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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番外《偷雨不偷雪》

偷风不偷月 北南 20584 2024-11-09 07:16:43

01

沈公馆的小花厅向东,早晨霞光从拱旋抛洒进来,正好适宜一家人晒着太阳吃早餐。

沈作润穿着宽松的中式长衫,今日不外出,把咖啡改成了工夫茶。夫人张道莹畏冷,坐在背光的椅子上晒着后背,等餐桌摆好,她吩咐仆人催一催上班上学的儿女。

沈梨之拐进来,剪着时兴的齐耳短发,亭亭玉立,一颦一笑很是灵巧,问道:“大哥呢?”

姚管家捧来一叠报纸,六七家报馆的,整齐放在餐桌上,说:“我上楼去瞧瞧少爷。”

刚说罢,沈若臻姗姗来迟,一张神采奕奕青年面容,身上穿着一件条纹极细的衬衫,宝蓝色领带笔直约束在马甲的襟口中。

外出公干一礼拜,沈若臻瘦了几磅,问候过父母,刚坐下来,一只纯白色的波斯猫跑到他脚边。

沈梨之道:“大哥,你拿的什么?”

沈若臻手里捏着一张信封,说:“给报馆的稿子,请你帮我润润色?”

沈梨之笑道:“我放学回来再看。”

沈若臻吃了一口牛乳醪糟:“哪有空等你。”

沈作润从一叠报纸中抽了一份,随口问:“给哪一家报馆的?”

“《公明报》。”沈若臻垂眸扫过几张报头,唯独缺了《公明报》,问姚管家,“还没送来吗?”

姚管家道:“已经有三日没送来了。”

《公明报》是极其尖锐的抗日报纸,常受倾轧,不得不停刊休整。

张道莹说:“日本人一轮一轮地搞破坏,不知道这次能不能顶得住。”

沈若臻很欣赏《公明报》的态度和风骨,通过报上刊登的募捐信息,他多次为难民捐赠物资,一来二去认识了主编孟颉。

半个月前,孟颉向他约稿,请他写一篇关于银行业的文章,他如期完稿,不料报馆却出了事。

吃完醪糟,沈若臻把信封装进公文包带走了。

复华银行如常营业,一楼大厅里客户熙熙攘攘,开着全部窗口办理业务,楼上两层是经理室、会议室和档案室,沈若臻的行长办公室在二楼走廊的头一间。

傍晚银行关门,沈若臻命司机绕路,他要去《公明报》的报馆看一看。

天暗下来,报馆在一栋半新不旧的小楼里,窗户都黑着,只有侧面的窗户透着微光。

沈若臻独自下车,走到门前敲了敲。

过了会儿,大门拉开一道谨慎的缝隙,一名戴着圆框眼镜的男人露面,正是主编孟颉。

见到沈若臻,孟颉惊中带喜:“沈行长,快请进。”

沈若臻随孟颉进了小楼,关好门,从大衣襟中拿出信封,说:“孟主编,稿子写好了。”

孟颉接过,叹了口气,引沈若臻到编辑科,办公室里亮着一盏小台灯,书柜空了,桌面凌乱不堪,可见人走得慌忙。

“见笑了。”孟颉抱歉道,“沈行长,我不能瞒你,这篇文章能不能刊登已成未知数。”

沈若臻猜到了,说:“没关系,你们的人都安全吗?”

孟颉回答:“年初日本人派他们的走狗来过,提出为《公明报》注资,就是为了控制我们。总编拒绝了,之后恐吓、威胁接踵而至。”

这些事情几乎所有抗日报纸都躲不过,沈若臻有所耳闻,问:“这次出了什么状况?”

孟颉道:“城南的设备间被投了炸弹,工人一死一伤,机器全毁,我们立刻遣散了全部职员。”

损失惨重,复刊绝非易事,况且涉及生命安危,就算放弃也是无奈之举,沈若臻说:“孟主编,那你们有什么打算?”

孟颉文弱,但心志坚刚:“我是不怕死的,只是恐怕……”

沈若臻道:“慷慨文章易得,一纸一墨难求。”

孟颉摘下眼镜,撩起长衫一角擦拭,低着头掩藏窘迫的神色:“的确是资金的难处。”

沈若臻分析道:“印刷机器要重新置办,设备间要租赁新的,聘请工人,加起来是很大一笔数目。日本人的关系,爱国报纸只能在黑市买高价纸墨,成本翻倍,再算上职员薪水和其他开销,全是花钱的地方。”

“沈行长洞察透彻。”孟颉说,“这次爆炸工人一死一伤,社里仅存的资金全部拿给工人的家属了,不要说薪水,其他职员还帮忙凑了一些。”

沈若臻捻起遗落的一张稿纸,上面写着一些拟定的文章选题,他边看边道:“凑或借只能解一时之急。”

“钱的事情是总编拿主意。”孟颉说,“这几天他一直在外奔走,希望能募集到资金。”

夜深了,沈若臻不欲委婉拖延,道:“如不嫌弃,本人可以为《公明报》注资。”

孟颉急忙戴上眼镜,激动得抬起双手向沈若臻作揖:“沈行长……此话当真?如果能得到你的资助,实在是弊社之幸!”

沈若臻微微笑了笑:“不必客气,我很佩服各位的心志,希望《公明报》能尽快复刊。”

孟颉一刻都不愿耽误:“我即刻去一趟总编家里,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等明日一起与沈行长细谈。”

沈若臻答应下来,他准备告辞,突然桌上的电话机响了。

孟颉到窗前望了望街道,没发现什么异常动静,然后返回桌边拿起了话筒,一听,虚惊一场,是总编赵菘联打来的。

“总编,我正打算去你家呢,有要事商议!”

赵菘联的声音在寂静的屋中扩散:“我先去找过你了,你不在家,你太太说你到社里去了。”

沈若臻估计赵菘联也有事情要告诉孟颉,他走远几步,但没离开,万一有新情况也许可以帮忙。

孟颉迫不及待地说:“总编,复华银行的沈行长愿意注资,《公明报》有救了!”

话毕,赵菘联貌似静了片刻,随后断断续续说了两句。

孟颉愣住,支吾着说了句“好”,挂掉电话,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沈若臻问:“孟主编,出什么事了?”

孟颉回答:“总编说,他今日也找到一位愿意注资的人士,并且双方已经口头协定了。”

沈若臻豁达道:“这是好事,你不必为难。只不过汉奸猖獗,明里暗里多少陷阱,那位人士可靠吗?”

孟颉也有此担忧:“总编在电话里没有细讲,他只说对方做的是正经生意,资本雄厚,出手非常大方。”

十里洋场,上至巨贾,下至游击商人,沈若臻皆有了解,说:“方不方便问一句他是谁?”

孟颉道:“据说是项樾商贸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也是少东家。”

从报馆离开,沈若臻一路思忖为《公明报》注资的事,他愿意伸出援手,但也不计较让给其他肯帮忙的同道中人,能解决困局最要紧。

然而战火之下,好心的商人不少,可心眼奸狡的走狗更多,不得不防。

沈若臻没有隐瞒自己的顾虑,临走跟孟颉商量了一下,如若可以,把项樾商贸有限公司的总经理约出来,双方见个面谈一谈。

停刊已三日,孟颉不敢耽搁,回家连夜和赵菘联商议。

第二天,孟颉亲自到沈公馆留了口信,对方答应见面,约在澹云茶楼。

沈若臻如期赴约,到茶楼下了车,街对面就是项樾商贸有限公司,阔地高楼,中英文的招牌,门前汽车来往,进进出出的中国人和洋人无不衣着考究。

赵菘联和孟颉等在茶楼门口,迎接沈若臻道:“沈行长,先请。”

茶室在三楼长廊尽头,听不到大厅的评弹声,很安静,沈若臻和孟颉坐在一边,他对面的圈椅空着。

赵菘联约莫四十岁,顶上隐有白发,数日没睡好觉,苦笑起来眼袋很重,说:“沈行长,实在对不起你。”

沈若臻回道:“赵总编,哪里的话,时机差一点而已,不关乎对错。”

“实不相瞒,”赵菘联说,“我厚着脸皮找过沈行长一次,但你没在银行。”

沈若臻道:“我外出公干,前日刚回来,才得知《公明报》停刊了。”

赵菘联说:“这次被投了炸弹,是极吓人的,谁知道之后又有什么妖招?这几天四处求人,处处碰壁,遇到项总经理肯注资,我就千恩万谢地应下来了。”

沈若臻擅长分析条例规定,问:“你们协议了哪些条件?”

赵菘联回答:“还不曾细谈。”

沈若臻道:“那就说明有余地。”

说话间过去一阵工夫,沈若臻掏出怀表,弹开表盖看了一眼,距离约定的时间过了十分钟。

孟颉在一旁说:“项樾商贸有限公司就在街对面,不该迟的。”

不知那位项总经理是被公务绊住了,还是贵人架子大。沈若臻懒得揣测,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浓淡适宜的碧螺春刚刚流淌入喉,服务生敲开了门。

“先生,是这里。”

门外立着一人,身形高大,通身纯黑色哔叽西装,他长腿阔步走进来,面目英俊,眉眼分明。

赵菘联起立,叫了句“项先生”,孟颉紧跟着站起来。

沈若臻仍端坐椅中,捧着半盏茶没抬眸,算是回敬对方的迟到。

等茶香散去,沈若臻缓缓起身,胸前悬垂的表链银光抛闪,他笔直如杨,面上不怒亦不笑。

赵菘联为双方介绍,说:“这位是项樾商贸有限公司的总经理,项明章。这位是复华银行的沈行长,沈若臻。”

眼波沉静,沈若臻道:“幸会。”

项明章注视着他,伸出手说:“沈行长,久仰。”

02

沈若臻回握项明章的右手,五指被不轻不重地包裹起来,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

落座之后,赵菘联措辞小心,阐明相约的目的:“今日请二位会面,是想谈一谈为《公明报》注资的事情。”

项明章填补了沈若臻对面的圈椅,道:“赵总编,你为报馆寻求注资,我答应了。说明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那为什么要和第三方谈一谈?”

沈若臻主动道:“是我提出要见面的。”

“所以是沈行长想见我?”项明章开了个玩笑,“项樾的生意还过得去,我也有点小资本,暂时不需要向贵行借款。”

沈若臻以玩笑奉陪,谦虚地说:“复华银行的规模太小,我也有点自知之明,暂时不敢招揽贵司这样的大客户。”

孟颉赔笑解释:“是这样的,同一天晚上我遇到沈行长。知晓我们的困难,沈行长也愿意救《公明报》于水火。”

项明章的后肩靠着圈椅搭脑,目光在赵菘联和孟颉之间审视了一遍,挑破道:“求之不得变成供不应求,你们改主意了。”

沈若臻替赵孟二人解围,说:“项先生别多心,愿意资助《公明报》的人士必定深明大义,有此安排,是我想要认识你。”

项明章受用地说:“这句话我会当真。”

沈若臻的一只小臂搭在扶手上,手腕垂下,戴着蓝玛瑙戒指的食指抚着角牙:“看来项先生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当然。”项明章一顿,“不过朋友归朋友,凡事讲究先来后到。”

沈若臻碰了软钉子,依旧不疾不徐:“我无意争先,但项樾商贸有限公司应该不止一位股东,不少报社公开募集读者股,也希望多多益善,所以《公明报》吸纳的资金未必要独一份。”

项明章道:“沈行长想同我一起注资?”

沈若臻说:“如今情况恶劣,你我一齐支援,能彼此照应,对《公明报》来说就多一层保障。”

赵菘联向沈若臻投去感激的目光,问:“项先生,您意下如何?”

坐下这么久,项明章终于端起茶盏,碧螺春有些凉了,他将就地饮了一口,说:“那天我和你只是口头协定,还没谈具体的细节,一切好说,我只有一个条件。”

赵菘联认为有眉目,忙道:“您请讲。”

项明章道:“我要做独家资助。”

赵菘莲语塞:“这……”

项明章摆明拒绝沈若臻的提议,没给一点面子。孟颉十分惭愧,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低声恳求:“项先生,您再考虑一下好不好?”

项明章不容置喙地说:“没有商量的余地。”

沈若臻来之前预设过这一种结果,一番交谈便知项明章绝不是好说话的主儿,不会轻易被人左右。

赵菘联还想再争取一下,沈若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浪费口舌。

项明章旁观,说给赵菘联,却望着沈若臻:“我明白,你信不过我。”

沈若臻便应道:“若是信不过,就不会接受你的资助。”

项明章说:“既然约定了,那就没有反悔的道理,难不成要自毁口碑?”

沈若臻明白,虽然只是口头协定,但赵菘联作为报业人士,代表了《公明报》,信用是第一要紧的,不然如何公道地披露社会事件、评判正邪对错。

赵菘联和孟颉何尝不懂,否则就不用为难,更不用大费周章来喝这一顿茶水了。

四方茶桌安静,双方状似谈崩。

沈若臻矜持地笑了一下,延续项明章的话锋说道:“项先生说得对,那么为了《公明报》的口碑,应该保证一些条件。”

项明章意识到,沈若臻想好了一切可能发生的走向,随时调整策略来应付他。

沈若臻不是在和他谈判,根本无心论输赢,只想保障《公明报》的权益,就好像布了一局棋,他走哪条线都通往同一个终点。

项明章道:“好,请讲。”

沈若臻朝孟颉颔首,孟颉说:“任何情况下,不能干预报纸内容的取舍、编辑和刊登。”

项明章答应道:“可以。”

沈若臻补充:“即使新闻内容与你有关。”

项明章反问:“与我有关?”

浙东商帮势力广泛,沈若臻籍贯宁波,本家树大根深,他派人提前打听过,项明章的公司很正规,与日本人并无瓜葛。

除此担忧,沈若臻还剩另一个顾虑,说:“项樾商贸有限公司的业务涉及各领域,有很多子公司和工厂。现今全国工潮四起,不知道贵司有没有受影响?”

赵菘联和孟颉恍然大悟。

项明章说:“沈行长在假设项樾会苛待工人?”

沈若臻点明:“这一点必须未雨绸缪,如若发生劳资纠纷,《公明报》会秉公报道,绝不偏颇。”

孟颉不禁紧张,怕项明章恼怒,犹豫着要不要插一句缓和的说辞。

不料项明章没有露出丝毫不悦,他顺从地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沈行长思虑深远,我答应。”

其余细节沈若臻不再插手,凭赵孟二人拟定,他得闲偏过头,从敞开的轩窗望向楼下。

一名金发蓝眼的洋人从项樾商贸有限公司的大楼出来,有些面熟,抬脚上了街边一辆汽车。

沈若臻转回头来,一抬眸对上项明章的眼睛。

项明章在看他,目光沉着、坦荡,不带分毫轻浮之色,亦不移避,好似看了他许久,擎等着他发现。

沈若臻感到一点不知所以,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表示疑惑。

项明章霎时垂下眼,自觉失态般,含蓄地笑了一下,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壶。

孟颉赶忙去接:“项先生,我来。”

项明章躲开,然后往沈若臻的茶盏中倒茶,说:“别妨碍我献殷勤。”

沈若臻突然摸不准这个人的态度,只道:“项先生玩笑了。”

大致细节谈完,项明章想起什么,说:“对了,项樾有一家分公司做织布生意,需要扩大宣传,请广告科留个好版面,费用另结。”

赵菘联记下,双方顺理成章地达成合作。

沈若臻后知后觉,记起那名洋人是一家美资企业的代表,他曾在应酬场合见过一面。

日本人猖狂,倾轧中国人的企业,也不把英牌的公司放眼里,却不敢对美国人造次,项樾与美资公司有合作,算是多一道护身符。

谈完离开茶楼,汽车等着,沈若臻先说了“告辞”。

项明章回了一声“再见”。

赵菘联和孟颉要回报馆拟合同,沈若臻吩咐司机捎他们一程。路上,赵孟两人郑重谢他帮忙争取。

沈若臻设想的最好结果是和项明章共同注资,说:“那位项先生很有主见,结果虽有遗憾,但也算解决了困局。”

赵菘联叹道:“我原本希冀着他会答应。”

沈若臻说:“我倒不太意外,企业少东又兼当总经理,腰杆定然硬一些,大概习惯了独占鳌头。况且瞧得出来,他不喜欢第三人介入这件事。”

孟颉插了一句:“那为什么不干脆拒绝见面呢?”

赵菘联说:“其实项先生拒绝了,后来我提到沈行长,他就改口同意了,因此我以为有希望。”

沈若臻微微惊讶,联系到项明章在茶楼目视着他……莫非对方有意结交?

不,那就不会失礼迟到,也不会拒绝他的提议了。

沈若臻没放在心上,于他而言事情解决了,其余都无伤大雅。

两日后,孟颉致电沈公馆,告诉沈若臻资金到位,项樾帮忙订购的机器很高档,设备间换了一个隐蔽的新地址。

礼拜一,《公明报》正式复刊。

沈若臻许久没练字,省去早饭,在书房挥墨写了一阙词。

姚管家送来报纸,沈若臻抽出《公明报》,闻到一股新鲜的油墨味,翻开经济版面,他撰写的文章刊登了。

一纸两面,文章背后是项樾旗下纺织公司的宣传广告。

姚管家提醒:“少爷,汽车备好了。”

沈若臻临走交代姚管家,把他写的一阙词送到“绫心阁”装裱,照例要苏裱。

常言礼拜一的买卖最清淡,不过银行例外,沈若臻一上午开会、盘头寸、签发支票,忙到中午刚要歇口气,胡襄理敲门进来。

“行长,一楼有位客人怪怪的。”

沈若臻伏案桌后,轻抬眉目:“怎么了?”

胡襄理说:“他一个钟头前就在大厅晃悠,到窗口不说办什么事,问了问业务便一直磨蹭不决。这会儿要下班了,人还没走,是照常挂‘暂停营业’,还是再等等?”

慢性子的客户不在少数,尤其是年岁大的,职员不至于少见多怪,沈若臻问:“多大年纪,什么模样?”

胡襄理道:“三十岁左右,穿着新式开司米西服,牛皮鞋,戴一块百达翡丽,开敞篷汽车来的。”

沈若臻说:“你观察挺仔细嘛。”

胡襄理说:“张经理觉得是大客户,亲自招待,但那人很会打太极,应付两句就不理他了。”

当下时局各处鱼龙混杂,常有可疑人物作乱,不得不警惕,沈若臻将笔记本锁进抽屉,起身说:“知道了,我去看看。”

午间没什么人,银行大厅显得空旷,沈若臻从楼梯上走下来,他没穿外套,为方便干活,手臂上箍着一条镀金搭扣的皮质袖带。

壹号窗口前,那位可疑的人士听见脚步声回头。

竟是项明章。

沈若臻脚步停顿,不知该松口气,还是打起精神,他款款走近,柜台内的业务员如蒙大赦:“行长……”

“原来是项先生。”沈若臻道,“不知你光临敝行,招待不周。”

项明章说:“没什么要紧事,正好有一笔头寸,我想存起来。”

业务员气噎,这人消磨大半钟头不说干什么,怎么行长一来就立刻决定了?

沈若臻询问:“项先生要存多少?”

项明章想了想:“两百元。”

业务员噎死,通胀严重,两百元实在太少,不够买这人身上的一枚纽扣,简直怀疑他是来找茬的。

沈若臻态度不改:“帮项先生开户头。”

办完存款,项明章接过一张折子,摩挲着“复华银行”四字,感叹道:“你真的是银行行长。”

沈若臻说:“难道以为有假?”

项明章道:“沈行长太年轻,难免叫人不敢置信。”

沈若臻问:“那现在你信了?”

“不止信了。”项明章笑容绅士,“沈行长令我十分敬佩,能否赏脸一起午餐?”

沈若臻有种感觉,项明章故意拖延到他露面,存款是借口,怀疑是假装,貌似就为了向他邀约。

窗口锁闭,人都走了,沈若臻拒绝道:“不好意思,我还有工作要处理。”

项明章又说:“明晚卡尔登大戏院演《雷雨》,我订了包厢,想请你一起去看。”

沈若臻道:“我看过了。”

“那听戏怎么样?”项明章分毫不觉尴尬,“周四戏院排《凤仪亭》,扮貂蝉的是当下最红火的坤伶,听说美艳不可方物。”

沈若臻不为所动:“抱歉,我没有兴趣。”

事不过三,项明章被拒绝三次却不恼,追问道:“你是对那折戏文没兴趣,还是对美人没兴趣?”

沈若臻蹙眉,不接这一句轻狂话,他朝银行大门抬手,俨然是送客。

项明章见好就收,识时务地告辞,他往外走,几步之后停下,转身问道:“沈行长,还没请教你的表字。”

沈若臻回答:“清商。”

项明章念道:“清秋的清,参商的商。”

忽然间,沈若臻觉得项明章的眼光和那天一模一样,认真稳重,乃至肃严地看着他。

他礼尚往来地问:“项先生的字呢?”

偌大的正厅带着回音,项明章对沈若臻说:“没有,你记得我叫项明章就好了。”

03

因着那两百块,项明章成了复华银行的客户,有时恰巧经过,有时特意登门,经常来关心这一笔蚊子肉大小的存款。

胡襄理悟出应对的办法——只要项明章一来,直接汇报给行长即可。

沈若臻有空则下楼见一见,也就片刻,忙的时候根本不予理会。他轻慢以待,是因为项明章醉翁之意不在酒,每一次来不过是为了向他邀约。

除了必要的应酬,沈若臻一向排斥多余的消遣。他十分清楚,“交往”和“勾结”的界限很暧昧,作为复华银行的经营者,他必须时刻警惕与政客富商的关系。

总之,明拒婉拒加起来,沈若臻竟没有答应过一次。

项明章回回碰壁,正常人早该烦了、倦了,而他下一次露面依然态度良好,殷勤又不失分寸。

次数多了,沈若臻彻底记住“项明章”这个名字,每天看报纸,会留心项樾子公司的广告。

大肆宣传极有效果,沈公馆的佣人闲聊都会谈到那间纺织公司。

而沈若臻觉得,太高调未必是好事。

周末,沈梨之在家里办文学茶话会,她念的是女校,邀请的都是妙龄女学生,沈若臻怕有不便,换了身衣裳准备出门。

临走,沈梨之追出外厅,说:“大哥,你不必避嫌,我们还想要你一起参加讨论呢。”

沈若臻道:“我学的是经济,不懂文学,就不指手画脚了。”

沈梨之说:“是你嫌我们太吵闹了罢。”

“怎么会,你小时候更吵闹,我都捱过来了。”沈若臻笑了一声,“好了,正好朋友办派对,我去凑个热闹。”

沈梨之说:“那就是海大哥了,听说他今日要办派对。”

沈若臻本来不打算去的,要消磨时间便改了主意,让司机送他到英租界的一家俱乐部。

俱乐部里都是年轻的纨绔,阔绰的生意人,裙摆招摇的金发女郎,耳畔笑语笙歌,满眼纸醉金迷。

海映帆在大厅的浮雕立柱旁等着,招手喊道:“若臻!”

沈若臻与海映帆幼年相识,在万竹小学同窗共读,如今海映帆是沪安银行的总经理,他们变成了业界同行。

不久前,海映帆订婚了,今日办的是最后一场单身派对。

电梯墙壁的欧式花纹令人眼晕,沈若臻觑着一线门缝,问:“打算玩到几点钟?”

“怎么刚来就问走的事?”海映帆说,“你管自己太严了,放松放松嘛。”

沈若臻找补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管家说今晚要下雨。”

海映帆笑着:“下冰雹也不会砸到你,我派人送你回去,要不我亲自开车送你,放心了吗沈大少爷?”

沈若臻玩笑道:“我不要欠你的人情,免得你结婚的时候请我做男傧相。”

迈出电梯,海映帆走在前面:“沈大少爷又多虑了,我的未婚妻和梨之是同学,请了她做女傧相,我再请你,岂不是让你们兄妹抢了风头。”

沈若臻心说怪不得沈梨之消息灵通,走到高级套房外,他听见谈笑声,里面聚着同学好友、银行业同仁、关系密切的企业家,或许还有一两位当红的明星。

海映帆神秘地说:“今天有一位座上宾。”

沈若臻道:“你未来岳丈?”

海映帆瞪他:“能不能别拆台……”

套房的两扇大门推开,满厅宾客之间,沈若臻几乎一眼看见了项明章。

他没料到项明章会在这里,被海映帆推着走近了才回神,顿时明白了项明章就是所谓的“座上宾”。

临着小吧台,不等海映帆介绍,沈若臻说:“不用,项先生我认识。”

海映帆高兴道:“那就太好了,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沈若臻自然不提为《公明报》注资的事,回答:“项先生是复华银行的客户。”

“什么?那我可要眼红了。”海映帆说,“项先生这样的大客户,我们沪安银行争取了好久呢。”

沈若臻想起那二百块,慷慨道:“你可以挖走,如果项先生愿意的话。”

嘭的一声,厅中有人开了香槟,海映帆暂时走开,被起哄发表结婚前的单身演讲。

项明章一直没出声,喧闹之中,吧台前的一隅反而安静,他开了口:“沈行长真大方,随便就要把我送人。”

沈若臻点了一杯鸡尾酒,然后说:“你来这里,说明有意和映帆接触,我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项明章道:“你和海经理关系不错?”

沈若臻说:“我们是老同学。”

项明章点点头,坦白道:“我和他并不算熟,想着你们是同行,兴许他也邀请了你,所以我才会来。”

沈若臻一时没了应对的言语,他偏过头看酒保剥荔枝。

忽然,项明章说:“多加两颗,要偏甜一点。”

沈若臻确信自己没表露过口味喜好,他转回头,目光从项明章的脸上游走至胸前,春暖花开,西装口袋里换了轻薄的绉纱手帕,是和纽扣一样的银灰色。

项明章任由他打量,说:“好看难看,沈行长不评价一下?”

沈若臻自知失礼:“项先生相貌英俊,一表人才。”

项明章道:“我以为你会评价衣裳,没想到评价的是我。”

沈若臻感觉疏漏了,幸好酒保递来鸡尾酒,他移开注意力为自己解了围。

唱片机放着圆舞曲,海映帆带四五好友走来,拥簇成半圈,说:“若臻,项先生,你们再投契,也要理一理我这个主角啊。”

项明章打趣道:“抱歉,是我厚此薄彼了,音乐这么好,海经理想请我跳舞?”

众人欢笑,沈若臻也抿了抿嘴唇,说:“是不是要打牌?”

“还是你了解我。”海映帆道,“以后要受老婆管,不能常玩,今天都陪我好好玩几把。”

另一人问:“项先生喜欢玩哪一种?”

项明章看向沈若臻,回答:“梭/哈。”

海映帆道:“项先生不要看若臻,他在牌桌上可不是翩翩君子,危险得很。”

其他人跟着附和,说沈若臻对数字高度敏感,记忆力强,如同长了一双能看到牌的“琉璃眼珠”,只管赢。

沈若臻兴趣浅浅,说:“那我不玩,给你们当荷/官。”

众人移步活动室,墨绿色牌桌上筹码扑克一应俱全,海映帆先请项明章入座,然后朝沈若臻使了个眼色。

沈若臻娴熟地洗牌,他知道海映帆有意攀结项明章,所以拜托他给座上宾发一副好牌。

牌局开始,项明章果然赢得顺利,三连胜后拥有的筹码翻了几番,说:“多谢沈行长给我发的好牌。”

沈若臻遵守荷/官本分,不闲聊。

下一局,项明章输了,说:“真实水平露馅儿了,大家见笑。”

海映帆奉承道:“项先生真善良,赢了感谢若臻发的牌好,输了是自己技术不精。”

还没开局,沈若臻出声:“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项明章见缝插针地问:“那下一局能不能帮帮忙?”

海映帆“啧”了一声:“项先生是复华银行的大客户,可我瞧着,怎么若臻反倒像是项先生的大客户?”

沈若臻觑着手里的牌,编造了一个玩笑:“大约是项樾刊登广告花钱太多,需要向敝行借款。”

窗外一声闷雷,活动室的门也被撞开了,七八名男女找过来,一边抱怨海映帆怠慢,一边要求加入牌局。

沈若臻斯文地撂了挑子,说:“正好换一拨人,我去抽一支雪茄。”

海映帆忙谢他:“劳累了,沈大少爷快去歇一歇。”

沈若臻闪入隔壁的客房,壁灯暗白冷清,他点燃一支雪茄踱向开放式阳台,下雨了,风一吹水滴斜斜地飘落在身上。

背后脚步踏来,关了门,沈若臻回头,唇齿轻启呼出一片烟雾:“不玩了?”

项明章道:“其实没什么趣味。”

沈若臻看得出来,项明章八面玲珑,但不是真的喜欢交际,他又转回去看雨,说:“那你何苦来这一趟。”

“我说了,我想着能遇见你。”项明章走近,停在一旁,“何况一个人待在家里同样没趣。”

沈若臻装作没听见前半句,只思考后半句,他家中有父母妹妹,加上管家仆人司机,人就更多了,他想象不出沈公馆只剩他一个人的情景。

“怎么会一个人?”他道。

项明章说:“我没有成家。”

沈若臻压根儿没想这一层:“……哦。”

项明章又说:“你对美人没有兴趣,我对娶妻生子也没有。”

沈若臻心中暗惊,恍若被洞悉了什么,他表情镇定地说:“你是你,我是我,这是两码事。”

项明章道:“或许异曲同工,本质一样。”

“项先生,请你不要揣度我。”沈若臻温和地警告,“我也不关心你的私事。”

项明章话锋一转:“那你关心什么?我的纺织公司?”

沈若臻反驳:“广告登出来就是给人看的,我注意到并不奇怪。”

项明章说:“那倒是,越多人看到越好。”

沈若臻倏地产生一种怀疑,纺织公司的“过分高调”是项明章有意为之。

雪茄沾到雨水,脏了,火星熄灭了,沈若臻找不到烟灰缸,夹在指间为难。

项明章拿下胸前崭新的绉纱手帕,他抽走沈若臻的雪茄包起来,说:“我帮你扔掉。”

没有人会弄脏手帕裹别人抽过的雪茄。

沈若臻无措,亦感到惊慌,仿佛项明章穿过了他为自己竖起的一面隐形的藩篱。

他试图将雪茄抢夺回来,项明章却一并抓住了他的手。

不同于握手的点到即止,项明章用着他挣不开的力道,说:“扑克玩得人多,改日我们两个切磋一盘棋怎么样?”

沈若臻道:“你越界了。”

项明章松了手,低声感慨了一句:“毕竟我从来不是君子。”

沈若臻见识过小人行径,第一次听人这般自贬,他道:“我要告辞了,下次去复华银行,我会赔你一条帕子。”

他说完便走,恰好有人推门进来,是项明章的秘书。

沈若臻留意到对方面色凝重,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要汇报。

大雨不停,沈若臻叫服务生给海映帆留了口信,然后离开了俱乐部。

沈公馆门廊下,姚管家左手撑着雨伞,右肘托着一条披肩,等汽车驶进花园就迎过去,絮叨道:“幸好回来不迟,不然保准会着凉。”

沈若臻肩背一暖,伴着姚管家进屋,问:“小妹的同学们走了吗?”

“都送回家了。”姚管家说,“用不用煮醒酒汤?”

沈若臻摇头,上楼泡了个热水澡,入夜冷了,他披了一件保暖的丝绒睡袍,进书房拿出积攒一周的报纸。

一篇旗人小说正在连载,上周太忙,他攒着没看,等无眠的时候拿来消遣。

刚翻开,边桌上的电话响了,沈若臻拿起话筒:“喂?沈公馆。”

“这里是绫心阁。”

沈若臻眉心一动,说:“有什么事吗?”

“沈先生,大雨潮湿,装裱室易发霉,您的墨宝需要延迟几日才能阴干。”

沈若臻顿了顿:“无妨,我知道了。”

04

灵团儿怕水,下雨天变得黏人,沈若臻把它抱在膝上,听着敲窗雨声自言自语:“快一点放晴才好。”

奈何天不遂人愿,这场雨忽大忽小地连下数日,复华银行门口的地毯浸着水,大厅里踩着擦不完的脚印。

沈若臻去工会议事,傍晚回到银行,牛津皮鞋留下一串均匀的水迹。

负责打扫的王阿公满是心疼,说:“行长,您的皮包都淋湿了,要皱的。”

“不要紧。”沈若臻体恤道,“皮包比地板好擦太多,阿公这几天辛苦了。”

沈若臻上楼进办公室,将公文包擦干净,他掏出里面的文件和笔记本,包底压着一枚丝绸香囊,是雅致的中式。

他略有迟疑,把香囊拿了出来。

胡襄理来敲门:“行长,您回来了吗?”

手一蜷,香囊攥在掌中,沈若臻应道:“进来。”

胡襄理送来几份需要盖章的文件,顺便汇报一日工作,末尾转达道:“蔚洋船厂的总经理来开支票,您不在,留了口信问候。”

“我知道了。”沈若臻顿了两秒,“今天还有没有其他人找我?”

胡襄理一向尽心:“没有了,之后我会额外留意的。”

沈若臻道:“不必,没别的事了。”

胡襄理离开关上了门,沈若臻摊开手,瞧着掌中的香囊,他路过百货商店买的,里面是赔给项明章的手帕。

这两天他一直带着,但项明章一直没有出现。

另外,纺织公司刊登在《公明报》的广告,在派对的第二天停了。

沈若臻合理推测项明章有事情缠身,至于有多麻烦,他不清楚,也没有立场去打听一二。

就这么过了一礼拜,项明章始终不曾露面。

在沈若臻快忘掉这件事的时候,胡襄理说有位客户想见他,自称是他的朋友。

沈若臻想,胡襄理见过项明章,不会用“客户”相称。

他从二楼下来,见到等候的人,原来是赵菘联。

“沈行长。”赵菘联和报馆的会计一起来的,“我来取一笔款项,想着问候一声,许久不见,近来可好吗?”

沈若臻带二人到待客室,倒了茶水,说:“一切都好。赵总编,报馆最近怎么样?”

赵菘联道:“刊印很顺利,我深刻体会到,万事需要钱来撑,资金充足,我们得以专心做报纸了。”

沈若臻说:“那就好,上次被炸弹袭击,设备间那里要多加防范。”

赵菘联点头:“是,项先生也提醒过,还为我们安排了人手值班保护。”

提及项明章,沈若臻问:“对了,项樾名下的纺织公司每天刊登整版广告,近日似乎停止宣传了?”

赵菘联记忆犹新:“一周前的夜里,项先生的秘书通知我们要撤掉广告,为免第二天开天窗,孟主编连夜补了一篇文章出来。”

沈若臻计算日期,正是参加派对的那一天,他本不欲探听,唇齿微动却问出了口:“纺织公司是不是出事了?”

“我也不清楚。”赵菘联解释,“项先生付了一个季度的赞助费用,广告突然停了,所以我来把多余的款子开出支票,择日还给项先生。”

谈了一杯茶的工夫,赵菘联和会计要走了。

沈若臻看他们的鞋子和裤脚溅了泥,说:“这些天总下雨,路上湿滑,我派车送你们回报馆。”

赵菘联怎好意思:“谢谢沈行长好意,雨已经停了,我们走回去即可,兴许路上能瞧见彩虹。”

沈若臻没有勉强,送他们到银行的大门外,连绵阴雨果然停了。

长街上草木湿绿,如盖树冠间透着丝缕日光。

等天气大晴,沈若臻接到绫心阁的电话,通知他去取字。

城中有一条“文房四宝”街,店铺林立,不乏老字号,绫心阁专做字画装裱,尤其擅长南派苏裱。

老街人稠,汽车难行,沈若臻习惯从街口下车走过去。

绫心阁一层的店面挂着些墨宝,柜台上摆着装裱用的绫罗绢带供顾客挑选,墙边一副桌椅、一本登记簿册。

掌柜姓谢,约莫四十岁,一身粗布长衫,瘦削而不文弱。

沈若臻甫一露面,谢掌柜抱拳迎候道:“沈先生,实在抱歉拖延了这么多天。”

“没关系,天公不作美嘛。”沈若臻说,“但托心纸要最上乘的,二色裱,惊燕选淡青色。”

谢掌柜笑道:“沈先生放心,一切照旧,单独存放在我的书房里。”

后堂是库房和装裱室,沈若臻随谢掌柜上了二楼。

书房宽敞,沈若臻熟门熟路地踱至长桌前,他要取的字放在桌上,旁边还放着一张未装裱的白宣。

正楷,纸上写的是《笼鹰词》中的诗句——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

沈若臻逐字看过,没寻到落款,问:“谢大哥,这是谁的墨宝?”

他改了称呼,神情亦增添几分虔诚。

绫心阁表面是一家装裱店,实则是组织建立的一个秘密联络处。

谢掌柜回答:“我已通知他,他来补上落款再裱,差不多该到了。”

沈若臻领悟,以字会友,是要介绍他认识一位同道中人。

须臾,脚步声从楼梯传来,有些耳熟,沈若臻回身恍惚,将近一个月未见,没想到会和项明章在绫心阁见面。

谢掌柜关闭书房门,说:“你们应该已经认识了。”

沈若臻脑中过着走马灯,一幕幕皆是之前与项明章接触的画面,他蒙在鼓里,是否被愚弄了?

此刻该惊喜,还是恼怒?

蓦地,项明章开了口:“今天天气很好,清商。”

除了至亲,鲜少有人这样叫沈若臻,他怔了一瞬:“你说什么?”

项明章却不承认:“我念柳公的诗。”

沈若臻不悦地背过身去,将裱好的字卷成一轴,正低头绑丝带,项明章走到他身边,弓腰在另一幅字上补写下落款。

“你生气了?”项明章沉着嗓子。

沈若臻小声拆穿:“你早有预谋。”

谢掌柜绕到桌后,示意他们落座,简单谈了谈结识项明章的机缘。沈若臻平静听着,试图重新审视项明章这个人,余光里轮廓分明,他心中却有一丝混乱。

直到谢掌柜提及纺织公司,沈若臻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问:“派对那一晚出事了?”

项明章点了点头:“一名大买办找上门,要跟我谈合作。”

买办背后是列/强势力,多少公司一旦被盯上,遭受侵占蚕食,最不济也会落个关门倒闭的后果。

沈若臻道:“怎么样了?”

项明章几经周旋,该是身心俱疲,然而回答得不咸不淡:“自然是谈不拢,我把纺织公司关了。”

项樾商贸有限公司的底子雄厚,早就引起注意,但不易撼动,名下新设的分公司算是一个切入点,沈若臻揣摩着:“之前的广告很高调,其实你准备好了被找上门。”

“嗯,那些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项明章说,“实际上纺织公司只是一个空壳,并没什么业务,就是拿来应付麻烦的。”

沈若臻说:“那它要掩护的……”

项明章道:“是项樾投资开设的一间化工公司。”

战争不休,军火原料必不可缺,沈若臻认识一些开办化工公司的企业家,都遭受到了极大的困难。

“这阵子工厂成功转移,还剩一些精密设备要运走。”项明章说,“一路关卡繁多,想请沈行长帮忙。”

沈家世代开办钱庄,兴于海运生意,熟知码头口岸的机关,沈若臻一口答应:“好,我来安排。”

谢掌柜说:“还有一件大事——”

楼下有顾客光临,伙计来敲门请谢掌柜下楼去了。

书房里剩他二人,项明章道:“今天见面,意外吗?”

沈若臻摩挲着卷轴的天杆,说:“有一点。”

项明章坦白:“可我期待很久了。”

沈若臻问:“你向我邀约多次,如果我答应了,是不是会提早透露你的身份?”

“不,谢掌柜说由他安排。”项明章能言善辩,难得磕绊了一下,“我只是,单纯……想同你相处。”

指甲刮过绫布,仿若刮在脸颊,发了热,沈若臻转移话题:“运送机器的事,再详细商讨一下。”

项明章说:“我会让孟秘书和你联系,你可以全权做主。”

“那你呢?”沈若臻神思敏锐,“谢大哥刚才要说的‘大事’是什么?”

项明章回答:“有一位从事化工研究的专家在香港,我要请他回来,担任化工公司的总工程师。”

相关技术人才一直处于危险之中,被暗杀、软禁,被迫流亡在外,沈若臻沉吟片刻,反问道:“是请,还是‘救’?”

暖光盈室,项明章盯着沈若臻冷冷的侧影,似冰火两重天,他放缓语气:“你怎么了?”

沈若臻说:“两年前香港沦陷时,家父正在香港公干,被困几个月,九死一生。”

1941年,沈作润困在香港,归期难定,沈若臻时任复华银行总经理,实则揽过了行长的职权。

当时一笔物资被扣在北平,沈若臻北上谈判,送他出门的只有母亲和妹妹。从北平回来后,他正式接任行长一职,将责任和风险扛在自己的肩上。

项明章说得轻巧:“我不知道去多久,运送机器的事就拜托了。”

沈若臻只道:“放心。”

忽然,项明章说:“你还没赔我手帕。”

每天上班装着,偏偏今天见了面,沈若臻道:“我没带。”

项明章说:“那你后天交给我。”

沈若臻问:“在哪里?”

项明章说:“机场,七点钟。”

沈若臻懂了,这个人借机要他送行,他不擅长抵赖,说:“那请你准时一点,免得贻误了飞机。”

等谢掌柜回来,三方又详谈了一些细节。

久留不宜,沈若臻和项明章一起从绫心阁离开,路窄人杂,沈若臻将裱好的字竖抱着,项明章在身旁帮他挡着横冲直撞的行人。

沈公馆的汽车停在街口的牌坊下,快走到时,项明章好奇地问:“没来及看一眼,你写的什么?”

沈若臻谦逊道:“随便写的一阙词,不值一提。”

项明章却停下来:“一阙词……那词牌是什么?”

阳光太明媚,沈若臻轻轻眯了眼睛,他看项明章问得认真,反起了逗弄之心:“你猜猜看,项先生。”

项明章当真猜了:“云雾敛,雨霖铃,风敲竹。”

沈若臻困惑:“一阙词怎么能有三个词牌。”

周遭喧沸,项明章有些混淆,说:“是我忘了,一阙词不能……一封信才可以。”

05

黎明的机场弥漫着一片湿凉的薄雾,沈若臻穿了件战壕风衣,腰带束紧,他双手揣着口袋,像一名谨慎戒备的军官。

项明章已经到了,站在机场门前招了招手。

沈若臻走近掏出怀表,弹开银色表盖,正好七点钟,他抬起头,见项明章目不转睛地看着表盖上镌刻的“卍”字纹。

寻常款式的怀表极少采用这类纹样,沈若臻勾着绞丝长链将怀表抛在半空,银光左右摇摆,他问:“是不是太朴素了?”

项明章被他的倜傥模样晃了眼,说:“不,精致素雅,难怪你总是很准时。”

“你来得也不晚。”沈若臻道,“除了在茶楼的那一次。”

项明章辩解:“是因为‘第一次’见,所以我才迟到了。”

沈若臻问:“这是什么道理?”

项明章不太好意思承认:“没什么道理,因为要见你,我挑西装挑得耽误了。”

战壕风衣太严实,沈若臻拘束其中掩盖了不知所措,他沉默半晌,从口袋掏出一枚香囊,生硬道:“赔你的。”

项明章接过,解开缠扣拿出里面的手帕,柔滑锦缎,四边滚着苏绣的云纹,他说:“正统的中式帕子,可惜和我的西服不相称。”

沈若臻道:“的确不搭配,是我欠考虑了。”

项明章说:“是欠考虑,还是思虑太周全?”

沈若臻静了一息:“项先生什么意思?”

项明章说:“明知道我穿西服,却选了中式的。沈行长,你不希望我正大光明把它戴在胸口。”

沈若臻反驳:“我没有想那么多。”

项明章戳穿他:“因为你不敢让一个男人戴着你送的手帕。”

沈若臻垂睫掩盖眼中的惊异,大概还有心虚,项明章靠近他,在他眼皮子底下将手帕叠得方正,然后妥帖放进胸前的口袋。

沈若臻抬了眼,既在疏离,又在认输:“你该上飞机了。”

项明章念了一串数字:“这是我到香港那边的电话号码。”

沈若臻道:“我记住了。”

一股微风从二人之间穿过,项明章拎起脚边的皮箱后退一步,转身走进了机场。

飞机冲上云霄,一路向南,在天际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批设备要尽快运走,且不可声张。

沈若臻计划把设备分两批,走两条路线,再单设一条备用路线,一旦发生最坏的情况不至于全部折损。

计划施行之际,沈若臻动用了外祖家的关系保驾护航,各个关卡都安排了人物照应,幸而一路顺利,没出任何岔子。

一切办妥已过月余,复华银行的行长办公室内,沈若臻从保险柜中取出他的行长公印。

项明章的秘书坐在办公桌对面,说:“沈行长,昨晚接到电报,全部设备在工厂安置稳妥,一个零件都不缺。”

沈若臻情绪内敛,只道:“那就好。”

孟秘书说:“幸亏有沈行长伸出援手,等项先生把专家从香港接回来,化工公司就可以正式运转了。”

沈若臻擦拭印章的鎏金雕纹,声低了些:“项先生去了一个月,有什么消息吗?”

孟秘书回答:“有。”

沈若臻竖耳恭候,结果孟秘书闭上了嘴巴,他追问:“怎么,不方便讲吗?”

孟秘书抱歉道:“项先生特意交代,如果沈行长想知道具体情形,要自己打电话联系他。”

沈若臻:“……”

孟秘书尴尬地笑了笑,递上支票岔开话题:“沈行长,这一笔存进项先生的户头。”

双方约在银行见面,灯下黑反而不引人注目,但来银行总要办一点业务当由头。

存款额度过大,行长要审批,沈若臻接过看了眼金额,五千一百九十九万九千八百元。

孟秘书道:“加上户头原本的二百元,正好是五千二百万元。”

这下项明章真成了复华银行的大客户,沈若臻说:“等他回来要取要挪,提前跟我打个招呼就好。”

孟秘书转达道:“项先生说这笔钱不动了,当成他存的老婆本。”

沈若臻攥着印章,再一次无言以对,手起章落“咚”地盖下了行长公印。

要帮的忙帮完了,沈若臻能松快一些,他最近总是忙到深更半夜,所幸家里人没有太关怀,他不必编排一套说辞。

傍晚回沈公馆,用过晚餐,沈若臻待在吸烟室里写信。

孟主编说他上一篇文章的反响很好,邀请他为《公明报》的经济专栏长期撰稿。他无暇兼顾,只能写一封婉拒的回复信。

墨水要晾一会儿,沈若臻盖上笔帽,燃了一支雪茄,窗户开着一条缝,烟气吹斜徐徐飘向桌角的电话机。

沈若臻咬着烟,腾出手拿起话筒,手指拨了第一个号码。

拨完了,打通了,人工转接后只需要等待,沈若臻思考着,也许挂断还来得及,话筒刚拿开耳边——

“喂?”

是项明章的声音。

沈若臻吸了口气,忘记咬着雪茄,烟气过肺引发一阵咳嗽,他自觉露了窘态,要放下话筒,这时项明章又说了第二句——

“明天的船票。”

沈若臻强压下喉间的不适,确认道:“你是说明天就能离开香港?”

项明章回答:“是,我和李专家会乘轮船回去。”

沈若臻气息平复,静了静,说:“设备运送到工厂,都安置好了。”

“我知道。”项明章说,“回去以后,我当面对你道谢。”

沈若臻无所谓:“没别的事,我挂了。”

项明章道:“抽雪茄的时候别分心,呛到了不好受。”

沈若臻夹着烟,撒谎:“没有,我在喝糖水,蜂蜜太多腻了嗓子。”

项明章配合道:“是么,我也很喜欢喝蜂蜜水。”

沈若臻怕扯远了,又说了一遍:“我挂了。”

项明章纠缠最后一句:“词牌名猜了三个都不中,究竟是什么?”

沈若臻没想到项明章仍然在意,香江远去千里,轮船要在海上漂泊三天,他轻声撒了第二个谎,说:“归字谣。”

项明章明知故问:“是什么意思?”

沈若臻回答:“平安回来。”

话筒终于撂下,纸上的墨水也晾干了,沈夫人来敲门,端着一碗刚煮好的甜汤。

沈若臻把信纸装好,挥了挥未散的烟雾,说:“母亲,怎么是你劳累。”

张道莹笑着:“有什么累呢,我瞧你近日辛苦,公事额外忙吗?”

“还好。”沈若臻心思灵醒,“前些日子请外祖家帮了点忙,事情都办妥了,下次回宁波我要好好道谢一番。”

张道莹从娘家听说了一点,猜着沈若臻在忙一些不可宣扬的工作,便叮嘱家里人不要过多关怀。

今天沈若臻回家准时,大约是忙完了,她这个做母亲的才来问一问,没想到他乖觉地主动交待了。

张道莹说:“回宁波要等过年,梨之放了假,你们兄妹回老家好好消遣几日。”

故乡的亲戚玩伴这两年走了很多,一年比一年冷清,沈若臻悄悄考虑许久了,说:“这学期读完,送梨之去留学怎么样?”

张道莹问:“只是留学?”

“不,暂时不要回来了。”沈若臻斟酌着,“母亲,你和父亲也一起走。”

张道莹知他为家庭考虑,轻叹道:“你父亲身担要职,怎么肯走,况且你只提我们,你自己呢?”

沈若臻说:“父亲一直操劳,身体大不如前,卸去重担好好休养才行。至于我,复华银行一日开着,我就不会走。”

“假如有朝一日银行关了……”张道莹不忍说完。

这样朝不保夕的年头,沈若臻当然设想过最坏的结局,他面上从容:“不会的,复华经营良好,映帆还羡慕呢。”

张道莹不由心安,说:“找机会再与你父亲商量,甜汤要冷了,你快喝完早点休息。”

第二天出门,沈若臻让司机绕道去一趟报馆。

汽车开到报馆楼下,沈若臻碰到一名行色匆匆的记者,对方为他开了门,很急似的,上楼时大喊道:“孟主编!”

孟颉从编辑科迎出来,额角挂着薄汗,手上夹着钢笔:“哎呀,沈行长!”

看样子有突发新闻,沈若臻递上回信,长话短说:“孟主编,我没有余力长期供稿,实在抱歉。”

孟颉没有勉强,只是不免遗憾:“沈行长千万不要这样说,能偶尔求得一稿,我们已经很欢喜了。”

科室里手忙脚乱,有个编辑嚷道:“把头版腾出来,这个新闻明早必须见报!”

沈若臻说:“来得时机不巧,我不打扰了,孟主编快回去忙罢。”

孟颉执意送他下楼梯,一边解释:“是我怠慢了,我们的记者一早收到消息,香港发生了一起大新闻,临时要调整版面。”

沈若臻顿在台阶上:“香港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孟主编说:“今天凌晨,油麻地码头搞大搜查,第一班启程的轮船全部延误或取消,听说抓捕了上百人。”

06

项明章留的电话号码已无人接听。

号码的所属区域在弥敦道,那一带大多是爵绅富商的官邸别墅,说明项家在香港有一定的根基。

可沈若臻不敢抱有侥幸,大搜查发生在油麻地码头,专家身份敏感,一旦被抓捕必定插翅难逃。

那项明章的处境不堪设想。

很快,大搜查的新闻见了报,引起强烈议论,各大报刊呼吁公开被抓捕人员的名单,解释抓捕理由。

阴云笼罩,绫心阁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

二楼书房里,沈若臻微斜着身体欠在椅中,手肘撑着扶手,握着拳,食指的蓝玛瑙戒指一下一下抵在太阳穴上。

谢掌柜来回踱步:“他们有没有被捕,目前仍没有确切消息。”

沈若臻辗转托人打听,说:“香港那边捂得严实,透不出风来,一时半会儿恐怕都没有办法。”

谢掌柜道:“我们暂时按兵不动。”

沈若臻另有打算:“这样太被动了,天高路远,一旦该有动作就来不及了,我愿意跑一趟香港探探深浅。”

“不行,太冒险了。”谢掌柜分析道,“香港那边一定紧盯着,抓捕的人作诱饵,谁扑过去谁就是下一个。”

沈若臻担心道:“可是项……”

谢掌柜说:“还不能确认项先生被抓了,如果没有,他一定会想办法联络我们。”

沈若臻希望如此,但不甚乐观:“那如果一直没有消息怎么办?”

“先等一等。”谢掌柜决定道,“我需要时间部署,到时我们就走下一步。”

几天之后,各大船运公司联合施压,海上航线陆续恢复,暂困于香港的大批人员得以返回大陆。

江边码头每天挤得水泄不通,无数只眼睛盯着每一艘从香港过来的轮船,一开闸,寻觅呼喊的声浪盖过波涛,惊飞成群的海鸥。

各种消息从渡口扩散,比如大搜查那天动用了多少兵力,持续了多久,被抓捕的人都是什么身份……

这些天沈若臻常来码头,有时候是清晨,去银行前绕来等一会儿,熹微潮气几乎沁湿了衣服。有时候应酬结束过来,深夜海天漆黑,只有灯塔遥遥亮着。

四周人挨着人,沈若臻平整的西服挤压出褶皱,一个阿婆的手链勾住他的袖扣,他低头拆解,闻见阿婆脸上被汗水融化开的胭脂味。

他屏着呼吸想,原来盛夏了。

阿婆说:“你也等人呀,我外孙跟你差不多大,去了香港还没回来,真要急死我了。”

沈若臻安慰道:“这段时间一票难求,都在往回赶,也许过两天他就回来了。”

阿婆讷讷地:“唉,我等了十天了,腿都站得骨头痛。”

沈若臻刻意忘记他来等过多少次,解开袖扣和手链,他朝前走了,双腿也觉出一阵麻木的酸痛。

项明章始终没有消息,越久越不妥,下落不明则意味着生死未卜。

沈若臻自认沉得住气,但他经历过一次煎熬的等待,他没有把握项明章能和父亲一样幸运脱险。

耐心即将耗尽,他又去了一趟绫心阁,这次谢掌柜同意了他的计划。

沈若臻立即买了去香港的机票。

天气热了,沈公馆的菜单上添了一碗冰镇西米露,姚管家给沈若臻那一碗多加了荔枝,趁凉端上楼,见套房客厅摊着一只皮箱。

沈若臻在卧室换衣服,听见动静出来,说:“姚管家,帮我收拾行李,两身衣裳就够了,多装些美金。”

姚管家问:“少爷,你要出门办事?几号走?”

沈若臻回答:“明天走,下礼拜就不用备我的饭了。”

“去一礼拜?”姚管家无微不至,“去哪里,潮气重不重,冷还是热?”

沈若臻没回答,他系好颈边的盘扣,拂了拂袖子:“不用担心。我出去一趟,西米露回来再喝。”

姚管家赶忙道:“我叫司机备车子。”

沈若臻摆摆手,换上一双纯白的网球布鞋,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

码头上,一艘宁绍轮即将起航,乘客蜂拥在甲板上挥手作别。

沈若臻下车穿过人群,明天启程去香港,他来等最后一次。

对着无垠海面,他想,银行事务安排好了,与谢掌柜商定了计划,晚上再告诉家里,就说是寻常的外出公干。

他又想,找到项明章和专家,一并回来,倘若找不到,获悉极坏的情况……

那笔五千二百万的存款将无人处置,在绫心阁装裱的《笼鹰词》将无人去取,项樾商贸有限公司将换人做主。

《公明报》要重新寻找资助,大概没人会和他争了。

沈若臻围绕项明章琢磨了一圈,他没戴怀表,不清楚时间,望海观天,轻薄的眼皮发了紧。

正午水兵交班,两个时辰后会有一艘香港来的客轮抵达。

西装拘束,沈若臻穿了一件宽松的中式长衫,料子柔软凉爽,缓解了他久立的僵硬。

人渐渐多了,汇聚成群,大搜查过去半个多月,沈若臻不知道那个阿婆有没有等到她的外孙。

巨轮从远方浮现,靠得越来越近,码头上隐隐骚动,沈若臻个子高,幸而视野中保得住一丝清明。

轮船终于靠岸,甲板上乌泱泱的,开闸霎那,船上的人涌下来,船下的人朝前冲,所有人疲惫又高亢,竟是千人一态。

沈若臻睁大了眼睛,四处睃巡,翻来覆去筛过一张张面孔。

男女老少,人稠人又疏,究竟不见项明章。

沈若臻心凉了半截,身旁一对相聚的眷侣紧紧拥抱,他非礼勿视地背过身,又惊觉这样的场面令他嫉妒。

太阳欲西斜,周遭的人一点点散尽。

该回家了,沈若臻抓着长衫一角轻抛,他回转过身,又望了一眼轮船,希望明天能顺利出发。

这时,空荡的闸口中,一人拖着脚步迟迟走下。

沈若臻看清楚,愣住不动。

船舱闷热,项明章的外套脱了,搭在小臂上盖着左手,衬衫皱巴巴的,他的下巴冒了胡茬,嘴唇干涩,在途中喝光了一瓶白兰地。

项明章不觉得醉,看见沈若臻的一瞬却只剩恍惚。

他挪动步子,右手按住盖在左手上的外套,等走近了,他才发现沈若臻穿的是长衫,白色的,海风吹起衣摆露出一截淡青绸裤,清清白白干净得不像话。

杨柳太柔,松柏过坚,项明章此刻想不出配得上沈若臻的比拟。

码头人更少了,船员急着进城喝酒,差点冲撞了一列巡逻兵。

项明章如梦初醒,沙哑着一把嗓子:“你在等我吗?”

沈若臻拉回神思,缓缓道:“谢掌柜,孟秘书……大家都在等你的下落,今日无事,我顺道过来看看。”

项明章点点头:“大搜查时虎口脱险,一直躲藏着,怕暴露没有联系外界。”

沈若臻迈近到项明章身前,低声问:“专家安全吗?”

“放心。”项明章回答,“专家乘飞机直接到工厂那边了。”

沈若臻庆幸地说:“都平安就好。”

项明章摆弄着西服:“你担心我吗?”

沈若臻滚动喉结:“你我不是陌生人,我当然会担心你。”

项明章又问:“那你真的只是顺道来看看?”

风太大,沈若臻垂下眼睛,看着项明章用外套遮掩的左手,他狐疑道:“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项明章说:“没有。”

沈若臻觉得奇怪,不信:“那你为什么捂着?”

项明章似是心里没底,迟滞地掀开了西服,从香港上船一路握在手中,整整三天。

果然蔫了几朵,他不好意思露出来。

沈若臻盯着:“这是……”

项明章递给他,说:“我从弥敦道为你摘了一束花。”

07

从香港长途跋涉带回来,那束花枝没两天就软了,摆在卧房的花瓶里浸泡了一汪绿水,草叶气盖过了盒熏散发的迦南香。

门房收到两份请帖,姚管家送过来,顺手拉开了纱帘。

沈若臻倚着床头,午睡刚醒还有些困,他拆开第一封,卡片正中印着双喜字,是海映帆的结婚请帖。

另一封是项明章派人送来的,邀请他去格林马场一起骑马,以及商谈一件事情。

巧也不巧,两张帖子的邀请时间撞了,在同一天。

同窗好友的大喜日子,沈若臻一定要去婚礼祝贺,但项明章说有事商谈,兴许是重要的情况。

他正犹豫,瞥见一只白猫打门口闪过,笑起来:“灵团儿好几天不进我这屋了。”

姚管家立在床头,指着花瓶说:“猫鼻子灵,它嫌这花的气味不新鲜。”

“原来是这样。”沈若臻道,“没关系,公馆十几间屋子,不来这一间也不会拘束了那只小东西。”

家里数沈若臻最惯着灵团儿,姚管家惊讶地问:“都蔫儿了还摆着,这束花是哪位要紧的人物送的吗?”

沈若臻否认道:“打算扔的,忙忘了。”

姚管家心说你什么时候管过这些,他双手捧起花瓶:“我扔了去,把瓶子洗干净,等会儿让花房剪一束时令的鲜花插上。”

沈若臻“哎”了一声,阻拦道:“有一朵没谢呢,要不再摆一天。”

姚管家只好放下,将残败的几枝抽走。

沈若臻吩咐:“帮我为海家的喜事拟个礼单,礼金备双份,我把梨之那份一起出了。”

“我记着呢,马上办。”姚管家道,“小姐说是西式婚礼,海少爷又讲排场,要不要定做一套新西服?”

沈若臻停了片刻:“不做西服……给我做一身骑马装。”

姚管家说:“那就都做,明天我叫裁缝来量身。眨眼入秋,少爷该过生日了,总要添新衣。”

沈若臻不怎么挂心,儿时每年庆生办得隆重热闹,如今事多人忙,他反而嫌麻烦。

夏末昼长,时间好像过得慢了,到二十八号,沈梨之早早起来梳妆打扮,她今天做女傧相,天未大明就出了门。

沈若臻晚些出发,到海家祝贺随礼,举行仪式前宾客们围了几层,他趁着热闹悄悄告辞了。

天晴无云,已经有些秋高气爽的感觉,格林马场建在郊外,占地广阔,绿草如茵。

项明章和沈若臻一个邀请一个赴约,在马场见了面,谁也没说话,互相打量着彼此。

沈若臻换了新做的骑马装,白衣黑靴,指尖戒指一点蓝,他矜贵又利落,身段气质一览无余。

香港一行,项明章积攒了不少事务,回来后加班加点,消瘦了些,轮廓愈发分明。

挑选马匹的时候,沈若臻出了声:“我年幼学的骑马,很多年没骑过了。”

项明章道:“那选一匹性子温和的,那匹白马瞧着挺温驯。”

“你呢?”沈若臻内敛,却不失好胜心,“你要是选一匹烈马,我会落后追不上。”

项明章牵了壹号马厩的一匹黑马,说:“我们又不是比赛,我追你。”

为了方便,项明章包下了马场一片区域,他们策马纵情跑了几圈。

白马看似温顺,驰骋起来异常凶悍,沈若臻全程领先,感觉许久没这样痛快了。

途径溪边,两匹马饮水休息,他们两人在草坡上晒太阳,项明章说:“转移工厂机器的事,我一直没有跟你郑重道谢。”

沈若臻道:“何必这样客气,听谢大哥说,化工公司正式运转了?”

项明章点点头:“是,一切告一段落。”

“战争不休,永无宁日。”沈若臻语气平静,“总会有新事发生,要想新办法。”

项明章隐约猜到,问:“你要做什么‘新事’?”

沈若臻回答:“通货膨胀严重,不知道会坏到什么程度,我们想设计一种抗币稳定经济市场。”

项明章攥着马鞭,他不惊讶,也不好奇,只有一种“终于”到来的豁然,说:“我支持。”

沈若臻笑问:“你在请柬中说有事要谈,是什么?”

项明章道:“我要投资铁路公司,想请你一起入伙。”

沈若臻立刻考虑到运输问题,捐给难民的物资,军需材料,将来的抗币,有铁路关系必定便捷许多。

而项明章提议他加入,以后走项樾的渠道就多一层保护,一旦出事,有占大头的“合伙人”为他承担。

沈若臻摇了摇头:“我不感兴趣。”

项明章说:“还是你怕牵连我?”

明明是质问,项明章说得心甘情愿,沈若臻几乎无言:“……是。”

项明章细数道:“为《公明报》注资,你我竞争。化工厂设备转移,全借你的力。香港是我自己去的,其实并没太大把握,你说了‘归字谣’,那我用尽办法也要平安回来。”

沈若臻目光回避:“你要说什么。”

项明章道:“我在提醒你,我们已经在共进退了。”

沈若臻望见溪边两匹马,鬃毛相贴,交颈相傍,他不可控制地动摇了,回头看项明章,说:“我答应的话,投资多少?”

项明章笑起来:“明面的账好说,至于实际,二百元就够了。”

沈若臻“哧”地笑了,他一把抽走项明章的马鞭,手腕一转,将鞭把儿横抵在项明章的颈下,像个敢用左轮恐吓人的公子哥,说:“项先生,你耍我?”

项明章任由欺凌,微敞开双臂悬空于沈若臻周身,纵容道:“沈大少爷,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没讲。”

沈若臻道:“什么条件?”

项明章问:“你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沈若臻说:“你怎么知道?”

“‘清商’意在秋,不难猜。”项明章开了条件,“生日总要请三五好友,记得邀请我。”

沈若臻轻挑眉峰:“你我算朋友吗?”

不等项明章回答,沈若臻转身吹了一声口哨,白马扬蹄奔来,他翻身上马霸占着项明章的马鞭跑了。

公历九月八日,沈公馆的厨房额外忙碌,张道莹亲自布置了餐厅,先摆上了双层的奶油蛋糕。

沈若臻从楼上下来,白衬衫,卡其色西裤,不算正式但胜在舒服的打扮,他道:“母亲,别准备太多,父亲不喜欢浪费。”

张道莹说:“你父亲托宁波家里送了传统糕点,几大盒子呢。你有没有邀请朋友,让朋友带一些回去尝尝。”

沈若臻派了请柬,差不多该到了,他去花园等着,对开的大门敞着一扇,没多久,一辆汽车缓缓驶入楼前的甬道。

项明章下了车,西装革履,从头到脚打理得洁净考究,知道要来沈公馆拜会,他其实有一点紧张。

阶前树下秋风里,沈若臻立在那儿:“你来了。”

这幅画面如斯眼熟,项明章发怔,直到一只波斯猫蹿出来破坏了好光景。

沈若臻把猫抱怀里,捏着猫爪子挥了挥:“它叫灵团儿。”

项明章站在两米外,假装害怕:“它会不会挠人?”

沈若臻玩笑:“好人不挠。”

项明章来不及反驳,姚管家忽然捧着相机出来,催促道:“少爷,客人到了不快请进屋喝茶,太失礼了。”

项明章正色:“您好,我姓项,来祝贺沈行长的生日。”

姚管家迎下来:“项先生好,外面晒,快请进屋。”

项明章没动:“这只相机很精巧。”

每年生辰要留影纪念,姚管家刚把相机收拾出来。沈若臻兴致不错,说:“花园秋光好,就在这里拍一张罢。”

项明章问:“能不能让我代劳?”

公馆门前,海棠树下,沈若臻抱着猫,笑容浅眸光闪,微风吹开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

项明章凝视着镜头,念道:“民国三十二年,秋。”

沈若臻说:“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项明章道——“今日生辰,清商与灵团儿。”

拍完照片,沈若臻引项明章进公馆,大客厅里,沈作润和张道莹都在等着招待,沈梨之乖巧地偏坐在一旁。

项明章一下子见到沈家一家人,万分沉稳风度,一一问候过才坐下来。

沈作润和张道莹虽然是长辈,但很有分寸,不问家务琐碎的私事,只与项明章围绕商贸生意闲谈。

中午移步餐厅,桌上正好五套餐碟,项明章对沈若臻低声:“你竟然没请别人?”

沈若臻说:“我不爱热闹。”

项明章道:“所以我是独一份。”

沈若臻尽地主之谊地帮项明章拉开椅子,在椅背后悄声:“项先生,适可而止。”

餐桌上氛围轻松,从葡萄酒聊到法国的酒庄,沈梨之若有所思:“哥,母亲告诉我,你想送我出国留学?”

还没正式提过,此刻倒是个好时机,沈若臻问:“我尊重你的意愿,你愿意吗?”

沈梨之明白沈若臻的苦心,说:“你留过洋,那我也出去闯一闯,多读些书总归没有坏处。”

沈若臻安心大半,毕竟生日有豁免权,他索性提出来:“父亲,母亲,我希望你们和小妹一起出去。”

沈作润放下高脚杯,慈蔼地拒绝道:“这是什么话,我们都走了,难道留下你一个人吗?”

沈若臻说:“父亲你放心,我操持得来。”

“你有孝心,我也有怜子之心。”沈作润说,“不谈家国,只论父子,我不可能把担子全给你担着。”

沈若臻有这句话就够了,说:“父亲,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担得起。”

沈作润直接驳了他:“不是小孩子,那你可以成家了,我和你母亲才好放心。”

沈若臻闭口不语,对于成家结婚,他的态度一向是不交流不合作,久而久之就成了禁忌话题。

沉默间,项明章解围道:“今天是若臻的生日,也是白露,意大利投降了,今天还会广播投降宣言。”

刚才的话题揭过去,沈若臻没坏了心情,切蛋糕时给项明章分了一大块。

饭后自娱自乐,沈若臻带项明章去书房,想细谈一下铁路公司的事情。

偌大的一间屋子,中式古董和西洋家具搭配得很和谐,会客区的茶几上堆满了贺礼,拆也要拆半天。

项明章是空手来的,坦荡道:“我没准备生日礼物。”

沈若臻心里意外,嘴上说:“无妨。”

项明章解释:“实在费脑筋,送普通的东西,恐怕你瞧不上。送特别一点的,当着令尊令堂令妹,我会不好意思。”

沈若臻疑惑道:“什么特别的礼物会让你不好意思?”

“肯定不是不值钱的东西。”项明章卖关子,“改天我去复华银行取一笔钱,把礼物给你补上。”

沈若臻记着孟秘书的话,不冷不热地说:“那是你的老婆本,怎么能轻易动。”

“是啊,我存着办聘礼的。”项明章故意连起来问,“那置办一把琵琶送给你,你会不会喜欢?”

沈若臻心跳忽乱,他绝没说过会弹琵琶,可项明章似乎知道……似乎什么都知道。

他凑不出完美的说辞,动了动唇:“我不要。”

项明章问:“那你想要什么?”

书桌上纸墨笔砚俱全,沈若臻随口道:“你的正楷写得不错,可以送我一幅墨宝。”

项明章随沈若臻到书桌后,旁边临墙一架书柜,他注意到上面放着一只小木盒,盒盖的花鸟图点了漆,五角形状说不出的眼熟。

他忍不住问:“这个盒子是做什么的?”

沈若臻说:“是一只木箱里面的套盒,箱子大用不着,单把它摆着装饰。”

项明章想起来了:“五角形的,箱子里也是五角格子。”

“嗯,它嵌在中间一格,瞧着漂亮。”沈若臻踌躇了一瞬,“平时放着,装点不用的东西。”

项明章伸手去掀盖子,被沈若臻眼疾手快地扣住手腕:“做什么?。”

项明章说:“我太好奇里面装的东西。”

沈若臻道:“说了是没用的。”

熏盒在用,印台在用,怀表盒子在用,项明章哄他:“既然没用,你怕什么,让我瞧一眼。”

沈若臻发觉自己吃软不吃硬,他松了手,咕哝着抱怨:“我不怕什么,我怕了你。”

项明章掀开盒盖,里面是一张过期作废的船票,终点是香港。

假如那一天没有等到,沈若臻第二天就会去香港找他。

项明章一言不发,把沈若臻看了良久,蓦地,他转身到桌前挑了一支毛笔,问:“我不会赋诗作词,要写什么送给你?”

沈若臻脸颊微红:“随便。”

项明章道:“你准备安排家人的后路了。”

“是。”沈若臻无谓隐瞒,“不过你听见了,我父亲不愿意走。”

“沈先生怜子,不忍心留你一个人。”项明章不提“成家”,“如果有人陪着你,他也许会放心。”

沈若臻说:“动荡时代都是奢求,能顾好自身已经不易。”

项明章道:“那你安排过自己的后路吗?”

沈若臻不曾安排,但凭决心:“倘若复华银行有一日关闭,我会刊登一纸公告,国家哪里需要我,就是我的去处。至于孤身一人,那走的时候则无牵无挂。”

项明章没吭声,蘸墨落笔,写下八个字——海雾深,勿登宁绍轮。

沈若臻微怔,这一句明显是接他要走的话。

项明章阐明:“不要走海上。”

沈若臻问:“为什么?”

项明章诌道:“这一趟从香港回来,我晕船得厉害。”

沈若臻愣在旁边,用指甲轻刮着青玉镇纸,说:“你晕船与我有什么关系。”

项明章挑破:“我和你一起走。”

沈若臻不由慌张,他拿起镇纸说:“写废了,重新换一张。”

项明章压住轻扬的白宣一角,继续道:“投资了铁路公司,我们到时候坐火车。”

青玉温凉,沈若臻冷了手掌,心头却怦怦发烫。

“你我算朋友吗?”项明章重复他的话,接着给出答案,“算的话,你不该推开我。不算的话更好,我们来日方长。”

青玉镇纸“咣当”摔落地板,项明章抓住沈若臻蜷缩的手,裹进了掌心。

沈若臻看他胸前口袋的帕子,轻声说:“我之前赔你——”

项明章抢白:“我以后陪你,好不好?”

沈若臻这次没有说“不”。

可项明章不够满意,又说了一遍:“我们坐火车走。”

沈若臻从胸膛里挤压出一声,那么认真:“好。”

项明章攥紧了他的手,指尖触摸着飞快的脉搏:“君子之约,你不能再反悔。”

沈若臻答应,脑子空白什么都没有了,好久才问:“字还写吗?”

项明章重新提笔,诗不诗,词不词,唯独真心,一边说:“祝你生日快乐。”

——赠清商:

海雾深,勿登宁绍轮。一声笛鸣入长夜,月台空留。

同君远去,不回头。

————————

番外写了很久,但初衷很简单,想让项明章遇见另一段时空里的沈若臻,让沈若臻在一切不那么糟的时候多一个项明章。

作者感言

北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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