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少年时代的爱情尸骨无存。
***
(一)
新星历118年10月1日,陆信带着自己的小弟军团,招摇过市地走进会议中心,参加新学年第一次学生会。他来得有点晚了,会议室里乱哄哄的,前排座位都没了,只能往后走,刚一落座,旁边就有人轻轻地戳了他一下,低声说:“看那边。”
陆信顺着小弟的目光一回头,只见最角落里有个穿一年级校服的男学生,头发理得很整齐,一丝不乱,露出一张清秀的侧脸,正低头快速阅览着什么,不时有一年级的过来跟他打招呼。虽然还没见过,但只瞥了一眼,陆信就知道了这个人是谁:“刚入学的林蔚?”
小弟凑到他耳边,咬着耳朵分享八卦:“刚来学校报到引起了围观。”
“正常,”陆信把敞着的制服扣上,“毕竟是林帅的后代啊。”
“据说他挺低调的,现在整个118级的沃托子弟们都向他看齐,这届一年级开学一个月了,还没人惹过事,行政副校长感动得每天跑到伍尔夫元帅案前表白,说林公子‘镇宅辟邪’。”小弟说,见陆信眼角浮起一丝笑意,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听说他是个网瘾死宅。”
“去你的。”陆信用胳膊肘戳了小弟一下,很有老大哥样地警告了—声,“一年级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背后说人,嘴碎。"
这时,林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抬头看了陆信一眼,对上陆信的目光,就彬彬有礼地朝他颔首示意。林蔚的瞳孔颜色偏浅,近似茶色,光折进去时,也仿佛从那双眼睛里沾染了异常静谧的气息,陆信觉得背后说人闲话不好,十分尴尬,于是也连忙用眼神打了招呼,又瞪了自己多嘴多舌的小弟一眼。
林蔚收回目光,落在自己的个人终端上,飞快地输入了—行字:“我等着你的证据。”
传说中“稳重低调”的林公子,真的是个网瘾死宅,正襟危坐地听着学生会议之余,他正在游戏论坛上跟人掐架。
伍尔夫元帅是孤儿,从小在天使城要塞长大,身边只有一群战友,战友们都死得差不多了,而他升任联盟七大星系军事统帅,高处不胜寒,一直未婚,到如今,身边只有林蔚这么一个养子,不说投注了全部的感情,也差不多了,理所当然地,他宠出了一位少爷。
林少爷的“温良恭俭让”全是表面功夫,装模作样很有一手,其实本人又洁癖又懒散又苛刻,他对所有人的第一印象都是负分,有时被迫长期接触下来,要是慢慢发现对方还凑合,他再酌情吝啬地给往上加一点。至今,除了他的养父伍尔夫元帅,还没有人能从他这儿拿到十分以上——满分一百。
而林少爷的特长,除了“装模作样”之外,就是上网打游戏了。
以林蔚的家庭背景,在现实中想得到多少追捧就能有多少追捧,但他可能是后脊梁骨上长着—根扭着的筋,对唾手可得的东西向来是避之唯恐不及,谁都懒得搭理,只喜欢在网上刷存在感。
当时,联盟青少年中最流行的网游是一款高度仿真的浸入式全息游戏,叫《大航海时代》,以“紧贴真实历史”为噱头,玩家可以在里面探险、开荒、建设城邦政权等等,“PVE”里大规模自然灾害和星际海盗打劫都做得十分逼真,而玩家们也会建立不同的政权和阵营,互相之间常有冲突,可以缔结外交关系或者发动战争。
林蔚这个现实里“自扫门前雪”,多一句话都懒得说的人,在游戏里却是个兴风作浪的好手。他最得意的战绩,是开小号潜伏在敌军阵营里,平步青云地混成了对方的中央保卫军司令,玩了一出里应外合,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对手吞并了,占领了整个星系——这事至今没人知道,他那缺德的小号还开着,跟被他坑过的“战友”常联系,以便从他们那儿获取第一手信息,随时再坑一次。
他用大号“亚历山大帝”发的所有游戏技术帖都会变成置顶热门,先是死党和粉丝追捧,然后又会有各路被他坑过的黑杀入战场,总能引起轰轰烈烈的一场大掐架。林蔚本人一般是发完帖就走,不会亲自下场掐,一来是学校课程紧,他没那么多时间,二来他对那些是非对错不感兴趣,只享受别人为他掐成乌眼鸡的乐趣。但是今天不下场不行了,因为有个网名叫“暗物质”的好事之徒,发了个帖,信誓旦旦地声称自己有证据,证明“亚历山大帝”和“独活草骑兵”是同一个人,“独活草骑兵”就是林蔚那坑蒙拐骗的小号。
林蔚心不在焉地参加了会议,中途还代表新生,言简意赅地讲了几句话,因为心思不在这上面,显得越发疏离神秘。一散会,他就很有技巧地甩开了试图跟他搭话的同学,钻回自己寝室继续掐。
这“暗物质”可能是个社会闲散人员,也不知怎么有那么多闲工夫,这么一会儿,居然回了个长篇大论——此君写了一篇让人眼花缭乱的技术分析文,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截取对比了“亚历山大帝”和“独活草骑兵”的操作细节,配合了这俩号上线时间、活动路线等等,精彩纷呈,思路严谨,好多林蔚自己都没注意过的细枝末节全被一一列出,这个“暗物质”就像拿着放大镜,一帧一帧地观察他的破绽,蛛丝马迹都不放过。林蔚求锤得锤。他的拥趸们反驳的声音在强大的技术流下显得越发无理取闹,两个游戏号被私信戳爆了。
这事闹得挺大,在游戏里沸沸扬扬了半个多月,证据确凿,“独活草骑兵”被人发了几百个追杀令,虽说是个小号,可是前前后后也花了林蔚小一年的时间,少爷非常恼火。乌兰学院的日常作息严格,林蔚入学后本来就没有很多时间再沉迷游戏,这事一出.他干脆连大号也放弃了,花钱雇了—帮人,去找这个“暗物质”,然后在同一个服务区建了个名叫“万有引力”的小号,准备整死他。
“暗物质”在游戏里是个五大三粗的肉盾形象,浑身肌肉,鼓得好像要爆浆,怎么看怎么猥琐,林蔚就暗促促地想,这位本身的形象大概也美观不到哪儿去。这个号玩得不怎么样,要钱没钱,要基地没基地,操作也很水,是个嘴炮技术流,而且专业扒人小号,一扒一个准,因此走哪儿被人追杀到哪儿,他也不在乎,马甲都不肯换,好像登录游戏的乐趣就是东躲西藏。
林蔚暗中观察了一阵,又回去把“暗物质”扒人小号的套路研究了一个底儿掉,将新的小号里所有可能透露自己身份的细节都隐藏了,准备玩一次“先欺骗你感情,再背叛你”的人渣套路,然后找了个“暗物质”被人追杀的时机,假装正好路过,路见不平。
网瘾死宅在网上通常有另一种人格,林蔚在现实中冷淡得不行,到了游戏里,反而可以健谈开朗。借着“救命之恩”的契机,他试着跟“暗物质”接触了一阵,觉得这个人在现实生活中可能过得挺惨,缺少存在感,随便跟他说点什么部很是较真,而且非常好为人师。
林蔚就投其所好,假装自己是个只知道花钱的棒槌,什么都不懂,每天追着“暗物质”问东问西,为了配合自己冤大头的身份,他还重金在游戏里买了一个军事要塞的人造智能兵团,又悬赏雇了一堆职业玩家当打手,以防亲自上阵的时候露出破绽——反正少爷零用钱多得用不完。
就这样,一来二去,他和“暗物质”混熟了。
“暗物质”和他一样,作息规律,自由时间不多,两个人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登录一下《大航海时代》,每天没事做,就随便领领日常任务,然后憋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太空要塞里聊天。刷人好感度就像练级,穷极无聊的林少爷有的是耐心。
这个“暗物质”不但好为人师,还是个装×犯,闲聊游戏经常能上升到游戏公司源代码的高度,好像给他一个机房,他能自己摆弄出个大型网游似的。林蔚虽然顶着—张傻白甜的面孔,但偶尔还是忍不住刺他:“你这么厉害,怎么还老被人迫杀?”
“暗物质”没听出来自己被讽刺了,认认真真地解释:“我一开始经常被人联手针对,杀来抢去的,攒不下什么东西,后来就干脆让他们随便杀了。别人施加给你的东西是既定的,你受到多大的伤害,取决于你在乎的东西有多少。”
“暗物质”在游戏里的形象十分憨厚且丑,然而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淡淡地一耸肩,却无端多了一点说不出的气质,林蔚看着他,心里忽然无端掠过一个念头,他想:“这人看着挺猥琐,但好像还不太油腻。”
林蔚:“你既然不打算好好玩,为什么不卸载?”
“权当互相解个闷呗。”“暗物质”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且周围同学都玩,一点也不涉足,会显得我不合群,我已经很不合群了。”
“那你为什么要去拆人家马甲,满世界得罪人?”
“暗物质”很不会聊天地间答:“闲的。”
林蔚:“……”
虽然是有意刷好感度,但是有时候也真的觉得这家伙让人难以忍受,怪不得不合群。少爷今天的耐性到了头,懒得理他了,决定下线回去做一组失重训练。
“还有……可能就是看不惯吧。”“暗物质”忽然又开口说,他说话从来不看场合和别人脸色,大部分时间都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看出“万有引力”已经打算结束对话了,兀自说,“这游戏不禁小号,给玩家提供了很多匿名空间,有时候为了增加用户的在线时间,还隐约鼓励玩家之间互相斗,都被他们玩成谍战游戏了。可这是大航海时代啊,微缩了真实的地图和时间线,连科技树都是高度仿真的,“大航海时代”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黄金时代,那时所有人齐心协力,超越了脆弱碳基生命的极限,创造了无数奇迹,那时英雄辈出,每个不起眼的人,身后都有几段传奇。那是人性光辉与星尘并行、照亮无声宇宙的时代,不是垃圾场。”
林蔚心里忽然一动,转头着向他。
“假如有很棒的前辈珠玉在前,后辈人不一定非得照着那样长,但最起码不要侮辱他们吧?”“暗物质”说着,站起来,神色淡淡地说,“没有底线的娱乐也会造就没有底线的时代——我下了,你自便。”
那天,林蔚下线以后没有去做失重训练,在图书馆看了一天《大航海时代简史》。
林蔚原本制订了一堆整治“暗物质”的计划,本来觉得已经到了施展的时机,却不知为什么,一直往后拖,而渐渐地,他也懒得再去虚情假意地刷“暗物质”的好感度,偶尔也会在对方面前暴露不怎么样的脾气和被宠坏的刻薄本性。
可是这并没有破坏他俩的关系,因为“暗物质”这个人自我到了一定的程度,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态度,好几次林蔚闹脾气给他脸色看,他都没看见。
他俩的话题开始不限于游戏,而身在“大航海时代”的太空要塞里,有时候就一个话题聊得深了,会带出一点彼此的现实背景,比如熟了以后,“暗物质”知道这个花钱如流水的少爷是乌兰学院的军校生,林蔚也知道了这个性情古怪的“胖子”是管委会格登家收养的孤儿,在格登家赞助的寄宿学校里读书,寒暑假还要去管委会当免费劳工。
“白塔管得很严,我们只是在边缘打杂,绝对不能靠近核心实验室的。”“暗物质”说,“早晚进出都要通过好几道安检,不允许携带私人物品,也不允许把任何东西带出来,门口有带枪的安保机器人。上厕所也有规定时间,超时的话,机器人会闯进去。”
他说起这些,本人倒是淡淡的,显然是已经习惯了,林蔚听完,心里却起了把无名火:“这要是在古代完全可以叫‘剥削’,他们不付你报酬,经济关系根本不成立,不受法律保护,凭什么这样?”
“暗物质”无所谓地说:“我是格登家养大的,生活费和教育基金就是预付款。”
“各地、各级政府都有抚养费拨款,孤儿的生活空间和费用都有明确规定,你就算没人收养,也不会在二十岁之前饿死,只要自己努力,有的是机会做你喜欢的事。格登家的老……”林蔚差点把自己平时在元帅面前出言不逊的口头禅带出来,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才把“王八”两个字咽回去,停顿了半拍,“……老板,就是想借着公益搞自己的家族企业。”
“暗物质”这个缺心少肺、看不懂人脸色的情商低下分子,竟然用一种宽容慈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我出生在第五星系,你去过第五星系吗?”
林蔚:“……”
“暗物质”:“在伊甸园里,每个人接受的基础教育都是一样的,每个人学到的东西也都是一样的,他们惯常的说法是‘根据个人潜力和资质择优录取,选择我们的课程能对其帮助最大的学生’,但人和人之间真的有那么大差距吗?
林蔚一向认为,人和人之间差距犹如天堑,有的人是天才,有的人是蠢材,有的人注定呼风唤雨,有的人就像蚂蚁一样庸碌一生。比如联盟第一军校的高才生,未来注定了是精英中的精英,和第七星系的城建机器人维修工相比,就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物种——当然,以林蔚的教养,这种话他不会挂在嘴上说,心里也不大会有这种暴发户式的想法,但在他的潜意识里,事情就是这样的。
他们在乌兰学院宣誓,为联盟每个公民战斗终身,“公民”就是那些修理工、运输员,就是那些分布在各大星系、面目模糊的男男女女,“公民”就像游戏里的道具,“保护”他们,“为他们而战”,都是为了自己肩上的军衔和荣光。
“暗物质”告诉他:“我小时候在孤儿院里长大,当时有四五个人跟我年纪差不多,大家学一样的东西,过一样的日子,没有谁觉得自己特殊,有一个女孩比我聪明,很小的时候说话就非常有条理,反应也总是比我快半句话,但是比我小十个月,那次格登家来我们孤儿院挑人的时候,她刚好不到年龄线。明年我就要进入白塔做培训生了,将来不捅娄子,应该能留下,他们都说白塔里汇聚的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一帮人,姑且算他们说得对吧,我也厚颜给自己贴上‘最聪明’的标签。可你知道当年那个比我聪明的小姑娘去哪儿了吗?”
“哪儿?”
“她前年申请第二星系的第二理工大学被拒绝了,理由是‘逻辑方面有所欠缺’。”
林蔚忍不住问:“她撞到头啦?”
“暗物质”一笑:“我说,因为伊甸园,每个人的基础教育水平都很相近,考试很难分出优劣,你们太空军校还能看一看考生的精神力基础和身体素质,其他非军事高校就只能看推荐人了。沃托的孩子在确定择业方向之前,家里都会帮忙安排他接触各行各业的名人,一旦确定了他对什么感兴趣,就能联系到业内顶尖的人来写推荐信。而在第五星系,除非你面子大到能请动第五星系的行政长官或者中央军总司令,否则第二理工大学不会认的。”
林蔚:“但你可以给她写推荐信啊,来自白塔研究员的推荐……”
“我明年才能进白塔,培训生的实习期要三年——实习生是不算编内人员的,我写的推荐信也没分量,而如果一切顺利,我能在四年后成为正式研究员,那时她也已经二十三岁了。”“暗物质”耐心地给“何不食肉糜”的少爷解释,“二十岁之后,政府福利院就不再支付我们的学费和生活费了,她必须在这之前完成大部分高等教育,找到一个愿意接纳她毕业后去工作的机构才行,不可能等那么多年的。所以她被第二理工大学拒绝后,就去了本地的一所培训中心,现在快毕业了,将来大概会当个星际航道检修员,也不错,对吧?我选择格登家,就算给管委会当牛做马,起码在沃托的牛圈里,能看见星空旷远。说实在的,这已经非常幸运了,不要说免费给白塔打工,就算倒贴,也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的吧。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出生在金字塔尖上的,要珍惜啊,少爷。”
林蔚被他这声“少爷”叫得五味杂陈,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有种没来由的愧疚感,他想对“暗物质”好一点、讨他开心,之前那些幼稚的恶作剧想法早就给抛诸脑后了。
他别有用心地想去刷“暗物质”的好感度,不料自己的好感度被对方无意中刷了个满,自己还不知道。
(二)
林蔚三年级的时候,按照学校惯例,要去和四年级一起参加暑期联合军演,当时第八星系还被凯莱亲王占据,这一次联合军演的地点选在第七星系边缘,三、四年级提前一个月就开始为军演特训,演习结束之前,林蔚不会有时间登录游戏,他特意和“暗物质”打了招呼。
特训把学生们折腾得要死要活,每天沾枕头就睡,第二天酸痛的肌肉还没恢复,就又被拖出去继续加量。直到出发前一天,林蔚才得到了半天休整时间,刚一登录《大航海时代》,就发现私信箱要炸——最近一周,“暗物质”平均每天至少给他发三十条信息,询问他是否上线。他俩都不是黏人的性格,上线时间一直很随缘,“暗物质”从来没有这样过,林蔚吓了一跳,连忙回复。
“暗物质”可能是设置了他的上线提示,立刻出现。
林蔚奇怪地问:“你现在不应该在白塔打杂吗?”
“我请病假了,”“暗物质”急匆匆地说,“辛亏你今天上线了,你不是说你们要军演吗?那你同学里是不是有姓‘麦克亚当’的?”
麦克亚当家是伊甸园七大董事之一,这一代有个男孩,也在乌兰学院,比林蔚高一届。
“有,怎么?”
“暗物质”报出了一个星际坐标和时间点,林蔚目光一闪,那正是他们的演习地点和详细的时间安排,而且坐标点刚好就是在他抽到的小组营地。
林蔚不动声色地问:“你从哪儿听到的?”
“我有一个同学,被分配的任务是定期维护办公区的清洁机器人,上周她临时有事,托我替班,我没干过,回去半路上才想起他们还要签维护记录,于是在下班时间折回去补,不巧在清洗间里听见了麦克亚当父子的对话。”“暗物质”飞快地说,“他们在讨论给这个坐标的小组制造一起意外事故,不能让他们活着回来——你知道你被分配到哪儿了吗?离这个坐标远吗?”
林蔚所在组的组长,是乌兰学院四年级的陆信,一个风云人物,俗称闯祸精。不过被伍尔夫元帅看上,亲自做他的导师,林蔚得到过内部消息,这一届的优秀毕业生已经定给他了,这意味着他一毕业就有军衔,是天然的元帅嫡系,未来前途无限。而麦克亚当家不成器的小崽子在学校里被陆信修理过,闹到了校长那儿,但伍尔夫元帅不买麦克亚当家的账,把这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看来那小子是一直记恨到现在,不择手段了。
“挺远的。”林蔚轻轻地说,“不用担心,乌兰学院不是管委会插得进手的地方。”
“暗物质”愣了愣,忽然有种直觉,觉得林蔚的笑容下藏着什么,忽然就不太像平时那个有点坏脾气的小少爷了。
“明天出发,今天有宵禁,那我先下了。”林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来奇怪,“美丑”大概只会影响第一印象,一旦人们对某个人或是某种东西产生感情,那人和东西不管原来是什么样子,也都会变得魅力十足,“等我回来……”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片刻。
“暗物质”奇怪地问:“嗯?”
林蔚本想说“可不可以在现实里见你一面”,可是又想起对方是马上就要进白塔研究所的人,也不知道留下的概率大不大,这几年军委和伊甸园管委会表面相安无事,内里也是暗潮涌动,大家在游戏里还能单纯交往,最好不要牵涉复杂的现实。
“先耐心一点吧。”林少爷想,“以后再说。”
“……再一起玩,”林蔚补全了自己的话,“我不在的时候,咱们这个基地靠你打理了。”
那一次联合军演出了大事,学生演习时间和坐标被泄露,域外海盗掐准了时间从演习基地打了进来,幸亏林蔚事先得到了这个小道消息,早有准备,及时派人通知了第七星系边境守卫军,但即使这样,这些来自沃托的少爷兵也是九死一生,受了一回炮火与鲜血的洗礼。
因祸得福的是,117和118级经此一役,将星频出,除了风光无两的三十六岁上将陆信,更是出了两位中将与十六位少将,第八星系在他们这代人手里收复,肆虐的星际海盗被逼退出域外数万航行日之外,他们是联盟最后的光辉。
林蔚在战场上舒缓剂使用过量,回来在医疗舱里躺了两天,两天后爬出来,最想做的事不是朝元帅打听麦克亚当家把谁推出来当替死鬼、吃了多大的亏,而是登录游戏见一见“暗物质”,怕他看见新闻担心。登录后不见人,才想起来,这是“暗物质”的工作时间。
“暗物质”给他留言说:管委会要举办一年一度的秋季舞会,杂事很多,而今年不知谁出的幺蛾子,主题是“人本主义”,要真人做服务员,他们这些打杂的都得上,所以最近不能上线。
管委会每年秋天都会在白塔举办舞会,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各路名人、政客也都会应遨前往,他们非得让白塔的风头盖过议会大楼才行,伍尔夫元帅虽然烦他们,但既然没有撕破脸,一般也会带林蔚过去露个面。
林蔚第一讨厌人多的地方,第二讨厌管委会,白塔秋季舞会把这两大灾难要素集齐了,然而这一次,他却莫名其妙充满了期待,甚至提前一天就紧张了起来。
出发前,他偷偷把礼服检查了三遍,让王艾伦催了好几次,伍尔夫还以为他磨磨蹭蹭是又在闹脾气,本想教育他适应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话到嘴边,又自己咽了回去,摸了摸他的头发,发现他用了定型剂。
休伯特·伍尔夫元帅就很忧愁,他希望林蔚能毫不违拗本心地长成个出类拔萃的领导者,不吃一点苦、不费吹灰之力地接过自己的衣钵,而假如林蔚不肯这样好好长,他是绝对舍不得为了让他“有出息”,而逼迫他做不愿意的事。现在看来,元帅的美梦是要破灭了,眼看还有一年就要从乌兰学院毕业了,这孩子任性自我的毛病丝毫没有自我矫正的意思,除了越来越臭美,看不出他有一点要长大的迹象。
那天在舞会上遇到了哪些人,哪些人拉住他说了哪些废话,林蔚全都不记得了,他一路条件反射似的微笑应酬,目光一直在四周的服务生们身上打转,尤其是男服务生——从他眼前经过的,他都要仔细地打量人家一番,猜测他们中的哪一个是“暗物质”。
“应该不是个大块头,”他想,“白斩鸡才会喜欢游戏里那个四肢发达的形象。他审美也挺堪忧,所以可能也不怎么会打扮自己,应该是个苍白瘦弱的少年,带着点书呆气,梳着不适合他的发型。”
白塔舞会林蔚来过很多次,熟门熟路,用酒水弄脏袖子的借口,他来到了清洁间,把外套脱下来扔给专门快速处理衣物污渍的机器人,找到了电子日历,翻到他们军演前一周左右。
“暗物质”说,他没有做过清洁机器人检修工作,只有那天来替了朋友一天班,所以……
林蔚忽然愣了,盯着签名记录上的“劳拉·格登”看了五秒,然后飞快地往前翻了两个月,又往后翻了两个月,确定其他的签字者都是长期做维修工作的,只有这个名字特立独行地签了一天。
可……这怎么像是个女孩的名字?
点一下工作人员的签名,就可以看这个人的员工卡,证件照上的女孩梳着普通的马尾,规规矩矩地穿着工作服,有一双起了雾似的灰眼睛,透过屏幕看着他。
林蔚的个人终端响了一声,他激灵一下回过神来,发现是元帅问他在哪儿,他们要回去了。
他赶紧取回外衣,胡乱披在肩上,慌慌张张地往外走去,出门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电子日历屏幕仍亮着,灰眼睛的女孩目送着她,像是带了一点揶揄。
林少爷的脸突然红了。
"暗物质”——劳拉·格登再次上线的时候,发现平时经常混在一起的“万有引力”好像吃错了药,跟她说话的态度变得格外小心翼翼,这个整天宅在自己老窝里侃大山的土豪少爷还干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他上线以后一声不吭地跑出去,走了三个小时,报废了一支机械军团,抢到了一个游戏里的稀有矿给她。
因为这种矿石很长一段时间是机甲冷却器的材料,她曾经称赞过一次。
原矿石未经处理,搬回来的时候差点扰乱了太空要塞的磁场,弄得两个人一阵手忙脚乱,好不狼狈,完事发现两人都是一脸黑,相视大笑。
林蔚忽然灵机一动,检了一块黑矿石,伸出手臂,让“暗物质”用矿石当笔,签收“礼物”。“暗物质”的笔迹和那个电子日历上的“劳拉·格登”一模一样。
他拐弯抹角地搜集了“劳拉·格登”的信息——并不难,就像是她说的,进入白塔在林少爷看来是被剥削,在其他人眼里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即便是格登家送来的人,也个个都是出类拔萃、万里挑一。他知道她不到二十岁就完成了电子生物学的高等教育,发表过一堆论文,已经在业内小有名气,是格登家仅有的几个对外承认的养女,她的导师是白塔负责人斯蒂文·哈登博士,她的履历优秀得能让最自命不凡的人也自愧不如。
她品位确实不佳,他搜集到的照片里,她永远穿着研究员制服,把头发全梳起来,素面朝天,可即便这样,她也并不是个不起眼的女孩。
林蔚心情很复杂,一方面,他喜欢这个耀眼的女孩身上的光芒,甚至在知道她是女孩、知道她漂亮前就喜欢她,另一方面……
她的光芒在白塔上。
劳拉则发现,她以前阴一阵阳一阵的小伙伴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忽然变得成熟稳重了起来,没事乱发小脾气、不讲理之类的毛病全都不动声色地收敛了起来,大概是快毕业了,闻到了象牙塔外面的风声,再娇贵的苗也得随风生长吧。
“我以后大概没什么机会上线了。”有一天,“暗物质”对“万有引力”说,“进入白塔,在成为正式研究员之前,我们没有隐私权,所有的通信都要受到监控,各种私人账号也都要上交。”
林蔚知道这个规矩,并不意外,但事到临头,心里还是狠银地别扭了一把,他有些不自然地强颜欢笑:“那……那我以后,去哪儿联系你?”
“等我实习考察期结束吧。”劳拉说,“我们还在这里见,好不好? ”
林蔚深深地看着她,像是要透过那傻大憨粗的皮囊看清里面的灰眼睛女孩。
劳拉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网上,朋友都不多,每一个都很珍惜,分别在即,她坦诚地问:“要交换真实照片吗?”
林蔚心里慌了一下,口不对心地故作轻松:“好……好啊,来吧,我不嫌你丑。”
劳拉痛快地给了自己的照片,林蔚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用尽了所有的演技,才表演出了一种适度的惊讶——事后想起来,还是有点浮夸了——他当时夸张地往后跳了一步,捂住胸口:“你没说过你是女的啊!别告诉我你还是异性恋!是不是想趁我对你没有防备的时候占我便宜?”
“滚,”劳拉朝他伸出手,“你的呢?”
林蔚低下头在个人终端上翻找出自己的近照,然而递出去的一瞬间,他到底还是犹豫了,一念之差,他快速提取了乌兰学院五个男同学的照片,合成了一张假的:“你可别觊觎我的美貌。”
乌兰学院是军事院校,学生资料是军方机密,不用担心有人査到118级里其实没有这张面孔。
如果像她说的,账号都要上交,登录期间发生的一切都能被人看见,他不想让管委会的人看见自己。
“以后有机会再解释吧,”林蔚想,“反正她心大得很。”
可是,他没想到,自己终生没能等到这个机会。
124年,林蔚授衔大校,奉命领一支太空机甲战队执行远航任务,在远离人烟、没有网络、几个月才能回一次跃迁点远程联系沃托中央的地方,他一待就是五年。正好把劳拉的自由期错过去了。
而后林蔚才完成任务调回沃托,不久,又被师兄陆信拉上贼船,去密谋抗命攻打第八星系的事,这一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人随即投入收复第八星系的战争中,陆信带人冲到前线,林蔚一个人扛着中央军委的压力,又要保障前线物资,心力交瘁,根本没时间上线。
128年,劳拉·格登取得博士学位,正式从哈登博士手下出师,接管了白塔中的独立项目,签署严苛的保密协议,进入了与世隔绝的封闭期。
数年间,也不知怎么那么巧,不是你没空就是我没空,两个人只能一直在游戏留言里隔空喊话,活像传说中地球原始时代的人们“鸿雁传书”。
但“传书”也有“传书”的乐趣,无论是焦头烂额的林蔚,还是隐约对伊甸园起了想法、陷入迷茫的劳拉,能在游戏里读到对方的留言,都是莫大的安慰。当时,他们以为是彼此互相支撑着,走过了青年时代最艰难的一段路,然而之后回头看,这一段邪了门一般怎么都碰不到一起去的日子,仿佛已经暗示了,两个人正在不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136年,陆信穿过域外,策反第八星系民众,直接杀到了凯莱亲王老窝,联盟中央被迫向鹰派的年轻一代低头,林蔚在沃托大获全胜,下半年,他终于拿到了第八星系增兵令,亲自带机甲战队增援第八星系联盟军。这是他们的时代,出发前一夜,林蔚整宿没睡着,冲动地登上了《大航海时代》,热血上头之下,留下了一封一气呵成的表白信。
沃托在时代的风口上,爱情只能在夹缝里默默生长。这里最常见的只有政治婚姻,劳拉·格登博士加入白塔核心小组的消息刚一出来,就有无数双估量的眼睛落在她身上。这种白塔的天之骄女背靠管委会,是万中无一的抢手货,格登家也想拿她待价而沽,几方有适龄男性的家族为了试探管委会和格登家的口风,故意捏造了一些没烟的绯闻。格登家乐得吊着他们,还十分鼓励这种行为。在刚刚进入新的封闭期的劳拉不知道的情况下,流言在沃托悄悄地张开翅膀。
137年年初,年轻的林蔚将军还没从巨大的胜利中回过神來,刚一回到沃托,就被那些真真假假的传闻撞了个劈头盖脸。
其实他从小在沃托长大,对那些游戏规则都心知肚明,本该冷静。可是人的感情,又怎么会被“本该有”的理性管束呢?
特别是他登录《大航海时代》之后,发现那封表白信的状态是“已读”而她没有回。
“是啊,”他想,“白塔明日之星,怎么会看得上一个没听说过名号的军校毕业生呢?”
傲慢的天之骄子很少嫉妒,所以一旦尝到这种滋味,比普通人更要锥心蚀骨、难以忍受。
他嫉妒得要发疯。
第八星系回归联盟,陆信他们这一伙年轻的将军个个声名显赫,格登家试探的联姻暗示到处递,甚至递到了伍尔夫元帅面前,老元帅啼笑皆非,他这么多年连林蔚挑食的毛病都没纠正过来,怎么会安排他娶一个不认识的人?就在伍尔夫打算等格登家的老东西走了就把这垃圾团成一团,扔进碎纸箱的时候,却听见他向来任性的宝贝儿子从书房里走出来,慢吞吞地说:“也好啊。”
越长大越不肯袒露真心的青年将军,在元帅震惊的目光下,漫不经心地紧了紧自己的领带,当着格登老董事的面,他拿起劳拉·格登的照片,淡淡地瞥了一眼:“娶谁不是娶?至少我看她长得还不错。”
137年年底,林将军与格登博士订婚。两个人谁也没出席订婚宴。
林蔚妒火上头之下,冲动地答应了伊甸园管委会的联姻,不久就后悔了,可是这个层面的联姻绝不是儿戏,他再要反悔也晚了,林蔚被自己折磨了两个月,终于鼓足了勇气,上线给劳拉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可是她再也没登录过游戏。
他等了三年又三年,给她发过一千零三十八条私信,所有的信息都如石沉大海,那个小小的、灰色的“已读”标记,再也没有出现过。
在沃托,订婚只是一种态度,不一定会很快结婚,因为人们的青年期太长,而政治局势变化太快,今天订了,明天取消也有可能,因为两个人都还年轻,林蔚鸵鸟,劳拉冷淡,所以这桩婚事也不急着落实……直到186年,哈登博士因“反人类罪”被捕。
林蔚听说这消息,实在按捺不住担心,忍不往去白塔约见了劳拉一面, 这是多年相交的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林蔚从看见她那双冷冷的灰眼睛开始,就手脚冰冷,魂飞魄散,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说了一生中最后悔的一番话。他生硬地说:“军委和伊甸园管委会之间关系微妙,一个中将夫人的身份,管委会要顾忌的,否则你就是管委会自家的狗,在白塔地位再高,也是管委会给的,他们想收回就收回。你现在最好的选择是立刻嫁给我,然后向格登家表明你忠诚的态度。如果你的老师对你还有感情,应该会完整地把你摘出去,不过就算他把你拖下水,我也能出面保你,你考虑一下。”
这—年,林蔚娶到了他魂牵梦萦几十年的人,在她冷淡与公事公办的态度下,再也没有勇气讲出那些故事,与她反而渐行渐远。他甚至不敢登录《大航海时代》,从期待那些信息变成“已读”、变成了怕她“已读”,怕他们之间连“万有引力”的那一点美好的回忆都荡然无存。
这一年,劳拉在哈登博士之后成为白塔第一负责人,她平静地接受了命运强加给她的一切,转身走上了一条钢丝般的绝路。
这一年,少年时代的爱情尸骨无存。
226年11月1日,林家“出生”了一对可怕的双抱胎,同一天,劳拉·格登博士葬身于茫茫星海之中……在林蔚中将面前。
她的遗物经过多次安检,大部分都被管委会销毀,只剩下一些鸡零狗碎的杂物。其中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孩是个现实中不存在的人,他叫“万有引力”,已经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停服而不复存在了,谁也不知道,她把他那张五张脸合成的面孔打印出来了,小心地珍藏了百年。
林蔚拆开相夹,从那相片后面看见了熟悉的字体。
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第一时间回复你,因为素来笨拙,不知道怎样才得体。
别了,我最亲爱的……
后面没有称谓,好像是写下这段话的人,怕写下那个称呼,就玷污了记忆里的男孩——因为写这段话的日期,正好是他和伊甸园管委会敲定了婚约的那天。
很多年以前,他班师回朝,春风得意,以为他们的时代开始了,却不知道历史的车轮已经无从抵御地撵来,他们注定是联盟最后一把烟火。
很多年以前,他以为“以后还有机会”“以后还来得及”“我们还有漫长的一生可以彼此原谅”,却不知道他一生中幸福的巅峰,就是游戏里那个又笨又蠢的肌肉男,在他的手臂上一笔一画地写下“暗物质”三个字的时候。
一纵即逝。
他是“亚历山大帝”,他是“独活草骑士",他有一百零八个面具,他是个……始终躲在小号后面的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