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三年,王娘子已经适应丈夫的性格了,她果然陪着他去花园里转了一圈,把花都看了一遍,然后和丈夫道:“要是能画下来就好了,便是采摘了,日后想起要看,看画便如同看到它们盛开一般。”
赵长舆一想也是,干脆让人取笔墨和颜料来,让夫人坐在花丛中,他亲自为她作画,“只画花没意思,要画就画更有意境的,娘子人比花美,这些花当用来衬娘子。”
王氏一听,笑得眼睛都眯了,便拿着团扇坐在丫鬟铺开的席子上,凑在花丛边让赵长舆画。
这一幅画后来一直被赵长舆珍藏,一次偶然有个朋友看见,愿意花一千万购买,赵长舆也不给。
他后来加上精美的蜀锦,一方宝玉,赵长舆都不愿出卖。
当然,此时王娘子还不知道这幅画会那么值钱,她高兴的捧着画看了又看,觉得自己和耳边翩翩飞舞的蝴蝶的确比花还好看,于是决定自己动手将画装裱起来。
她亦是才女,不仅读书识字,还会装裱各种东西,有一手好木活,拿起锯子和墨斗就跟笔墨一样顺手。
赵长舆不止一次的和母亲道:“阿娘这门亲事选得好,将来儿子若被罢官回家,娘子能有此手艺,即便我年老不能耕种,也饿不死了。”
已经规划好以后吃软饭的事。
赵长舆不是无的放矢,他是真有一种随时会被罢官回家的危机。
他和晋武帝关系不错,但再不错,也是君臣。
君臣有别。
少年时期的自信满满和壮志在入局后感受到的杂乱和时局的压迫让他知道,想要扭转现在的局面,须得很长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他们需要能稳定权势的皇帝。
晋武帝自然算是一个,但,他立了一个傻太子。
自司马衷被立为太子后,赵长舆睡觉都不塌实了,他总是不由自主的想到如今的局势。
皇室得位不正,吴国旧土虽被收复,却只是名义上属于晋国,实际上地方割据,朝廷的政令很难在江南实行;
民间百姓不信服皇室,常有抗法和造反的事发生;
世家士族面上恭敬,其实心里也不认同皇室,皇帝为了让政令下达,不得不偏向门阀世家,大量启用门阀子弟;
而门阀子弟虽被启用,却也被皇帝派人监视,一旦有人口出不满,立即被问罪,甚至祸及家人。
他舅舅的前车之鉴,这几年被杀的人可不少,都是曾经哭过高贵乡公,哭过曹魏的人。
这就造成大家噤若寒蝉,没问题的和有问题的一起不敢谈论朝政,甚至连话都不敢多说了,只能清谈。
赵长舆已经有预感,长此以往,国家将有大难。
所以赵长舆逮着空就暗示武帝,太子似乎不太适合做太子。
但晋武帝就当听不懂。
赵长舆无奈,在权衡过后,还是决定为国家,为苍生冒一次险,于是一次谈论起太子时,他就趁机明示道:“陛下,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季世多伪,恐不了陛下家事。”
皇太子太老实,太蠢笨了,这是一个过渡的时代,是一个时代的末段,这个时段的人多奸诈虚伪,他恐怕管不了这个国家。
这一次,话直接说到了晋武帝脸上,但晋武帝还是沉默了,并沉默到底。
赵长舆就知道没戏了,这位皇帝不知为何生了犟性,非得这个傻儿子做太子。
赵长舆叹息一声,从此以后不再提这事,并做好随时跑路回老家的准备。
他得多赚一些养老钱啊。
于是赵长舆更节俭了。
他不仅自己节俭,对别人也很节俭。
赵仲舆的花销被砍半。
赵仲舆:……
他倒不会因为这个对兄长不满,因为他知道,他哥自己的用度也削减了。
他就是不理解,家中分明已经很有钱了,不像从前那样贫困,为何光存不花?
赵仲舆觉得不能再和兄长住一块了,他告诉他,“我想外放,从小而做,知民生。”
赵长舆也是这么打算的,现在朝中局势不明,他弟弟这点脑子在洛阳,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算计去了。
为了他的小命着想,也为了不连累家人宗族,他也决定让他外放。
于是赵长舆运作一番,把赵仲舆给送出去了。
家中少了一个弟弟,赵长舆立刻觉得空气都清新了不少,他只觉身心舒畅,忍不住和王娘子道:“幸而我们无子,不然若和二郎一样是个蠢笨不知变通的,我不知要受多少气。”
还是自己过得舒服啊。
逆子什么的,不要,不要。
心情舒畅,他也难得大方了一把,家中的李子成熟了,他便邀请几个至交好友来家中吃李子。
家里这棵李子树是他有一年外出时发现,然后挖回来的,精心侍弄,已经连续五年结果了,果子特别好吃,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李子。
素来节俭的赵长舆唯在吃上大方一些,这棵好李子树结的果子,他通常只留给自己和亲朋吃,基本不卖。
他的朋友们也知道这一点,一直馋他的李子,奈何他小气,每年都只肯给他们一点。
所以一听他邀请,立即就丢下其他事务跑来了,一群青年靠在树下一边吹牛胡侃,一边摘果子吃。
意犹未尽时,赵长舆道:“李子吃多了伤胃,我们去吃点别的东西吧。”
“我才吃了十余颗,哪里多了,还可再吃十余颗。”
傅祗也笑道:“今日吃不成也行,待我采摘一些,明日再食。”
另一个朋友道:“如此美味,我怎好独享之,还请长舆容我采上几颗孝敬父母。”
赵长舆一脸严肃的道:“水果一类还当吃新鲜的,过夜不好。”
硬是把他们给轰走了。
朋友们知道他定是回过神来心痛了,乐得哈哈大笑,干脆将他也拉扯出去,大笑道:“走走走,不让你吃亏,我们请你饮酒去。”
但李子甜蜜入口的滋味还是让朋友们难忘,便有人在皇帝面前说漏了嘴。
皇帝就很好奇赵长舆家的李子是有多好吃,于是一次议事过后就问了一嘴。
第二天,赵长舆就拿了几颗李子进宫来,交给皇帝道:“宫外的饮食不好带进宫来,陛下就尝尝味便可。”
这是皇帝第一次直面赵长舆的吝啬,他忍不住乐,憋着笑接过李子,点头,吃了一口后眉眼微挑,眼睛大亮,不由颔首,“的确绝味,甜如蜜糖,却又清香如晨风。”
王济也听说了这事,他对皇帝都赞不绝口的李子很感兴趣,于是跑去找赵长舆:“姐夫,听说你家的李子特别好吃,给我一些。”
赵长舆微微蹙眉,最近问他要李子的人很多,早知如此,当时就不嘚瑟,不请朋友来品尝了。
但小舅子问,赵长舆还是难得大方一次,摘了数十颗给他。
王济拿到李子都惊呆了,谁家送果子不是一筐一篓的送,他竟然只给了这么点,给他塞牙缝呢?
王济一恼,就派人盯着赵长舆,在他入宫当值后立即就领着他那群小伙伴,大摇大摆的走到赵宅。
赵宅的管事没多想,王济是赵长舆的小舅子,年纪还小,经常到府里来找大娘子,所以只跟后院禀报一声就把人放进去了。
王济一进门就直奔李子树,带着一群少年直接爬到树上,又吃又拿之后就掏出斧头把树给砍了。
赵长舆节俭,府中下人不多,等下人发现异状,跑去找王娘子时,树的枝叶都被砍掉了,枝干都只剩下一截。
王娘子正在花厅里理事,赵长舆这么大的产业,自然不可能事事钜细的自己负责,如果说他是董事长,那她就是总经理,每日要做的事也不少的。
一听说弟弟胡闹,跑到她家里来砍树,气得起身时都踉跄了一下。
等到园子里一看,高大挺拔,本结满果子的树此时四分五落,一些没来得及采摘的果子落得满地都是。
这可是夫君极爱惜的果子,平日里都不舍得多吃几个的李子啊,她气得眼睛都红了!
“王济,你在干什么?!”
素来温婉的王娘子大怒,原地转圈圈,拽起一根树枝就要揍他,却发现树枝太重拖不起来,她就捂住胸口指着王济大声道:“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来人,给我拿戒尺来,去把郎主的戒尺拿来!我要抽死他,我要抽死这混账!”
王济可不怕她,当着她的面愣是把树给锯掉了,一群下人根本拦不住,王娘子气得捏拳头捶了他几下,然后被他一把推开。
他跳到倒下的树干上振臂一呼,大声呼喝道:“走,兄弟们,我们拖上这些树枝去找我那小气姐夫去!”
一群少年高声呼应,一人拖着一根树枝就出门去。
丫鬟在后面惊呼,“娘子——”
“大娘子晕倒了!”
王济听到了,但他毫不在乎,头也不回的拖着树枝就往外去,像战胜的将军凯旋一般。
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一群少年将树枝放到车上,然后挤到车上,就在城中招摇过市,大声的告诉围观的人,这是从赵家砍出来的李子树。
等晃够一圈,王济就把车驾到宫门外,等赵长舆当值出来,就请他看车上的树枝,“姐夫,你看这一车的李子比你家的李子树如何?”
赵长舆沉默的看着。
王济哈哈大笑,跳下车道:“这一车的李子树便送给你了。”
赵长舆心内叹息,脸上则笑开来,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王济的“礼物”。
等人群散去,他立即叫来随从,“速速回府,看看大娘子如何了。”
书友番外-是终点也是起点·共6章
赵含章指着桌上的奏章,对眼前的人说道:“明爱卿,今年你的体检还是中下,太医院的人建议你不可再过劳累,否则恐于寿数上有损。”
明预不以为然,“陛下,如今朝堂安稳,百姓生活日渐富足,臣心中愉悦,身体更比从前康健,太医院那帮人过于危言耸听了。”
赵含章就知道他不是个能听劝的,但看着明预那越发明显的黑眼圈,还是忍不住道:“爱卿熟读圣人之言,当知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道理。只有保重好身体,你我君臣才能长长久久的陪伴下去。“
“陛下所言甚是。”明预躬身行礼,回答却有些敷衍,见赵含章还想说什么,他立刻接着道:“臣今日所呈奏摺事关军务,望陛下尽早批覆,最好明日就能回覆微臣。“赵含章
她挥了挥手,表示他可以退下了。
一旁绘图了大半天,正在休息的傅庭涵好笑地看着赵含章碰了个小钉子,“明先生那人,你不能硬碰硬。“
赵含章叹道:“当年他从苟晞处离开,多少还是承受了些非议,怕是有心结在里面。““弃暗投明之举,为何会有非议。“
“谋士不能从一而终呗,世间总有些迂腐之人,惯会做此类文章。“
傅庭涵想了想,“明先生如今也算是功成名就,早已为自己正名。这心结若是还在,怕是不好解开。“赵含章也头疼,“我感觉他的目标不是他自己,反倒是放在我身上,要把我辅佐成千古一帝才罢休。”傅庭涵一乐:“那你可有的忙了。“
赵含章看着明预呈上来的一堆摺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已经很勤勉了,但有个比她更勤勉的工作狂下属还整日里催她干活,她也受不了啊。
“明卿还是应该成个亲。”成亲了,生活中便多了一些人和事,注意力有了转移,就不用时时刻刻想着工作,适当地放松放松,对他,对她都是好事啊。傅庭涵更乐了,“你确定这个法子明先生能够接受。“
赵含章:….….不,她不确定。
说到成亲,赵含章也是无奈的很。
朝中最著名的两个单身汉,汲渊和明预,已经轮番被赵铭等众臣轰炸过一遍,最后就连王太后亲自都下场做媒,两人却还是不为所动,一点儿也不愁每年越来越高的单身税。
虽然汲渊也在单着,但赵含章并不担心他,汲先生与明预不同,他是个爱享受的,也喜与人交往。空闲时和朋友喝酒论道,日子过得也算惬意,也许哪天想通了,转头就能成个亲。
明预则不然,他性格有些孤僻,若是没有人推一把,怕是真的要交单身税到底了。
赵含章把阿娘介绍的那几人在头脑中过了一遍,思索道:“我觉得,也许是他们介绍的人不对,女郎们过于年轻了。”
明预这样的人,想和他过到一块去,就要有共同语言,如果没有足够的生活阅历是办不到的。
女子的性情还要够沉稳能包容,明预每日处理的事情多,脾气容易暴躁,别说发火了,就是他扳起脸来,年轻女郎就得吓哭。
可惜这样一来,能选的人怕是剩不下几个了,她这是又给自己找了个难题。
赵含章啧啧两声,伸手揉了揉额角,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了远处,几名工作人员正在靠近殿外的一侧办公。赵含章突然心中一动,小声问傅庭涵道:“你觉得裴元君怎么样?“
傅庭涵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远处那个高瘦的女子,想了想道:“两个人学识倒是相当,但这性格……”都是有事放心里不爱说出来的,在一起过日子,会不会太沉闷了。
赵含章倒是很有信心,“我觉得他们挺合适的,可以试试看。“
裴元君乃是世家之女,学识文彩亦有声望,所写的书法自成风骨,很为世人所称道。自从赵含章聘她为书监后,她的才华逐渐为世人所知,也被很多女子奉为奋斗的榜样。
而她曾因王家的逼迫,被迫独居十几年,又让她的性
n-格多了沉释坚毅的一面,这样的女子,应该可以站到
明预的身边,也应该让明预这般的男子来配她。
傅庭涵见赵含章兴致勃勃,笑着赞同道:“也好,若是能成,你倒是可以同时帮到两个人。不过你恐怕要多操心一些。”
指望他二人自己相亲,那场面想想就尴尬。
赵含章表示明白,不就是要互动起来嘛,找个活儿让他俩干不就成了。作为两人的顶头上司,这事儿一点儿都不难。
第二天,赵含章便把明预和裴元君找来,笑容可掬地告诉他们,有件重要的事需要二人来完成一一把这些年的战争总结做个报告交上来吧。
明预曾作为军师与她并肩作战,自然对当年的战事了如指掌,所以总结自然是要以他为主导了。而裴元君负责采访和执笔。
“采访”这个词,经由赵含章普及,现在他们都懂。裴元君自然没有意见,领了任务便退下。
明预却不愿意,这事情自己来就好,何必要先说出来,再经另一人写出,这不是乡事嘛。
奈何赵含章非要如此安排,还意味深长地告诉他,很有这个必要。
她单独给他俩在侧殿分配了一个房间,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做事,他想自作主张都不行。
日子一天天过去,总结也在明预和裴元君的一问一答间渐渐成形了。
最初,明预是不以为意的。但在他看了裴元君的文章之后,不得不承认,这文章,比他自己写的细致多了。
明预自诩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不喜欢繁琐的步骤,往往事情开了个头,他在心里就已经演练好,直接开口给出了结果。
这种方式对于同样是聪明人的赵含章和汲渊来说,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但这总结是给军队的将领,和太学的学生们看的,他写出来的那种只有骨架没有血肉的文章,估计没有几人能看懂。
但由他讲述的事情,经过裴元君的润色和整理,就好看太多了。
嗯,重点抓的也很好,和他想的差不多,这女子倒是难得的聪慧。字也写的好看,不愧是陛下的书监。明预的目光柔和了一些,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欣赏。等裴元君再度采访的时候,他的态度便好了许多,说的也更加详细。
原来问个问题,能说一句绝不会多说第二句。现在不仅说第二句了,还能偶尔补充个三四五。
两个人度过了最初的磨合期,逐渐有了些默契。裴元君也放开了一些,工作中不再一板一眼,采访时偶尔倒像是朋友间的闲聊。
有一天二人谈到守国之战,就得失利弊谈论了许久,直到宫人过来掌灯才结束。
明预才惊讶地发现,他竟和一个女子从午食谈到了傍晚,整整三个时辰啊,而他还意犹未尽,还想拉着人继续聊怎么办?
明预第一次在心中有了异样的情愫,这种感觉他不熟悉,让他有种失去掌控的感觉。
这让他不是很开心,决定第二天不再与裴元君说话,还把桌子拉的远了一点儿,一脸严肃地处理公务。来往的宫人看到明预板起来的脸,走路做事立刻变得小心翼翼,只有裴元君似乎没有注意到,完全不受影响,依旧认真地低头写字,偶尔还因为写的开心而忍不住微笑。
不知怎的,明预感觉有些胸闷。
一定是房间太闷了,他起身打开窗户。
春日的风有些调皮,从半开的窗中进来,把对面桌上的稿纸吹的哗哗作响。
明预抬头望去,只见裴元君眉头轻皱,似乎在思索如何用词,片刻后她舒展下来,提笔在纸上快速记录。阳光照在她一侧的脸烦上,让她看起来有些发光;桌上新沏的茶水中升起一些雾气,又让她显得有些朦胧。
侧殿外偶尔有宫女低低的说话声传来,映衬的屋里更加安静。但这并不让人感到拘束,反而觉得岁月静好。
勤劳工作一天的赵含章,总觉得这一天好像少了点什么,直到就寝前,她才突然想到,明预今天没来找她,没有给她送。奏。折。
她找人问了问侧殿的情况,扭头对傅庭涵笑道:“明卿的心乱了。”
傅庭涵点头,“看来我们的贺礼终于能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