便一直被关押了起来,期间也受过刑,瞧着不过一文弱仕子,嘴倒是极硬,公孙鄞亲自去套过他的话,都没问出什么来。

彼时,他浑身是伤躺在牢房的草垛里,因为冬日严寒,吐息间都是一团白雾。

对着前来劝说他的公孙鄞,只是苦笑:“先生盛名在外,怀安早有耳闻,只未曾想,初见先生竟是如此境地。”

“李家所犯,是十恶不赦之大罪,天底下谁都能唾骂李家,谁都可以推李家这堵摇摇欲坠的危墙一把,但怀安不可以。怀安受族中恩泽庇佑二十余载,李家大厦将倾,怀安可碎骨于覆巢之下,却不能做那覆巢之力。怀安自知是罪人,死后也愿下阿鼻地狱,望先生……成全。”

公孙鄞看着青袍上布着凌乱血痕的人,缓缓道:“李家已弃了你,这般,值得吗?”

李怀安浅笑着答:“二十载养育之恩,够了。”

他一心求死,身子骨又不如习武之人结实,终是没法再用刑逼问。

李家定罪后,他才一并被转到了大理寺牢房里。

这年春,天子继位后不久,李怀安便和李家三族开外的族人一起踏上了流放之路。

一群生来便锦衣玉食的人,在被抄家收押天牢时,便以为天都塌了,等真正踏上流放之路,才知晓这世间的苦难多了去了,他们曾经所经受的,压根不算什么。

官差严苛,每日走多少里路都有严格的规划,走慢了会挨鞭子,那不知什么皮革做成的鞭子,因为常年使用,甚至油光发亮,挨上一鞭,半个肩背都能浮起一条肿痕,几日才消。

在大牢里时,给狱卒使些银钱,还能吃一顿像样的饭,流放路上条件有限,他们私藏的体己钱基本上也在牢里时就被狱卒们榨干了,拿不出多少来孝敬官差,每日吃的食物,也都是硬得几乎咬不动的黑面窝头,大多数时候还吃不饱。

不过几日下来,被流放的李氏族人们个个都瘦了一圈,神色憔悴,形容枯槁,再无了从前金尊玉贵的模样。

稚儿年幼,走不了太多路,一路上都是大人们轮换着背。

脚上的鞋子磨破了没有新的,连日的赶路下来,李怀安脚上都磨出了几个血泡,更何况同被流放的女眷。

他亲眼看着几个年幼的侄儿相继病倒,却无能为力。

他身上已拿不出一个铜板,想说动族中还藏有体己钱的族人给孩子们凑一副药钱,收到的却也只是一片买惨声和咒骂声。

李太傅的儿女们都被判了秋后斩首,李怀安这个李家长孙,成了李家唯一的嫡系,所有被牵连的旁支和五族开外的亲戚,曾经依附李家这课大树,如今树已被连根拔起,面对抄家流放的结局,无一不是咒骂怨恨李家。

李怀安跪在地上磕头,祈求族亲们凑体己钱救几个高热不退的侄儿时,被啐过,也被对李家主家一脉心怀怨恨的族亲拳打脚踢过。

若不是官差及时制止,怕是李怀安也得伤得几天走不了路。

那个春寒料峭的夜里,他把身上唯一御寒的破袄给高热烧到迷糊的侄儿裹上御寒,自己抱着侄儿靠着驿站破旧的门板,望着门缝外漆黑一片的夜空出神。

小侄儿缩在他怀中,明明已双颊烧到通红,却还是一个劲儿地说冷。

李怀安徒劳地将侄儿身上的破袄裹紧了些,自己嘴脸都已冻得青白,单衣下甚至能看到凸起的肩胛骨,嶙峋得像是一株快枯死的竹,他轻拍着侄儿的后背,低声安抚。

小孩虚弱地掀开眼皮,问他:“小叔在看什么?”

李怀安声线沙哑:“在看李家的罪孽。”

小孩声音弱的跟快夭折的幼猫一样,眼皮也在慢慢合上:“那是什么?”

李怀安心口艰涩,喉间发苦,望着夜幕怆然道:“李家曾做错了很多事,害死了很多无辜的人,小叔在想,那些因李家遭难的寻常百姓,在历经生离死别时,是不是也是这般凄惶无助……”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低头时,发现怀中的侄儿已咽了气,终是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意,埋首在侄儿身前,“嗬”地哭出声来。

“该死的人是我……该遭报应的是我啊……”

那一夜驿站柴房里,一直传出断断续续压抑到了极点的哭声。

小侄儿死后,李怀安也大病了一场。

当真是形销骨瘦,双目无神,再也看不到半点曾经那个清贵端雅的李家公子的影子。

押送这批流放犯人的官差都以为他要挺不过来了,可李怀安偏偏又活了下来,还一路走到了肃州。

他变得寡言少语,通常一天也不见他同谁说一句话。

但他又默默做了很多事,流放的犯人自己吃食尚且不够,大家为了避免挨饿,一个窝头都得扮成两半,留一半揣怀里饿到不行的时候再吃。

他流放路上遇上乞儿,常把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半个窝头都施舍给乞儿。

偶尔遇上胆大敢同他说两句话的,他还会教对方几个字,甚至也帮几个乞儿取过名字。

随行的官差和流放的犯人都只把他当个笑话看,觉着他这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还有闲心去同情那些乞儿。

李怀安从不解释什么,只依旧固执地做着这些。

有族亲看到他总是剩半个窝头,留着施舍给去下一个地方遇到的乞儿,干脆直接抢了他的。

他挨了一顿打,去河边洗脸上的血迹时,看守他的官差瞧不惯他这副平静泰然的样子,出言挖苦:“李大公子,您自个儿都落魄到这份上了,还假仁假善给谁看呢?合着当年关中大旱,江南水患的贪墨案,同反贼勾结的卢城血案,都不是你们李家一手促成的?”

水声潺潺,李怀安看着自己在流水中模糊不清的倒影,垂下的脏发遮住了脸上微苦的神情:“官爷说得不错,李家的罪,关系着成千上万百姓的性命,赎不完的。但罪民心中愧疚,比起死了一了百了,还是想替被李家辜负过的百姓,做些事,偿还罪孽。”

官差听得他这番言辞,先是一愣,随即便讥讽笑了声。

但李怀安对这些讥嘲声一直都无动于衷,只默默做自己的事,一开始官差和随行的犯人还拿他当个乐子,后来不知是不是觉着他的反应无趣,便也懒得再拿这些话去刺他了。

流放之徒艰苦,李怀安脚上的布鞋在离京不到两月,破得彻底不能穿后,他跟着驿站里打杂的老翁学会了编草鞋,那双曾经踩惯了锦靴的脚,在磨出血泡和一层又一层厚茧后,如今穿草鞋也不觉扎脚了。

那曾经执笔作画的手,也早粗糙皲裂得不成样。

这一路,他替随行的不少族人也编过草鞋。

可在这年十二月,李氏族人终于抵达肃州时,来时的百余口人,活下来的依旧寥寥无几。

这便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的流放。

肃州地处西北西境,荒凉苦寒,放眼望去四处都是荒漠,只在有水源的地方筑黄土为城,聚居起了人口。

城内大多都是戍边的兵卒和流放过来的犯人,聚留在这苦寒之地的本地人极少。

新帝继位,镇守关外的武安侯回京辅佐幼帝当了摄政王,关外蛮族又蠢蠢欲动。

肃州边城在几番被蛮族骚扰后,守将下令先加固城防,李怀安这一批刚至肃州的流放犯人,便被赶去修城墙。

李怀安一文弱书生,手不能提肩部能抗,去的头一天便狠吃了一顿鞭子,满背鞭痕,第二日依旧要被赶起来去修城防。

单薄的背脊扛不起那些沉甸甸的厚重砖石,不慎摔到在地,磕坏了一块砖石,监工的官兵便恨不得要吃人,鞭子劈头盖脸地落下来,被打到的地方似被毒蝎蛰过,火辣辣的疼。

好多次李怀安都怀疑自己会被打死在这里,但他心里升不起一丝一毫的怨恨。

侄儿病死的那个寒夜,他突然就明白了那些因李家的计谋家破人亡的普通百姓,当年有多无助。

这世间的许多苦,终是切身尝过了,才明白是何滋味的。

修城墙的苦和累,比起城破时死于乱刀和马蹄下,又算不了什么了。

可就是战争这样的人间炼狱,李家甚至亲手操纵过一场。

昔年李怀安作为监军去前线督过战,他见过那等残像,心中也怜悯动摇过,可想起祖父说的,扳倒魏严,是为了让天下更多百姓过上好日子,他又冷眼旁观了。

如今砌这一砖一石的成了自己,他终体会到了那些被李家冷漠牺牲的百姓和将士,经历过怎样的磨难和挣扎。

也懂了当初樊长玉和谢征在得知一切都是李家操盘时的愤怒。

他们一个来自民间最底层,一个少年时便去了军中,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底层的百姓和兵卒,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李家的计谋,又轻而易举就摧毁多少个苦苦支撑的家庭。

越是明白这些,身上那座罪孽的大山便压得李怀安愈沉。

终是他醒悟得太晚。

死在这里,缓解不了他心中万分之一的罪孽,却是他最好的归宿。

但他终究是没死成。

守城的小将听说他是李太傅之孙,虽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但鉴于整个边城识字的,一只手都能数过来,他在修筑城防之余,也被叫去整理流放犯人和底下兵卒的名册。

那看起来五大三粗,脾气极不好的小头目说:“你给老子好好整理这些名册,到了老子手底下的人,甭管是兵卒还是罪人,只要是蛮子来了死在城楼上的,就有资格被记住名字!”

流放的这一路经历过那些疾苦后,李怀安本以为自己心底再也不会有半分触动了,却因为小头目这话,一股涩然和敬意从胸口直蹿到了喉腔。

他对着小头目郑重一揖,垂首时眼眶湿润了,“罪民,定不辱命。”

是愧疚。

卢城一战,李家的计谋,害死了不知多少这样的将军和兵卒-

永兴二年年初,肃州边城遭遇了一场敌袭,那是李怀安头一回直面蛮人冰冷的刀口和狰狞咆哮的脸孔,当真手脚麻痹发软,整个人直接木在了城楼上,不知逃,也不知提刀,任守城的小头目吼破了喉咙,他们那些流放过去的人也动弹不了分毫。

血跟下雨一样四处迸溅,上一秒还活生生的人,下一秒变成了刀口下一具死尸。

还没完工的城防挡不住蛮贼猛烈的攻势,那炮仗脾气的小头目最后见黄土垒成的边陲小城守不住了,咆哮着让底下兵卒做挡,让其余人带着百姓往后方的肃州城撤。

最后那一场突袭,因肃州援军来得及时,蛮子打下那边陲小城后也没过多停留,搜刮了些钱财粮食后便撤了。

但是那守城的小头目死在了城楼上,当初修城防时对着李怀安挥鞭子的官兵也战死在城门下,还有许许多多,李怀安认得的、不认得的兵卒,他们用性命拖到了肃州援军来。

自流放途中侄儿病死那个夜晚后,李怀安又一次泣不成声。

这次不是为血亲,是为满地忠骨。

他不仅愧疚,他还从未像此刻一般后悔过从前的行径。

无数将士用命才守住的这份安稳,怎可因朝廷内斗便再挑起纷争?

他在这场仗里,被蛮子砍瘸了一条腿,但替一民妇救下了一名婴童。

民妇死在了蛮子刀下,死前只同他说,孩子爹在军中,姓程。

后来援军至,李怀安护着孩子捡回一条命,在军中寻孩子父亲时,才知孩子的父亲也死在了城楼上。

孩子成了个孤儿。

李怀安收养了孩子,替孩子取名程琅。

琅,如玉的美石也。

都说君子如玉,他希望孩子将来能够长成一个真正的正人君子。

北厥异动愈发频繁,这年不仅肃州,锦州、燕州也频频受扰。

入秋时,唐培义挂帅前来镇压愈发猖獗的异族,已封了大将军的樊长玉押送粮草随后而至。

再次听到樊长玉的消息,李怀安竟有种隔世之感了,听闻她和谢征成了亲,李怀安心口微苦之后,便是释然。

这世间,除却武安侯,他的确想不出第二人能配得上她的雄才。

那二人,从出生便被宿命纠葛到了一起,当真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在肃州的边陲小城,替新来的守城小头目整理文书和出谋划策如何修建城防,因为他言之有物,涉猎颇广,尽管还是一罪人身份,那小头目倒也破例提拔他当了个主簿,见他腿脚不好,也不让他再干修城防那些苦力活了。

但李怀安谢恩后,还是每日雷打不动地去城门那边搬递城砖,或是给工匠打下手。

唯有身心具疲,他方心安几分,才觉得自己是在赎罪。

此后经年,他都呆在那边陲小城,送走了一任又一任被调过来的小将,小将们受他辅佐良多,走前都想带他离开这边陲之地,留他当个长久幕僚,但都被李怀安婉拒。

他说,他是个罪人,来这里,就是为了赎罪的。

后来仗打完了,那个独自在西北支撑数年的女将军,打退了北厥无数次进攻,甚至后来北厥人看到她帅旗都不敢再来犯,她也终以军功封侯。

边城不打仗了,城防也修筑完毕,李怀安在自家简陋的农院里办起了私塾,不收束脩,教当地的孩童们读书识字。

那位女侯和她夫侯一起从朝堂急流勇退,回了西北,共同守着大胤这道大关。

肃州和徽州不过数百里之遥,李怀安却再也没见过那二人。

他无颜见故人。

但听说了很多关于那二人的事迹,女侯在永兴六年诞下一对龙凤胎,嫡长女取名谢从韫(yùn),嫡子取名孟行川。

当年冤屈死于锦州一案的两家忠骨血脉,将会永远传下去。

李怀安还听人说,他们收养了很多将士遗孤,知道本家姓氏的,沿用本家姓氏,不知道本家姓氏的,改姓谢、姓樊、姓孟的都有,皆同亲生子女一般教养。

……

十六载风霜雨雪晃眼而过。

李怀安刚到不惑之年,便已重病缠身,两鬓斑白同六旬老者无异。

连日大雪,他入冬后再感风寒,卧床半月也没见好转。

昔年被他收养的孩子,如今已及冠。

程琅打水进来给他擦脸时,他平静又虚弱地吩咐自己的后事:“我去后,不必替我操办丧事,就在后山草草埋了便好。”

程琅眼眶一涩,强装无事道:“先生胡说什么,不过是场风寒,再喝几贴药便好了。”

李怀安不让程琅唤自己义父,他说自己一介罪人,此生还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赎罪的,只让他唤自己先生。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咳咳……”一句话没说完,他便呛咳起来,身形干瘦佝偻,好似寒夜里一盏随时会被冷风吹灭的燃尽之烛。

程琅替他拍背顺气,忍着发红的眼眶道:“今年开春,城里还有不少孩童都想来先生这里开蒙呢,先生身体硬朗着,很快便会好起来的!”

像是害怕李怀安再交代后事,他又道:“今日城主府接待了两位贵客,其中一位虽是女流,刘大人却皆唤她们二人小侯爷,倒也是稀奇,想来应当是徽州谢家的人了。那姑娘听刘大人说了先生您十余载一直在乡邻间免束脩教书的事迹,还说改日想来看看您……”

程琅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在城主府的见闻,李怀安却已什么都听不清了。

被流放到这苦寒之地二十载,他再未见过故人一面,如今时日无多,倒是故人子女来了此地。

他疮痍愧疚之余,忽又有一股怆然涕下之感。

便是在此时,院外传来了敲门声。

“李夫子在家吗?”

程琅放下手中巾帕朝外看了一眼:“我去开门。”

院门打开,是城主府的人和一众少男少女立在外边,为首的那对双生姐弟程琅见过,正是今日在城主府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两位贵客。

两人虽是孪生姐弟,样貌和性情却并不像。

一人绯色骑装,杏眼琼鼻,灿若骄阳,一人玄衣劲装,清隽内敛,少年老成。

程琅虽在城主府做事,却还从未见过这般尊贵的人物,一时间不知如何招呼。

城主府的公子忙道:“程兄你今日早早离去后,两位小侯爷听说先生病重,这才特来看望先生。”

那绯衣少女当即一抱拳:“未曾提前告知,叨扰了。”

程琅连说没有,引着二人进院。

李怀安在屋内已听到外边的声响了,在程琅领着二人进屋时,瞧见那那一身红衣的明艳少女,仍是怔忡良久。

当真和多年前那位女侯,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少女和少年朝着李怀安抱拳:“叨扰老先生了。”

李怀安却只是望着他们笑,笑着笑着,已有些浑浊的眼里,便有了泪光,他说:“李家的罪,我赎不完了……”

少女似乎知晓他是谁,道:“当年之祸,非老先生一己之力铸成,老先生留在此地二十余载,每逢战时便前往城门督战出谋献策,多年来呕心沥血替城内百姓谋求商路,也教无数贫寒学子读书认字,老先生的功绩,消不了李家曾经的过错,却也可以无愧于心了。”

李怀安看向少女身旁站着的玄衣少年。

少年的眉眼也像极了威慑北厥二十余载的那位武侯,他朝着李怀安浅浅一点头。

李怀安好似透过他们瞧见了故人,双目依旧泪涟涟,只是又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解脱的释然。

那天夜里,这位赎罪了半生的老者,嘴角噙着笑离开了人世。

后事依他遗言一切从简,当地百姓知晓他半生的忏悔和愧疚,也未颂其功德,只有受过他教化的那些学子,在他葬身的那片后山,每人种了一株桃树或李树。

次年春,整座山上的桃李花开缤纷。

番外:魏严篇[

初春天寒,冰雪刚消。

暗沉如水的夜色中,魏府书房还亮着一豆灯火,管家叩了门,在书房外禀报:“相爷,表少爷又魇着了,哭闹不止……”

书房内是一室冷清,黄花梨书案旁置了一尊铜鹤烛台,鹤顶的铜盘中已积了不少斑驳烛泪,半截蜡烛晕出一片昏沉的黄光,魏严坐于书案之后,清瘦的下颌线条在暖黄的烛光里也只显冷硬。

他似在看书,闻声从书页中抬起头来,微微侧目望着铜鹤烛台中快燃尽的一小截蜡烛出神,好一会儿才冷声道:“底下伺候的人干什么吃的?连个孩童都哄不好?”

管家迟疑了一下,说:“表少爷哭着要小姐,想起小姐已随姑爷去了,又哭着要舅舅……老奴这才斗胆前来寻相爷。”

听到“舅舅”两个字,魏严脸上的狰狞和痛苦一闪而过,他闭目平复了许久,才起身拉开了书房大门,面上已瞧不出一丝情绪:“随我去看看。”

护国大将军谢临山和承德太子战死锦州,谢夫人前不久因受不了夫君战死的事实,选择了“殉情”,将年方四岁的幼子托付给了兄长魏严。

谢家的小公子被接来了魏府照料,住的便是麟轩阁。

魏严刚踏入院中,便听见了房中传出的稚子哭声:“舅舅……我要舅舅……”

断断续续,嗓音都已有些嘶哑了,像是啼血的幼兽。

管家听见这哭声,眼底都闪过许多黯然和心疼的情绪。

魏严脸上却仍是一片冷漠,侧脸镀着冷月的清辉,仿佛是覆了一层寒霜。

他抬手推开房门,屋内一团稚气的孩童瞧见他,这才止住了哭声,极为依赖地朝他伸出手要抱:“舅舅……”

几个哄着他的婆子也纷纷朝魏严见礼:“相爷。”

个个都低着头,显得惶然又急促,似怕魏严怪罪她们照顾表少爷不力。

魏严冷眼看着哭得眼都肿了的外甥,开口便是严厉的训斥:“堂堂男儿,哭什么?”

小谢征似被他的冷硬的斥责声惊到,伸向他的手收了回去,无措地攥紧了身下被衾,蓄满了泪水的乌黑大眼怔怔地看着眼前面沉如霜的青年男子,唇抿得紧紧的,不敢再哭出声,豆大的泪珠子却还是不受控制地砸了下来,在被面上泅出几个水印。

怕魏严斥责,他忙低下了头去,自己抬起藕节似的小胳膊狼狈抹了一把眼。

爹爹死了,娘亲不要他了,从前对他最好的舅舅,如今也不喜欢他了……

照顾小谢征的婆子瞧着心中不忍,小声道:“表少爷是做了噩梦,魇着了……”

魏严冷冷一道眼风扫过去,那婆子立马禁了声,垂首不敢再出一言。

他寒声吩咐:“将麟轩阁伺候的下人全换成小厮,此子养于妇人之手,难成大器。”

屋内几个婆子连忙跪下求饶,小谢征意识到什么后,也顾不得害怕,攥住了魏严一角袖袍,抽噎着道:“舅舅……别赶走嬷嬷她们,征儿以后不哭了……”

魏严垂眼凝视着外甥,目光冷得像冰:“做个噩梦都能哭哭啼啼半宿,你爹被北厥人开膛剖腹挂在城楼上的血仇,你拿什么去替他报?谢家生不出孬种,我魏家也生不出!”

那尖锥一样的视线刺在稚童身上:“你要是一辈子就这副孬样,靠着你爹留下的军功,朝廷也能养猪狗一样养你一辈子,你此生倒是可以诸事不愁了。”

言罢直接摔门而去。

管家听着这番话尚且直皱眉,看看魏严大步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坐在床上似被魏严这番话骂得呆住的稚儿,低低一叹,对着小谢征道:“表少爷莫要往心里去,相爷……相爷只是因为小姐刚去,心中不好受,故盼着表少爷早日成才,北征夺回锦州,替谢将军报仇雪恨。”

四岁的稚童低着头,稚嫩单薄的双肩因为哽咽而颤动着,像是一张用幼嫩的枝条做成的弓,承受不住骤加上来的力道几欲折断。

“舅舅……恨我……”

他牙关咬得紧紧的,嗓音稚嫩又沙哑,恍若泣血:“若不是我出去吃桂花糕,离开了母亲……母亲不会独自在房里寻短见……”

他哽咽得厉害:“是我没看好母亲……舅舅恨我……”

管家神色更复杂了些,宽慰道:“这是小姐自己选的路,不怪表少爷,相爷……也没怪您。”

小谢征只是摇头,背过身去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瘦小的背影看得人揪心。

管家叹了声,替他掖好被角,步履沉重地出了房门-

抄手游廊的尽头,有人负手静立在冷风中,身姿茕茕。

管家上前道:“表少爷尚年幼,您这般严厉,只徒惹得表少爷伤心罢了,表少爷一直自责当日没看好小姐,觉着……您是因此恨他……”

魏严看着随夜风婆娑浮动的竹影,冷漠道:“那便让他这么觉着。”

管家神色发苦:“您这又是何苦?”

廊下的灯笼也被冷风吹得摇晃,洒下一片昏黄影绰的光晕,缁色的衣袍揽风鼓若船帆,更衬得魏严身形挺拔清瘦,他缓缓道:“这朝堂,是池浑水,坑洼诡谲,暗潮汹涌,他将来若只当个富贵闲人,我大可纵着他。他要去战场,还要踏入朝堂,我不磨砺他,便是送他去给别人祭刀。”

“魏全,他若不心狠,将来坐不上我这个位置。”

“便是我让与他了,旁人也会让着他吗?”

管家知晓主子的用心良苦,沉默了下来,许久才惆怅说了句:“您就让表少爷这么怨着您?”

魏严却浅浅笑了声:“他恨我、怨我才好。”

管家怔住看着魏严。

却只听得他极轻地说了句:“终有一日,他会查到那些事的。”

那一桩桩,由先帝扣到他身上的,他穷极一生也无法再抹去的大罪。

管家想到魏绾的死,眼底又多了几许黯然。

大小姐至死都是怨着相爷的,认定相爷是害死谢将军和太子的罪魁祸首……-

四更天时,起了疾风,吹得没关严实的窗叶一下一下拍打着窗棂,床榻上的幼童似又陷入了梦魇中,无意识抓扯着被衾,口中含糊不清唤着“爹,娘亲”。

在角落的太师椅上坐了不知多久的男人起身,走到窗前关上了窗,又借着拔步床外一盏油灯照出的微弱亮光,沉默地看着床榻上冷汗已爬满额头的幼童。

他取了巾帕似想上前替他擦去额上的冷汗,但稚童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后,忽地惊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魏严将持帕的那只手负到了身后,立在床边,依旧用一副冰冷的神情看着浑身被冷汗湿透、恍若溺水的外甥。

小小的人儿看着他,张嘴似想唤他,瞧见他的脸色,又禁了声。

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茫然的戒备和敬畏,再无了从前的依赖。

像是一头被驱逐的幼兽。

魏严声线冷硬:“替你寻了武师傅,明日便去精武院习武。”-

步出房门时,守在屋外的亲卫将披风递与他披上,低声询问:“相爷守了表少爷半宿没合眼,可要回房歇会儿?”

魏严看了一眼天色,道:“备朝服,该去宫里了。”

行至垂花门处,死士头目魏胜匆匆来报:“相爷,半夜又抓到了几个意图夜闯相府的宵小,皆为谢氏旧部,也关进地牢里吗?”

魏严眼底闪过一抹厉色,“谢家旧部,不都被阿绾谴回徽州了?”

魏胜抱拳道:“是谢家旁支的人,不知从哪儿得来的风声,被抓后唾口大骂相爷,还说……休想要表少爷认贼作父……”

魏严拢肩头披风的动作微顿,脸色愈发冷戾:“审讯是何人给他们透露的风声,问出来了,便也不必留活口了。”

魏胜微微一愣,不懂之前抓到这些人,总是下令关起来的主子,为何突然要灭口永绝后患。

思及那些人是为接近表少爷,而大小姐也是在从他们口中得知真相后,又逢贾家细作将表少爷推下荷塘,做出是相爷要杀表少爷的假象,才迫得大小姐为保表少爷和谢家一干不知情的旧部,留下遗书自缢而去,魏胜有一瞬倒也明白主子的恨了。

主子恨在背后撺掇谢家旧部的随、贾两家,也恨那些拿着“真相”去逼大小姐的谢氏旧部。

大小姐已去,主子是容不得他们再接近表少爷的。

谢家那批直系旧部,已被大小姐在自缢前就打发回了徽州老宅,大小姐此举,是为了保护谢氏仅存的一点势力,也是在给表少爷将来铺路。

如今找上门来这些谢氏旁支,无疑是撞主子戾气口上了。

魏胜领命退下后,魏严大步往府门走去,管家前来送他出府,魏严在坐上官轿时,忽而又吩咐了句:“让木犀苑那孩子搬去麟轩阁。”

管家点头应是,明白了魏严的用意,含笑道:“宣少爷平日里闹腾,表少爷刚失了双亲,有个玩伴陪着,想来也能开朗些,不至于夜夜梦魇了。”

魏严没说话,放下轿帘,死士出身的轿夫起轿,抬着官轿四平八稳地走向了还灰蒙蒙的长街。

官轿两侧也跟随者十余名腰佩长剑的府卫,个个气息绵长,下盘稳健,都是从死士中层层筛选出来的好手。

幼帝继位,魏严挟天子以令诸侯,锦州以南战事吃紧,随家虽率兵抵挡着北厥人南下,却也借此机会狮子大开口,找朝廷要钱要粮,京城内还有贾家这条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随时都准备回蛰魏严一口,从他手中夺权。

自魏严做上丞相之位,代为监国起,所经历的刺杀便已有十余次。

所有人都在寻他的错处,找他的死穴,一旦他行将踏错一步,整个魏氏和谢氏都将万劫不复。

官轿行至铜雀街,冷箭和疾风一道袭向轿中。

数十名黑影从两侧高楼跃下,手中刀刃在轿檐的风灯下映出一片寒光。

护在官轿周围的府卫拔剑舞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挡下了所有淬了剧毒的箭矢,再迎面和两侧高楼跃下的黑衣人厮杀上去。

迸出的鲜血染红了铜雀大街上覆着一层薄霜的青石板地砖。

一名黑衣人趁官轿周围的死士都被拖住,提刀刺向官轿,强劲的刀风刺破了锦帛面料的轿帘,刀刃却再也没法往前推进一寸。

那黑衣人额角的青筋都因角力而凸起几条,轿中单手捏住刀锋的人只是一转腕,便带得那名黑衣人也跟在在空中一个翻转,刀身不堪重负“铿”一声断裂开来,那黑衣人刚落地,便被轿中掷出的半截刀刃结果了性命。

轿外的死士也了结了最后一名黑衣人,溅出的鲜血喷在了半边轿帘上。

魏严掀帘走出,锦靴踏入一片黏稠暗红的鲜血中,初阳从东边升起,喷薄而出的红,也似这满地血色一般,挣扎着从灰蒙蒙的云霭中跃出,给远处宫城的琼楼殿宇镀上一层金辉。

魏严逆着那万丈霞光,俊美的脸上只余冷漠阴鸷。

他抬脚,踏着晨曦里的血色,一步步迈向那巍峨的皇宫。

这一走,便是十八载。

昔年大仇,他逐一报了。

镇河山,诛宵小,也锻出了这世间最利的一把刀,他都无法折断,这世间便也没有再能撼动那柄刀的人了。

此去得见故人,倒也无愧。

归处是瑶台,还是炼狱,皆心安泰然。

这一生功过荣辱,后人评之,判之,骂之,叹之,尘归土定,枯骨无话,又与他何干?

番外:妹妹

暴雪如絮,呜呜的风声好似鬼哭狼嚎。

魏严合眼躺在枯草堆中,心下好笑,当真是人老念旧了,这天牢外的风声,竟让他生出几分是在塞北的错觉。

他被老头子绑去戚家军营,和谢临山一起在北地戍边,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只不过,那时候的确好啊。

戚老将军健在,容音不曾入宫,临山和太子也没身死锦州……

他半生的快意,都是那些时日了。

眼皮发沉,魏严就这么放任自己在那阵阵风饕雪虐声中睡了过去。

恍惚间有人靠近,将什么东西搭在了他身上,抵御那似要将人皮肉都刮下一层来的寒风。

魏严暗忖莫不是天牢的狱卒?

但他一介罪人,狱卒是不会轻易给他添衣加被的,莫非是狱卒得了陶太傅或是谢征示意?

正囫囵思索间,那给他身上搭了衣物的人却并未离开,而是迟疑着伸出手,似想触碰他,魏严隐约嗅到了一股似幽兰又似山茶花的香气。

多年如履薄冰养成的警惕,让他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截住了那只手,凛冽凤目霍地掀开。

看到的却是一个只在午夜梦回才能见到的人。

女子一身梨花白绣着千叶莲的袄衣,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目盈盈好似一副山水画卷,那只手还被他扼在掌中,她白皙的脸上半是惶然半是被他撞破的羞赧,咬了下唇道:“我见三哥睡在此处,给三哥拿了件氅衣过来……”

魏严有个早夭的兄长,上边还有个庶兄,他在家中排行第三。

魏、戚两家交好,戚容音自小便唤他三哥。

他定定看了眼前女子许久,才出声:“你许多年不曾入我梦了,今夜是知我大限将至,专程来看我的?”

戚容音皱了皱眉,顾不得抱赧,被魏严扼住腕的那只手微微用力,温润细腻的掌心贴上了他前额,喃喃道:“三哥怎说起了胡话?莫不是感染风寒起了瘟症?”

掌心接触到的肌理,的确是一片滚烫,戚容音当即变了脸色,唤守在城墙拐角处的武婢:“揽月,快去叫军医,三哥感染了风寒!”

魏严抬眼望见满天星幕,以及城楼上那杆被火盆里的火光照得分明的“戚”字旗,这才发现自己是靠城墙垛而眠的,周围还有不少抱着刀戟坐眠的将士,脸上身上的血泽未干,显然是刚经历一场恶战。

他只觉这梦太真切了些,当真是和那些年在北地所经历的一样。

戚容音刚要起身,便又被魏严拽住了手。

戚容音不解地看着从醒来便不太对劲儿的人,疑惑出声:“三哥?”

魏严缓缓道:“别走,让我再看看你,十八载,你每每入梦来,都不曾好好同我说过话……”

“三哥在说什么?什么十八年?”戚容音越听,眼底惑色越多,却还是安抚道:“我不走,我去打水来,给三哥擦擦脸。”

风寒的缘故,魏严现在脑仁儿的确一抽一抽地疼着,他抬起另一只手按住了额角。

戚容音见状,抽离了被他攥住的那只手,步下城楼去打水。

魏严视线下意识紧盯着她,生怕她就这么不见了,身旁一名脸上布着血迹和汗尘假寐的将军睁眼笑了起来:“魏中郎怕是好事将近了吧?”

魏严记得自己在戚家军营时,曾任中郎将,军中同袍也多以“魏中郎”称呼自己。

眼前这人面生得紧,他眯眼仔细看了一会儿,才辨出对方乃后来的陕西都护使,自己同他在戚家军营时,的确有过一段同袍之谊。

只是后来便寡交了。

真是怪哉,他梦见戚容音也就罢了,怎还会梦见此人?

隐约之中,魏严察觉到今夜这梦,是和以往的不太一样。

他撑着墙根想起身,手上传来一阵锐痛,低头一瞧,才发现掌心缠着一圈染血的纱布。

他先前睁眼便瞧见戚容音,被占据了所有心神,连手上的痛感都未察觉,此刻又用力握了一下掌心,针扎一样绵密的细痛再次传来,魏严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在梦里的痛觉,也是这般真切的吗?

戚容音端着水盆,引着军医往城楼上来,温声道:“魏三哥发起了高热,眼下父兄追敌未归,三哥万不能再病倒了,劳军医替他看看。”

魏严听到此处不由皱眉,戚老将军和少将军都追敌未归?

在他记忆中,只有戚老将军误得军情那一次,才是父子几人一同去追敌的,也正是那一次追敌,戚家父子都身死疆场。

军医给魏严把脉时,他尚还陷在一片混沌的思绪中不曾回过神来。

等军医把完脉,从随身携带的针包中取了一枚银针:“城内治伤寒的药物早已告罄,中郎高热不退,老朽也只能用商阳穴放血的法子替中郎缓解一二了。”

银针刺入指尖,那痛愈发清晰。

真实的不像是做梦!

一个猜测在魏严心中形成,恍若一柄利剑将灵台间混沌的层层雾霭劈开,一股狂喜涌上魏严心头。

在军医取出银针时,他顾不得指尖的刺痛,用力攥紧了戚容音了手,素来冷沉的眼底隐约有泪光浮现:“容音,容音……真的是你……”

他手上的力道太大,握得戚容音手骨都有些发疼。

她远山一样的秀眉轻蹙:“自然是我,三哥这是怎么了?不过在城楼上小憩了一会儿,醒来便总说胡话……”

戚家是戍边重臣,此番北厥来犯,戚容音特带领府医前来城门这边救治伤兵。

魏严沧声笑开,狼狈又欢喜。

戚容音和城楼上的将士们皆是面面相觑。

魏严却很快撑着城墙垛爬起来,对戚容音道:“我现在没法同你解释太多,速点三千精兵与我出城!”

若他当真是重生了,这便是戚老将军父子见北厥王子败走前去追敌,欲生擒北厥王子,却中了埋伏死于大漠的那一仗!

戚容音跟着父兄在这关外,对军中事务也很是敏锐,当即就意识到了不对:“我父兄有危险?”

魏严忍着因记忆纷杂而胀痛的脑仁儿,不答反问:“他们出城多久了?”

戚容音答:“已有一个时辰了。”

魏严脸色便也沉了下来,此去不知还能不能挽回戚家父子战死的定局,但上苍让他重来一回,总归要拼劲全力去搏上一搏,他沉声吩咐:“点兵,备马!”

戚容音一颗心怦怦狂跳起来,冥冥之中,她是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战场上,有时候多一刻钟半刻钟的先机,便能决定一场仗的胜负。

事关父兄的安危,她也顾不得追问太多,忙让城内留守的副将去点城内还能作战的兵卒。

奈何城内将士才经历过一场恶战,所剩精锐都随戚家父子追敌去了,把勉强还能上战场的伤兵也算上,方才凑足三千人马,其中大部分将士都还疲敝不堪。

此番长途奔袭而去,就算赶上了救援戚家父子,对上凶恶如豺狼的北厥蛮人,是不是羊入虎口还难说。

但魏严记得上一世谢临山在此时已得了燕州被困的消息,正带着徽州谢家铁骑在赶来的路上。

前世自己便是因这场风寒病倒,等谢临山带着援军至,得知燕州此战已胜,老将军父子追败寇、生擒北厥王子去了,久等不见戚老将军归来,前去查探,寻着大军绕路的痕迹,兜了个大圈,才在马王坡瞧见染血的“戚”字旗和遍地死卒。

北厥人伏击的地点就在马王坡,他此去全速行军,能省下不少寻着马蹄印找军队兜圈的时间,只要再多拖上个一时半刻,再差斥侯前去寻谢临山的军队,谢家铁骑一到,北厥人这场阴谋便没胜算了。

魏严驾马出城时,便唤来自己的心腹,让他快马加鞭往徽州来燕州的必经之道赶去,遇上谢临山便让他往马王坡去。

心腹听得命令,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主子,您怎知谢将军会率援军来?”

魏严一道冷厉的眼风扫过去,心腹只觉脊背一寒,再不敢多问,连忙抱拳:“属下这就去传信!”

言罢一拍马臀往徽州要道奔去。

魏严扯着马缰,却有了片刻失神,是了,在锦州血案之前,他身边的人还敢这般冒失同他说话的。

后来,跟着他的这些人,都死光了,再选到他身边的人,从不敢同他妄言一句。

想多了便心中发苦,魏严收敛了心神,正要下令让大军出发,却又听得城门口处传来的一声急切呼唤:“三哥!”

魏严驭住战马回头,便见戚容音披着雪狐大氅,踏着一地雪泥朝他急奔而来。

因为跑得急,她双颊都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魏严一掣缰绳,调转马头便朝戚容音冲了过去,战马在距戚容音五步开外被他勒住了缰绳,马儿的前蹄高高扬起,抖落不少雪沫。

戚容音将一枚坠着络子的平安符递与他:“三哥,你带上这平安符,一定要平安归来!”

她不知魏严为何突然急急地要调兵出城,但她能感觉到他此去定然危险。

魏严俯身去抓那平安符时,连带着将戚容音那只被冻得通红的手也紧紧握住了,他脸上还带着上一场仗留下来的血迹,用一种戚容音看不懂的、深沉又裹挟着痛苦和悲意的目光望着她:“容音,等这场仗打完,我们成亲好不好?”

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呆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才挽起唇角,说:“好啊。”

她脸上被风吹出来的冻红掩住了羞意。

魏严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才抓起那枚平安符,调转马头大喝一声:“往马王坡全速行军!”

武婢撑开油纸伞,替戚容音挡着鹅毛一般飘下的漫天飞雪,劝道:“小姐,先回城吧。”

戚容音纤白的手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看着魏严率着城内三千残军远去的影子,眉间笼上一抹忧色:“揽月,不知为何,从三哥说要点兵出城起,我这心口便一直发慌。三哥醒来便怪怪的,他肯定瞒了我什么……”-

大军行至马王坡附近,便已见遍地死尸。

随行的将士瞧见这副又经历过一场恶战后的惨象,都呆住了。

他们追敌的大军遭受了伏击?

魏严瞧见此景,也是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只不过居高位十余载练出的城府,让他在此刻面上也难辨情绪,只沉声吩咐:“找帅旗在何处!”

底下的人忙在遍地死尸的战场去寻帅旗。

片刻后回来复命:“中郎,戚家帅旗不在此处!也没找到戚大将军等人!”

魏严只觉压在心口的那块巨石骤轻了不少——帅旗不在此处,戚家父子也不在此处,就说明他们极有可能还活着。

只是突围了出去后,又被北厥人咬上了。

他沉喝:“所有斥侯出动,寻着战场周围找撤走的马蹄印。”

军中的斥侯驾马四下奔走查探。

很快便有一名斥侯急奔回来:“中郎,在山那边有凌乱的马蹄印!”

魏严狠狠一夹马腹,冷峻的脸都有些狰狞了:“追!”

跑过一片缓坡,便隐约听见了山那边传来的震天厮杀声。

大军加速翻过山岭,魏严立于陡坡上,瞧见了下方在北厥人不断缩小的的包围圈下苦苦支撑的戚家军。

出城时的上万大军,眼下瞧着,竟已只剩几百人。

“戚”家军旗被护在最中央屹立不倒,但北厥人围着他们以太极阵跑马,沿着包围圈奔走间,人借马势砍杀了一层又一层护在最外围的将士。

戚家军被逼到这地步,精疲力尽,又知求生无路,哪还有还击之力,几乎是任人宰割。

随行的副将看得心急如焚,同魏严道:“中郎,咱们快去救大将军他们啊!”

魏严咬紧下颌,死死盯着下方不断缩圈的北厥军队,喝道:“调整军阵,务必用这三千人给我占满前边的整个山头,后方灌木林里也全插上军旗,再把所有战鼓摆出来。”

他带来的是三千残军,就这么冲下去,不过是送死。

唯有制造声势,先恐吓北厥兵卒,才能多几分胜算。

副将闻言,赶紧下去部署。

眼见战鼓架起来了,魏严又下令:“吹角。”

腰间挂着铜制兽角的小卒拿起角,深吸一口气后,“呜——呜——”

绵长又浑厚的角声顿时传遍了下方战场。

也幸得这处山坳是个喇叭形地势,角声被北风卷着带下去时,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了回音。

还在试图缩圈的北厥军队也缓了下来,回头往坡上看来。

“擂鼓!”

魏严又是一声沉喝。

手拿鼓槌守在足足有一人高的大鼓跟前的小卒,当即也挥槌捶向了鼓面。

“咚——”

“咚咚——”

鼓声厚重,恍若惊雷坠地。

下方的北厥军阵明显有了骚动,毕竟乍一眼瞧去,整面坡上都是大胤援军,后方灌木林里也军旗林立,前来的不知是多少人马,北厥人不免被震住。

所有声势都已做足,剩下的便唯有死战了。

魏严狠狠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往山下冲了去,手提一柄精铁所制的偃月长刀斩尽塞北寒风,嘶声长啸:“杀——”

他身后三千兵卒紧跟其后,从马王坡上纵马俯冲而下。

三千人的冲锋做不出千军万马疾驰的地动山摇,好在有雷鸣般的战鼓声做掩护,倒也吓破了不少北厥兵卒的胆。

有这份先机在,魏严很快将北厥人的包围圈撕开了一个口子。

奈何三千疲敝兵马所能造成的伤害实在是有限。

虽虚张声势打了个北厥措手不及,等北厥将领那边发现他们人的马并不像他们营造出来的那般多后,很快调整军阵,让先前被打得溃败的兵卒退居其后,左右翼军队从两侧包拢,意图将这支突然冒出来的援军也困死在他们的包围圈里。

副将意识到了北厥人的目的,在艰难厮杀之际同魏严道:“中郎,这帮蛮子想把我们也封死在里边!”

远处被北厥军围得死死的戚家军中也有人嘶声喊话:“魏中郎,大将军有令,命您带着援军撤!”

魏严横刀劈开一名挡路的北厥小将,眼底隐隐有了猩意,继续往前冲杀。

副将咬牙冲魏严道:“魏中郎,撤吧,莫要意气用事!留着这些大好儿郎的性命,来日何惧不能让北厥血偿此债?等蛮子把缺口彻底堵住了,我等便是白送性命了!”

魏严已杀红了眼,扭头嘲副将嘶吼道:“有援军!再撑一刻钟!”

副将知道戚、魏两家是世交,关系匪浅,只当他是想救戚老将军才扯了个谎话,正急得想骂人。

马蹄之下的地皮却开始颤动,满山碎石颠簸,这次当真是地动山摇了。

浑厚的鼓声里,身后传来排山倒海般的嘶吼声:“杀——”

光是那声浪便震得人耳膜发疼。

副将惊惶回头望去,便见一支浩浩荡荡的黑铁骑兵,恍若洪流过境一般,从马王坡上俯冲而来。

雪天相接处,一杆迎风招展的“谢”字旗随着黑铁洪流一齐逼近。

为首那银鞍白马的青年将军,面似神祇,色如修罗,身后猩红的披风在白毛寒风里翻飞,震人心魂。

山下还在试图缩小包围圈的北厥人听得身后传来的厮杀咆哮声,回头瞧见此景,也是惊得肝胆具颤,尚不及调整阵型迎击,便被山上如一柄尖锥直刺而下的谢家铁骑将军阵彻底撕开。

被困在敌阵中央,已耗得精疲力尽的戚家军瞧见“谢”字旗,也几欲喜极而泣:“谢家铁骑!是谢将军率援军来了!”

不知是谁率先长啸一声,明明双臂都已因持刀拼杀太久,酸软到麻痹,却还是举起了刀剑,继续同北厥人厮杀,往援军的方向艰缓移动过去。

魏严看到谢家军旗,悬在心口的那块大石头也终落地,高热又经了几场大战的身体疲敝不堪,让他整个人都有了几分恍惚。

副将惊愕问他:“中郎,你怎知谢将军的援军在后边?”

魏严不答,提刀继续向着戚家军的包围圈杀去。

等两军交汇,他一眼便看到了被一众亲兵护在中央的戚老将军,只是戚老将军手捂着腰腹,手背已被鲜血染红。

明显是受了重伤。

魏严心中一紧,策马上前,唤道:“大将军!”

戚老将军须发斑白,面相看着很是孔武威严,只不过此刻嘴唇已泛白,被长子扶着才能站稳。

眼见来者是魏严,他面上的神情稍松怔了些许,道:“你和临山来了。”

魏严翻下马背,看着戚老将军血流不止的腰腹,再也绷不住面上的沉痛之色,逼得他眼眶也发涩:“您……怎么伤的?”

戚老将军于他而言,亦师亦父。

上一世,便是因为他那句言祸,致使本就对戚家忌惮不已的老皇帝起了杀心,为了剪除太子羽翼,率先对戚家下了手。

可恨一直到北厥再次攻打锦州,收回了戚家兵权的老皇帝不得已又将戚家兵权交与了谢临山,他们才慢慢查出了戚家父子的死,也是出自老皇帝之手。

重来一次,还是救不了戚将军吗?

戚家长子戚献珲扶着戚老将军,双目猩红:“徐策那狗贼,他伤父亲的这一剑之仇,便是他坠马被踏死于乱蹄之下,也难消我心头大恨!”

魏严猛地抬眼:“是徐策伤的老将军?”

戚献珲咬牙切齿道:“那叛徒偷袭了父亲!”

他看着戚老将军因失血过多而逐渐灰败的脸色,气得唇都有些发抖,别过脸去,才强忍下了眼中的泪意。

魏严前世只查出是戚家军的徐策得老皇帝授意,谎报军情,在明知北厥人有伏的情况下,还诱戚家父子前去追敌,却不知戚老将军身上的致命伤,竟也是拜徐策所赐。

怒意裹挟着浑身的血逆涌,他勉强让自己冷静,说:“先回燕州城,大将军的伤需要即刻医治。”

北厥人也懂得见好就收,眼见大胤援军来了,谢家铁骑锐不可当,在想困死戚家军无望,当即鸣金收兵-

谢临山披一身血甲过来时,瞧见戚老将军面如土色,神色也是一凛:“大将军受伤了?”

魏严抬眼瞧向那清朗意气的青年将军,叫白毛北风吹得发涩的眼底,透出几分微红,他唤了声:“临山?”

十八载月寒日暖,煎这人寿,他几乎已记不清昔日好友的模样了,只记得他的尸首从燕州运回时,那满身的刀斧凿伤和发黑的箭孔,以及破开后用针线缝起来的胸腹……

那是戚老将军都曾断言,此子再磨砺几年,往后的成就未必不能越过他去的少年将才啊,最后却落得个那般下场!

如今,当真是隔世再见了。

谢临山瞧着魏严发红的一双眼,以为他是担忧戚老将军,当即就问:“以圭,大将军是被何人所伤的?”

魏严勉强敛下心神,道:“戚家军中出了叛徒,此事说来话长,大将军伤势紧急,回城再说。”

谢临山也知戚老将军的伤势拖不得,点了头-

等魏严和谢临山护着戚家残军回到燕州城时,已是暮时。

戚容音在城楼上瞧见了大军凯旋,奔下城楼来,见兄长满脸血迹,戚老将军则是被亲兵用树枝和藤条绑成的担架抬回来的,脸色霎时间就是一白。

她拎着裙摆上前,强自镇定问:“父亲怎么了?”

戚献珲喉间发哽,对着胞妹也说不出一句宽慰的话来,只把脸侧做一边,强忍悲意。

还是魏严道:“大将军被叛徒徐策所伤,先让军医看看伤势。”

一行人抬着戚老将军进了城主府,军医前来医治时,戚容音和兄长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下人端着水盆进来,不多时又端着一盆盆血水出去,没人说一句话,屋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谁都知道戚老将军的伤势不容乐观。

魏严和谢临山抱臂立在门口,谢临山看了守在内间的戚家兄妹一眼,对魏严道:“以圭,可否借一步说话?”

魏严知道谢临山想问什么,点了头同他一道离去。

到了僻静处,谢临山直接开门见山问:“以圭,你怎知我率军来燕州了?又知北厥人伏击大将军的地点在马王坡?回城时,我派斥侯去查探过地形了,大将军是被北厥人引着兜了个大圈才到马王坡去的。”

这一场救援虽说是赶上了,但谢临山十分清楚,若不是魏严提前派人给自己传了信,让他直接赶往马王坡,等他寻着大军行军路迹找过去,无论如何都是来不及的。

魏严望着好友,眼底闪过许多晦涩情绪,最终只道:“临山,你知我不信鬼神之说,但在我身上,的确是发生了怪力乱神之事。”

“我不过是在一场戮战后,抵不过疲乏于城楼上合眼小憩了片刻,便如走马观花般看完了后半辈子的事。今日戚老将军父子身陷险境,当真只是一个徐策谋划得了的吗?”

谢临山听出弦外之音,眼神一厉:“是贾家?”

贾贵妃圣宠正浓,贾家跟着鸡犬升天,十六皇子意图同太子争位,贾家和戚家明里暗里过招,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魏严却摇头,时隔两世,终将那份折磨了自己大半辈子的愧疚说与故人:“是我那‘禅位’之言,传到了陛下耳中。”

谢临山瞳孔一缩,骤然转眸看向魏严:“要戚家死的人,是陛下?”

魏严沉重闭目道:“戚家重兵在握,宫里那位忌惮太子如斯,又得东宫客卿泄露了我那‘禅位’之言,要对付太子,最先要除去的,便是戚家。没了兵权,太子在民间的声望再高,终究也只能是‘太子’。”

谢临山听完沉默了下来,脸色严峻得可怕。

魏严继续道:“若一切皆如我梦中所见,戚家满门战死只是个开始,等太子查到真相之日,太子、谢家、魏严,都会被龙椅上那位无德之君一手拔除。”

谢临山皱眉:“殿下被立为太子以来,一直宽厚仁德,几番被十六皇子和贾家打压,也不曾激进行事,便是你那冒失之言传入宫中了,他除了愈发猜忌,能拿什么错处,一手扳倒东宫和魏、谢两家?”

联想老皇帝对戚家做的事,谢临山神色一冷:“是给太子按了个谋逆污名?”

历来唯有谋逆大罪,方能彻底铲除一位储君的势力。

魏严苦笑:“比你所言更甚。”

谢临山不由怔住,想不通还能有什么罪大过谋逆去。

魏严道:“不久后北厥人会再犯锦州,戚家无人,你替代戚家镇守锦州,那昏君迫不得已将戚家兵权交与你。戚皇后病重,未免自己去后,戚家彻底失了在后宫的势力,太子孤掌难鸣,召容音进宫。十六皇子嫉恨太子在民间的声望,煽动百姓为其修生祠,那昏君借此机会发作太子,夺太子监国之权。”

“太子为谋出路,自请北上亲征,在戚家军中查到了戚家满门战死的真相,昏君狗急跳墙,为掩盖自己的丑行,设计拖住运送粮草的援军。最终锦州城破,你和太子皆死于北戎人刀下。延误送粮之责,锦州城破之失,皆被栽赃到了我身上。”

谢临山听得浑身汗毛都快竖了起来,喝道:“荒唐!”

缓了片刻后,他才问:“可有证据?证明徐策是受宫里指使的证据。”

魏严道:“徐策已死在了战场上,但今年春闱,其子会名列一甲前十。徐策之子,并无大才,临山若有心,寻些他平日里所做的诗词文章,便知此人才学深浅了。”

老皇帝行事手段缜密,上一世魏严和谢临山也没能轻易查到徐策身上,毕竟徐策和戚家父子连同当日追敌的上万将士,都死在了北厥人的伏击里,还被赐予了忠烈之名。

是后来太子饱受老皇帝打压,又自请来了锦州,留守京城的太子党羽皆已不得圣心,他们试图从朝臣中再梳拢几个纯臣,做京城那边的“耳朵”、“眼睛”时,才筛选到了徐策之子。

春闱中一甲前十的成绩,放哪儿都算得上一方人物。

当时徐策之子虽只是个翰林院编修,但若心怀抱负,往后多的是大展宏图的机会,其父又是戚家忠将,挑来选去,他们认为接洽徐策之子再合适不过。

岂料就是在细查此人时,发现了他才学平庸,怎么看都不是能考进一甲的人。

又顺藤摸瓜,方查出了戚家父子战死的真相-

距离春闱放榜还有一月,魏严和谢临山商议之后,暂且瞒住了炮仗脾气的戚献珲。

戚老将军伤势严重,勉强捡回一条命,此后都不得再动武了,怕惹得戚老将军心寒,眼下又无确凿证据,在尘埃落定之前,二人也并未告知老将军。

但他们已开始着手查徐策之子。

待春闱放榜,宣他们进京受封的圣旨也下来了。

戚老将军有伤在身,不能长途跋涉,便由其子戚献珲代为进京,老将军自知老了,还将虎符也交与长子,让他代为交还给皇帝。

老皇帝当初能坐上帝位,全仰仗戚家的兵权,如今戚老将军虽上不得战场,戚献珲却还立着。

他若真收回虎符了,便是让所有朝臣都看清他鸟尽弓藏的心思,老皇帝不会这般操之过急,让自己失了臣心。

因此这虎符,多半还是会交到戚献珲手里-

三人进京后,魏严和谢临山常常结伴出入各大酒楼,惹得戚献珲颇为不快。

从前三人在军中,那都是好兄弟,怎地回了京,突然就有了亲疏之别,吃酒都不叫他了?

戚献珲给了二人几天脸色,奈何两人似乎压根没察觉到,气得戚献珲练枪时,将进奏院的青冈石地砖都戳碎了好几块。

他又观察了两日,发现魏、谢二人很不对劲!

他们出个门,中途还要换一次马车,简直鬼鬼祟祟!

戚献珲索性暗中跟踪,这才发现二人竟是结伴去了青楼。

气得他也直接进了青楼,去踢房门了。

他随了戚老将军,生得孔武高大,那蛮力十足的一脚踢下去,房门连着门框都给拆了。

嗓门更是粗犷,震得桌上茶水都在晃动:“姓魏的我告诉你!想娶我妹妹还敢逛青楼,真当我戚家军十万儿郎里给她挑不出个如意夫郎?无怪乎这几日你二人都躲着我,原来是寻花问柳来了!”

一直在明察暗访秘密布局的魏严和谢临山被这么劈头盖脸地一顿骂,当下也顾不得其他的,一人上前拽着戚献珲进屋,省得杵在外边引人看热闹,一人则捂住了他嘴。

这般又拖又拽,总算是把戚献珲弄进屋了。

楼里的管事眼见事态不对,出来控场,将看热闹的人都哄走了,调侃说是大舅哥捉到了准妹夫逛青楼大发雷霆,又命机灵的小厮守在了附近几个楼口,以防有人前来偷听。

魏严去把拆掉的门板先挡回去,谢临山一人摁着戚献珲,不妨松了捂着他的嘴。

戚献珲仰着脖子嘶叫:“你们别想让老子跟你们同流合污,老子是有家室的人!老子要洁身自好!”

谢临山果断抽出桌布给他嘴堵上了。

戚献珲唔唔叫着,一双眼简直要喷火。

谢临山道:“献珲兄,得罪了,我同以圭兄来此,并非是为寻花问柳,而是有要事要谋,进奏院耳目众多,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他说着将一摞书文放到了戚献珲跟前:“献珲兄请看。”

戚献珲翻了两页便嚷道:“老子生平最恨读书,你们给老子看着些诗文作甚?”

魏严道:“素日里只写得出此等粗词劣藻的人,在此番春闱名列一甲前十,献珲兄不觉着蹊跷么?”

戚献珲眉头一拧:“这人科举舞弊了?”

魏严道:“此人乃徐策之子。”

戚献珲脸色当即狰狞了起来:“徐策那叛徒,老子已代父亲写了战报呈与陛下,一罪人之子,还妄想靠科考舞弊入仕?”

魏严和谢临山对视一眼,皆默了一息。

谢临山说:“殿试由陛下亲自监察,舞不了弊。”

戚献珲慢半拍地终于反应过来了:“是陛下帮着他拿到了这个名次?”

这个结果显然超出他的认知了,他抬头看谢、魏二人,问:“为何?为何陛下帮一叛贼之子舞弊?”

魏严这才道:“那封状告徐策的战报,暂由太子扣下了,还未送到陛下眼前。”

戚献珲脑子里已成了一团乱麻。

陛下还不知徐策是叛徒的事,又帮着徐策之子舞弊……

一股寒意爬上脊背,戚献珲道:“徐策是陛下的人?”

谢、魏二人皆不做声,算是默认。

戚献珲狠狠一砸八仙桌,骂道:“荒唐!戚家为他出生入死,他凭什么……”

他还要再大声喧嚷,被魏严及时捂了嘴:“我知献珲兄心中悲愤,但这含烟楼也并非全无耳目,还是慎言。”

戚献珲终于冷静了下来。

见他不再做声,魏严才松了捂他嘴的手。

戚献珲额角青筋暴凸,强压着怒气和恨意问:“你们是如何盘算的?”

魏严和谢临山对视一眼后道:“殿下已知晓了你和大将军都险些身死燕州的事,你有戚家十万兵马的虎符在手,临山手上也有徽州谢家军,如今只等殿下那边点头了。”

点头做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老皇帝已容不得戚家,要杀戚家满门来夺回兵权,没了戚家,太子什么都不是。

皇帝这是已经把刀架到了太子脖子上了。

魏严知道以太子软仁的性情,做这个决策会挣扎很久,但挣扎完了,他还是只有那一条路可走。

毕竟,再让,就是把东宫和戚家再次送上死路了。

戚献珲虽才被皇帝要害自己满门的消息激得心中震怒,可听魏严和谢临山平静地说出所谋之事后,他还是觉着手脚阵阵发凉。

谋逆,诛九族的大罪,稍有不慎,便是满门抄斩。

可想到死在战场上的那些戚家军,自己和父亲也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魏严和谢临山都能豁出去搏,他戚家还怕什么?

戚献珲很快握紧双拳道:“此等昏君,不配我戚家为他血洒疆场!”

他看向魏严:“京中除了五军营,还有神机营是个狠茬儿。”

魏严道:“这交与我和临山。”-

经此一谋后,对于让老皇帝“禅位”,谢、魏、戚三家,基本上站到了同一条线上。

只不过因为戚献珲当日那大嗓门的一吼,魏严和谢临山逛青楼的事,还是传了出去。

京中不少贵女为此哭红了眼,难以置信这京城“双璧”,竟也是眠花宿柳之人!

次日魏严在进奏院碰上戚容音,正要同她说话,戚容音却看都没看他一眼,手持团扇冷着脸径直走了。

谢临山来寻魏严时,手上还抱着一大扎西府海棠,见了魏严,尴尬地摸摸鼻子:“阿绾听说了我去青楼的事,不肯见我了,这西府海棠,你帮我交给阿绾,再……替我说说好话。”

魏严说:“你倒是提醒我了,我让献珲去容音那里帮我求求情。”

等魏严找上戚献珲,说明来意后,戚献珲苦着个脸:“我的东西都叫夫人从房里扔完了,和离书都拟了让我落名。”

谢临山:“……”

魏严:“……”

顿生一股同病相怜的惨淡。

戚献珲颇为头疼地道:“容音昨夜和她嫂嫂哭了一宿,也说要悔婚,那事未成,我也不敢告诉她们实情。今日庆国公府设了百花宴,夫人带着容音出门了,说是还约了魏姑娘,要一同去宴会上挑如意郎君。”

魏严和谢临山脸色都狠狠一变,齐齐抱拳:“告辞。”

……

启顺十六年春末,老皇帝染“重疾”,十六皇子和贾家意图谋反,被承德太子率魏严、谢临山、戚献珲等重将所擒。

先帝受不了宠妃和最宠爱的皇子都是此等狼子野心的刺激,一口气没“缓”过来,归西了。

承德太子这位名正言顺的储君,由百官跪请,登基为皇,改年号为庆和。

同年,新帝替魏严和谢临山两位重臣赐了婚,并亲自当了二人的证婚人。

不久后,北厥再次来犯,谢临山携妻魏绾前往锦州戍边,魏严留守京中,但心疼妹妹,将手中得力家将魏祁林拨到了谢临山手底下,令其护魏绾周全。

三年后,北境大定,四海升平,谢临山携妻回京省亲,还带了个神清骨俊的奶娃娃。

孩子是魏绾在他外出征战时所生,过路的方士言此子命格极为强硬,取名寻常了只怕压不住命格,谢临山便以“征”字做了孩子的名字。

魏绾回家小住时,魏祁林求到魏严跟前:“主子,末将心悦一位姑娘,想求主子替末将做媒。”

彼时魏严一身温雅儒袍,正在书房作画,闻言笔尖微顿,问他:“哪家姑娘?”

魏祁林答:“谢将军麾下的常山将军,孟叔远孟老将军家中的独女。”

魏严抬眸:“要娶人家姑娘?”

皮肉糙实的将军嘿嘿一笑,说:“末将入赘。”

清风从大开的槛窗吹进,拂动书案上作画的宣纸。

魏严似乎也笑了笑,道:“好。”

番外:撑腰

秋风习习,满院丹桂飘香。

年方四岁的谢征拿着一柄小木剑在院中练习戳刺的动作,不断地挥剑,手臂都已发酸,他还是不曾停下。

日头正晒,他带着婴儿肥的脸上一片绯红,脑门子上也布了一层细汗,眼神中满是与他年龄不符的执拗和认真。

魏绾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手持一柄坠着青玉流苏的花鸟团扇徐徐扇着,有些无奈地同坐在她身侧的孟丽华道:“前两日被他父亲指出剑招练得不扎实,这些天除了吃饭、念书、睡觉,一得空便抱着他的木剑练,打小性子就执拗成这般,当真是一点不像我,也不像他爹,倒是像他舅舅。”

魏祁林是魏严拨给魏绾的,算是她娘家的人,在谢临山手底下颇得重用,又同谢临山麾下老将孟叔远成了翁婿,谢、孟两家的关系可以说是极为亲近了。

魏祁林要随谢临山去巡视边防,几月不着家,魏绾得孟丽华身子重了,怕她一人在家闷得慌,便邀她来府上做客,同她说话解乏,念念育儿经。

一来一去的,一人倒也成了闺中密友。

孟丽华听了魏绾的话便笑:“外甥像舅这话可不是白说的。”

她摸了摸自己圆滚的腹部,“我肚子里这个疲懒得很,都到这月份了也鲜少有动静,我想着应是个不爱闹腾的闺女。它爹逗它时,它弄出的动静又颇大,吓得它爹一宿没睡着,第一日愁眉苦脸问我要是个小子怎么办。”

魏绾不由也跟着笑开:“魏将军想要个闺女?”

孟丽华眼里带了几分无奈:“从刚诊出喜脉他便开始想名字了,大字不识几个的人,抓着他底下一众主簿帮着翻了好几天书后,一脸嘚瑟地同我说,要是个闺女,就叫长玉。从孩子满月到周岁的衣物,他也断断续续搜罗了好几箱。”

魏绾笑问:“若是个小子呢?”

孟丽华神色变得有点一言难尽,“他说小子皮实,生了就先铁蛋、铁牛地叫着吧,等大了再让孩子外公给取名。”

魏绾没料到平日里看着稳重踏实的魏祁林,私底下竟是这么个人,倚着美人靠,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道:“看来魏将军是真喜欢闺女。”

美目一转,看向了廊外练剑的幼子,又说:“我听闻民间有个土法子,未满五岁的孩童能辨出怀胎妇人腹中是闺女还是小子。”

孟丽华惊疑道:“还有此等奇事?”

魏绾笑言:“要不试试?”

她说着唤起了幼子:“征儿,到娘亲这里来。”

谢征闻声回过头,见母亲在廊下冲自己招手,便收了木剑往廊下去:“娘亲找我?”

魏绾用帕子擦去他脸上的汗,温声道:“日头这般大,不怕晒?瞧瞧这一头汗。”

谢征自己抬起胳膊胡乱抹了一把脸,说:“不晒。”

魏绾让下人倒了杯蜂蜜花茶水给他喝,又问:“征儿想不想要个弟弟或妹妹?”

谢征很干脆地道:“不想。”

魏绾问:“为何?”

稚童小眉头皱了皱,说:“哭,烦人。”

谢临山麾下的重将这些年都陆陆续续成了家,因着他们时不时便要征战,这塞外又没个像样的学府,为了让底下将军们没后顾之忧,谢临山便做主让他们家中适年的孩童都到谢府私塾开蒙读书。

谢征在学堂里,听得最多的便是那些小毛头的哭嚷声,一哭就是半日,没完没了。

他一点也不想要个弟弟或妹妹,要是家里也有个天天扯着嗓子嚎的小东西了,他怕是睡觉都不安生。

魏绾也就随口一问,怎料孩子却给了她这么个答复,顿时失笑不已。

她哄着幼子道:“那孟姨家以后有个弟弟或妹妹陪你玩好不好?你觉得孟姨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谢征侧头望着孟丽华襦裙下隆起的滚圆腹部,绷着小脸答了声:“妹妹。”

他也不知道这肚子里的娃娃是男是女,只觉着是个妹妹应该就没那么烦人了,不然像刘参将家的小子,老是惹他,被他揍了,又嚎得跟杀猪一样回家告状,传到他爹耳朵里了,他又得挨揍。

孟丽华轻抚着腹部,笑容温婉:“我也盼着是个闺女。”

魏绾打趣儿子:“要真是个妹妹,以后你把人娶回来,给娘亲当儿媳好不好?”

小小的孩子还不知何谓嫁娶,只皱起小眉头:“为什么要给娘亲当儿媳?”

魏绾和孟丽华都被他这无忌童言逗笑。

魏绾捏捏儿子微嘟的脸颊说:“因为娘亲喜欢她啊。”

谢征似乎认真考虑了一下,然后说声了:“好。”

此言一出,魏绾和孟丽华更是啼笑皆非-

三月后,孟丽华果真生下一女。

消息传到谢府时,魏绾还有些诧异,随即极为欢喜地备了不少礼物命人送去孟府贺喜。

坐在窗前温书的谢征见母亲忙前忙后,突然问了句:“娘亲,是孟姨生了吗?”

“是啊,征儿惦记着小媳妇呢?”魏绾坏心眼地继续逗儿子。

谢征抿着唇,小手握着书卷默不吭声。

这晚回房,他却从自己小书案里的抽屉里,翻了一本空白的册子出来,研了墨,在第一页写上一行小字:生辰,庆和五年正月十一-

一直到百日宴,谢征才正式见到了那个在孟姨肚子里呆了足足十月的妹妹。

喧嚷的前厅里,一群妇人都围着那个在襁褓里的小不点说笑,谢征跟在母亲身边,觉得无聊透了,抬眼打量那小不点,却发现她也是个疲懒的,虽生得玉雪可爱,但眼皮总是半耷拉着,一副马上就要睡过去的模样,任谁抱她她也不哭。

妇人们都夸这孩子是个省心的,随即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自家孩子有多磨人。

孟丽华含笑应着,见女儿没什么精神头,以为孩子是犯困了,她得招呼女客们走不开,便把女儿交给了带孩子的嬷嬷,让嬷嬷带去厢房睡。

谢征觉得那小人儿是懒,不是困。

眼见小人儿被抱走,他也跟着走出了前厅,想去外边转转。

嬷嬷发现了他,笑呵呵问:“小公子跟来看小妹妹的吗?外边风雪大,到屋子里来看吧。”

谢征觉得回绝了倒显得自己口是心非似的,稍作考虑,便迈着小腿进了那间厢房。

小人儿被放进了摇床里,发现有生人进来,只睁着那双懒困的眼静静看着他。

嬷嬷给她盖上了绸被,又把摇床里虎头布囊,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捡做一边。

见谢征站在床边,递给他一个拨浪鼓笑着道:“小公子可拿着逗逗我们姑娘。”

谢征记得自己三岁时,母亲还拿这东西逗自己玩,他只觉这东西咚咚咚的响起来,吵得厉害,伸手去抓,想让母亲别摇了。

偏生大人们看他一听这东西响便去抓,却以为他是喜欢,愈发起劲儿地摇鼓逗他。

那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谢征没接那拨浪鼓,说:“我就看看。”

他盯着小人儿,小人儿也盯着他。

嬷嬷道:“我们姑娘是个好性子的,极少哭闹,只贪睡了些。一会儿姑娘睡着了,小公子可不能去吵姑娘了。”

谢征说:“她不困。”

他伸手在小人儿跟前晃了晃,大抵是出生到现在,见到的都是大人,突然来了个小好几号的人逗自己,摇床里的女娃娃突然伸手抓住了那在自己跟前晃动的手指。

谢征试着挣脱了下,没挣脱。

怕弄哭这软乎乎一团的小家伙,也不敢太用力。

不过抓着他手指的那只小胖手,软得跟奶豆腐似的,劲儿却挺足,抓得也稳。

谢征只觉新奇,便也没抽出来,还捏了捏她胖嘟嘟的手背。

小人儿似乎也极欢喜,蹬蹬腿儿,又伸了伸另一只胳膊,还咧嘴笑了起来。

一旁的嬷嬷笑道:“咱们姑娘喜欢小公子呢!”

下一瞬,却见那摇床里的小不点直接抓着谢征的手指塞进了自己嘴里。

谢征脸色当即就变了,用力把手抽了出来,瞧着指尖的涎水,沉着脸直接去脸盆旁洗手。

摇床里的小人儿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因为没了玩具,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那哭声也不似一般婴孩尖细,而是运劲儿十足,以至哭声也十分嘹亮。

嬷嬷用拨浪鼓和虎头布囊也哄不好她,把人抱起来,在屋内转着哄了一圈,还是无果。

刚洗干净了手指的谢征沉着脸望着那小人儿,最后认命般走过去,把那根手指又塞进小人儿嘴里了。

小人儿果真就不哭了,长睫上还挂着泪珠子,开始使劲儿吮他手指。

谢征先是一愣,随即看向嬷嬷:“她饿了。”

嬷嬷也愣了愣,“夫人小半个时辰前才喂过姑娘呢,应该没这么快饿才是。”

虽这般说着,却还是差人去去厨房热了一碗羊奶来。

孟丽华偶尔身子不爽利,不能给孩子喂乳,便是用温羊奶暂喂孩子。

今日宾客众多,嬷嬷知道孟丽华怕是抽不开身,这才先用羊奶哄小娃娃。

丫鬟很快便端着一碗温好的羊奶过来,嬷嬷用汤匙沾了一点往孩子嘴边送去,她果真就吐了手指,去追那汤匙。

嬷嬷惊愕道:“姑娘还真是饿了。”

她用汤匙舀着羊奶给孩子喂了大半碗,小人儿才躲着汤匙不愿意喝了。

嬷嬷用绢帕给小人擦了嘴,笑呵呵道:“饭量大才好,身子骨长得结实,姑娘这小手小脚的,可有劲儿了。”

摇床里的奶娃娃不知是不是知道大人在逗她,很给面子地又蹬了蹬盖在身上的绸被,还舞了下胖乎乎的小手。

谢征觉着这次小孩应该是真困了,那胖爪子舞着舞着就没劲儿了,眼皮也在慢慢合上。

吃饱了就睡,他觉着这小娃娃还真是懒。

不过她哭起来,似乎也没那么讨厌?

这天回去,谢征又在自己的小册子上写了一页:贪吃,贪睡,懒。

顿了顿,又添上一句:挺好养-

光阴飞逝,转眼谢征便也十一了。

寻常官员家中的孩子,在他这年纪,得被催着考生员,考个几年得了生员的资格,便继续往上考。

秀才、举人、进士,每一步的大坎儿都明明白白地摆在了眼前。

谢征往后要从军,用不着考科举,但谢临山在读书这块儿,还是对他颇严。

好在他自小好学,书院的夫子,一向都只有夸他的。

塞外没有大儒,谢临山还同魏绾商量着,再过两年,要么送他去麓原书院,要么就让他回京去国子监继续念书。

谢征对此并没放在心上,去哪儿对他来说都一样。

他十岁那年,就带着几个亲卫,驾马风餐露宿几个月沿着大胤北境边防线跑了一圈,急得他母亲都哭了。后边等他成了个泥猴儿跑回去,饭还没吃上一口,就被他爹给罚去跪祠堂。

这些年里,他因为闯的大大小小祸事,没少被他爹教训。

他爹常同她娘说,他是个主意大的,性情野,拘不住的,等他高过马背了,就把他扔军营里去历练。

谢征其实挺想现在就去军营的,军中艰苦,却又有一份广袤的自在。

只是他如今到底是年少了些,去了军中,底下人也都只拿他当谢临山的儿子看待。

谢征不想占这层身份的便利,想独自闯出一番天地来,也只能等再过两年,他瞧着跟普通小卒也一样高了,才好隐瞒身份,去从一马前卒做起。

他如今在书院念书,倒只是打发时间了。

这日下学,他被人叫住:“谢哥,你帮我个忙。”

谢征散漫一抬眼皮,觑着那光长个头不长脑子的家伙。

叫住他的人正是刘参将的儿子刘宣。

说起来,刘参将原本也是他舅舅手底下的人,只是后来他舅舅留在京城当起了文官,便也将他拨到谢家军中了。

刘宣打小就爱惹是生非,混成了书院里的小霸王,早些年见谢征不似旁人那般惧他,找过谢征几次麻烦,但每次都被谢征揍得鼻青脸肿,鼻涕眼泪乱淌地被自个儿爹娘领回家去。

他浑归浑,却极好面子,挨的打多了,便一厢情愿地给谢征当起了狗腿子。

谢征知道他肯定是又惹事了,淡淡撂下两字:“没空。”

刘宣急了,快步跟上他道:“谢哥,我是真没辙儿了才来找你的,我一弟叫人给打了,那两眼乌青的啊,几天都没消。我娘教训我不准惹事。但方才我一弟又哭着来找我,说他又被打了,那鼻血都淌了一手帕,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我问他是谁打的,他支支吾吾说对方跟谢家有关系,不肯告诉我实情,我料想定是那不知死活的小子借着谢家的名头在书院作威作福!”

谢征本是不想搭理他这摊子事的,一个不好闹到谢临山那里,他又得挨罚。

听到此处,他才懒懒一挑眉,说:“去看看。”

他不喜欢主动招惹麻烦,但若是有人打着谢家的旗号在书院欺压学子,他无论如何都得管。

一人寻到刘宣那八岁的弟弟,让他带路去指认打他的人,小孩却捏着衣角死活不肯,一会儿说对方是谢家人,怕被报复,被刘宣指着谢征说谢家人就在这里后,又说都这个时间点了,对方早走了。

刘宣气得踹了胞弟屁股一脚:“老子怎么就有个你这么孬的弟弟?”

他索性去了胞弟所在的课舍,恶霸似的踢开大门问:“老子问你们,谁自称是谢家亲戚,打了我弟弟?”

被他拽过去的胞弟一听他嚷嚷这话,脑袋都快垂地上了,两管鼻血还在往外冒,但他已顾不上擦了,面皮躁得通红。

在这间课舍里的,都是七八岁的孩童。

听到这话先是面面相觑,眼见刘宣气势汹汹,胆小的便指了指靠窗的几案旁,捏着根毛笔正认认真真抄书、又同什么较劲儿般微拧着眉头的一小姑娘。

长玉被手上那根毛笔写出了脾气。

山兔毛做成的笔头太软,她手上力道轻了,夫子说她写的字没有筋骨,常罚她重抄,她手劲儿重了,那笔毛又直接叉开,一页纸只够写几个大粗字。

刘宣踢门时的那一吼,吓得她前面的孩童一抖,撞到了她的书案,她艰难写完的一页大字,就这么落下了一道狰狞墨痕。

长玉盯着那道墨痕看了许久,才小脸发沉地看向踢门叫嚷的那人。

在那人身后的回廊木栏处,还倚着一穿赭红色箭袍的少年,约莫十一三岁的年纪,眉目清俊,通身贵气。

谢征身量在同龄人中都算得上拔尖的,此刻在一群萝卜头里,更是鹤立鸡群。

他在被刘宣带着来这群小毛头的课舍时,就已经有种不妙感了,此刻瞧见孟家女儿时,眼皮更是狠狠一跳。

任他如何也没想到,打了刘宣弟弟的,竟是那丫头。

刘宣显然也愣住了,那小姑娘瞧着娇憨可人,还比自个儿弟弟矮了半个头,如何能把刘成打得鼻青脸肿?

他当即就吼那指认的小孩:“你瞎指认什么?信不信老子……”

那乖得跟尊瓷娃娃的小姑娘却突然出声:“是我打的。”

刘宣半截话直接卡喉咙里了。

他看着那足足比自己弟弟矮了半头的女娃娃,当即就狠狠赏了胞弟一个暴栗,凶道:“你不是说打你的是个比你高壮的浑小子吗?撒谎让老子跟你一起丢人是吧?”

小孩捂着脑袋,挂着两管鼻血,汪地一声大哭起来:“我打不过她,哥你又一直追问我,我才说谎的……”

刘宣又是一记暴栗:“打不过人家一小姑娘,你知道丢人,说谎就不丢人了?”

他弟弟只捂着脑袋哭,不说话了。

站在外边的谢征问:“她为什么打你?”

小孩支支吾吾不肯说。

长玉虎着脸盯着谢征,似明白他刚才过来是要给刘宣和他那弟弟撑腰的,道:“他揪我头发,给我书上涂墨,我见一次打一次。”

刘宣变了脸色,又给了胞弟一巴掌:“你个没出息的,欺负姑娘你还敢回来撒谎?”

谢征看到长玉头顶那明显被扯乱了的一个花苞髻,眉头不自觉皱起,他垂眸盯着那小孩:“这是我妹妹。”

小孩已被吓傻了,包着两泡眼泪呆呆看着谢征。

刘宣怒气也一滞,僵硬问谢征:“谢夫人何时给你添了个妹妹?”

谢征却不答,只看着那小孩:“道歉。”

小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冲长玉道:“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谢征走过去,半蹲在长玉书案旁问她:“接受他道歉吗?”

长玉抿唇盯着他,带着婴儿肥的一张小脸写满了的不高兴:“你是不是帮着他们来教训我的?”

谢征现在只想把刘宣那蠢货扔马蹄底下去踏一顿,他给了刘宣一个眼神,刘宣很识相地带着课舍里的一群小毛孩都出去了,他才道:“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你……”

长玉绷着小脸打断他的话:“你跟他们一起在书院欺男霸女!我要告诉谢伯伯!”

谢征扶额:“欺男霸女不是这么用的。”

长玉气咻咻瞪他。

谢征没辙儿,继续好声好气道:“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今天这事别告诉我爹。”

长玉说:“你这是做贼心虚!”

谢征头都快大了,听到她这话不知是气的还是乐的:“念书了倒是学会不少词,今天的事,真是个误会。一会儿带你去徐记买酱肘子成不成?”

长玉哼了一声,别过脸不看他。

谢征再做让步:“唐记的芙蓉糕也给你买。”

一团雪粉的女娃娃终于伸手指向桌上被弄了墨痕的宣纸,一双乌黑大眼望着他:“我还得重写先生布置的课业……”

谢征就知道还有这个,他叹了口气:“我帮你写。”-

一大一小离开书院后,芙蓉糕、冰糖葫芦串、桂花糖买了一堆,才前往徐记酒楼。

长玉抱着新鲜出锅的酱肘子啃得一嘴油,谢征在一旁认命地帮她抄书。

临走前,瞧着她头顶散了一侧的花苞髻,怕孟丽华问她头发的事,又扯出他被刘宣那厮坑的这茬来,还捣鼓了她头发半天,试图扎回一个花苞髻。

奈何手生,最终只扎出一个不伦不类的丑揪揪。

长玉伸手摸了摸,说:“丑。”

谢征已经快被气到没脾气了,捏着她脸说:“我第一回给人扎头发,扎成这样算不错了,你见过哪家男儿会扎头发的?”

长玉不服气道:“我爹爹就扎得很好看。”

谢征轻嗤:“你爹有女儿,我又没女儿,练什么扎头发?”

长玉想了想,好像是这个理。

谢征送她回去时,快到家门口了,还不忘交代:“今天的事,记得保密,不然再也不给你买酱肘子。”

长玉朝他挥挥手,“记住啦记住啦。”

他沉默了一息,又说:“以后书院里谁再敢欺负你,要告诉我。”

长玉困惑道:“跟你说干嘛?”

谢征胡乱揉了揉她发顶:“帮你出气。”

长玉很诚恳地道:“我已经把人打了啊。”

“……”

半大少年捏了捏她两颊:“打了也要同我说。”

番外:重逢

又是一日,谢征下学后百无聊赖地往外走,刘宣跟条蠢狗似的跟在他身后,就差对着他绕圈摇尾巴了。

“谢哥,上回你投壶露的那一手,赢走了锦绣楼开业的彩头,可把胡参将家那小子看呆了,这回游猎你去不去?”

春光明媚,日煦透过树影碎在少年精致的眉眼间,那鸦羽似的眼睫似乎都沾上了一层浮光,乌黑的眼仁儿在日光下瞧着浅淡了几分,只里边透出的神色依旧是懒洋洋的。

他淡淡撂下两字:“不去。”

一群公子哥儿的游猎,大多只在猎场外围,猎些山鸡野兔充数,这是玩过家家呢?

谢征懒得去凑这个热闹。

刘宣摸着后脑勺,有些为难地道:“可我已经跟胡家那小子立下赌约了,谢哥你不去,我在猎场上输了,我攒的那二十两私房钱就全没了……”

谢征眼神都没给他一个:“那是你自己的事。”

“哎,谢哥,你……”

刘宣正要继续软磨硬泡,却见谢征瞧着一个方向,忽地眯了下眼,随即便长腿一迈,往对面去了。

刘宣循着那方向望去,就见先前见过的那小姑娘挎着装书册的小布包等在上院门口的树荫下,乌黑大眼外嵌着一圈浓长卷翘的黑睫,微嘟的两颊白里透粉,雪糯软乎的就跟个年糕娃娃似的。

只是这次她头上的两个包子髻几乎是全散了,眼角还有一道细长的刮伤,似被人用指甲挠的。

刘宣瞧着心里就是一个咯噔,暗道莫不又是被他那不成器的弟弟弄的?

他在拔腿就跑和跟过去问问情况之间艰难地衡量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硬着头皮跟了过去。

刚一走近,便听见谢征问:“怎么弄的?”

他这语气实在是有些冷淡。

刘宣抬起眼小心地打量谢征的神色,便见他半垂着眸子望着那比他能矮了一大截儿的小姑娘,面上说不上是耐烦,还是不耐烦,但瞧着情绪是不太好。

刘宣心中都忐忑得紧,小姑娘倒是半点不怕他,道:“跟学堂里新来的家伙打了一架。”

谢征一皱眉,问:“谁?”

长玉半低下了头去,用鞋尖在地上画圈,说:“好像姓齐,我听见他的小厮管他叫世子。”

谢征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姓齐的?最近只有恭亲王作为钦差来访西北,送来了谢临山封关山侯的圣旨。

他半蹲了下去,问:“跟你动手的是恭亲王世子?”

长玉两手攥着衣角,低着头干巴巴道:“不知道,可能是。”

刘宣一听不是自己那蠢弟弟干的,当即一撸袖子:“管他什么皇亲国戚,欺负你一小姑娘就是不对,走,谢哥,咱给咱长玉妹妹讨说法去!”

长玉站在原地没动。

对她颇为了解的谢征眼皮跳了跳,问:“你把人打成啥样了?”

长玉这才小声道:“出血了,掉了一颗牙。”

谢征便抬手按了按眉心。

刘宣也没料到这看着软乎好欺负的小姑娘,下手竟然这么狠,他呐呐看向谢征:“咋办,谢哥,恭亲王是皇上的亲叔叔,你妹妹这打的,是皇上的表弟啊……”

谢征正思索着应对之法,听刘宣叽叽喳喳个不停,只觉心中烦躁,抬眸喝道:“你先闭嘴!”

刘宣立马禁声,还做了个给嘴巴贴封条的动作。

谢征没功夫理他,继续问长玉:“你同恭亲王世子如何起的争执?”

长玉抿着唇没说话,因为低头的姿势,长睫也半覆在眼前,日光洒在她眼睫上,甚至在眼睑处落下了一层扇形的阴影。

谢征皱眉问:“总不能是你先动的手?”

长玉便摇了摇头。

谢征耐着脾性道:“闯祸了你总得给我个你动手的理由,我才好帮你善后。这事弄不好,你爹娘带着你去给恭亲王世子赔罪道歉都了结不了。”

小姑娘还是倔强地抿着唇,只是眼眶隐约已能见一圈微红。

好一会儿,她才道:“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谢征便给了刘宣一个眼神,刘宣自觉地走远了些。

谢征看了一眼不知为何闹别扭的小孩,道:“说吧。”

长玉握着衣角的两手又紧了几分,终于开口:“他扒我裤子。”

谢征只觉头皮都是狠狠一炸,喝问:“什么?”

他一时没压住声量,引得道旁路过的学子和躲远的刘宣都往这边张望来。

谢征按捺住心底的火气,垂眼打量起小孩这一身胡服,尽量放缓了语气问:“怎么回事?”

小姑娘眼底的红意更重,只是倔强地依旧没哭:“我跟着爹爹习武,穿了胡服,他笑我穿男儿的衣裳,肯定也是个男的,我去东司更衣,他带人堵着我要扒我裤子看究竟是不是男的……”

小姑娘声音里终于带上一丝哽意:“我害怕,才没控住手劲儿往狠了打。”

谢征用拇指拂去小姑娘强忍在眼角的泪花花,温声说:“打得好。”

小姑娘抬起眼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清风和煦,吹动少年的墨发和衣袍,他问:“有多少人知道这事?”

小姑娘答:“我是射艺课中途去更衣的,只有他和他的两个小狗腿子。”

谢征嗓音温和依旧,却带上了几分令人胆寒的意味:“他扒下来了?”

小姑娘摇头:“他们推搡我去角落时,就被我锤哭了。”

谢征帮她把碎发别到耳后,只说:“这便好,他要是真扒了,我把他眼珠子挖出来。”

又轻轻拍了拍她肩头,说:“别怕,没事了。”

大概是一直强忍着害怕,眼下被安慰了,长玉才敢让自己哭出来:“可是……他爹是王爷,我是不是闯祸了?”

谢征继续给小孩擦泪,冷声道:“他老子就是皇帝,他也不能干这等混账事。”

他心中怒意没消,只叮嘱道:“这件事你不能再告诉旁人,要是别人知道他试图扒你裤子,不管他扒没扒下来,你将来都只能嫁那混账东西了。”

小姑娘似被吓到了,唇抿得更紧了些,泪花花也在眼眶打转。

谢征心口软了软,放柔了语气:“别怕,这事交给我去处理。”

他说着叫过刘宣,“你替我看着些我妹妹,先带她去徐记酒楼,我有些事要去办。”

刘宣挠头道:“谢哥,都这时候了,你要去干啥?”

谢征只道:“你别管。”

最终刘宣先带着长玉去了徐记酒楼,他那二十两银子,还没在游猎中输出去,就先花在了酒楼的酱肘子上。

但他点了一堆酒楼里的招牌菜,也没见小孩吃一口,反而是趴在窗口,眼巴巴地看着书院的方向。

刘宣安慰她:“你别担心谢哥,就算对方是恭亲王世子,但眼下谢大将军和魏大人才是陛下身边的重臣,谢大将军又被封了关山侯,只要谢哥说你是他妹妹,恭亲王要是识相,就不会把这事闹大的。”

小姑娘不做声,还是只扒着窗沿往下看。

刘宣倒是好奇问了句:“你是推了恭亲王世子一把,害他摔掉了一颗牙?”

小姑娘终于摇了下头。

刘宣困惑道:“那是撞的?”

小姑娘举起不大的拳头,如实道:“打的。”

刘宣:“……???”

好一会儿,他突然道:“那个……长玉妹子,你打哥哥一拳试试。”

长玉摇头。

刘宣死活不信邪,继续规劝:“没事,哥受得住,你尽管打!”-

等谢征来到徐记酒楼时,就见长玉乖巧坐在凳子上,刘宣半张脸已肿成个猪头,正在用帕子浸了冷水敷脸。

见了谢征,才大着舌头道:“谢哥,你来了啊……”

谢征皱眉看着刘宣高高肿起的半张脸,皱眉问:“你这是路上又跟人打架了?”

刘宣讪笑:“没,我听长玉妹子说她一拳打落了恭亲王世子一颗牙,让长玉妹子打在我脸上试了试。”

谢征顿时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了刘宣一眼。

刘宣痛得龇牙咧嘴,用湿帕子捂着半边脸,小声地吸着气:“我也没料到,长玉妹子这手劲儿,竟这般大,都快赶上谢哥你了……”

谢征拉开凳子在长玉边上坐下时,她搅着手指有些无措地说了声:“我不是故意的……”

对方一直让她打,她才打的。

谢征嗤了声,看着刘宣说:“不用内疚,他这也是活该。”

刘宣也怕长玉过意不去,吸着气道:“对,其实也没那么疼,明早就消肿了……”

大概实在是疼得厉害,他嘴都有点歪了,对谢征道:“谢哥你来了,我就先回去了啊……”

他得赶回去上点药,疼死他了。

谢征看了那一桌子的菜,解下腰间的荷包扔给刘宣,说:“去医馆看看。”

刘宣抬手接住,感受到荷包里沉甸甸的分量,顿时眉开眼笑,只是半张脸肿了,一只眼眯成了条缝,显得有些滑稽:“谢谢哥。”-

等刘宣走了,谢征才问长玉:“这一桌子菜怎么都没吃?不想吃?”

长玉点了下头。

谢征便起身,“那我带你去西市逛逛。”

长玉捏着装书册的布包系带,坐在凳子上没动。

谢征俯下身捏了捏她脸:“闹脾气呢?”

长玉摇头,抿了抿唇道:“恭亲王世子……”

谢征捏在她颊边的手便顺势落到了她发顶,将她本就散开的发髻一通乱揉:“放心,我都处理好了。”

长玉半信半疑地瞅着他。

谢征好笑道:“不信我?”

长玉又摇头,散开的发髻因为这摇头的动作,细软的发轻轻拂过谢征手背。

谢征微愣了下,只说:“忘了给你把头发扎回去……”

在她头顶扎了两个丑揪揪后,少年朝着她伸出手:“走吧。”

长玉搭着他的手跳下了凳子,头顶的丑揪揪随着她走路一晃一晃的,倒是又有了几分憨萌。

西市多是牛马之类的活口贩卖市场,其中也有马鞍、马鞭、刀剑、弹弓这些玩意儿,长玉从前逛集市,逛的多是东市的花鸟零嘴铺子,这还是头一回来西市。

有射箭投壶的,谢征都带她玩上一遍。

一开始长玉还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闷闷不乐,后面便被带着彻底玩疯了,风筝、瓷俑、小鼓赢了一堆,还被谢征骑马带着在马场跑了几圈。

回去时,已是日薄西天。

她玩得太累了,困意上来脚又酸,走了一段路就坐在街边的石墩上不肯走了:“我歇会儿再走。”

谢征看着她那颗困得小鸡啄米一样的脑袋,摸了摸怀中,无奈道:“我是一个铜板儿没有了,租不了马车送你回去。”

长玉困得眼都睁不开了,还在说:“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谢征又好笑又心疼,想到她今天经历的事,摸了摸她发顶,在她跟前蹲下说:“上来,我背你回去。”

长玉看着于她而言已足够宽厚的少年人的背脊,在困意间挣扎了一小会儿,最后还是选择趴了上去。

谢征背着她,沿着一地落日的余晖往回走,听着身后传来的均匀呼吸声,似乎浅浅叹了口气:“以后我去军营了,你这个小麻烦精怎么办?”-

长玉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用饭时娘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声细语,爹爹也只同娘亲说了几句军营里的事,全都没提到恭亲王世子的事。

长玉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爹娘都不知道自己打掉了恭亲王世子一颗牙的事,也不知谢征是怎么让这事瞒下来的。

到了书院,她上早课时都不太专心,只想着早课后去上院找谢征,问问他昨天做了什么。

早课一下,她正要往上院去,却被同桌的女童叫住问:“长玉长玉,你知道吗,昨天那个嚣张得不行的恭亲王世子,被小侯爷打了一顿,还剥光了他和他身边那两个小狗腿子的衣裳,把人丢大街上去了,真是丢死个人,那恭亲王世子怕是再也不敢来书院了吧?”

长玉愣了下,话都没来得及回一句,攥起小拳头就直往上院跑去。

上院的槛窗高,她垫着脚才能瞧见里面。

里面年纪大些的学子瞧见窗外有人影晃动,觑一眼发现不是巡逻早课的夫子便松了口气,喊了声:“谁家的妹妹在外边?”

谢家盖起来的这书院,军中将领的儿女都送到这边来开蒙读书,上院和下院的学子里,不少都是手足。

谢征的位置空着的,刘宣看到长玉,走出去问:“找谢哥啊?”

长玉点头。

刘宣脸上的肿今天消了些,但还是青了一块,他道:“谢哥今天没来书院,恭亲王世子的事,我也听说了。”

他困惑地看长玉一眼:“他怎么欺负你了?你都把人打掉一颗牙了,谢哥还把人揍得鼻青脸肿再扒光了丢大街上,据说昨日下午恭亲王妃就哭着上谢家要说法去了,我估摸着,谢哥少不了得挨一顿罚。”

长玉听完这些,转步就要往回跑。

刘宣在她身后喊:“你上哪儿去?”

长玉答:“回去!”

她赶回下院时,夫子已在课舍内了,手捧一册《论语》:“今日我们上《学而》篇。”

转头瞧见长玉杵在门口,和蔼道:“快些归座。”

她在书院里素来听话,除了一笔字写得不怎么好,但从未落下过功课或是逃学,夫子们都很喜欢这个娇憨踏实的小姑娘。

长玉两手捧着自己肚子,尽量让自己表情看起来痛苦些:“夫子,我肚子疼。”

她很少撒谎,但夫子瞧着她一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加上她素日里表现尚佳,压根没怀疑她说谎,当即就道:“那我让人送你回府去。”

长玉点了头,拎起自己的小挎包跟着教习夫子出了书院。

坐上回府的马车路经谢府时,长玉让车夫在这里放她下去就行。

车夫有些为难地道:“这……小人得把您送回府上才行。”

长玉一板一眼地道:“我娘在谢伯伯家做客,我要去找我娘。”

车夫这才放心了,看着她进了谢家的大门才离去。

长玉和她娘是谢府常客,门房都已认得她,瞧见长玉挎着小挎包进来,笑问:“孟姑娘怎来了?”

长玉捏着挎包系带道:“我来找大哥哥。”

门房陪着笑道:“小侯爷闯了祸,被侯爷罚了鞭子正跪祠堂呢,您改日再来如何?”

长玉一听,唇不自觉抿得紧紧的,说:“我要去看看他。”

门房面露难色:“侯爷下令了,说都不许去祠堂那边,孟姑娘别让小的难做。”

长玉很快改口:“那我要见谢伯母。”

这次门房没做阻拦,殷切道:“那小的让人给您带路?”

长玉已挎着小挎包往前走:“不要,我记得路。”

过了垂花门,有两条小径,一条是去内院的,一条则是通向西厢的,但绕个弯,就能去谢家祠堂。

长玉来过谢府多次,已记得这些路了。

她直接绕路去了祠堂,祠堂大门外有守卫守着,她绕到后墙跟处,取下自己的小挎包,先把小挎包从狗洞里推了进去,随即自己再钻进去-

春寒料峭,谢征昨晚归来,被谢临山赏了十鞭,滴水未进,又只着单衣在祠堂里跪了一夜,竟发起了高热。

头昏昏沉沉的,跪了太久,膝盖上也传来绵密的刺痛。

恍惚间,他似听到了身后的门板发出了细微的“吱嘎”声。

谢临山下了令,不准任何人探望,也不许给他送饭这水,母亲因为他打了恭亲王世子一事太过恶劣,也没替他求情,还有谁会来祠堂看他?

谢征在昏沉中自嘲扯了下唇角,连眼皮都没掀开。

却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走至他跟前停下。

一只不大的手贴在了他额前,掌心意外地冰凉柔嫩。

谢征撩开眼皮,便瞧见那本该在学堂里的小姑娘正皱着眉看他:“你发热了,我去叫人!”

长玉抬脚要往外边去,被他攥住了手腕,“别去。”

他嗓子因为发烧,有些沙哑,俊秀的眉眼间也带着疲意。

长玉急道:“你病了!”

她用力扳他烫得跟烙铁一样箍在她腕上的手:“谢伯伯因为你打了恭亲王世子才罚你的是不是?我去告诉谢伯伯,是他先欺负我的。”

少年扼在她腕的手半点没松,忍着头痛疲惫训斥:“小蠢货,不是跟你说了,这事不能告诉旁人么?”

长玉困惑道:“谢伯伯和谢伯母也是?”

少年不再接话,只说:“那丑胖子和他那两个玩伴我都教训过了,他们不敢将此事嚷嚷出去,我打了他一顿,把他扒光了扔大街上去,也算是给你出气了。这顿罚,不算什么。”

长玉看到了他背上叫鞭子打得破开的衣物上沾着血渍,鼻头一酸:“你该告诉谢伯伯他们实情的。”

谢征实在是虚弱,眼皮已慢慢合上了,只念叨了句:“小蠢货,说了不准告诉就不准告诉。”

“叫恭亲王夫妇知道了,指不定还会厚着脸皮要你跟那猪头定个娃娃亲什么的,对你的名声也有损,得不偿失知道吗?我这顿罚,是必须要挨给恭亲王那边看的,告诉他们了,无非是让我娘和老头子心里难受。”

长玉看着他后背狰狞的鞭痕,忍着鼻酸问:“你疼不疼,我带了伤药,我给你涂药。”

她开始练刀后,身上少不得磕伤擦伤,她的小挎包里除了装书册,还装了金创药。

长玉翻出那瓶金创药,帮谢征清理后背的伤口时,因为鲜血已经凝固住了,破碎的衣料和伤口处的皮肉粘在一起,一扯便撕掉一层皮肉般疼。

她用水壶里的水一点点泅湿紧沾着伤口的衣料,再小心地撕开。

饶是如此,她还是听到了谢征的闷哼声。

她有些手足无措地道:“很疼是吧?我再轻点……”

谢征面颊因高热有些发红,额前已布上一层细汗,他掀开眼皮说:“你脱个衣服慢吞吞的是揭蜗牛壳呢?”

言罢自己拽着被血痂和皮肉粘在一起的衣物用力往下一扯,伤口又涌出了血珠子,他却满不在乎地道:“上药。”

长玉给他撒金创药粉时,唇一直抿得紧紧的:“都流血了……”

谢征闭着眼,忍痛忍得大汗淋漓,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疼。”

上完药,不知是不是出了一身汗后被冷到了,谢征烧得更厉害了。

他还是不准长玉去叫人,明明整个人快烧成一块炭了,却还是意识不清地说冷。

长玉把自己的小斗篷给他披上了,似乎还是没见效。

八岁的女童不知如何给人降热,听他说冷,便蹲在他边上,捧着他一只手放到唇边哈气,帮他搓手取暖。

等谢夫人来看被罚跪祠堂的儿子时,就见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睡着了。

后来谢夫人拿这事取笑儿子,说挨了一顿打,但未来媳妇逃学来看他,也值了。

谢征头一回正色同谢夫人道:“母亲,长玉如今也大了,这些话今后莫要再当玩笑话说,儿子只拿长玉当妹妹看待。”

儿时不懂事,不知何谓娶妻,听着母亲那时逗他的那些话,他才以为只是以后府上多一个要他照顾的小妹妹罢了。

如今他渐渐知事了,也的确是看着那丫头长大的,自不可能把谢夫人和长玉母亲的几句闺中戏言当真。

谢夫人没料到自己几句打趣,竟换得了儿子如此正式的回复,她愣了下才道:“好好好,为娘都记住了。”

等谢夫人端着药碗出去,便瞧见了捧着个小盒子站在门边的长玉,谢夫人也不知这孩子将自己和儿子的话听去了多少,但想着她年岁尚小,应是不知事的,便还是笑着招呼:“长玉来看你谢征哥哥了?”

小姑娘乖巧点头。

谢夫人道:“他刚喝了药,在里边,你去找他说话吧。”

长玉“嗯”了声,捧着盒子迈过门槛,进了里间。

谢征靠在迎枕上咳嗽,见了她,病恹恹道:“就坐桌子那边吧,别过来,我风寒没好,当心把病气过给你。”

长玉没听他的,把盒子放到他床边的矮几上了,才退开几步说:“听说你胃口不好,吃不下东西,我买了一盒橙皮糖给你。”

谢征低咳着笑问她:“难得,竟会给我买东西了?”

长玉没应声,在绣墩上坐了一会儿,没头没尾地冲他说了句:“谢谢。”

谢征嘴角笑意一敛:“你也起瘟症了?还烧到脑子了?”

长玉闷声道:“你再骂我,我就告诉谢伯母。”

谢征斜她一眼:“不想挨骂,你那张嘴就别乱说话。”

长玉嘀咕:“给你道谢还错了……”

谢征冷笑:“我给你收拾了这么多回烂摊子,哪次你跟我道谢了?孟长玉,你生分给谁看呢?”

小姑娘垂着脑袋坐在绣墩上不吱声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道:“谢征,你会给我当一辈子哥哥的吧?”

谢征只觉这小孩今天怪怪的,道:“除非我爹娘再给我添个妹妹,不然除了你,我还能有别的妹妹?”

长玉拨弄着自己衣服上的穗子,沉默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来时,已换上一张笑脸:“那就这么说好啦!你给我当一辈子的哥哥!”

谢征还当是小孩被恭亲王世子的事吓到了,咳嗽两声后,好笑道:“自然。”

小孩从前都不甚搭理人的,这天回去时,走到门口处后,还回过头冲他笑了笑,挥挥手说:“谢征哥哥再见!”

谢夫人端了新煎的药过来,瞧见长玉离去,还冲谢征笑:“我瞧着长玉那丫头跟你亲近了不少,从前都没见她这么亲热叫过你。”

谢征看着小丫头走远的背影没说话。

这小孩……不太对劲儿。

但这事没容谢征想太久,关外便又起战事了,谢临山和魏祁林是连夜拔营走的。

北厥换了新王,为了尽快拿出功绩,镇住部落中不服的首领,北厥新王率军偷袭了锦州。

此战来势汹汹,谢临山走前甚至吩咐疏散城中百姓,又命家将护着谢夫人先回京城。

不巧那日下了一场春雨,马车在官道上前行艰难,一辆货运的马车车轮还陷进泥地里了,护卫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在喊号推车轮子。

谢夫人和孟丽华都亲自下车去查看了。

长玉听着雷雨声,窝在车厢里昏昏欲睡。

忽地一道亮白的闪电劈进车里,她看到一个人影掀开车帘正看着自己。

长玉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花了,反应过来不是错觉后,忙道:“你风寒没好,不能淋雨,先进马车来……”

“给我娘说一声,我去锦州了。”

少年打断她的话。

长玉愣在当场:“锦州在打仗啊……”

少年冲她笑笑,扬了扬手中银戟:“正是在打仗,我才要去。”

他微偏了下头,借着车厢里不甚明亮的一盏琉璃灯,认真看了看她,说了句:“走了。”

随即一掣缰绳,提着长戟消失在了夜雨中-

长玉回到京城,再收到谢征的信件已是三月之后。

他在信中说,锦州战事顺利,只是此番北厥攻势甚猛,他们消停了近十载,这场战事势必会僵持许久。

又说在军中遇到一个擅做角弓的弓箭,让工匠给她做了一把小弓,估计等入秋就能托人给她送到京中。

寒来暑往,长玉放北地来信的木匣子里,不自觉都积攒了厚厚一摞信纸。

那把精致的红木小弓她收到了,但从第二年开始,她收到的书信便越来越少了,很多时候关于谢征的一些消息,都是从谢夫人口中听到的。

比如他又立了什么战功,斩杀了哪员北厥大将,险些生擒了某位王子……

年华如水东逝去,少年人间的距离也在越来越远-

长玉十岁这年,因今圣贤明,重文武之道,也提倡女学,在国子监开设了女子课舍。

为了起到表率作用,皇帝让一众皇子公主都去了国子监念书,底下的文臣武将们自然不能让天子下不得台来,纷纷把自家适龄的女儿也送去了国子监。

谢夫人得知长玉要去国子监念书了,倒是很替她高兴,她自己没女儿,长玉又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待长玉就跟待自己女儿似的。

同孟丽华提起这事时,不住地夸赞:“这任国子监祭酒,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乃公孙老先生,据闻陛下几番派钦差重臣前去请他出山,都被婉拒了,后来陛下南巡时,又亲去河间公孙家拜访,这才说动了公孙老先生。”

“河间公孙家,那是何等底蕴?世间绝迹的孤本,都能在他家的藏书楼找出拓本来。陛下肯纳此等贤才,是大胤之福啊!”

长玉就这么在国子监念了几年书,因为她骑射课艺总是得甲等,弓都拉不开的齐姝和一众贵女总是可怜巴巴地向她求助。

几年下来,所有的京城贵女都把她当做了闺中好友,但凡有诗会什么的,也不忘给她下帖子。

长玉念了数载书,还是一作诗就头疼,大多数时候都是能推就推。

这天她无一例外地正要推掉晋文侯府上的赏花帖,奈何齐姝也要去,说在宴会上没个相熟的贵女,让长玉去给她做个伴儿。

孟丽华得知女儿愿意去了,倒是很高兴,逗弄着小女儿道:“也好,等一开年,你就要及笄了,是时候相看人家了。”

长玉戳着幼妹粉嘟嘟的脸颊,只说:“还早呢,娘!”

孟丽华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儿笑:“不早了,从前你也就宁娘这么大,天天闯祸,让小侯爷跟在你屁股后面帮忙收拾,一转眼,你都成大姑娘了。”

有长玉在哄着长宁玩,孟丽华便起身整理起笼箱里的衣物:“你们爹爹前些日子来信,说此战又是大捷,北境战事基本是稳了,小侯爷的名号这些年里也响彻朝野,此番要代你谢伯伯上京受封呢。”

长玉跟幼妹玩翻花绳的动作微顿,心不在蔫地“嗯”了声。

长宁不满地撅起嘴:“阿姐阿姐,你翻错啦!”

孟丽华瞧了便笑:“一会儿娘亲陪宁娘翻,你阿姐今日要参加晋文侯府上的花会,让你阿姐先去换身出门的衣裳。”

长宁立马眨巴眼:“宁娘可以去吗?”

孟丽华摇头。

长宁小脸一垮:“为什么呀?”

孟丽华半蹲下点了点她鼻尖:“等咱们宁娘再大点,就能去了……”-

晋文公府的花会,不出意外地热闹。

才子佳人们行酒令吟诗作赋,好不雅兴。

齐姝似来宴会上找人的,没找到,一直兴致缺缺,最后干脆和长玉一起躲角落里看贵女们表演才艺去了。

她年岁不大,却和当今天子是同一辈人,连皇后见了她,都得唤一声“公主”。

府上的宾客没人敢对她不敬。

奈何晋文公夫人今日是存了十足做媒的心思,提议让贵女们在木牌上写下半阙诗词,不留名讳,再由侍女们传到男席那边,由才子们择取补作后阙诗词。

此计颇得贵女们赞同,毕竟只是传个木牌,就算没人补填自己的诗作也算不上丢人,还能通过作在木牌上的诗文,考量才子们的才学和书法。

既是晋文公夫人提出的法子,齐姝便也不好不给这个脸。

她也是个不擅做诗的,和长玉一同抓耳挠腮半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勉强编了两句诗出来。

写完交给晋文公府的侍女时,她故意一脸倨傲地道:“一会儿这些牌子收回来了,先拿与本公主找自己的。”

侍女连声应是。

等侍女走远了,齐姝才肩膀一垮,同长玉道:“一会儿咱们先拿,就算没人回填诗词,丢人也不会被发现。”

等木牌被传回来时,齐姝拿到了自己的,一扫之前的郁闷,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长玉望着自己那勉强能过目的两行字下边清雅秀致的字迹,倒是皱了皱眉。

齐姝探头看了一眼,戏谑道:“我瞧着这字清雅端方,所做的词也并非言之无物,想来填词之人是个大才子,我觉着阿玉倒是可以见上一见。”

长玉皱眉道:“还是不了,我就没舞文弄墨那天赋……”

齐姝又盯了那半阙词两眼,神色突然变得怪异起来:“我怎么觉着,这字迹瞧着有点像李怀安那家伙的?”

长玉“啊”了一声。

齐姝拿过木牌细看后道:“错不了,我经常借他的课业抄,就是他的!”

齐姝再看长玉时,笑容里不免带了点揶揄:“阿玉你的字,在一众贵女里也很有辨识度呢!你说会不会是李怀安那闷葫芦故意挑的你的牌子填的词。”

长玉无奈道:“估计是跟我们一样,被逼无奈的,他在京中才子里榜上有名,他若是不填词,少不得会被人催促,填了别人又怕平生误会,同你我二人相熟些,你的被人写了,这才捡了我的写。”

这番话把齐姝唬住了,她点点头说:“也有可能。”

做完诗词的后半程,便是贵女们这边若是愿意结识填自己诗文的才子,便差人拿着木牌去男客那边询问方才填诗词之人,女客这边知晓了男客的身份,衡量才貌家世后,愿意结交,再由下人将女客的身份告知中意的那位男客。

这一趟流程走下来,要是相互看对了眼,基本上一桩姻缘就成了。

齐姝似已知晓了填她诗词的人是谁,并未差人去问,没坐一会儿,倒是有婢子前来同她耳语了什么,齐姝眼底压不住喜色,轻咳一声同长玉道:“阿玉,我去见个人,你先独自玩一会儿。”

长玉点了头。

只是齐姝一走,少不得其他贵女过来同她打交道,最后长玉还被拽着去屏风那边一道偷看京中有名的几位才子去了。

贵女们叽叽喳喳:“我听闻参加此次宴会的,可不止京中才子,还有好几位家世显赫的王侯公子呢!”

长玉对这些一概是左耳进右耳出,她寻了个空隙,溜去晋文公府上的海棠林里躲清净。

晋文公是个雅致人,平日里就爱煮茶问道,府上的园子也修得别具匠心,海棠林里曲水流觞,假山层叠,被风吹落的海棠花瓣飘进水中,又是一幅落花流水的画卷。

不远处有个水榭,长玉越过美人靠折了一片荷叶,往脸上一盖,直接躺美人靠上准备打盹儿。

这会儿日头正好,阳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实在是惹人犯困。

只是她才刚躺下,就有什么东西打在了自己盖在脸上的荷叶上。

动静很轻,仿佛只是被风吹落下的花苞或什么种子。

长玉没理会,只伸手挠了挠脸,打算继续睡,面上的荷叶却又传来被什么打中的动静。

她只得拧眉爬坐起来,在凉亭里私下看了一圈,都没瞧见人。

正困惑着,一个海棠花苞又朝她发顶扔了来。

长玉一仰头,这下看清来人了。

水榭挨着一处高砌的石台,只是石台周围种了不少名贵花木,瞧着郁郁葱葱的,在凉亭中轻易瞧不见石台上边的光景。

扔她海棠花苞的少年一袭黑衣抱臂倚着海棠树,衣襟上精致的暗纹在太阳底下泛着辉光,腰间的蹀躞带上坠着环佩珠玉之类的物件,映着日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长玉抬手在眼前挡了一下。

少年似乎笑了声,容貌俊美异常,但依稀还能辨出从前的影子,神色一如记忆中懒散,没听见她叫人,半挑起嘴角,懒洋洋开口:“几年不见,不认得人了?”

长玉同他对视半晌,蹦出一个字:“哥。”

这句话一出来,两人又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两息,似乎都觉着不太顺口,但好像又没什么比这更合适的称呼。

谢征拨开花枝从高台上跳了下来。

长玉干巴巴问了句:“你怎么也在这里?”

谢征瞥了一眼她放在美人靠边上的木牌,皮笑肉不笑道:“听说你来这宴会上替自个儿挑夫婿了,来给你把把关。”

他是一路风尘仆仆从北地回来,见了谢夫人,说给她也带了礼物,要拿与她,却从谢夫人口中得知她来了晋文公府的花会,才借着好友沈慎的帖子一道来的。

长玉觉得他话里好像带了刺,但又想不通他带刺的缘由,如实道:“也没怎么看……”

见他盯着美人靠上的木牌,怕他瞧见自己那笔丑字和难以入眼的诗词,又要挨训,还做贼心虚似的把木牌往身后藏了藏。

谢征依旧在笑,只是笑里仿佛藏了刀子。

说不清心底是个什么滋味,他千里迢迢从北地赶回来,还给她带了一堆好吃的好玩的,在宴会上隔得远远地瞧着她似乎长高了不少,还觉着怪欣慰的。

真正见到了她,她待自己却全无了从前的亲近,这个认知让谢征突然烦躁。

眼下瞧着她偷藏花会上同人共作的诗词,他甚至觉着有些窝火。

只是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他到底也学会了收敛自己的情绪,若无其事般对那长大了的姑娘说:“没瞧上便走吧,我接你回去。”

二人从水榭中并肩离去,一路上因着没找到个合适的话题,便一直沉默着。

到了转角处,迎面碰上一斯文隽雅的雪青色儒袍男子,对方瞧见长玉,先是含笑一揖,视线转向谢征时,带了几许迟疑:“这位是……”

长玉道:“我哥。”

那青年似乎微松了一口气,随即有些紧张又腼腆地对着谢征也规规矩矩一揖:“见过兄长。”

谢征:“……”

作者感言

团子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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