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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丁香花的越冬方法 水在镜中/苏小玲 13613 2024-09-29 22:42:55

军训的两个月说慢也慢,说快也快。总之不知不觉就那么过去了。而军训结束,迎接新生们的也并不是想象中轻松愉快的大学生活。

G大的学业任务打一开始就相当繁重。正常一学年的课程,因为强制军训占据了两个月,余下的课程被塞进了有限的教学时间里,看上去紧迫得要命。除了课程本身,大一的学生还有强制每日晨跑和强制晚自习,无假条不得缺席。

外语学院在学校属于边缘院系,小楼离宿舍区很远。郁青每天晚上将近十点钟才能和同学们一起回到宿舍,早晨六点就要起来,按照规定路线去校园里跑步。晨跑的路线上每隔一段就能看到“为了祖国,强身健体”,“为了人民,健康工作”,“军令如山,国之所托”,“保密严密,不得松懈”这类的大标语。路线是经过仔细设计的,想偷懒抄近路根本不可能。

郁青每天气喘吁吁地跑过这些刷着标语的高墙和教学楼,在终点签字,然后和室友一起返回宿舍洗漱和吃早饭,再背起书包赶去上一整天的课。好不容易上完了课,吃完了晚饭,还得回到外院的小楼上晚自习。

不过最近他偶尔可以不用去上晚自习,因为要帮老师做事——帮他们那个教翻译理论的夏知秋教授录入教学资料。

当初辅导员来班上问有谁懂电脑,会用王码输入法和wps,郁青迟疑着举了手,然后就被抓了壮丁。

那会儿电脑对大众来说还是个稀罕玩意儿,郁青能懂一点,是沾了润生的光。傅工在家要制图和看文献资料,前两年买了那么一台,听说贵得要命。

郁青最初不敢碰,怕碰坏了。润生倒无所谓,他主动教郁青怎么用电脑画简单的图形和打字,还有玩儿游戏。

如今想起来,简直遥远得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学校的迎新晚会才刚结束没几天。润生在晚会上大放光彩,收获了很多羡慕和钦佩的目光。外院女生多,郁青自然听到了女孩子们兴奋的议论,也被缠着打听了不少事。

不光是才艺。军训时大家闲得无聊解物理题玩儿,润生好像搞了什么很厉害的解法,那会儿就让不少人惊叹过了。

润生总是很优秀的。要是能把注意力都放在正事上,交往的朋友慢慢多起来,他就不会老是执着于喜欢自己这件事了,说不定能遇见可以互相喜欢的人。

这个念头不知为什么,突然让郁青觉得很寂寞。润生是应该去喜欢一个女生的。可是书上也说,同性恋意味着只会对同性产生爱情和性欲。这是一种精神障碍。

同性依恋是正常的,同性恋就是精神病。小时候是正常的,长大了就成了精神病。

郁青想,这实在太没道理了。

润生就是润生。不管他表面上看起来什么样,实际上是什么样,又或者变成了什么样,对郁青来说,润生都只是润生而已。

只是郁青想不通,为什么现在自己一想起润生,就会心里难过得发慌。以前总觉得是因为润生会对着自己发疯,后来又觉得是因为不想看到润生伤心,再后来是担心润生……可是现在想想,似乎又不只是因为这些。

他想象了一下润生和一个面目模糊的人走在一起的样子。出乎意料,那并不让他觉得欣慰,只是感到孤独。

大部分时候,人总是孤独的。郁青想,这不奇怪。即便自己从前和润生那么要好,即便家人都那么爱自己,从小到大,自己也还是会有很多孤独的时刻。

周蕙常说人与人之间要有界线,要给他人留有空间。郁青曾经觉得这很对。可如今想想,能始终保持界线的前提是,人与人之间并不那么亲密。

要是亲密到一定程度,那个界线必然是会被打破的。就像他会去对郁芬的感情刨根问底,时不时要琢磨如果姐姐的男朋友不好自己该怎么出手撵走对方一样——虽然那本来只是姐姐自己的事,做弟弟的不该事无巨细地去问。

可润生和姐姐好像又不一样,也许朋友和亲人本来就有很大的不同。

他在录音室的公用电脑上不太熟练地帮老师录完了资料。抬头看时间,才发现已经快十点了。这会儿晚自习也早就结束了。郁青把软盘仔细收好,关掉了录音室的电脑和灯。

活动楼的很多房间都已经熄灯关门。他背着书包匆匆下楼,却在一阵流畅如水的琴声中停下了脚步。过了片刻,半生不熟的单音旋律响了起来,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听不清楚的细语声。

合唱排练室的门半开着。郁青走过去,看见一个梳偏分头男青年正与润生肩并肩坐在琴凳上,手指笨拙地在琴键上敲击着:“……你看是这样么?”

周围明明还有其他的人。可这一幕说不清哪里,还是让郁青感到几分不舒服。

润生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敷衍:“嗯。你要是想学,可以去师大音乐系那边找个老师。”他起身拿过琴谱:“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对方赶忙道:“这么急?是有什么事么?需不需要我帮忙?”

“对啊。”旁边一个抱着歌谱的女生热情道:“新生入学,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学长学姐帮忙的。院学生会也组织了不少人帮助新生适应校园生活……”

“军训刚回来,想回家一趟。”

“哦哦,你家在本地?”那个男青年赶忙也站了起来。

润生没回答,只是公式化地微笑了一下:“嗯,下周集体排练我会按时到的。回头见。”

他拿着谱子往外走,恰好与没来得及退开的郁青看了个对眼。

片刻之后,润生的嘴角翘了起来。

郁青低下头向外走去,润生从容地跟了上来。

两个人并肩离开了活动中心,润生状似随意道:“怎么到这儿来了?”

“帮老师录教学资料。”郁青低声道:“我要回一趟外院,把软盘送过去。”

“我陪你。”

“不用了……你们排练耽误了不少时间吧,听说航院课程很难,要花很多时间学习……”

“谁说的?”

“巧柔……”

润生的声音冷淡下来:“巧柔……她来找你了?”

郁青轻轻叹了口气:“只是路上遇见了。”

“呵。”润生讥讽地笑了笑:“学校这么大,男女宿舍离得这么远,你们又不在一个院……天天都能遇见,你不觉得奇怪么?”

郁青停下了脚步:“你怎么知道我们天天都能遇见?”

润生不说话了。

郁青仿佛明白了什么:“我也天天都能遇见你啊。”

润生瞥了他一眼:“是啊。”

这一次换郁青说不出话了。

外院离活动中心并不远,郁青把资料送回了老师办公室。再出来时外面的小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润生倚在路边的一棵桦树上,手指间有微光明灭。仅有的路灯光线昏黄,把他颀长的身形在地面上投射成了细长古怪的模样。秋夜的寒风吹过,桦树的叶子哗哗作响。润生在风里仰起头,吐了口烟。

余光瞥见郁青走来,他垂下手,转过头:“送回去了?”

郁青没有回答,只是轻轻道:“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高一暑假。”润生平淡道:“回老家奔丧那会儿。”

“我都不知道……”郁青看着他手上一闪一闪的火光,喃喃道。

“不常抽。再说也不会当着你的面。”

“为什么?”

润生抬起头:“你现在的反应不就是答案么?”

郁青愣了愣,一瞬间鼻子居然有些发酸:“那现在呢?”

“现在无所谓了。”润生淡笑着看着他:“反正也这样了,你全都知道了。”

郁青好半天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润生似乎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你在院里没参加什么活动么?”

“没。”郁青闷声道:“我看你好像挺忙的。”

“军训那会儿让上报特长,报完了就有人找过来了。”对着郁青,润生并不像在琴房里对着学生会的人那么温和耐心,言语里反倒流露出淡淡的厌烦:“老师带人来的,推不掉。校里的迎新搞完了又来院里的,没完没了。”

郁青安慰道:“往好了想嘛,参加活动,能认识新朋友啊。”

润生瞥了他一眼:“盼着我转移注意力啊?”

又来了。郁青轻轻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回避这件事了:“也是,也不是。我老觉得你太孤僻了。高中时你人缘儿一直挺好的,大家都喜欢接近你,可是维系关系是双向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润生打断了他:“你是觉得别人贴过来,我不够热情,不够主动,才交不到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对不对?我告诉你,你错了。他们根本不了解我,只是觉得我看起来有利用价值——我的家境,我的成绩,我的能力。相互利用的关系,维持在可以相互利用的状态就行了。我为什么要投入那么多?”

郁青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有些发怔:“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复杂吧……”

“是你太简单了。”润生轻笑道:“你总是把人想得太好。包括对我。”

“你本来就很好。”郁青低声道:“别看轻自己。”

“再好又有什么用呢。”润生淡淡道:“我想要的,你又不肯给我。”

郁青胸口有些发闷。他想说不是不给,是真的没有。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讲不出口。总觉得隐隐有什么重要的问题被忽略了,可又一时想不起来。

润生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陪我去买包烟,我就不生你的气了。”

润生说是要买包烟,可他带着郁青越走越远,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郁青意识到不对时,发现他们已经从学校一个很偏的小门出去了。

校外不远就是铁道线,运煤的火车隆隆驶来,润生沉默地和郁青一起站在道杆后面等待。郁青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他可以确定,按照这个速度,等他们买完烟回去,宿舍很可能已经关门了。

郁青在心里叹了口气。火车驶远了,道杆终于抬了上去。两个人穿过铁道线,在小路尽头找到了一家还没关门的小卖部。

润生问老板有没有云苏。老板说没有,但有芙蓉王和玉溪,还有中华,这年头,要上档次都抽中华。

润生转身走了。

郁青迟疑道:“别的不也一样么?”

润生摇头:“那怎么能一样。”

他们一路上走了两三家还没关门的小店,都没有润生要的烟。离开最后一家店的时候,老板放下了卷帘门。

润生这才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已经快十一点了。”

郁青无奈地看着他:“是啊,走回去宿舍肯定关门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是润生先移开了目光。他轻笑道:“你都知道,干嘛一直不吭声。”

郁青倒也没生气,心里甚至还有种奇异的平静感:“你说我陪你买烟,你就不生气了。”

润生叹了口气:“你啊。”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顺着大马路乱晃,走着走着,景色越来越陌生,也不知道是走到哪里去了。入夜了,街上空空荡荡的,几乎看不见什么行人。

润生半真半假道:“回家?”

郁青看着他:“你想回去么?”

润生自嘲地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两个人相顾无言。郁青心里多少有点儿委屈,可是倔劲儿也上来了。大不了在街上走一宿,他默默地想。

然而理想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渐渐有些走不动,只能慢慢停了下来。四下望了一圈儿,周围黑漆漆的,道路两旁都是林木——这回真的是迷路了。

郁青终于有些不安道:“我们这是走到哪儿了啊?”

润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怎么知道,我是跟着你走的。”他声音低柔下去:“反正去哪儿都行。”

郁青只好赶紧把目光移开,再次东张西望起来。他正在一筹莫展,忽然隐约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个尖尖的黑影,那是大教堂的钟楼。

原来他们不知不觉已经从学校走到了教堂区。这个地方甚至也不是什么林荫道,而是个没有围墙的公园。郁青原地呆站了半晌,终于意识到了这是哪里——高中的时候,他曾经无意间来过这个公园。天色太黑,所以进来时没有发现。只要穿过公园再往前走上一段路,就到江畔的商业区了。

郁青扭头看向润生,润生却移开了目光。

郁青在心里叹了口气,轻声道:“歇一会儿吧,有点累了。”

记忆里的石头亭子倒是还在,只是这一次周围并没有看见什么人。他俩就那么在冷冰冰的大理石上坐了下来。郁青感觉冷风把自己的脑子吹得不太会转了:“你是不是想骗我进旅馆和你过夜啊。”

润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那双浅色的眼睛在夜色里怪异地亮着:“我也不知道。冷么?”

“有点儿。”郁青还在发呆。

润生靠过来,伸手搂住了他。

郁青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躲闪了一下。

润生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失落。他盯着郁青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收回手,默默点了支烟。

火光只有一点点,可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人觉得暖和了些许。烟雾很轻,几乎一飘出来就立刻消失了,只有似有若无的淡香留了下来。

郁青印象里烟味是很呛甚至很臭的,但润生的烟却闻着特别舒服,甚至有难言的熟悉感。郁青发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家里小客厅的味道么?奶奶有时候会点檀香。燃起来的檀香,和柜子上供奉的水果鲜花混在一起,就是这个气味。

那一瞬间他心里五味杂陈。

润生却只是静静望着对面黑漆漆的尖塔:“小时候我们还爬过那个破教堂的钟楼,记得么?”

“嗯。”郁青伤感道:“你还砸过人家的玻璃。”

润生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你记得挺清楚啊。”

郁青不说话了。

润生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忽然伸手拨开了郁青额前的头发。他再次凑近郁青,郁青只好又躲了一下。

然而这一次润生只是摘掉了他肩上的落叶:“瞧你吓的。”

郁青没敢看他的眼睛,只能顾左右而言他:“诶,你瞧,那边有萤火虫……”

润生嗤笑:“咱们这儿从来没有过萤火虫。”他顺着郁青的目光望过去,漫不经心道:“那是有人在抽烟。”

郁青远远地望过去,只能看见几个极其细小的光点。不过他总算是成功地转移了润生的注意力。因为润生警觉地直起了身子:“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郁青觉得自己应该害怕,因为时间确实太晚了。可是因为润生在身边,他现在反而并没有半点儿应有的恐惧感。

那个瘦削的影子向他们走了过来。润生立刻站起来,半身挡住了郁青。

对方摊开双手:“别害怕,我不是坏人。小兄弟,借个火?”

润生打量了对方几眼,终于掏出打火机抛了过去。

那人手忙脚乱地接过打火机,把烟点了,然后搓了搓手:“哎呦,这天儿可真够冷的。我说,你们怎么在这儿呆着啊,黑灯瞎火的。”

润生不慌不忙道:“你不也在这儿呆着么。”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很圆滑地笑了:“没地方去,可不只能在这儿呆着么?”他打量着润生和郁青,客客气气道:“我能在这儿坐一会儿么?站了老半天了。”

润生点头。他在润生和郁青侧对面,不远不近地坐了下来,对他们亲切道:“头一回来?”

润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

那人倒很自来熟:“看你们这样,肯定是头一回吧。咱们这个圈儿,大伙儿都不容易,互相照顾是应该的。你俩这是……伴儿?”

郁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往事闪过脑海,他试探道:“这里是……大家聚会的地方?”

对方立刻会意地笑了:“对,聊天儿,找伴儿。”

郁青想了想:“现在好像比以前人少了挺多。”

话音未落,他便感到润生极锐利地瞥了自己一眼。

那人意外道:“你以前来过?我怎么没见过你?”他的目光有些黏腻起来:“没别的意思啊,就是……像你们这么年轻漂亮的男孩子,只要看上一眼,肯定是很难忘记的……”

郁青倒没在意对方话中的暧昧,只是摇了摇头:“走错路进来的,那时候还不知道是这种地方……”没等说完,他感觉到润生的手在后头戳了戳自己。

郁青只好闭上了嘴。

那男人猛吸了口烟:“不过怎么说呢,现在比以前可是乱了挺多,偷的,抢的,卖的,都有。”他把烟吐出来,浓烈的烟味立刻将郁青和润生包围了:“难呐。”他慨叹着摇了摇头:“我叫老牛,你俩叫啥?”

郁青刚想开口,又感觉到自己后腰被润生掐了一把。润生平淡道:“我姓赵,他姓钱。”

老牛看着他,有几分了然:“嗨,萍水相逢嘛。愿意聊天就聊聊,咱们这样的人,也就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敞开了聊聊。”他话语间带上了几分推心置腹的意思:“你们这回来的可真不是时候。本来天冷了人就都跑屋里去了,加上前两天条子才把这儿扫过一次,抓的抓,跑的跑。这不,眼下都见不着几个人了。”

润生不慌不忙道:“除了这儿,还有别的地方?”

老牛有些热切地看着他:“有啊,那地方可多了。你们要是想开开眼,我就带你们过去瞧瞧,算是交个朋友了。这大半夜的,何苦在外头冻着呢。”

润生低下头,似乎在思考什么。片刻后,他谨慎地开口道:“我听说,有个很有名的浴池离这里不远?叫什么来着?”

老牛立刻会意地咧开嘴,神神秘秘道:“那儿可确实是个好地方。”他站了起来:“我正要过去呢。”

润生犹豫了片刻,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他看向仍然搞不清楚状况的郁青,终于也站了起来:“这时候还开门么?”

对方嘿嘿一笑:“就是这时候才热闹呢。”

郁青听说是浴池,就有几分踌躇。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又怕是自己想多了。他在路上悄悄拽了拽润生的衣角,用很低的声音道:“我们去看一眼就算了,我有点儿饿了……”

润生却破天荒地没有回应他,只是紧紧盯着领路人的背影。

郁青不知道润生要干什么,可又没办法在这时候把润生丢下离开,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浴池开在商业街主街后面的某个小巷子里,别的铺面全都关了,只有那个小小的牌匾暧昧不明的亮着。不时有客人低头出入——当然全是男客。

两个少年跟着那个才认识的中年男人走进了半地下室,大厅里零星坐了几个男人在那儿喝啤酒。见到有人进来,那些人纷纷抬起头,目光飘忽,却又充满某种赤裸的侵犯感。

郁青立刻有几分不自在。他不由自主地向润生靠了靠。润生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

一个胖子看见老牛,眼睛眯了起来:“呦,来了?今儿怎么这么迟,那小谁可等你半宿了。”说着看见了他身后的郁青和润生:“哎呦,我说呢……你这是要吃嫩草啊……”

有个年轻男人撩开帘子,一扭一扭地走了出来,冲老牛长声道:“今儿怎么这么晚?”话音没落,看见了郁青和润生,神色数变,语气也有些冷淡起来:“呦,生脸儿。多大了?”

润生没吭声。

那人嗤笑一声,对老牛道:“还来不来,不来我找别人了?”

老牛似乎犹豫了一下:“来……这就来……你稍微等会儿……”

对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等个屁,有病……”他转身进去了。

老牛看了眼润生,似乎想凑过来和他说两句什么,可润生这会儿却像根本不认得他一样,冷淡地转向了柜台:“开票。”

拿好澡票,他握紧郁青的手腕,无视了脸色难看的领路人,直接就那么走了进去。

郁青这时候终于知道自己不能再由着润生的性子来了:“我们还是走吧……我不想洗澡……”

润生仿佛也有点儿紧张:“谁说要洗澡了。就是来看看。你非说我是同性恋,那咱俩就看看同性恋到底什么样……”

门帘后头比想象中大得多。澡堂的里间灯光幽暗,更衣室的角落有人抱在一起亲吻。

润生并没有脱衣服,而是直接拉着郁青走了过去。

穿过通道,浴室的门开了,一股湿润温热的浊气迎面向郁青扑来。

淋浴的水声和呻吟声混在一起,郁青见到了自己一辈子也忘不掉的情景。

几乎没有人在正经洗澡。所有目光所及的地方,都能看到肉和肉叠在一起。

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也许有人注意到了,但那些人眼下正沉溺在另一个世界里。

润生似乎也愣住了。可是片刻之后,他就转向了郁青,紧紧盯着郁青的脸。

郁青呆滞了片刻,忽然一阵反胃。他猛地甩开了润生的手,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没想到另一个房间还是这样。

房间连着房间,走廊连着走廊。郁青恐慌地低头穿过那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的人,忽然感到有人拦住了自己的去路。

有人在他脸上笑嘻嘻地摸了一把:“新来的?真漂亮。让哥哥疼疼你?”

郁青甩开了对方的手。那人却不由分说把他摁在了墙上:“卖的啊?多少钱一次?”

郁青挣扎起来。对方变了脸色:“给脸不要……”

话音没落,就是一声惨叫。那人捂着手后退了几步:“谁!你干什么!”

润生把啤酒瓶狠狠丢在地上,冲对方挥起了拳头。

可是他的拳头没能落下去,因为郁青从后头死死地抱住了他。

周围的人闻声而来,地上的人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向润生冲来,却被人紧紧拽住了。

润生终于冷静下来,他转身拉过郁青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他们一口气跑出了浴池。郁青终于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吐得那么难受,眼前完全被眼泪模糊了。也不知道那止不住的泪水是因为什么而流。

润生是混蛋。

郁青想。

真的太混蛋了。

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他背上。润生的声音难得有几分慌张:“豆豆?”

郁青吐无可吐,终于抬起头,用袖子狠狠擦了擦嘴。

“你为什么这么对我。”他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向润生。

润生慢慢收回手,沉默了一下:“想让你知道。”

“知道什么?”

“你要是不喜欢我,那就是我要面对的世界。”润生抬起头,像是痛苦,又像是逼迫,他轻声道:“你忍心么?”

郁青感觉仿佛有刀子在自己的胸口翻搅,他喃喃道:“我不忍心。你知道我不忍心……”

润生靠近了他,声音里多了渴盼:“豆豆……我……”

“可那和你是个混蛋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完这话,好像有人抽走了郁青全身的力气。

空气仿佛一下子安静了。良久,润生才轻声道:“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啊。”他低笑了一声:“反正你都知道了。”

他退后了几步,顺着墙慢慢滑坐下去,低下了头,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我也不想这样,更不想变成那样……”

郁青吸了吸鼻子,悄悄握紧了拳头:“你自己可以选择的,你心里明白。要怎样生活,要成为怎样的人……”

润生抬手捂住了脸。

郁青悲伤地看着他,可润生却仿佛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放下手,有些脆弱地微笑了一下:“我以前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现在倒是慢慢明白了。”

小巷又黑又冷,只有他们身后那间浴室的牌匾闪烁着微弱的霓虹光。

郁青看着坐在地上的润生。润生那么骄傲,那么爱干净,可那么骄傲和爱干净的润生现在已经不在乎自己看上去是否狼狈了。

郁青吸了吸鼻子,突然感到一阵后悔。

润生不是混蛋,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像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样。

郁青向润生伸出手,低声道:“地上凉。”

润生抬头看向他,那点脆弱不知不觉间就消失了。他没有碰郁青,而是自己默默地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郁青。

郁青不知所措地放下了手。

润生却抬起手,轻轻抚了抚郁青脸上方才被陌生人摸过的地方。

郁青感觉自己的脸立刻就烫了起来。他慌忙偏开头:“我没事……”

余光扫过巷口,冷不丁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久不见的马凯正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

润生的手慢慢放下了。

马凯咳嗽了一声:“怎么……大半夜的在这儿呢?”瞥见他们身后的那个霓虹灯牌,又赶紧自找自话道:“啊哈哈,你好久没来夜总会,殷红姐还念叨呢……”

“我们能在你那儿睡一晚上么?”润生的那个语气虽然淡淡的,可却不知道怎么透出一股“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的意思来。

“这还哪有一晚上了……”马凯嘟囔道:“这都后半夜了……”他看向惶然的郁青,声音温和下来:“那还愣着干嘛啊,过来吧。”

润生一路上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随口和马凯聊天。原来是夜总会前几天被人上门来闹了一波,砸坏了不少东西,这两天正在紧急装修。马凯打架不太行,但干个后勤之类的活儿就很合适,比如买料,算账以及给其他人跑跑腿什么的——他是个仔细的人。

他们自家的浴池已经关门了。马凯只字不提他看到的,只是埋头在仓库里翻找另一张折叠床。倒是润生很平静地表示有一张床就够了,自己可以睡客厅的沙发。

马凯愣了愣,润生含义不明地笑了:“我怕我梦游。”

马凯立刻明白了什么,对郁青道:“那你自己睡楼上吧,被子在柜里。”

郁青上楼的时候往下看了一眼——润生坐在沙发上,又点起了烟。

浴池楼上的那个房间和几年前没什么两样。还是那扇窗子,还是那张老旧的折叠床。

郁青躺在床上,很多他以为早已遗忘的东西慢慢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他想起了润生那一天在这个房间里抱紧自己的样子。

他那么恐慌,那么悲伤,可是自己呢?自己那时候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呢?

郁青记不得了。只有润生抱紧自己和欲言又止的样子反反复复在脑海中出现。所以润生是那时候意识到的么?那时候的润生又在想些什么呢。

郁青再也睡不着了。漫无边际的愧疚包围了他。他不该骂润生的。思绪混沌而沉重,沉甸甸地压得他透不过气。他得去向润生道歉。润生睡了么?

想到这里,郁青从床上爬了起来。

楼下的灯仍然亮着。马凯的声音传了出来:“……上回是不是也是这一出?”

润生没说话。

“好家伙,我算是明白了。”马凯听上去有几分恍然和恼火:“……你那不是作么?”

润生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那看样子是我这回作得不够厉害……”

马凯哼了一声:“得了吧,能作得起来,不就是仗着别人心疼你?等到把人真作跑了作没了,后悔药都没地方买去……你这种人,就是典型的被惯坏了……我还是那句话,放在葛四那儿,你一天得让人揍八个来回……”

润生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不膈应?”

“那倒谈不上,我从小在街上长大,什么人没见过……”马凯声音低下去:“……咱们这一片儿,热闹归热闹,也乱……你知道迪厅里有给女的下完药祸害人的事儿吧?其实男的遇上这事儿的也有……染上病的,染上瘾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润生淡漠道:“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马凯苦口婆心道:“我也没别的意思。你俩年纪小,长得又出挑,不知深浅的地方以后还是少去,容易吃亏……那毕竟不是东铭哥的地方,没人一天到晚罩着你……”

润生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

“你不用跟我哼啊哼的,我就是白劝你一句。人虽然都是瞎jb活着,可过得比你惨的有的是,你那点儿苦连屁都不是。知足吧。”

“你的小雪怎么样了?”润生突然道。

“结婚去了。”马凯没好气道:“不识好歹的兔崽子……”

楼下传来了脚步声。郁青的心跳了起来,慌忙蹑手蹑脚地回房间里去了。

重新躺到床上,他才迷迷糊糊地想起来,还没和润生道歉呢。

房门传来了很轻的吱呀一声。郁青的心在半梦半醒间慌慌张张地跳了起来。没有脚步声,只有混杂着烟草味的檀香气息向自己慢慢靠近。

郁青不敢睁眼,只是紧张地等待润生离开。可那股气息始终都没有远去。

等他从昏沉里稍微清醒过来时,房间里的气息已经消失了。郁青睁开眼睛,外头的天色仍然是黑的,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轻手轻脚地下楼去,一看表,发现已经凌晨四点多了。润生手脚蜷缩着,合衣睡在沙发上,眉头在睡梦里也皱着。

大厅里这会儿很冷,郁青上楼把被子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给他盖上了。

润生没醒,只是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

郁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蹲下来,抱着膝盖看向睡梦里的润生。烟味儿已经消失了,润生现在看起来胡子拉碴的,脸色有点儿憔悴。

郁青看着他,之前那些恐慌,怨气,伤心和愧疚仿佛都远去了。只有一种奇异的怜爱感留了下来。那让郁青忍不住想去摸一摸他的头发。

郁青这样想了,便也这样做了。他伸出手指,小心地抚了抚润生的发顶。润生栗色的头发冰凉又光滑,让郁青想起了奶奶藏在柜子深处,留着给姐姐出嫁用的缎子。

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别人也这样来摸润生的头发。

这个念头一起,郁青不知怎么有些发慌。他赶忙收回了手。

凌晨的浴池大厅里静悄悄的。马凯没醒,卷帘门也关着。郁青怀揣着一点儿怅然,悄悄回楼上去了。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天光已经大亮,被子好好地盖在身上。

郁青摸着被子发了半天呆。他疑心自己做了个梦。

外头的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了。郁青回过神来,赶忙跑下楼去。

沙发上的润生放下了报纸,神色平静:“起来了?”

郁青点点头,迟疑道:“润生……”

润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冲他笑了笑:“走吧,吃早饭去。”

“马哥呢?”

“去夜总会那边了。今天浴池不开门。”

白日里街上人来人往。没有霓虹灯,没有黑夜,许多小巷子能一眼看到尽头,幽暗感也就彻底消隐无踪了。

郁青看着身边走过的那些人,每个人看起来都是普普通通。他忍不住去想——大家在夜里又是什么样子呢。

润生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他带郁青吃了牛肉面,面端上来的时候,还体贴地帮郁青倒了醋。

郁青看着他温柔的神色,愧疚感再次涌了上来:“润生,我……”

“快吃。”润生把碟子里的干切牛肉拨了一大半倒进郁青的碗里:“一会儿该凉了。”

郁青只好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江畔的商业区白天也十分热闹,街上的商铺已经全都开始营业了。两个人吃好早饭往外走,郁青看到路边有个门脸儿很大的烟酒行,老板正在架子边上理货。

润生径自往前走去,似乎根本没看到那家店。

郁青拉住了他:“你不是要买烟的么。”

润生的神色仿佛黯淡了一下:“对。”

郁青走过去,向老板礼貌道:“请问现在卖烟么?”

“卖啊,要啥烟?大红门到万宝路,都有。”

“云苏有么?”

“哦,是软玉吧?”

郁青茫然:“软玉?”

润生终于慢吞吞地走上来:“嗯,对,来一条。”

老板多看了他一眼:“呦呵,抽这个的可真不多。”他蹲下去,从柜子深处翻出了烟:“不能都卖给你,这个不太好上,我还得给老客留点儿。”

润生淡淡道:“那就来两包吧。”

老板小心地把烟倒出来,还特意拿个印着喜字的纸给他包了。润生没说话,默默付好钱,把烟随手揣进了衣兜里。

走出那条街的时候,润生终于停下了脚步,低声道:“我买好烟了。”

秋日的寒风已经有了几分刺骨的意味。郁青在晨光里看着润生浅色的眼睛,终于忍不住道:“昨天,对不起……”

润生看着他,方才还有些黯淡的神色慢慢消失不见了:“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我不该那么说你。”郁青低下了头:“对不起。我想了一晚上……那根本就不是你的错。”

润生终于笑了起来:“我不在意。”他伸手轻轻在郁青头上揉了一下,忽然靠近他耳边,轻声道:“不过,要是你愿意补偿我,那就更好了。”

郁青不知所措。

润生伸手抱住了他。

那个拥抱很短暂,但郁青感觉自己的心跳短暂地停滞了。

润生歪头蹭了他一下,飞快地松开了他:“好了,我收到补偿了。”

周围人来人往,有人诧异地看了他们一眼,但更多的人像什么也没看到一样走了过去。

润生神色自若。

郁青压下骤然加快的心跳:“润生……我们……是不是该回学校了?”

润生笑了笑:“今天不是周六么。”

“但是有作业啊……”

“我不想回去。”

“总要回去的……”

“是啊,总要回去的。”润生终于叹了口气,带上了几分孩子式的抱怨:“真不想回去。”

从外面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润生看上去似乎搁置了某些无解的事,把精力放到正事上去了。

航院的课业确实忙极了,润生他们班的实验作业又特别多。开学初的活动告一段落后,润生就再也没理由缺席强制晚自习了;上了晚自习,又没有时间做实验,于是只能把实验安排到周末去做。

尽管如此,郁青每周还是至少有两次能和润生在一起。说在一起大概也不合适,只是周末的晚上他们都会在图书馆看书而已。

自从知道郁青周末会全天在图书馆自习后,润生总是风雨无阻地跑过来。有时候他是和同学一起过来,但大多数时是自己一个人。郁青也是如此。

图书馆那么大,两个人有时离得近些,有时离得远些——就这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各自做自己的事。

时间久了,“周末的晚上在图书馆看到润生”就成了一件默认的事,以至于郁青渐渐会不知不觉主动去寻找润生的身影。

这种感觉非常微妙,郁青甚至怀疑过润生是想让自己习惯些什么,可是又没有证据——因为图书馆人人都可以来,许多人都在这里自习。

何况他也知道,润生其实只是想多和自己呆在一起而已。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郁青心里便涌起几分酸涩和害羞来。

他对此并不反感,甚至还有几分说不清的安心。有时候他会有种恍惚的错觉,仿佛那些令人难过和不安的事从未发生,他们仍然是亲密无间的朋友。高中时郁青曾经很希望能和润生在一个班,那样就可以每天一起看书一起学习。现在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实现了愿望。

尽管如今的心境已经和那时侯全然不同了。

冬日的阳光从窗子里透进来,郁青坐在图书馆的书桌前背单词,冷不丁桌上的搪瓷杯子被拿走了。

郁青抬起头,看见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正拿着保温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着什么。倒完了,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郁青对面坐下来,摊开了笔记本。

四周静悄悄的,许多座位都空着。深冬季节,图书馆总是很冷,大部分人更愿意呆在宿舍里,毕竟宿舍要暖和很多。何况离期末考试还有一段时间,大部分学生这会儿也并不那么着急复习之类的。像郁青这样能持之以恒地开足马力保持高度自律与勤奋的学生并不那么多。最初整个宿舍周末都会来图书馆上自习,但如今风雪无阻的就只剩郁青自己了。他倒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刻苦,只不过是图书馆温度低又空旷,他觉得自己坐在这儿看书头脑会更清醒罢了。

郁青看着那个冒着热气的水杯,蜂蜜的甜味淡淡地飘着。他拿过水杯,用很小的声音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啊?”

“实验室仪器检修。”润生简短道。

郁青低头看了看杯子,喝了一口。蜂蜜的甜,柠檬的酸,还有老姜的辣,全都涌了上来。身上好像一下子就暖和了。

润生不喜欢吃甜的,但他冬天有时候会冲加了各种香料的蜂蜜水。据说是从他奶奶那里学来的。小时候他甚至往蜂蜜水里加辣椒粉和薄荷糖,让郁青十分不能理解。如今看上去倒是口味正常了许多。

热蜂蜜水又香又甜,捧在手里暖呼呼的。郁青满足地小口啜饮着,忍不住像喝了酒那样快活地晃了晃脑袋。

润生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怕我给你下毒?”

郁青一愣,无奈道:“是哦,那我还能活多久?”

“逗你玩儿的,喝吧。”润生嘴角翘了翘,自己也拿起保温杯咕咚咚喝了起来。

郁青在心里撇了撇嘴。润生现在老是这样,抓住一切机会吓唬自己,似乎是在发泄某种求而不得的不满。郁青拿润生没有办法,又不忍心说他什么。除了这些言语恫吓,还有许多有意无意地碰触。郁青要是反应得过来,会稍微躲一下;反应不过来的话,就迟钝地随润生去了——有些事一旦发生的次数多了,人仿佛就慢慢习惯了。

幸而润生倒也没有再做过什么更让人无法接受的事。两个人仿佛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奇怪的默契。

午间的钟声响了起来,郁青开始收拾书包,对润生道:“我要走了。”

润生抬头,微微皱了皱眉:“你下午不在这儿了?”

“下午有事。”看见润生失落的目光,郁青补充道:“老师交代下来的。”

润生默默不语。

郁青看着他,犹豫了片刻:“那个……你下午有事么?”

“都说了实验室今天检修。”润生翻了一页书,冷淡道。

“那要不要一起看电影?”郁青小心翼翼道。

润生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郁青说的看电影,当然不是去电影院。教翻译理论的夏老师每个星期五晚上统一组织他们班看电影。以前选片子是她的事,这周她说太忙了,把这事儿也交给了郁青来做。

对郁青来说,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因为这意味着他能看到好多平时没机会看到的电影。难得有这个机会,刚好润生也在。

郁青拿着她给了条子和名片到音像店去去取录像带,然后抱着一大堆录像带和润生一起去外院的小会议室选片子——那里有台录像机。

小会议室倒是比图书馆暖和多了。润生去食堂打了饭,然后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守着录像机开始看电影。

录像带也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渠道流进来的,有些质量真是蛮差。老师的纸条上重点推荐的几部片子,要么画面不清楚,要么声音听不到,这些都没法拿到班上去放。郁青忙活了半天,感到很不好意思:“还想着可以让你一起看看什么有意思的片子……”

润生放下饭盒,从容地擦了擦手:“刚才那个不是就挺有意思的么。山里的豪华大饭店,逐渐疯掉的人……还有那对双胞胎……要是有声音就好了,我还挺想看看结局是什么的……”

郁青打了个哆嗦:“那个好像是鬼片……怪吓人的。”他把片名记在了本子上:“下回看看能不能租到有声音的版本。”

他在一堆录像带里挑挑拣拣:“诶,有了,这个好像很有名,是获过奖的。”

这一部电影是黑白的,但画面难得很清楚,故事看上去也很有意思,郁青端着饭盒,和润生一起坐在那里看了起来。

那是个战争背景的爱情片。男主最后在危难里舍弃了自己,成全了自己的深爱的女人和她的丈夫,让他们能够远走高飞。

郁青如痴如醉地看完,觉得鼻子酸酸的,有点儿想流眼泪。他眨了眨眼睛,把泪水憋了回去。回头却发现润生脸色不怎么太好:“这个还不如上一个呢。”

“挺好的啊。”

“不好。”润生不满道:“换个别的吧。”

郁青翻了翻,找到了一本看上去封面很漂亮的:“那换这个看看?”

润生换了录像带,两个人又默默看了起来。

新的故事似乎是讲一个年轻人在大学遇到的友谊。郁青认真看着,可总觉得哪里渐渐不太对劲起来。当看到男主人公抚摸朋友的头发时,他的心不知不觉开始跳得快了起来。他悄悄瞥了一眼润生,哪想到润生正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

这下可让郁青彻底慌了起来。他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是想起了自己也那样偷偷摸过润生的头发。

没等他来得及思考,会议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中年男老师走了进来,皱眉道:“你们怎么进来的?”

郁青愣了愣:“哦,是夏知秋教授把钥匙给了我。她让我选个片子,我们班下周五要一起看电影。”

那个男老师走了进来,看到桌子上堆着的录像带,随手拿起来翻了翻,却正好看到录像机里那部电影的封壳。待看清了封壳上的字样时,他面色一变,扭头看到电视机上的画面,严厉道:“谁让你们看这种淫秽品的!”

郁青不知所措道:“这个是夏老师开的片单里的……”他把那张纸条递了过去:“都是获奖影片,不是淫秽品……”

“这个是大毒草!学生怎么可以看这种东西!还是占用公共资源。”那位男老师厉声道:“赶紧走,我今天就当没看见,再有下次直接给处分!”他向郁青确认道:“夏知秋是吧?”

郁青不安地看着他。

那个男老师把他们俩几乎是推搡着撵了出去,哗啦啦锁上了会议室的门,自言自语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不速之客走了,郁青和润生站在走廊面面相觑。郁青担心道:“夏老师会不会有麻烦啊……”

润生拿着那盒“大毒草”翻来覆去地看,心不在焉道:“能有什么麻烦,真有麻烦,他肯就这么走了?不过就是看不惯,冲学生发发脾气罢了。”

郁青思量了片刻,微微感叹道:“原来也有这样的老师啊……”

“这种人多了。”润生言简意赅道:“你是从小生活环境太简单了。”

郁青不得不承认润生说得也有道理。

润生看了眼空荡荡的走廊:“那个老师已经走了。要么我们再回去把片子看完?把门从里面锁上就行了。”

“还是不要了吧。”郁青谨慎道:“万一他又回来,怪不好的。我看那个爱情片就不错,下周我们班看那个就行了。”

他抱着录像带去了夏老师的办公室。周末老师不在。郁青把录像带仔细地收进柜子里,给夏老师留了张字条,然后和润生一起离开了外院的小楼。

冬日的下午,校园里看不到多少学生。积雪的路面被太多人来来回回踩过,变得又硬又滑。两个人在坚硬如冰的积雪上慢慢走过。

润生走着走着,忽然开口道:“你就不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片子能让那个男老师气得把我们撵出来么?”

郁青的耳朵立刻有几分烫,他想自己大概隐约猜中了什么,而润生想必也猜中了,于是只能含混道:“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润生玩味地笑了:“给你片单的老师……可真有意思。万一你挑了这个大毒草在班上放……”

“它就只是一部电影而已啊。”郁青辩解道:“再说了,不是没选那部么。”

“要我说,你选的那个故事挺难看的。”润生淡淡道:“我不喜欢。”

“不难看啊。”郁青想到男主送别女主和她的丈夫,和警长一同走入夜色中,仍然有些怅惘:“多好的故事啊。”

润生冷淡道:“男主太惨。”

“可他已经释怀了。”郁青想到那个故事,心里也很难过。

“释怀?”润生不带感情地笑了一下:“所以说,故事就是故事而已,都是假的。”

郁青迟疑良久,才慢慢开口:“就算是在现实生活里,也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得到回应,都能有一个理想的结局啊。”

润生在航院大楼后的小路上停下了脚步:“如果是你面对这些,也能释怀么?”

郁青诚实道:“我不知道……”

“是啊,你不知道……”润生靠近他,低低道:“反正我是做不到的……”

郁青知道自己应该稍微躲一下,可看见润生那双浅色的瞳仁,他不知怎么却像被施了咒一样动弹不得,只能在大得惊人的心跳声里看着润生越靠越近。

然而润生只是拨开了他额前的头发,微微一笑:“怎么不说话了。”

郁青看着他的笑容,心跳声慢慢消失了。他突然有几分莫名的委屈和恼火,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润生仿佛看出了什么,柔声道:“你怎么了?”

“没怎么。”郁青看着他,那种紧张和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只想快点儿离开这里:“我要回图书馆去了……”

润生却不肯放过他:“你还没回答我呢。”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郁青,轻轻道:“你讨厌我这样碰你么?”

郁青心里乱糟糟的:“不是讨厌不讨厌……这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我们以前……”

“以前是以前。”郁青挣扎道:“那时候我们都不懂事……”

“不懂事……”润生重复着,声音像是诱惑,又像是在逼迫:“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懂么?那你脸红什么,又慌什么呢?”

郁青拼命摇头:“你又来了……我不和你说,说不通……”他感到自己再也无法继续面对润生,只能狼狈道:“我要回去背单词了……”说完匆匆往前走。

润生仿佛要来伸手拉他,却不知怎么停住了。

郁青抬起头,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诧异地看着他们。

润生走上前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对老人道:“秦教授。”

秦教授脸上的表情温和下来:“叫老师就行了。你就是傅润生吧,我正要去找你。我看了你昨天交上来的实验报告,那个思路不是课上讲过的。是你课后自己看了其他的实验教材么?”

润生谨慎道:“竞赛的时候听过些相关的内容,我就自己改进了一下。”

“那也很不错了。”对方苍老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赞许:“能占用你一点时间么?我想和你简单聊一聊。”

润生瞥了眼郁青,似乎犹豫了一下。

郁青却仿佛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那我……我先走了。”说完把书包往肩上背了背,看都不敢再看润生,只是低头匆匆从那位老人身边跑了过去。

作者感言

水在镜中/苏小玲

水在镜中/苏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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