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蕙有—件旗袍。
茶青色的,平裁倒大袖。乍一瞅很素,可对着光瞧去,料子上却满是枝枝蔓蔓的银色花朵暗纹,有种流溢的浮金感。
郁芬对这件衣服喜欢极了,问周蕙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么好看,怎么不常穿着。
周蕙便有点儿嗔怪似的笑,说还不是你老给我乱买衣服,穿都穿不完,哪里还能想起来穿这个。
郁芬啜了嘴,说好好好,那往后再不买了,您喜欢什么,自个儿买去。
周蕙在她脸上刮了一下。母女俩都笑了。
又是一年清明。郁芬带的乐团有演出,要去赶飞机,匆匆忙忙把买好的鲜花香烛送过来,便被电话催着走了。老太太絮絮叨叨,有点儿埋怨的意思。大概是说清明这么重要的日子,家里小辈一个都不在,要他们做什么的。又说将来等自己走了,保不齐坟头也是荒草生得老高。家里孩子不少,谁承想—个都指望不上。
周蕙温温柔柔道:“一年两回,年年都去,哪儿就指望不上了?今年赶巧孩子们都忙嘛,我去就行了。谁还能真怪他们不成?再说了,您别老讲不吉利的话啊。“
老太太不高兴道:“我都这个岁数了,管他什么吉利不吉利。我说要去,你们偏不让我去……”
保姆很机灵地凑过来:“这些日子外头太冷。您前两天才受了风的。再说了,墓地那地方阴气重,老人和孩子,确实不该去……我们老家那里有说法……”
老太太立刻竖起耳朵,和保姆聊那些怪力乱神去了。
周蕙看了眼外头瓦蓝瓦蓝的天,回屋里把那件旗袍穿上了。穿上了,不忘顺手盘了个头发。瞅瞅镜子里的自己,不禁感慨已经是这般年纪了。幸而这件衣服仍然是合适的。
倒真应了徐晶晶当年说过的话:能—直穿到老。
想起徐晶晶,周蕙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有些事记忆如新,就跟昨天才发生过似的。
徐晶晶的名字,当年在厂里是人人都知道的。她最大的名声就是毫无名声可言。这名字的主人永远处于各种八卦与流言的中心,是任何时候人们嚼起舌根来都格外津津有味的对象。
还不认得徐晶晶的时候,听人讲她的那些事,周蕙是不怎么信的。她从小在林区跟着母亲行医,很是见过些人性的复杂。长大后考进医学院,分到厂医院的妇产科,对人心的幽微之处体会得就更深了。
一个女人;一个据说非常漂亮的女人;一个干着传统印象里男人的工作,有着那样的家世背景,同时又非常漂亮的女人——身上的流言怎么可能会少?何况她和丈夫的年纪,确实不能算是般配。
周蕙可太明白这个了。她看着那些在背地里叽叽喳喳吐徐晶晶口水,骂她女流氓和破鞋的人,在心里暗暗摇头。
周蕙不爱说人是非,也不爱听人讲是非。在她眼里,人人都有苦处,女人的苦处又总是格外多些。不过苦与不苦,终归都是别人的事,同她是没什么关系的。
都是各过各的日子。
后来傅家搬到了丁香大院儿,周蕙终于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女人。
在周蕙的印象里,流言总是夸大其词的。可见到徐晶晶时,她突然意识到,原来那些流言根本就是言不及义。
徐晶晶不是漂亮。她是个真正的美人。
这大美人本来在路边姿态随意地站着,余光瞥见了人,便扭头向这边望来。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豆豆,停留在了周蕙脸上。
周蕙很快反应过来她是谁,很自然地笑了笑,对豆豆道:“问徐阿姨好。”
谁承想自己这儿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竟一闪身,躲到周蕙身后去了。
周蕙顿时怪尴尬的。
徐晶晶冷淡地打量了周蕙片刻,把脸又转过去了。一辆小轿车在她身边停下,司机下来给她开门,她便钻进车里去了。
车子—溜烟儿开走了。
若是换了个人被这么对待,十有八九要生气。周蕙却没生气,她只是默默叹了口气,心说就这脾气,没毛病也能被小人坑死。不过也不好说。美人在这世上,总是或多或少有些特权的。
大院儿里的日子平静如水,周蕙同徐晶晶始终没有什么交集。她们都挺忙,虽说住得很近,却谁也碰不见谁。偶尔遇见,总是周蕙冲她笑笑——周蕙就是这样,见了谁都是先打招呼的那个。徐晶晶偶尔点个头,就算是回应了。
两家孩子玩儿得倒是挺好。
周蕙有次收拾东西,还在豆豆的小人儿书里看见了徐晶晶的名片。她也没多问,仔细收起来了。
徐晶晶那个儿子,乍一瞅是个极乖极懂事的。日子久了,就会发现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他的古怪比他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蕙看着他,原本心里是有些犯嘀咕的。
豆豆这孩子,说他傻吧,他念书之类的事是不用人操心的;可要说他精吧,他又总是听不出个好赖话,憨憨的,动不动就要吃些暗亏,偏偏吃了亏也不知道,看着叫人心疼。加上老是不长个子,在哪儿玩儿,都是个给人欺负的料。
周蕙—想起来,心里就愁得慌。
润生与豆豆则完全是两样人。他有时候精得怕人,简直不像是个孩子了。
周蕙的眼腈暗地里盯着他们,是怕润生欺负了豆豆。不过经了刘千事家表弟那事之后,她对润生反倒安心了。润生再精,对豆豆总是极好的。俩孩子在一块儿,互相是个照应。
因着同傅家住得近,偶尔也会有人半是无心半是有意地向周蕙问起徐晶晶的事。倒也不见得是抱着多坏的心,不过是茶余饭后,闲极无聊罢了。
每每这时,周蕙总是露出—副茫然的样子来,很真诚地说这我可不知道,平时也见不到她呀,咱们上下班,向来是没个准时候的。于是顺理成章把话题转到了工作很忙之类的事上去。
医院里确实是很忙的。所以人家顺着她的话抱怨或者安慰几句,这个话题就被岔开了。
其实一个院儿里住着,哪能一点儿都不知道呢。傅家那个夏天乒乒乓乓地砸东西,满院儿里谁人不晓。
邻居们背地里说起来,都一股脑儿地骂徐晶晶不是人。周蕙默不作声,不做评价。她从不评价自己不了解的人。
润生不提父母的事,周蕙也从没问过。至于两个孩子要好,那是两个孩子之间的事。
只是偶尔家里做好吃的,她会顺手多做一份出来。豆豆不用叮嘱,自己就给润生带过去了——反正有什么好的,他都要拿去分给润生一份。
大人固然有大人的苦处,但最苦的永远是孩子。因为大人的苦往往是自主选择的结果,而孩子却别无选择。
星期天,门诊病患寥寥。周蕙笑盈盈地送走了一个来复查的病人后,心说要不是年纪不对,这大姐应该自己去考医学院。做医生有时候遇见这种刨根问底的患者是很惆怅的。说他们不懂医学知识吧,是懂一点的。但很多时候,懂的那一点还不如不懂呢。
护士长总说周蕙有耐心,要是换了大主任,估计一句“你不用知道”就给打发了。但周蕙总是会和人家解释清楚,她觉得这也是做医生的本分——对方信你,才会乖乖遵医嘱,肯遵医嘱也就少了许多麻烦,病也能早点儿好起来。
诊室空了下来。她起身排了个大大的懒腰,一手叉腰,一手拿着保温杯,以三碗不过岗的架势喝水。瞧这样子今天一整天都不会有什么病人,是个难得的清闲日子。傍晚准时下班,正好能赶上鱼市收摊儿,肯定有便宜的小江鱼可以买。
是酥焖还是炖汤呢。周蕙美滋滋地琢磨着。
正在嘴馋的时候,门被敲响了。周蕙放下保温杯,脆生生道:“请进!“
门开了,徐晶晶走了进来。
周蕙愣了—下:“润生妈妈?“
徐晶晶淡漠地一点头。好长时间没见,她看上去比周蕙记忆里清减了许多,面色也有些苍白。可那种美丽却越发锋利逼人了。
周蕙很快恢复了职业状态:“坐吧,哪里不舒服呀?“
徐晶晶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她的声音沉而凉,却很好听。周蕙想起来这是自己第二次听见她讲话。头一回是好多年前,自己因为刘干事那个混账表弟往她那儿打电话。当时电话那头的徐晶晶也是话不多,周蕙斟酌着用词说完,那边只说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
然后刘干事的表弟就不见了。似乎是犯了什么错,被红苑这边的法院处分了。刘千事的老婆有段时间眼睛红红的,听说是娘家亲戚出了事。再后来就没有听说过那个人的消息了。
有些事不能往深里想,想多了心里会有寒意。但孩子们都平安,那就很好,其他的周蕙并不在意。
她问完了徐晶晶的病情,神色严肃起来:“进来做个检查吧。这两天有没有冲洗过vagina?最近几天没有过房事吧?“
“洗过澡,里面没洗过。没有房事。“
周蕙点头。
徐晶晶躺在妇检台上,长长的卷发顺着台边垂下来。
周蕙给双手消完毒,抬头看见了她的眼睛。徐晶晶的眼神很漠然:“出血量大大,还有不少组织液。我在出差中途去过一次医院,医生怀疑是宫颈癌。“
她讲这话的语气就好像在随口谈论天气。
周蕙心往下—沉:“你不规则出血三个多月,为什么一直不来医院?“
“忙。”
周蕙默不作声,开始给她做检查。
妇检室里静悄悄的,徐晶晶始终没有出声。周蕙偶尔会问她一句疼不疼,她都回答说有点儿。
周蕙忙活了半天,心里大概有了底。她不动声色道:“你不害怕么?”
“享多大福,遭多大罪,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人都得死。”
周蕙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徐晶晶是什么意思。想起那些流言,她好像突然理解了这个女人:“话虽然这么讲,但如果能光享福不遭罪,还是不要去遭罪了吧。不值当。”“
徐晶晶沉默不语。
周蕙很快取好了样本,对徐晶晶道:“有尿么?得做个阴超。你稍微等我一会儿,裤子先不用穿。”
徐晶晶点头,什么都没问。周蕙拿过—张新的手术布单,盖在了她身上。
她出去了片刻,过了会儿从另一个门里探出头来:“这边。”
检查都做完,周蕙帮徐晶晶把衣服裤子拿了过来,顺便还给她拿了张新的卫生巾:“阴超看子宫和附件都没什么问题,标本要送病理科,涂片最快也得明天才能出报告单,息肉的病理就更慢……这.样吧,你下午三点钟过来一趟。涂片的结果能出来,只是没有报告单。咱们先看看结果,再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徐晶晶点头。周蕙双手插兜靠在墙上,看着她在那里穿衣服。徐晶晶四肢修长,身形极为窈窕,只是肚子上有很重的妊娠纹。那妊娠纹实在太刺眼了,周蕙几乎有点替她难过。
徐晶晶穿好衣服,把长长的头发从风衣里撩出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周蕙叹了口气。
徐晶晶走了,诊室陆陆续续又来了些病人。周蕙不算忙,但也没闲着。
吃午饭的时候,当班护士神神秘秘地问她:“钦,一大早找你来看病的那个,是不是傅工老婆?“
周蕙点头。
“啥病啊?“
周蕙面不改色:“哦,内分泌失调。”
护士看上去—脸失望。
周蕙把自己盒饭往对方跟前推了推:“我不爱吃瘤肉段,你拨点儿?“
护士立刻眉开眼笑,把周蕙盒饭里的馏肉段拨走了。
周蕙吃完饭,往病理科跑了一趟,跟那边的同事说看完了结果先告诉自己一声,报告单不着急。
三点钟的时候,徐晶晶准时过来了。周蕙刚接完同事电话,对她笑笑:“涂片的结果出来了,就是个炎症,报告单明天出。息肉的病理结果下周能出,不过我和几个同事都看过了,大概率是良性的。其他检查问题也都不大。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抽时间去对岸的医大附院再做一次检查,听说他们那边有新技术,准确性更高些。“
徐晶晶好—会儿没说话。她坐在那里,似乎在微微发呆。
周蕙给她倒了杯水。她接过去喝了一口,又恢复了平时那种样子:“那出血是怎么回事?”
“有淋球菌感染的关系。但主要还是宫血症,老话叫崩漏。是内分泌的原因。你是不是精神压力比较大,日常休息不好啊?”
“也还行吧。”
“唔。”周蕙一边下医嘱,一边提醒道,“打一周点滴,先把炎症消了。病好之前不要有房事……个月之后来复查。记得要伴侣也来检查,不然互相传染,总也好不……火后也要在这方面注意卫生。宫血症可能调理时间要长一点,如果一直不好,有可能要刮……刘段时间一定要注意休息,适当补充营养………”
徐晶晶微微皱了皱眉:“荐【别字】病?我有用谙泉【别字】套。”
周蕙声音如常:“淋球菌感染是。伴侣如果带病的话,谙泉【别字】套也不是百分百安全。”
徐晶晶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冷了些:“知道了。“
“青霉素过敏么?“
徐晶晶摇头。
周蕙开好了处方单:“去吧。把费用交了。打完点滴记得回来一趟,我把药拿给你。”
徐晶晶接过单据翻了翻,—挑眉毛:“这上头不是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周蕙面不改色道。
徐晶晶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刻,又是一言不发地走了。
周蕙很深地叹了口气,心说:这个人,是不会说个谢字么?
临近下班的时候,周蕙拿着处方单去了趟药局。回来的时候,发现徐晶晶正靠在窗前抽烟。
周蕙有点儿不高兴:“诊室里不要抽烟。”
“没有病人了。”
“没有病人也不要抽烟。”
徐晶晶随手在窗台上摁灭了烟头。
周蕙把黑色的塑料袋递了过去:“药我替你拿回来了。用法用量我也都写好了,都在袋子里。”
徐晶晶没接:“我让司机送你。”“
两个人并肩出了医院,路过的职工和院里的同事看见她们,扭过头来瞅个不停。
周蕙在心里哀叹,觉得好人做到底可真是有点儿麻烦。
上了车,徐晶晶打开车窗,又开始抽烟。
周蕙忍不住道:“润生妈妈,病还没好,烟就先不要抽了吧。”
“我不叫润生妈妈。”徐晶晶又抽了两口,才摁灭了烟。她转过头来,下巴微微扬着:“我叫徐晶晶。”
周蕙—时语塞。
徐晶晶托腮看着她:“打针的时候,护士问我内分泌失调为什么打青霉素。”
周蕙心平气和道:“哦,你出血三个多月,多少肯定有炎症。打点抗生素,很正常嘛。”
徐晶晶嘴角翘了翘,随手翻了翻装药的黑袋子:“其实你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我都无所谓。”
周蕙看了一眼后视镜,司机正在专心致志地开车。她没吭声,心说唯,好心当成驴肝肺。
徐晶晶见她不说话,又追问道:“点滴能不能改成口服药?我挺忙的,没有时间天天往这边跑……”
“口服抗生素见效慢。”周蕙真的不高兴了,“点滴并不是乱开的。身体是第一位的,没有身体,怎么工作?再说,要是你肯早点儿来看病,兴许根本就用不着打点滴。“
徐晶晶漫不经心道:“不怎么爱来医院,心情不好。”
周蕙也不知道徐晶晶是什么毛病,这人讲话简直就是每一句都在故意惹自己生气。她没好气道:“你们这种病人真的是………有病不看病,看了病也不听医生的话。要是人人都能自己给自己下处方,还要我们这些医生做什么?“
司机有些不安地从后视镜里看了周蕙—眼。
周蕙可不怕徐晶晶,话既然都说了,就要说到位:“身体早点好了,您少遭罪,我们做医生的,也能松口气。”
车子从江桥下来,周蕙对司机道:“师傅,麻烦在这里停一下。“
徐晶晶瞥了她—眼:“没到呢。”
“送到这里就行了,谢谢你。我正好下去买点东西。”她板着脸下了车,对徐晶晶道,“别忘了按时吃药,按时去打点滴。半个月后记得来复查。还有,徐女士,我也不叫郁青妈妈,我叫周蕙。”
徐晶晶眨了眨眼睛。
周蕙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在市场里转了一圈儿,买了二斤半死不活的小鲰鱼,正拎着往家走,后面—辆车追了上来。
车门开了,徐晶晶仰头看着她:“周女士,上来呀。”
周蕙瞪大了眼睛。
徐晶晶歉然地笑了笑:“你看,我不太会说话,也不懂医疗上的这些事……要是有什么讲错了的,你别生我的气。”
徐晶晶几时冲人笑过?这么冷不丁笑起来,真是晃得人眼睛都花了。
周蕙别无选择,只得又上了车。
路就是一小段路,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进院子并肩走到单元门口的时候,徐晶晶忽然回过头来,很真诚地对周蕙道:“周姐,今天真的谢谢你。“
周蕙这会儿已经不气了。她点点头,又恢复了平常那副见谁都笑,温柔似水的模样了:“不客气的,有事可以随时来找我。”
天气很快热起来,孩子们开始放暑假了。老太太到乡下去走亲戚,豆豆和润生一起参加了夏令营。郁桓写了信,说不回来。郁芬则去了同学家玩儿。
家里—时间居然只剩下了周蕙。
恰好赶上休假,周蕙难得自在。她一个人东逛西逛,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少女时代。大白天的,她顶着太阳跑去街角的饭馆打了一保温桶扎啤回来,准备一面喝啤酒,一面啃她的卤翅尖。
没想到上了楼,看见徐晶晶正站在家门口。
有段时间不见,徐晶晶气色好了不少。之前复查状况也挺好的,她的炎症消失了,宫血也止住了。
周蕙看见她,立刻就想到了她的病:“呀,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么?“
徐晶晶眉毛—挑:“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
周蕙赶紧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开了门,“进来坐吧,身体最近怎么样?“
徐晶晶说都好,顺手把一个袋子递给了她:“我要搬走了,收拾出来了点旧东西。你要是不嫌弃,就把这个留下吧。”
周蕙打开袋子,发现里头是一块茶青色的锦缎。只需要一眼,便知道这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料子。她慌忙推拒道:“这怎么好意思。”
“你不要我也是没处留。”徐晶晶很自然地换了鞋,把袋子拎到屋里去了,“给你放这儿啦。”
周蕙知道这就是不能拒绝了的意思。她赧然道:“那真是多谢你。”转念想起徐晶晶方才说的话,“你说要搬走?”
“嗯。”徐晶晶打量着丁家的屋子,“搬到开发区去,工作方便。”她坦然道,“再说了,也是该搬走了。”
周蕙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情人的事。徐晶晶最近又换了个新情人,年纪蛮小的。周蕙在院子里见过几次,最初还以为是谁家的大学生过来走亲戚。
周蕙没问润生要怎么办。徐晶晶搬出去,润生只会更自在。
徐晶晶的目光落在桌上,看见了那堆下酒菜。她看了眼周蕙,眉毛又是—挑。
偷吃被人逮个正着,周蕙一时有点儿尴尬:“家里人都不在……我也闲着。你喝么?我打了扎啤。”
徐晶晶—歪头:“好啊。“
周蕙从没想过她有一天会和徐晶晶—起喝酒。可这一切又好像特别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
喝了点酒,好像说起话来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徐晶晶晃着酒杯,走到小柜子前。丁康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们。
“你家孩子都不太像你。”徐晶晶笃定道。
“嗯,像爸爸多点儿。”周蕙端详着丁康的相片儿,心里头有点儿软。
“不,我是说性情不像你。”徐晶晶若有所思。
“是啊。”周蕙惆怅道,“性情也不像爸爸,尤其豆豆,不知道像谁。”
徐晶晶声音沉静:“不是很好么,没烦恼。”
周蕙摇头:“他是没烦恼,我可要愁死了。”说着想起了润生,“感觉润生像你多一些。”
“像我可不是什么好事。”徐晶晶含义不明地笑了一声,“有时候简直后悔生了他。”
周蕙想了想:“养孩子不都这样么,都有后悔生了的时候。”她笑道,“说了不怕你笑话,豆豆刚出生的头两年,我几乎天天都在琢磨要不要抱着他跳江。”
徐晶晶有点意外地看了她—眼:“你不像是那样的人。”
“孩子是母亲一辈子的负担。”周蕙很笃定地说,“是负担,就会有想要甩脱的念头,这是人性,没什么好否认的。”她笑了笑,“这话可不能让我家老太太听见,她要骂死我的。”
徐晶晶露出了有几分释然的神色:“你知道么,你真的很会安慰人。”
“不是安慰,大实话罢了。”周蕙托腮看着她,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一直不离婚呢?你还这么年轻。”
徐晶晶:“那你又为什么不找个人再结婚呢?“
四目相对,周蕙—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有的人乍看根本是两类人,可是仔细想想,分明就是同类。有的人认识一辈子也就是个不咸不淡;但也有的人,只要一句话,便知道是可以交心的。
她们那天天南海北地聊了很久,有许多都是工作上的事。原来厂里那些重要设备和元件,有很多都是经徐晶晶的手弄进来的。
周蕙听着她很专业地讲那些传感器和数控刀具的事,感到一种由衷的钦佩。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很重要,很广阔的世界。原来她为176厂甚至全系统做过那么多,并且直到如今仍在做着。
但人们几乎不提这些。他们用私生活定义这个女人,企图把她放进某个社会规定的女性框架里。这样他们就可以审判她,约束她,切割她,凝视她。
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了。
周蕙眼睛忽然有一点酸。她给自己倒了杯酒,冲徐晶晶的杯子轻轻—碰,然后一口气喝干了。
徐晶晶毫不客气地指出:“你好像喝多了。“
周蕙不承认,并下厨又去做了两个菜。最后她俩把那桶扎啤和徐晶晶拎上来的一打啤酒都喝光了。
周蕙不承认,并下厨又去做了两个菜。最后她俩把那桶扎啤和徐晶晶拎上来的一打啤酒都喝光了。
两个人坐在豆豆的卧室里吹风醒酒——主要是周蕙在醒酒,徐晶晶看上去一点儿醉意也没有。周蕙洗干净手,去翻看那块料子。越看越觉得高兴,把柜子里攒的料子都拿出来给徐晶晶看。
李淑敏和周蕙这些年攒了不少绸缎之类的料子,都是预备着给郁芬的嫁妆
徐晶晶很挑剔地看了看:“就这块桃粉的还行吧,给小姑娘做件衣服是够了,不过也就只能给小丫头穿穿……”
“什么做衣服,这是预备着做被面儿的。”周蕙很爱惜地抚了抚那块料子。
徐晶晶诧异了:“做被面儿?“
周蕙美滋滋的:“正好和你这块茶青的凑成—对儿……”
徐晶晶—捂额头,看上去是气笑了:“谁家拿茶青色做被面儿?你听我的,做身旗袍穿吧。”
“这么好的料子,怎么舍得..……”
“就是好料子才要穿在身上,放在家里谁瞧得见啊?”徐晶晶把周蕙拉到了镜子前,把那块料子裹在了她身上:“你信我,做平裁,倒大袖。真正合适的衣服,是能—直穿到老的。”
她看着镜子里的周蕙,笑道:“你自己看,好不好看?“
镜子里两个人都在笑,风吹过来,料子上的花枝仿佛都活了。
周蕙心动了,又觉得有点儿愧对女儿:“还是留给郁芬.……”
“她穿没有你穿好看。”徐晶晶双手按着她的肩,“一个人一个样。衬你的,可不一定衬她。行了,别想了。你上头惦记老的下头惦记小的,偶尔也得惦记惦记自个儿啊……我认得个裁缝,待会儿把他地址给你。你去了,就说是我的朋友。”
周蕙长出—口气:“行,听你的,反正你送的,你说了算。”
徐晶晶收了料子:“那就这么说定了,等做好了,给我看看。”
周蕙点头:“—定。”
那天的太阳很好,风也很好。周蕙以为往后她们还有很多机会,可以一起喝酒.
没想到却是唯—的一次。
豆豆上大学的时候,徐晶晶有次回来,恰好赶上周蕙要去出席一个活动,当时穿的就是这件旗袍。那也是周蕙最后一次见到她。
离开时她对周蕙说:“你帮我看着点儿润生。“
周蕙听出了她话语里的郑重,便也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
徐晶晶好像想说些什么,又没说。她只是看着周蕙,满意道:“我就说你穿着会好看的。”
周蕙给丁康扫完了墓,顺着陵园的小路往高处走。路的两侧都是花儿,徐晶晶在花路的深处。
她在徐晶晶墓前洒了—杯啤酒,又满上了一杯。墓前有捧很大的鲜花,杯子要没地方放了。
“润生挺好的,就是忙,豆豆和他一直互相照应着。你不用太惦记。”她顺手拢了拢那捧鲜花,一张卡片掉了下来。
“致吾麦:长忆长悔,人间无味。
——傅哲泪上”
周蕙默默把卡片放了回去。她起身,理了理旗袍,悄声道:“每回穿这个都想夸一句,你的眼光真好。”
柔风轻轻拂过旗袍的衣角,仿佛徐晶晶的回应。
去岁的新枝,今春正开着花儿。天清云阔,又是—年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