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长沙给邵树德的第一印象是什么,那肯定是湿热的气候了。
传闻柳公绰贬湖南时,他就以“湖南地气卑湿”为由,请求将母亲留在洛阳,不带去湖南。
又有“春或多雨,而夏至则疎,夏或过炎,而至秋不杀”,“三时皆成夏,一雨便如秋,言其地湿而多热”等说法。
简而言之,湖南春天就比较热了,夏天、秋天更是热得要死,也就冬天舒服——此时的湖南冬天,应该不像后世那般阴冷。
此时正是盛夏,邵树德年纪大了,便感到有些不舒服,草草接见了一批官员后,找了个相对阴凉的地方,休息几天再走。
秘书郎送上了有关湖南的各种书籍、账册,供其翻阅。
湖南境内,大致有两条主要水系,即湘水和资水,北边还有洞庭湖,水资源十分丰沛。
这个条件,按理来说非常适宜发展农业,可能不比江西差了。
但湖南有个致命的问题:土壤质量差。
“湖南地方民财,不与江西等。大抵美壤少而瘠田多。”
南宋真德秀亦提到“嗟尔湘人,为生甚勤,土瘠而硗,俗窭而贫。”
邵树德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倾向于认为是开发程度不够。
土壤为什么贫瘠?除了诸如“黑土地”这种天赋异禀、营养元素十分充足的土地外,其他土地都是需要“调教”的。
湖南开发程度不够,基础设施不完善,水灾频发等等,可能是重要原因。
所以说,泄压阀也不是随便就能当的,前期投入很大,要消耗海量的物资乃至人命。
这还是湖南,如果是岭南、安南甚至台湾,又该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反正邵树德是不会往南走了,长沙的湿热气候他都适应不了,更别说广州、桂州、邕州等地了。
但湖南的交通运输确实方便。
前唐藩镇割据时代,因为淮西老是叛乱,漕运受阻,荆襄水道的重要性有所降低,取而代之的是鄂州水道,并迅速进入黄金时代。
唐代宗时,鄂州一度成为东南钱粮转运的枢纽,专门负责转运钱粮的侍御史穆宁甚至加鄂州刺史的头衔,可见一斑。
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湖南的各色商品经湘水航道北输,最终一样是在鄂州集散。
“气候、土壤、交通……”邵树德将文册都放在桌案上,闭目养神之余,默默思考。
其实,来了以后,他就知道湖南没有造反的条件,甚至整个湖广道都没什么造反的基础。老底子差,人烟稀少,物资不够充沛,怎么造反?
理解这一点后,他非常欣慰,开始认真琢磨起了湖南的未来。
采矿之类的都不急,就湖南这个薄弱的底子,干啥都不好使。现在最需要做的,其实还是加强交通基础设施的建设,主要是湘水、资水两大水系的清淤、疏浚,提高航运效率。
任何时候,交通基础设施都是极端重要的。
交通方便,则政令畅通、调兵迅速。
交通方便,则商业繁荣、人文荟萃。
交通方便,还能充分发挥商品经济中的“比较优势”,降低物价,提高购买力。
湖南,朝廷不打算重点移民,但需要先把基础设施完善——主要是水运体系——然后可以坐看民间百姓的自发移民,把成本降到最低。
想到此处,他也不打算在长沙逗留了,决定休息调整完毕后,就沿着湘水航道北上,前往岳州。
※※※※※※
七月二十二日,临行之前的邵树德召见了特地赶来述职的湖广道转运使李愚。
李愚是建极末上任的,年头也不短了。与翁承赞一样,即将升任江西道巡抚使。
能脱离湖广,前往相对富裕的江西,对他而言,是仕途上的重要一步。
高大的漕船航行在湘水之上,顺流而下,直趋洞庭。
邵树德走出了房间,来到甲板上透透气。
这是个阴天,还起着风,倒是驱散了不少热气,让他感到非常舒服。
“听闻李卿在过去几年一直忙活两桩事,一曰茶,二曰瓷,可有成效?”邵树德问道。
转运使并不仅仅负责赋税征收,事实上民政都归其管理,故邵树德直接发问。
“回陛下,臣在岳州新开茶园数千亩,司农寺亦派员前来协助,已有六七年,初见成效。”李愚答道:“瓷器之事,长沙铜官窑年久失修,荒废大半,战乱之中又损失了大部分工匠。臣遣人遍访乡里,将工匠都请了回来,拨款修缮,现有窑15处、陶工千余人。赤竹窑稍小一些,亦有九百陶工。”
湖南共有两大瓷窑。
其一为潭州铜官窑,位于长沙县,因当地盛产陶泥而兴建。初唐年间就开始生产青瓷,中唐时逐渐发展,晚唐时趋于鼎盛。
其二为岳州赤竹窑,位于岳州湘阴县,几年前刚搬到赤竹城一带,故得名。这个窑的历史比较悠久,南北朝时期就有了,洞庭水匪邓氏兄弟占据岳州时受到严重破坏,现已恢复。
其实,这两大窑之间只相隔数十里,理论上来说位于一个窑区,使用的是同一片原材料产区,生产的产品都以青瓷为主。
李愚认真考察了江东、江西的产业,觉得湖广较为落后。
茶叶或可搞一搞(主要位于岳州),但不一定能竞争得过人家。于是,他把重点放到了瓷器上面,利用潭州、岳州交界处丰富的陶泥资源,花费大代价恢复两大窑的生产,对外销售。
就目前而言,整体情况还算不错。
铜官窑、赤竹窑的生产日益稳定,产品除本道消费外,每年还向南方的岭东、岭西二道外销三万余件。
邵树德避免直接评价李愚选择的突破口对不对,就他自己而言,似乎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更何况,愿意做事的官员又如何能够过多苛责呢?
“除茶叶、瓷器外,李卿还打算做些什么?”邵树德问道。
“臣请陛下迁移河北织户南下。”李愚郑重说道。
“哦?想多产丝绢?”
“是。”
“李卿都要离任了,值得吗?”
“在其位谋其政。”李愚说道:“臣离开湖广之前,所思所想,皆为百姓生计。”
“壮哉!”邵树德赞道:“迁移河北织户可以,但数量多不了。最多五百户,朕可以从贝州调遣。”
“谢陛下准允。”李愚高兴地说道。
别看湖广道不小,但目前最主要的丝绢产区就位于澧、岳、潭三州。比起北方织户,技术水平是有点差距的。而贝州古名清河郡,清河绢又是一等绢,如果能从贝州招募织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离任之前,诸事交待好,别让一番心血付之东流。”邵树德闭上眼睛,说道。
在他的脑海中,湖南的形象已经愈发清晰。
人口少,荒芜之地众多。
气候炎热潮湿,北方人一时间难以适应。
土地质量不佳,或许是开发不足的缘故。
航运方便,运输成本低廉。
当地官员在中心城市艰难地发展商品经济。
一切都并不容易!
※※※※※※
同光八年(923)七月二十八日,圣驾抵达岳州理所巴陵县,一座位于洞庭湖出口附近的城市。
邵树德在城中转悠良久,试图寻找当年拉锯战之下的战争痕迹。只可惜一无所获,除了城内大量姓折的百姓外。
第二天上午,他来到了城外的洞庭湖畔,接见比他早到的湖广道境内的各路蕃人首领、洞主们。
蛮人献上了大量贡物,主要是:麸金、布匹、白银、丹砂、药材等,基本就是本部落的土特产。
湖南当然有大量未改土归流的部落了,主要位于与黔中道交界的西部地区。
那片区域群山连绵,民风彪悍,野性十足。
此番圣人西巡湖广,诸部头人提前旬日抵达,还携带了各色贡品,态度十分恭敬了。
他们被安排在了馆驿之内。好巧不巧的是,随驾禁军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每日训练、吃饭、训练,如此循环往复。
酋豪们不明所以,待看到禁军雄壮的军威时,又面露惊容,貌似十分震撼。
效果达到了。
套路不怕老,只要用对地方,用得恰到好处,就没人敢说什么。
湖南不比北方,各种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来历的羁縻部落多如牛毛。
他们互相之间也有仇隙,时不时互相攻杀,不知多少山寨毁于一旦。
蛮人畏威而不怀德,跟他们打交道,就得用这种相对不客气的手段,厉行震慑,让他们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头。
邵树德坐到了高台上的黄伞盖下,接受诸部酋豪跪拜后,拿起礼单看了看。
贡品中值钱的东西不多。不过这事本身就是看个态度,邵树德也没指望蛮人的口袋里有几个钱——这次没有来的部落,后面肯定要挨收拾的,无论花费多少精力。
他甚至都已经派了禁军一部,在州军向导的陪同下,前往西边,挑几个典型办了——这才开国二十年,你们就我行我素,不听号令,再往后发展,会到什么地步?
一整天的接见、交流完毕后,他又拿起了另外一份军报:张永、王黑子二人已快马抵达岳州东南,明日即可进城。
终于回到朕的眼前了。
第072章招待
洞庭湖畔,宫人们来往穿梭,布置宴席。
圣人不避暑热,亲自设宴招待远航归来的使者,没人敢轻忽。
好吧,其实也不是宴席,因为早就过了午饭时候,离晚膳却还有一段时间。准确来说,圣人请他们二人坐下来喝喝茶、吃些果品点心,晚宴另行筹备。
茶是岳州本地特产,唐代就小有名气,一度进献至宫中成为贡品,名“灉(yōng)湖含膏”——灉湖,即今岳阳南湖。
此茶还是比较好喝的。
邵树德第一次接触时,还是从皇宫中取得。当时唐廷威信大降,控制力也下降得很厉害,鄂岳节度使杜洪送了一批灉湖含膏入宫,很得圣人欢心。
唐帝东幸洛阳之后,邵树德都夜宿龙床了,当然能喝这种茶。不过他更喜欢义兴阳羡茶,下面人揣摩上意,再加上贡品配额的激烈竞争,不知不觉间,灉湖含膏就被人做掉了,从皇宫消失—以前交贡品是苦差事,但茶叶真不是,因为圣人会在公开场合称赞他喜欢喝的茶,因此地方上比较有动力。
今日来到岳州,邵树德又回想起昔日的岁月,同时也不介意为岳州本地茶代言,于是便让宫人们把其他茶都收起来,只喝灉湖含膏。
话说他在江南走这一圈,到每个地方喝的茶都不一样,都说好,说完好再接受茶商进献,也是绝了。
他走之后,茶商们立刻大肆宣传:圣人喝过都说好。言下之意速来买,问题是稍微有点名气的茶叶都这样宣传,就让人很是无所适从。有那心思清明的人就猜测,圣人到底收了多少钱?
邵树德当然也能想到这一层,但那又如何?湖南茶商联合进献了十五万绢钱、二十万匹绢,他也不介意帮他们一把,令其北销的茶叶在二十余万斤的基础上大增。反正,北方茶业日趋没落,产量、质量双双下降,南茶北贩是大势所趋,无可阻挡。
“含膏茶——”邵树德喝完一口之后,闭上眼睛,似在回味,半晌之后才睁开眼睛,给出了一个评价:“甘香不减顾渚。”
韩昭胤又在构思腹稿了,怎么围绕这句话来引申出一片文章。
他知道,顾渚紫笋茶是常年进献宫中的名品。这次圣人虽然没去湖州,但湖州茶商也出钱了,比湖南茶商还多了那么几万绢。
圣人心里显然是有一本账的,因此这个评语就很有意思,既夸了含膏茶,又隐隐抬了紫笋茶,写文章时一点要契合这个中心思想。
他此时也有些感慨。
湖州一地进献的钱帛就抵湖南诸州,湖州茶也太厉害了,其间到底有多大利益,他不敢想。反正就湖南而言,岳州含膏、黄翎毛、衡州衡山、朗州芽茶四大名品及十几个小品类茶叶加起来,一年才卖二十多万斤。就这么个销售量,就值得进献这么多钱,那么湖州以顾渚紫笋为代表的各种茶叶,一年要卖多少?
另外,各地茶商也挺有意思的。他们以行会为组织,力推本地某一两种名品,打出名气后,带动其他次一等的茶叶销售,这个思路相当不错。毕竟,很多喝茶的人并不一定知道茶叶名字,只大概知道某地产的,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张永、王黑子二人坐在邵树德对面,在他的示意下,也端起茶碗啜饮。
“如何?”邵树德问了一句。
“清香咧人,回味无穷,饮之劳顿尽消,神完气足,堪称茶中名品。”张永说道。
邵树德又把目光投向王黑子。
“不……不错,很好。”王黑子涨红着脸说道。
邵树德哈哈大笑,其他人也不觉莞尔。
“大食人饮茶乎?”邵树德又问道。
“臣等在大食数年,未见得茶肆。大食、波斯所购之茶叶,多在药房售卖,售卖极贵。”张永说道:“臣遣人询问,各有各的说法。最常见的用法是给即将归真之人饮用,据闻可消弭病痛。”
“无稽之谈。”邵树德笑道。
张永点头称是。
“陛下,臣等驾船离开巴士拉前,当地贵人伊兹密尔已开设茶肆,可能是大食第一家茶馆。”王黑子突然说道。
“哦?”邵树德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张永。
“这……臣却不知。伊兹密尔确实用十个奴隶换了一批茶叶回去,臣以为他只是自己饮用。”张永汗颜道。
“张卿却不如王卿交游广阔。”邵树德点评道。
王黑子一听,面露喜色。
张永不着痕迹地瞄了他一眼,心中不悦。“若大食人能多买些茶叶,国中有多一大笔收入,园户的日子也能好过不少。”邵树德说完说道。
“陛下圣明。”不待王黑子发言,张永抢先说道:“臣游历大食诸城,听闻他们四海为家,到处贩卖货物,富庶已极。一年花个十万斤银子买茶叶,对他们而言不值一提。”
“他们那喝茶的人……”王黑子忍不住说道。
张永悄悄瞪了他一眼。
邵树德不以为意,道:“王卿说的是事实。茶叶放在药店里卖,又能卖出去多少?纵然卖得贵,量也太少了。更别提,这个贵也只是对大食人而言,他们在大夏买的茶叶可不贵,尽挑最便宜的买。”
“陛下所言极是。”张永立刻应道。
“陛下……真的圣明。”王黑子情商稍稍有所恢复,也跟着说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忍俊不禁。
记得上次会面的时候,王黑子说话毕恭毕敬。当时他还有些感慨,一个在海上闯出偌大名声,多半也杀人不眨眼的狠人,在进了象征帝国最高权力机构的皇宫时,也被震慑得战战兢兢,不敢说错一句话,不敢犯一点错误。
这次远航五年归来,心性又变了。看样子之前的奏疏没夸张,一路上遇到的艰难险阻乃至人生绝境,实在太多了。经历了这么多之后,王黑子的心性已经变得十分坚韧了一一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此时不在皇宫,没那无处不在的威压。
“吃点果品。”邵树德结束了茶叶的话题,挥了挥手,吩咐道。
宫人立刻将切好的橘子、甘蔗端了过去。“谢陛下赏赐。”张永、王黑子二人齐声道。张永是鄂州人,对湖南有所了解。
事实上,无论是湖北还是湖南,橘子都是特产。想当年,荆南节度使进献的土贡之一就是橘子。就此时而言,荆州橘子的名声远大于湖南诸州。洛阳人提及湖广道的橘子,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江陵橘”,可见名气之大。
湖南还在追赶,而且速度很快,唐代就有以橘命名的乡里。
张说《初入湘中有喜》里就提及:“征鞍穷郢路,归棹入湘流……两边枫作岸,数处橘为洲。”
杜甫《酬郭十五受判官》中亦有“乔口橘洲风浪促”之句。
在此时的湘水、洞庭湖流域,“橘子洲”之类的果园越来越多,发展十分迅速,很多果农倚此发家致富,收益比种粮食还高一一当然,受限于湖南的人口、经济规模,这类人还不够多。
与历史悠久的橘子相比,甘蔗种植则是大夏朝的功劳。
司农寺在衡州设立分院,培育新品种,各地官府则从外地引进品种,扩大种植。
历史上湖南甘蔗大发展,应该要到马楚中后期了。史载马楚鸡狗坊某卒长“善种子母蔗,灌劳有法,繁殖蔓衍,遂为圃人冠。”
既然是种植冠军,那么当时一定有成规模的甘蔗园,这是毫无疑问的。
所谓“子母蔗”,其实就是宋代、元代流行的“蔗茎裁节埋种法”,种植水平相当高了。
邵树德也是近两年才关注到湖南蓬勃发展的甘蔗种植业的。老实说,他有点惊讶。但在来了长沙一趟,对此地湿热的气候有了直观感受后,他彻底信了—实在太热了,与后世两广有的一拼,这尼玛还是小冰河气候吗?比21世纪的湖南热多了好嘛。
湖南目前主要种植三个品种:蜡蔗、荻蔗、赤昆仑蔗。在同光五年的时候,湖南白糖已经成为贡品。而这,对于湖南甘蔗种植及榨糖产业而言,或许是一大促进,对北方的甜菜糖产业也是一大打击。
原因无他,湖南甘蔗的威胁更大,比岭南大多了,因为湖南白糖可通过湘水—洞庭湖—长江—汉水—唐白河水系,然后过襄城漕渠,经山顶运河之后,再通过汝州水系运至洛阳。
整个运输成本比起关北甜菜糖来说,只是稍高一些—后者通过黄河水运,距离更短,成本更低—但架不住蔗糖产量大啊。产量一大,生产成本就会降低,竞争力就会变强。
目前洛阳糖市已经看得出一些苗头了,等到将来湖南开发程度加深,冲击会进一步加大,北地又一个财源。
经济重心的南移,其实就是由这么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商品构建起来的,人力似乎完全难以挽回。
邵树德端起他让人特别榨制的甘蔗汁,美美地喝了一口。
比起后世的甘蔗汁,不够甜,而且差距有点远。他知道,这是品种的原因,含糖量太低了。
他不会天真到以为,古代的甘蔗含糖量能和现代一样,但差了这么多,还是让他有点失望。只可惜,塔希提岛在南太平洋,这辈子都不可能派人去那里取回后世风靡全球的含糖量最高的塔希提甘蔗了。
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后,他放下杯子,看了张永、王黑子二人一眼,道:“与朕说说巴格达见闻。”
第073章收获
要说出使见闻了,张永自然当仁不让。
王黑子虽然跃跃欲试,但他口拙,也不知道圣人最关心什么,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犹豫了一下之后,便让张永抢了先。
“陛下,臣等至巴格达之时,曾遣人至一宫殿,曰‘智慧宫’,索要书籍。”张永说道。
“可是被拒了?”邵树德问道。
“是。”张永说道:“大食傲慢无礼,不识大夏天威,蛮横……”
“行了,别扯这些。”邵树德打断了他,道:“说重点。”
“是。”张永一个激灵,立刻省下了那些口水话,直接说道:“后求见宫廷官员,也未见到说话算数的。”
“没考虑使钱吗?”邵树德问道。
张永微微有些惊讶,作为大朝天子,今上还真是务实,一点不觉得花钱贿赂有失颜面。
他说道:“花了不少钱,但多是收钱不办事的。”
邵树德哈哈大笑。
张永有些惭愧。出使的三条船,路上损失了两艘,最后一艘也在进港前触礁搁浅,后沉没,虽然抢回了很大一部分物资,但损失仍然不小。也就是说,他们能动用的资金其实很有限,若非那些瓷器、绢帛、工艺品、茶叶卖了个不错的价钱,简直寸步难行。
“出门在外,很正常。”邵树德说道:“大食亦是大国,富甲一方,态度倨傲是很正常的。前唐之时就有大食使者入长安,虽然史书上都喜欢说他们是来入贡的,但那是真的吗?未必。甚至于,就连日本都不是来入贡的啊。在他们自己看来,完全是平等交往。你们在巴格达的遭遇,属实寻常,朕很清楚。”
张永心下感动,遇到一个通情达理的天子,何其难也。
这一趟出使,确实也很开阔眼界,至少知道了外人对大夏的看法。不然的话,在家中读书,读到的尽是本国人写的东西,认知有些偏颇。对照起来看,就很有意思了。
原来,大夏并不是唯一的天朝上国。
原来,世上居然有那么多国家、那么多部族。
原来,世上有那么多奇妙的东西,外国也有心灵手巧的工匠,也有不朽的艺术。
原来,对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居然有不同的看法,仔细想想,也未尝没有道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以前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张永自认为有深刻的理解了。但出去五年之后,他的理解更加深刻,进入到了一个很深的层次。
坚持对外交流是有用的,而且有大用。
“陛下,臣等在巴格达四处找人,最后终于传至大维齐耳中,他下令智慧宫拣选书籍五百本,赠予我等。”张永继续说道。
“这五百本书,是抄录的吗?可有讹误?”邵树德问道。
“并非抄录。”张永解释道:“智慧宫内有印书局,直接印刷了五百本书交予我等。”
邵树德点了点头。
看来,巴格达的印刷业应该很不错。想来也是了,智慧宫本来就是一个翻译、收藏书籍的地方,有时候也向大食各地派发书籍,没有成规模的印刷业是不可能的,光靠抄录得累死。
说起来,人家赠送五百本书,可能也就是随手为之,甚至大食辖下某个藩镇——如萨曼波斯一一去求取书籍,得到的都不止五百本。
想到此处,邵树德也不得不承认,大食确实很傲慢啊!
但人家就是这么做了,你也不可能去打的,能咋地?更何况,说不定在巴格达权贵们的眼里,他们那个国家也是天朝上国、四方来朝呢。
简而言之一句话,人家没有巴结你的义务。
“后来,我等又在巴格达找了很多书店,四处搜罗书籍,买了千余本。也看不太懂,先买了再说,慢慢找人翻译,至今尚未翻译完毕。”张永又道。
他知道圣人最关心书籍,于是首先挑的就是这个来说。
“一千五百本书,不错了,多是哪方面的?”邵树德问道。
“天文、地理、航海、数学、建筑、乐舞无所不包,就连大食语、波斯语、突厥语词典都各买了一本。”张永说道。
“很不错。”邵树德赞道。
张永听了喜上眉梢。
圣人先赞“不错”,再赞“很不错”,他就知道,这次做对了,此刻已是龙颜大悦。
“王卿有什么要说的?”邵树德看向王黑子,问道。
“那词典是临走前,我让人买的。”王黑子觉得话都让张永说完了,心中不忿,于是说道:“离开巴格达之前,我使了钱,让他们的人带我们去天文台转了转。”
邵树德又笑。这家伙,情商忽高忽低,让人忍俊不禁。
“天文台怎么样?”他问道。
“不太懂。”王黑子说道:“不过,我觉得很有用,可以用来航海。天文台还有一种很大的物事,他们叫做‘四分仪’,太大了,没法装船上,于是我又使钱,让人画了一幅图,回来可以找人制作。”
说到这里,他微微有些得意。
“哦?四分仪?”邵树德眼神一凝。
听这名字,可能与六分仪这种航海定位利器有关,于是有了兴趣,立刻说道:“即刻进献少府。”
“遵命。”王黑子大声道,顿了顿后,又说道:“陛下,臣还抄了一份星图。”
“何为星图?”
“便是天上星宿分布之图。”王黑子说道:“智慧宫天文台常年观测成果。臣与不知与钦天监观测之星宿有何不同,于是便抄录了下来,或可取长补短,互相印证。”
“好!”邵树德的声音也提高了不少,笑道。
星图是航海必备之物。茫茫大海之上,只能靠星宿辨位,因此这玩意的准确与否是非常重要的。阿拉伯人在北半球大部分海域航行,到处做买卖,无论是西欧、东非、印度、东南亚还是中日朝,他们都去,很少出现问题。
由此可见,他们的星图是十分准确的,这或许是他们敢于跨大洋航海的重要原因。
反观中国,从明州出发前往日本的商船,被大风一吹,直接去了朝鲜,邵树德都不想说什么,在没有陆地参照物的情况下,一旦进入深海,中途重新定位、调整的能力太差了。
即便有船只能去大食,也是沿着近海航行,靠海岸定位,但阿拉伯人敢直接跨洋,横穿整个深海,走捷径。
这个技术水平的差距,不是一般大。
“陛下。”王黑子又道:“光有星图还没用,臣又从大食买了一些小器件,此刻还在路上,都是用来测量星宿的。”
邵树德有些好奇地点了点头,有些期待。
大海定位,在六分仪出现之前,有四分仪或者叫象限仪。此物由阿拉伯航海家发明,后来传至欧洲。大航海时代之前,欧洲人将其小型化,哥伦布当时就用此物在大海上定位。
而在四分仪之前,其实还有很多测量工具,都是阿拉伯航海家慢慢发明,并在几百年的时间里一步步改进的。
比如至晚在明朝发明的牵星板,阿拉伯此时就有了,且已经用了很久,对照星图、海图,可粗略定位,但不准确。
后来,阿拉伯人又发明了十字测天仪,比牵星板更准确,改进巨大,此时已经有了雏形,算是牵星板的升级版。
航海仪器,不是一蹴而就的。都是在几百年甚至千余年的时间里一步步完善,迭代改进,需要配合天文、数学、地理等学科的进步,并不简单。
如果王黑子能买回这些仪器,那真的帮助巨大。
他已经受够了那些只会沿近海航行的船长们。
前次见到张二狗,那厮出库页岛后,就沿着千岛群岛岛链向东北走,因为容易定位,并未敢进入波涛汹涌、茫无边际的深海。
其实,沿着千岛群岛、阿留申群岛航行固然容易,可借助洋流,定位也方便,不易迷航,但那并不是北太平洋暖流的核心区域,航速快不起来。
如果敢横穿深海,洋流、西风加起来,能够稳定提供的航速绝对在四节以上,六到八节也不是不可能。
但张二狗终究不敢这么做,他害怕迷航。
邵树德觉得,现在他努力补全了数学方面的短板,今后可批量培养数学人才,届时或有一部分可投入到航海方面,这些仪器就能用上了。
是的,真正的航海需要专业知识,即便有各种仪器辅助,那也是需要计算的。大航海时代,即便是海盗,船上总有一两个人,能够使用类似六分仪之类的仪器测量,然后在纸上进行计算。
经验,不靠谱。
测量加计算,靠谱。
邵树德在登州巡视时,就召见了平海军军官,问其如何航海。
平海军当然也有观星之类的小仪器,虽然不如阿拉伯人的先进,但确实可以勉强使用。结果人家就是这么观测一下,然后依靠经验判断。
没有任何数学计算……
这误差不大就有鬼了!
这还是平海军,如果是民间商人,水平参差不齐,只会更加惨不忍睹。
数学,是被所有穿越者严重低估的一门学科。
没有数学,航海不可能专业得起来,只能碰运气、靠经验。但有经验的又有几人呢?是否每艘船上都能配备经验丰富的“高手”?显然不可能。
或许,这就是唐代前往日本的船只迷航、沉没比例高得离谱的重要原因——从明州、扬州去日本,很显然要进入深海,不再是近岸航行了。
“王卿带回之物,非常宝贵。”邵树德说道:“这些东西,大食人也敝帚自珍,如果不是去了一趟巴士拉,怕是不容易弄到,有心了。”
“此皆仰赖陛下洪福。”王黑子高兴地说道。
张永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牢牢被他掌握主动权的对话,后半程居然让王黑子抢了风头。
“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邵树德笑道:“饮茶吧。”
三人默默喝茶,一时间沉寂了下来。
“喝完这盏茶,再与朕讲讲大食内情,这关系到西域,朕很感兴趣。”邵树德放下茶碗,说道。
张永精神一振,这是他擅长的,主动权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