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在道侣大典之前,妙诀就想出了一个对抗鹊阳仙人控制的方法。
这方法和当时被尘尽拾逼问身份那次有异曲同工之处。
每次听到鹊阳仙人的声音之后,她的确就会陷入无意识状态,不受控地向着声音指引的方向而去,把这副自然生长的灵骨送上门去。
但这次,妙诀在自己的识海中的年轮上留下了一缕灵活的木灵蕴,一直抻着她回溯的顶芽,定格的回溯单位就是自己的识海。
相当于她从三重天走上七重天的一路,都在不停回溯自己的意识。每次在被声音操控之后就会夺回自己的清醒状态。
这仍然很危险。因为那声音就像从她出生的地方传来,在血脉之中流淌,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就像是一种依托血缘而生的蛊,而且已经在这具身体之内生长至今,牢牢地捆绑住了东方芊的身体。
鹊阳仙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天,才给自己准备了这样一个孩子。
可惜这具原本会早夭的身体里已经换了灵魂的芯,所以她会反抗。
妙诀必须要破除体内的这种血缘之蛊,但鹊阳仙人身负整副冥骨,她的实力根本没有真正在人前显露过,即便如今冥骨难以为继,碾死她一个小小地级还是轻而易举。
所以妙诀经过思考,想清楚了一件事:只有在鹊阳仙换骨的那一刻,才是她最虚弱的时刻。
——那就是她解决身体控制的最好时机。
既然如此,她就必须要跟着声音走上来,亲自走到这圈套之内。
只是不知道尘尽拾为什么要跟上来?
反派现在不是应该在道侣大典上搅动风云,引起腥风血雨吗?
光线暗淡的炼鼎之下,白衣青年僵直地站在原地。
像是被人封住了浑身所有重要穴位,站姿像是死了一样。
妙诀有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那双潋滟的、笑盈盈的、充满邪恶意味的桃花眼中,一片绝望的灰败。
明明是十年后焚烧世界的灭世狂徒,明明是随手就能杀几个人玩玩、拿天命情劫当乐子的恐怖分子,此刻却像是惶恐到不知所措,唇角颤抖。
像是世界反复崩塌了一样。
他怎么了?妙诀疑惑地想,这炼鼎把他吓成这样?那他跟上来干什么。
尘尽拾薄唇微张,渡出来的气息冰凉又滚烫。过了许久,仿佛有几十年那么久,他才一点点抬起头,看着眼前少女那双眼睛。
鹊阳以血脉为蛊,召唤亲生骨肉的灵魂,让她把这副新骨自己送来。
只要她的确是东方芊,就没有挣脱醒来的可能,因为这是从她出生起就烙印在她魂魄上的至亲诅咒。
但她醒来了。
甚至不是一瞬间的挣扎清醒,而是完完全全地清醒。
这说明她的灵魂不是东方芊。
那她是谁?
尘尽拾垂在身侧的指尖一直在哆嗦,想要引颈呼喊什么,可一声也发不出来。十年前后所有画面呼啸着在眼前晃过,如同走马灯一般,让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想得越清楚,越想死。
十年后,姻缘树断,年轮现世,而后他看到了树中被困的灵魂。
当他想要伸手够到她,可年轮光芒乍现,她整个人便被抽离而去,随后全世界开始光阴倒退。
他一直没有深想,不敢深想,这缕灵魂去了哪里。
可回到十年前,东方芊睁开眼睛,本该在蠃鱼夜袭时死去的人却没有死去……还有了操控时间的力量。
那就是姻缘树年轮带给她的……
尘尽拾看着这个清凌凌站在面前的少女,心头寸寸崩坏。
原来十年后树里的那个人,比他先一步,回到了这里。
好事啊。好事啊。
他一直在找的答案终于近在眼前了。
可他浑身开始克制不住地发抖,血液沸了又凉,冻成冰渣。薄唇开合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大脑轰隆隆地像是万雷交错。
是不是哪里不对。
她把那个东西放在哪里了呢?
她也完全不记得他交给她的信物了……那她还记得他吗?
她真的是她吗?
如果她真的是她……那他都做了什么?
尘尽拾终于闭上眼睛。
眼前蒙着一层灰败的阴翳,手足无措,明明已经有了十年的记忆,却像是回到了最弱小最无能的少年时代。
……
妙诀感觉袖中的骨剑变得很怪,一会烫得她皮肤发红,一会又冷得像冰块一样,仿佛状态十分不稳定。
今天的怪事真是桩桩件件连着来。
她又看着眼前这张急剧变白近乎透明、毫无血色、仿佛被人暴击了的英俊的脸,又看了看四周充满诡异血腥的氛围,大概想明白了。
反派一定是联想到了自己的下场啊!
鹊阳仙用了整副冥骨,现在孱弱到需要血亲灵骨来置换才能为继——那尘尽拾吃过的冥族血肉不计其数,把自己生生吃成了灭世通天的水准,他要遭受的报应肯定也不会小。
你看他现在就一副遭了报应的样子。
妙诀越想越合理,甚至还猜出了他的目的——尘尽拾早就知道鹊阳仙人和东方芊的关系,还是他告诉妙诀鹊阳仙人用整副冥骨打造仙身的事,以他的性格,跟上来看看她如何被剥骨,甚至还能坐收渔翁之利,抢走鹊阳占据的冥骨。
场面一阵沉寂。
妙诀捂着袖中那柄骨剑,想赶走眼前的反派,“喂——”
阁下虽然十分险恶,但在下的阴招也是创意十足。
可她一出声,眼前的反派不知道为什么抖了一下,像是猛地回过神来扎进现实。
无光的桃花眼落在地面,没有看她。
偏偏此时,炼鼎发出缓慢沉重的机扩声。
方才走入的阵门蓦地交扣,来时的千阶转眼消失不见,只听沉闷的轰隆三声之后,他们被整个倒扣在里边了!
……
四下闭合,鸟鸣礼乐都阒寂不见,仿佛整个七重天上只剩
他们两人。
妙诀顿时戒备起来,情况不妙啊——不仅要对付鹊阳仙,边上还有一个随时下黑手的反派。
好在她现在的回溯之力比从前更强,地级二阶灵骨已经能承受四十五分钟的时长!
她还可以试错。
妙诀仔细看着四周,才发现这炼鼎的内壁雕刻着众多古老的文字,还有各种飞禽走兽,每种兽类旁边都有大段看不懂的文字,像是在介绍他们。
脚下这鼎的材质也不是金石,而竟是玉质。地面分开两半,一边为阴,一边为阳,是一方阴阳双鱼结构。
在阴阳玉鼎彻底闭合之后,四方孔隙之内开始释放某种气体,像是炉息,闻着似有草木的清香,幽幽袅袅,逐渐向鼎中人靠拢。
突然,那炉息化作蛟状,拧成一股,猛地盯准妙诀咬了过去。
尘尽拾这时候才忽然动了。
身外立刻涌出蓬勃的灰烬,一手下意识牵住妙诀的手腕,把人带到自己身后。
灰烬翎羽像锋利的刀片一样寸寸绞烂了那气蛟,而后化作一扇巨大的翅翼,密不透风地挡在了前边。
他低头。
手掌之下,腕骨伶仃细腻,像是温热的软玉。
那段他亲手系上去的姻缘红绳硌在他掌心,让尘尽拾忽然回过神来,像是被烫到了他似的,猛然惊惶地松开了。
妙诀握着自己莫名被甩开的手腕,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她也没让他救,至于表现得这么嫌弃?
小时候一起玩泥巴的关系,你装什么装!
尘尽拾把手垂在身侧。
带着红痕胎记的指尖缓缓收紧,攥成一个无力的拳头。他想说点什么,但半天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开场白。
成年之后,平生仅有的词穷。
而且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成年之后,尘尽拾很少真正感觉到绝望。因为他总觉得什么都有余地,即便是冥族百年之业,他也能从废墟上再起高楼。
但没人告诉他已经做过的事,已经犯下的错,该如何挽回。
她会有记忆吗?
会不会她已经不记得那十年光景?
会不会她根本没有认出他来?现在重新认识还来得及吗?
尘尽拾沉默了很久,才低声开口,“我——”
妙诀没想和反派交流,她在那灰烬之后把鼎壁上的几种兽类全都仔细看了一遍,惊觉恰好是十种。
她转过头,正要看到最后一只兽是什么——
脚下的玉质忽然异动,浅刻的纹路开始流动青光,像是血管中的血液一般,淌过整个阴阳双鱼之后,蓦地变得透明。
这玉的质地极透,以至于近乎于玻璃一般透明,妙诀向脚下看去,这才震惊地发现——
男女主举行道侣大典的地方,竟然就在他们正下方?!
最不可能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鹊阳仙以血蛊召唤妙诀来的地方,竟是七重天最顶点,问仙山的山巅。
谁能想到她在这里放了一个阴阳玉鼎,还要在这里换骨重生呢?
问仙山七重天上,像是一方巨大的青白岫玉盘。
列席者按照身份资质分坐,看上星罗棋布,浓郁的灵蕴萦绕其间,从妙诀的角度看去,整座山就像一个顶部开出青绿种水的原石一般。
玉虚宗几大长老全部到场,足见天命者的排场。端坐在上首的隐约是个绿衣女人,端庄地坐在垂玉帘之后,看不真切,这大概就是鹊阳仙人了。
公玉秋身着红衣,衣摆长长地曳地,而她身侧的东方耀天也同样一身红衣。
两人之间以红绸前巾相连,每个玉虚宗的长老都会以各自灵蕴降福其上,于是那红绸牵巾上五行流转,光彩四溢。
“秋儿,这一天,我等了太久……”
“耀天,从今天起,你我就是为天道所承认的道侣了。”
但虐恋男女主的美好不会持续多久。
这场道侣大典注定是两人爱情的坟墓,反派不可能错过这个好机会。
妙诀悄悄看了眼旁边的尘尽拾,随时观望他的行动,却发现,这人怎么比她更焦虑。
眉心紧紧蹙着,苍白脸色变来变去的难看。
今天他的话异常地少,不知道是在憋什么大招。
灰烬羽翼扩散的范围并不大,在鼎内炉息圈出一小块清静地,少女站在尘尽拾身前,虽然很警惕他,但又没有真的防备。
她莹白的耳后显出温热柔软的质地,发丝垂落在白皙颈后,低头仔细观察着底下的情况,身形那么单薄那么瘦。
尘尽拾站在她身后,试图透过这副灵骨,嗅清楚她灵魂的气息。
可他却绝望地意识到一件事。
如今他们目的相悖,她因为某种原因必须要让天命者顺利,而他也不得不坚持将九九归一的情劫历遍。
因为他需要炼就天命珠,带她回归自己的身体。也需要彻底打碎琅環的布局,让他们所有人回家。
所以他仍然要这样,在她眼里作恶多端。
尘尽拾下颌微微绷紧,在她身后薄唇开合半晌,最后小声说,“我会把鹊阳杀了的。”
你不用害怕。
妙诀没回头,习以为常地点点头:“我知道,你说了,你要杀‘我娘’。”
你还邀请我一起杀呢朋友。
尘尽拾语塞。
他像是焦虑的困鸟,在灰烬之下踱步,心里麻成一片。想要稍微、哪怕一点,把自己抖得干净一点。
“…我是说,我不会让她剖你的骨头。”
他小声开口,指尖攥紧罗盘。
“哦——”妙诀平静地点点头,她继续了然地指了指下边的道侣大典,“我知道,因为鹊阳对你还有用呢,你看他们俩现在就已经吵起来了。”
邪恶虐恋狂!我还不知道你?
尘尽拾抿紧了唇角,垂落在袖下的指尖掐了又掐。
而此时,红装的二人已经走到鹊阳仙人垂帘的坐席之前。
在此之前,虽然东方耀天和公玉秋已经为此争吵过数次,但到底师者如母,在今日场合,男女双方要向她行礼。东方耀天双手奉茶,捧过头顶递上前——他这个倨傲高贵的小王爷,为了公玉秋,到底愿意微微弯折一些。
然而垂玉帘内,鹊阳仙人却一动不动。
这让东方耀天唇角的邪魅笑容一点点冷冽了下去,在公玉秋第三次请示之后,他猝然摔碎了茶盏。
“耀天!——”公玉秋惊叫,鹊阳的众弟子也纷纷起身,梅子辰转瞬护持在鹊阳仙人身侧。
这样敌对防备的态度,让东方耀天了然地大笑出声。
“原来这就是你们玉虚宗真实的态度。”
“笑话,我东方耀天从出生起就没有受过这种冷遇!”
“不是的!”公玉秋眸光欲碎,急切地解释道,“师尊她、师尊她这样一定是有原因的——”
但其实就连公玉秋也觉得奇怪,师尊不接晚辈敬奉的茶盏,这对宗规森严的玉虚宗而言是极为不合规的失礼行为。
鹊阳仙人仿佛端坐在那里的雕像,就好像,就好像她已经不能动了……?
这些年师尊的身体一直不好,可她终归是玄级灵骨——是的,大陆鲜少有人知道,师尊自己也非常谦虚低调,这一直是公玉秋最为敬佩之处。连她都难免会因为自己天灵骨资质而生出骄矜,师尊却从未对外宣扬过半分自己的天赋卓绝。
因此公玉秋看向上座的目光就更是焦急痛苦,玄级木灵骨,五行天生,木主生机,理应是欣欣向荣的愈合生之态,师尊怎会这样?
悬于上空的阴阳玉鼎里,妙诀摸了摸下巴,看来女主对她的师尊的确一无所知。
系统上线提醒:“虐点已经出现,道侣大典上,男主所有不满终于彻底爆发,恰在此时,他发现了女主师尊的更多秘密,顿觉悬崖下那须眉老者一语成谶,原来身边的一切都是阴谋——”
只见一道幽冥黑蓝的弧光忽然从七重天上闪过。
谁指示的,不言而喻。
反派:“…。”
冥族蠃鱼骤然侵袭玉虚宗,在所有人猝不及防间,猛地掀开了鹊阳仙人端坐玉帘蓬顶。
于是,一张
似曾相识的脸撞入东方耀天视野之中,童年时父皇的喃喃自语、痴缠模样,忽然全都从记忆深处涌了上来。
原来天衍国君日思夜想、不惜为她抚养骨肉的那个女子……就是公玉秋的师尊?
小时候父皇曾告诉她,这个女人在他那里放了很重要的东西,总有一日会取走,取走之后,父皇就没有用了。
小时候的东方耀天根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可现在,在自己的道侣大典上,他可笑地全都懂了。
原来公玉秋来到天衍国本身就是奉师尊之命,与他的定情根本不纯粹!她借着与他之间的亲密关系,堂而皇之地进入天衍密藏,能自如触碰到她所需的一切。
等取走了她师尊所需之物,她就对他父皇痛下了杀手!是也不是?
——“公、玉、秋!”
东方耀天站在问仙山巅,强大的风灵蕴在身后暴烈凝聚,剑尖缓缓指向刚刚结成道侣的爱人,双目猩红:“你对我可有一分真心?!”
公玉秋摇摇欲坠,不是的,师尊不是那样的人……
开始了,开始虐了。
妙诀一脸冷漠地回头,没看到那双桃花眼戏谑含笑,反而看到他恍恍惚惚。
尘尽拾在她面前低下头,沉默片刻,挣扎着给自己辩解:“…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妙诀很奇怪地看着他。
她不是好奇对方的原因,而是好奇他为什么这样。
大反派灭世之前都不打招呼,跟她解释这些做什么?
总之她当然非常清楚他就是个坏东西啦。
尘尽拾仔细看着她眼神,看出她根本不信,焦虑地在原地转了两圈,“——鹊阳上来了。”
妙诀顿时一凛。底下一片大乱,梅子辰等座下弟子已经团团将师尊围了上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被男女主的虐恋转移,正是鹊阳仙人暗度陈仓的好时机。
妙诀凝神感受,果然,一股强大而诡异的木灵蕴正在飞速靠近。
妙诀立刻把尘尽拾往旁边一推,还飞快在他手中塞了个东西,对方却下意识反手握住她手腕,紧紧地,像是怕她跑,声音紧绷:“干什么?”
“杀我娘啊,你说的。”
妙诀在阴阳玉鼎站好,半阖着眼睛,恢复了被鹊阳仙人控制的状态。
尘尽拾犹豫地看了看她,最后到底消散成灰烬,藏于阴影之中。想了想,吞噬了鼎内所有气息,包括她的。
他的雪白衣角刚刚消弭无形,阴阳玉鼎外就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
像是竹杖扣地,脚步木然靠近。
玉鼎外壁上化出一个清晰的掌印,来人解开了规格极高的玉虚禁制,随后,一道绿衣身影便蓦然出现在鼎内。
那是个尚算年轻的女子,身形秀气,有着远超于外表的灵力波动。她行止有度,目光清和,谁看了都会觉得此人不愧是当世有名的大能。那张脸上只有极其细微的纹路能透出年龄,三庭五眼的比例和呆立着的东方芊当真有五分相似。
她甫一出现,玉鼎内便被浩瀚的木灵蕴充盈。但奇怪的是,从前妙诀遇见高阶木系修士都能吸纳对方的灵蕴,可身后那个女子明明灵力极强,却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只会吸纳旁人的灵蕴。
鹊阳看着鼎内年轻俏丽的背影,微带细纹的眼尾也柔和起来,缓缓向她走去,“一晃眼,长这么大啦……”
像是母亲的怀念,她的神情温柔又宽和,语调中还有种歉意。
少女依然一动不动。
“对不起呀,芊芊,我这个做娘的,没能为你生一副灵骨卓然的身子……”鹊阳说着,终于踱到了她正面,带着几分替她不平的忿然清愁,“这世道就是这般不公,若无灵骨,便谁都能踩在你头上。”
“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她温暖细腻的掌心抚在女儿的侧脸上,看着她茫然失焦的瞳孔映出日渐衰败自己。
“长出这副灵骨,真的难为你了,”鹊阳喃喃地开口,“今后,不需要再这么辛苦了……”
随着她的喟叹,脚下的阴阳双鱼图开始发亮,空气中逸散的木灵蕴越发浑厚,几乎凝结出墨绿色凝重的木灵之壁,映照出鹊阳仙人更加清晰的神色。
期待。
强烈的期待。
她说的所有话都出自真心,但一点不耽误她接下来要做的事。
妙诀半阖的眼珠没有一丝转动,心底却笑出了声。
她的真心如此真切,渴望得毫不遮掩。否则,她就不会在每一句话时都施加血蛊之力,让东方芊没有丝毫清醒的可能。
这些话,每一句,都是说给她自己听的罢了。
用她那双连剑茧都没有的手,从一副骨,换到另一副骨,继续在凡尘大陆的顶点高坐下去,继续做这些天生高灵骨最崇敬的师尊。
鹊阳仙人微笑着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女儿,自言自语:“为娘会比你更疼,别害怕,孩子,别害怕……”
现在所有人都在关注那两个天命娃娃的事,没有人会看到问仙山顶的小小玉鼎。
等她再走出去,便又是天纵奇才的鹊阳仙人。
她的背后爆出了旺盛的青光。
那光芒像是要挤爆她的后背脊骨,明明灭灭地显露出行迹——被压抑的熊骨强行困在这副甚至算得上娇小的身躯之中,已经完全扭曲变形。
鹊阳在鼎中发出了痛苦的哀嚎,一边还在笑着安慰呆滞的东方芊,“女儿,女儿,不要怕……之前都还很好的,熊骨,一整副熊骨,已经是天赐的神机……旁的整骨,不是为娘能得到的……”
“这十年真的好痛啊,它的灵魂始终在怒吼,它的灵魂不服我,但女儿,你不会……对不对?”
“你的灵魂会祝福我,因为我们是……血肉至亲啊……!”鹊阳几乎是痛哭着说。
撕心裂肺的凄惨哭声之后,整副巨大的熊骨从她矮小的身躯中完整地剥离了出来,血淋淋、歪扭扭,轰然倒塌在一旁。
妙诀余光里看到阴影中有一片灰烬微动,最后又强行压了下去。
她也狠狠掐住了自己的指尖。
说不震惊是假的,眼前这一幕带着强烈的血腥气和狰狞的欲望,残忍地冲到了她面前,让她的心神真的有一瞬无法稳住。
那凄厉的声音带着血蛊之力,几乎要冲破她的识海,将她彻底俘虏。
可轰然倒塌的熊骨骨架却忽地把她拉了回来。
一整副骨架犹在呼吸,经历无数年的强行剥离,却仍在不屈地抗争。骨骼上的青光有气无力地闪动,像是一只形容枯槁的熊趴在地面喘息着。
妙诀用力地凝神,在识海中紧紧盯着自己的年轮与顶芽。
没有了灵骨的鹊阳仙人转眼间矮了一半,年轻的面容飞快地爬上层层皱纹,像是被藤蔓覆盖的老墙皮,只有一双眼睛还带着生机的眼泪。
“女儿,女儿……”
她张开颤巍巍的双臂,步履蹒跚,想要环抱住她,给东方芊这一生最后的拥抱。
可她却忽然僵住了,低头,一柄温凉的骨剑,带着汹涌可怖的冥骨力量,捅进了她的胸膛。
霸道的冥骨之力瞬间顺着剑尖窜了进去,带着更加凶悍的灵魂咆哮,将不属于她的灵力全部吞噬焚化,然后,全部爆炸。
鹊阳震惊地抬起苍老的眼睛,撞见了少女清醒又平静的杏眸。
这双眼睛真像她,可又那么不像她。
妙诀指了指阴阳玉鼎的角落,一小方天元镜被一双冰冷苍白的指尖握着,记录了她刚才剥骨的全过程。
玉鼎之下,公玉秋震惊地踉跄两步,她举目望向四周,却在梅子辰眼中看到了回避。
师尊,师尊体内,那是什么?
那是……冥骨……?
鹊阳瞠目,看着眼前的少女,口角血涌,“秋儿 ,你竟然,让秋儿,看到我……”
这是她最重要的弟子,天生天级灵骨,不需要任何外力的天赋者,那是她一直想要的女儿。
“你凭什么?你只是……地级……”鹊阳伸出干枯的手爪,想要掐住眼前的人,双腕却被忽然窜出来的冰冷灰烬恶狠狠地绞断了。
妙诀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
到底是谁被灵骨困成囚徒呢?尝过玄级滋味,便觉得自己不再是凡人。就好像……琅環那些不沾染凡尘因果的仙人一样。
鹊阳看着那冷冷的灰色余烬,忽然明白过来什么,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妙诀:“你……你不是……”
妙诀连忙抽剑,停了她后边的话。
血流喷涌,鹊阳轰然倒在了地上,和那副熊骨并肩倒在一起。
它带给她近百年的荣光。
也给她永恒的痛苦与废墟。
……
妙诀听见耳边传来系统的提示音,说明这个虐点已经被判断通过了。
女主和男主的矛盾都因鹊阳仙人而起,当女主看清了她师尊的真面目,其实也就明白了一切。
一个真实的、被琅環刻意掩盖的世界,也就在天命者眼前徐徐展开了。
妙诀的灵骨也得到了悄然升级。
缓缓步入地级三阶之后,她丹田之上那株青翠树苗已经有了清晰的高度,充盈的灵蕴自如地流动在经脉之中,意识无比清新。
妙诀在鹊阳惊惧的目光中悄悄点头,小声告诉她,“对,我还能长哦。”
鹊阳喉咙里爆发出嘶哑不公的喊声。
妙诀却已经挪到了旁边的熊骨之前,轻轻蹲下来。
她身后响起脚步落下的声音,那人白衣衣摆扫过地面,先把鹊阳往旁边踢了踢,然后挡在她身侧,垂眸。
妙诀悄悄换了个姿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把手搭在了已经变形的熊骨上。
进入地级三阶,她能回溯的时间达到了半个时辰。
整整一小时啊。
换算成局部回溯,那就是三千六百天的回溯之力……将近十年。
刚才鹊阳说,熊骨是在十年前开始畸变的。
她能让它好一点。
空气悄悄流动起来,她做得很隐秘,根本没有人能发现。
身后,白衣青年缓缓捏紧了指尖。
…
阴阳玉鼎终于被玉虚宗的弟子们暴力掀开了,公玉秋六神无主地跌了起来,身后跟着同样表情复杂的东方耀天。
“师……师尊……”
妙诀已经悄悄收起双手。
回头,看到反派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妙诀顿时警觉起来,护住熊骨,“你别抢,这么多你吃不下的。”
尘尽拾却像是忍无可忍,一手战栗地握住她腕骨,一手释出灰烬团团裹住熊骨,在其余弟子撞进来哭丧之前,就带着她消失在了原地。
妙诀只觉得眼前一晃,再睁眼就到了一处竹林外。
这里像是玉虚宗的后山地带,问仙山高耸的七重天远远地伫立在另一方。
妙诀严重怀疑尘尽拾是把她带来杀人抛尸的,现在整副熊骨都到手了。
她正要悄悄对反派先下手为强,忽然看到一缕银光掠过,几个起跃之后,一只毛茸茸又优雅轻盈的银狐蹲坐到了她面前。
漂亮的金色狐瞳眨巴着,看着眼前这个再次见面的小女孩。
上次是她用赤霞请柬及时把她送出了秘境,还没谢谢她。
妙诀盯着眼前的银狐看了两秒,然后猛地下定决心,回身一把将尘尽拾撞到了一边,然后猛地捞起地面上的熊骨——没捞动。
可恶尘尽拾是怎么轻轻松松单手拎起来的啊啊啊?
但妙诀拖着它往前了几步,对银狐急喊:“快,这是你同伴的,快带走!”
银狐整个愣住了,那双妖娆的狐狸眼甚至呆了呆。
妙诀一边觑着尘尽拾紧绷的表情,一边孤注一掷地叫道:“快呀!”
银狐下意识往前了两步,虽然弄不明白状况,但最后竟真的乖乖扛起了本就已经到手的熊骨。然后,在少女充满期待和鼓励的视线中,哼哧哼哧地扛着跑了。
妙诀长长地松了口气。
余光看见尘尽拾越老越莫名的表情,脚底打滑。
缓慢开溜。
白衣青年这次没有拦住她。
他只剩最后一个疑问。
她有时间回溯之力,她的力量甚至能够将竹九的骨头倒流十年,那有没有可能——
在鹊阳血蛊召唤她的时候,她也是以回溯之力保持灵魂清醒,而非源于异魂。
尘尽拾闭上眼。
……就当他万劫不复之前,最后一点挣扎。
他只身穿过竹篾编织的牢笼,走到目光疑惑的竹九身边,指着外边那个正在悄悄逃跑的身影,声音控制得很平静。
“你叫她。”
竹九很困惑,他不明白怎么他们把他的骨头打猎回来了,又让衔八背走了。
“叫什么?”他问。
尘尽拾声音平静,呼吸却烫得惊人,“叫那个名字。”
竹九愣了愣,看着眼前少年长大之后仍然熟悉的神情,于是他那一对丧丧的熊猫眼忽然明白了什么,猛地看向竹牢之外。
妙诀正在飞速跑路,心中庆幸邪恶反派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追杀上来。
可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毫无征兆从竹林里响起。
——“妙妙?”
几乎是下意识地,妙诀脚步一顿,在空无一人的竹林中四下张望。
奇怪。
她为什么会听到九叔叔的声音?
妙诀小心地往四周找了一圈,都没看见熟悉的身影,最后只好当自己幻听。
等少女单薄的背影兴冲冲地跑掉。
无尘白衣才从萧萧竹叶之后,缓慢走出来,捏紧了指尖。
一如困鸟盯住她的背影。
双眸终于寸寸清晰地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