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于夜,月云中。
中秋这日,谢从隽入宫向太后请安,因崇昭皇帝设了家宴,太后本意要留他在宫中过节,只是谢从隽说这日想去祭拜父亲宋观潮、母亲孟元娘,以孝为名,婉拒了太后的一片慈爱之心。
临出宫前,皇上命郑观赏赐谢从隽一对珐琅彩疏梅寿胆瓷。
郑观说,这是今年官窑烧制最好的一对瓷瓶,皇上爱不释手,前些日子肃王爷瞧上,来向皇上讨,他都没舍得,如今却赏给了谢从隽,可见对他的宠爱。
谢从隽笑了笑,恭恭敬敬地领受赏赐、谢主隆恩,随后就将这对瓷瓶带回郡王府。
白日里来郡王府送礼的人不少,热闹归热闹,但都是迎来送往的人情客套,作不得真。
到了夜晚,人人都要回家与亲人团圆赏月,唯独郡王府冷清了些。
谢从隽今日格外讨厌见到人,府上侍奉的下人都让他打发到外院去了,他在池塘边的水榭台设了一张榻,仰在溶溶月色与浓浓桂花香中,独自赏着月亮。
也不知道裴昱此刻在做什么,当是跟他的父兄嫂嫂们在一起祭月神,不知吃月饼了没有,吃的又是什么馅儿的,他爱吃甜的,早知道就该带些糕点过去……
算了,他一个外人去正则侯府做什么?
他姓谢,又不姓裴。
郡王府的管家来问,将皇上赏赐的那对寿胆瓶摆在哪里。
谢从隽翻了个身,不打算理会,“随便。”
管家也是一愣,毕竟是御赐之物,他怎敢随意做主?
谢从隽见他杵着不走,思忖片刻,似是想到什么好主意,本来烦躁的眉头一舒,道:“搬到这里来。”
管家听命,带着人将瓷瓶小心翼翼地捧来,谢从隽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他们都退下。
等人都退下后,谢从隽掂量着这对瓷瓶,心想,当皇帝真好,心底一愧疚,就从指头缝里漏出来一些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赏赐,好似这就能弥补足了,从不问他喜不喜欢、想不想要,而他还得感恩戴德地领赏,三拜九叩地谢恩。
谢从隽恶意地笑了一声,举起来狠狠往地上一砸,好好的一对瓷瓶,打碎的声音都格外清脆响亮。
他像是终于高兴了,将地上的碎瓷片捡起来,站在池塘边打水漂玩儿。
正当他玩得快要尽兴,忽听身后有人温声问道:“你在干什么呢?”
谢从隽一回头,就见裴长淮立在不远处,手里还提着一盏兔子灯。
谢从隽见到他来,实在惊喜,眉毛一扬,眼里尽是笑意。
“你何时来得?
进我王府跟回自己家似的,也没人跟我通传一声。”
他满腹怨气未消,虽不是因着裴昱,但说话间不自觉带着针芒。
裴长淮心思敏感些,听也听得出谢从隽心情不好,就同他开了一句玩笑,道:“还计较起这些来了,像个小气鬼。”
“我小气鬼?”
谢从隽哼笑一声,走到裴长淮身边,一手揽住他的颈子,故意用力挟着他,“是啊,我就是小气鬼,爱记仇得很。”
他口上在回答裴长淮,心思却在别个事上,或许崇昭皇帝是真心赏他,可他确实太小气,不想受他那般“疼爱”裴长淮被他挟得轻弯下腰,承着他的蛮力,给他这般欺负,裴长淮也不见生气,笑着说:“你小气没关系,我可以大度一些。”
谢从隽看他眉眼存有温柔的颜色,笑起来时,眼仁极亮。
谢从隽一时间心跳快了几拍,很想凑过去亲一亲他的嘴唇。
这样的冲动不出于情欲,出于爱意。
但谢从隽怕吓着他,怕往后裴长淮再也不想见他,于是很快收回手,稍稍离远两步,又不舍得太远。
他低头望见那兔子灯在裴长淮手里轻荡,随口说:“这灯真好看。”
裴长淮听他夸奖,难掩开心,提起来给谢从隽看,“是大哥教我扎的,你若是喜欢,我也给你扎一个?”
“好啊。”
谢从隽眨了一眨眼睛,“我手可笨了,做不来这种事,以后你每年都得给我扎一个才行。”
过了片刻,见谢从隽神色愉悦很多,裴长淮才小心地询问道:“从隽,你想不想同我回侯府,咱们一起过节?”
谢从隽一怔。
“父亲说,太后可能会留你在宫中吃家宴。”
裴长淮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道,“但我还是想来见见你,因为我们是师兄弟,也算一家人,也能在一起过节……”
庭院里很安静,似乎都听见桂花落地的声音,还有鲤鱼在池塘里跳跃。
久久没听到谢从隽的回答,裴长淮抬头看向他,却见他有些呆呆的,只得再问:“你想不想去?”
“当然想!”
谢从隽一把扔掉手中捏着的碎瓷片,上前牵起裴长淮的手,拉着他就往府外跑,“三郎,我们一起!”
裴长淮一时惊愕,怕跑得太快,夜风扑了兔子灯,央着谢从隽慢些。
谢从隽笑声朗朗,却不见停。
……
比起郡王府,正则侯府里人就多了,出奇的热闹。
裴承景正领着小孙儿元茂在庭院里挂花灯。
他让元茂自己踩着凳子去挂,自己则站在他身后,张开手臂虚拦着,也怕小元茂摔下来。
裴长淮领着谢从隽入府,一路上忙活着拜月神的下人都悉数见礼:“三公子,郡王爷。”
裴长淮一一应声,步伐轻快如飞,拉着谢从隽直奔内府。
元茂挂好了灯,裴承景将他从凳子上抱下来,一转身就见谢从隽跟着裴长淮来了。
裴承景自有一股武将的威严,话也不多,目光认真地注视了谢从隽片刻,将手里为元茂备着的花生糖给了他,说:“来了就好。”
“我说是谁来了,三郎那么高兴,原来是小郡王。”
不远处,二郎裴行从桂影中行来,身后还跟着一脸沉默相的贺闰。
裴行见着谢从隽,大咧咧一笑:“看着又长高不少啊,三郎常说你剑法好,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正好正好,我手下也有名好小子,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来比试比试!”
他将贺闰往自己身前一推,狠劲拍了拍他的后背,像是要展示展示这位好小子有多壮实,结果拍得贺闰狠狠呛了一嗓子。
裴长淮看不下去了,“二哥。”
一只手猛然拧住裴行的耳朵,下手的正是他的夫人:“比试什么比试?
今天是什么日子,净知道舞刀弄枪的。
一回到家里就游手好闲,什么正事都不干,阿闰跟着你,也给你教坏了!”
她的力气也没多狠,但裴行大声嚎着,半边身子都快被她拎起来了,“错了错了,跟几个小孩说着玩儿的,谁真要舞刀弄枪了?
夫人,夫人,留点面子,别拧耳朵啊,疼疼疼——”她拉着裴行去帮忙摆设祭拜用的香案,吵吵闹闹了一路,多是二夫人在生气,裴行在求饶哄劝,夫妻间争吵的声音渐行渐远。
裴长淮实在无奈,对谢从隽说:“我二哥就是这样,你别放在心上。”
谢从隽抿唇笑道:“我喜欢这样。”
这才像家,才像家人。
没多久,阖府上下要祭拜月神,说是祭拜,却也没有那么严肃,简单烧过香以后,庭中铺开了赏月家宴。
裴文吹笛,大夫人抚琴相和,奏得是一曲凤凰于飞,恰似鸾凤和鸣。
这厢二夫人捧着新出炉的月饼,裴行随在她身后,伸手想偷拿一块,给二夫人“啪”地打了手背,他一下缩回手,尴尬地挠着后脑勺,眼睛四处乱瞟的装无辜。
谢从隽瞧见了直笑。
裴长淮用膳时也认认真真的,吃得安静又专心。
贺闰坐在他旁边,裴长淮怎么吃,他也怎么吃。
这厮不是个多话的,但谢从隽总觉得他碍眼极了。
他凑到裴长淮身侧,跟他咬耳朵:“我带你到临江上放灯,去不去?”
裴长淮忙点点头:“好。”
谢从隽拉着裴长淮离席,径直往府外走,贺闰本来想跟着,但见裴长淮没有回头唤他,就没好意思起身。
出府前,谢从隽和裴长淮正撞上跳下马车的徐世昌。
一碰面,谢从隽脸一黑,徐世昌却一下笑得无比灿烂,冲着裴长淮就扑了过去:“三哥哥!
谢天谢地,还是兄弟最好。
一家子过个节,我爹还跟个煞神似的一直瞪我,我连吃饭都吃不下去,这不,我就来找你玩了!
怎么从隽哥哥也在?”
谢从隽反问一句:“我不能在?”
徐世昌抱着裴长淮乱蹦,“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多一个人岂不更热闹啦!
百姓都去临江放灯,哥哥们想不想去?”
他拍了拍自己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小爷我请客!”
裴长淮答应道:“我们也正要去呢。”
徐世昌更开心了,“正好,正好!
走走走!”
中秋佳节,临江水面上飘满了祈福的莲花灯,映着天,也映着水。
微风一起,江上碧水轻漾,漾着粼粼月色。
因太师徐守拙喜欢垂钓,临江边上停靠着一艘画舫,是属于太师府的,徐世昌领着谢、裴二人上了船,慢悠悠地行至湖中心。
三人都买了孔明灯,一起坐到船头上,在孔明灯上写下愿望。
徐世昌虽然不怎么爱读书,但太师之子,字也不能写得不好,灯面上工工整整书写着——“爱金爱银爱美人,思花思酒思月亮”谢从隽瞅了一眼,笑着揶揄道:“世昌兄志向高远,文采斐然,在下佩服佩服。”
看他装腔作势,徐世昌也拈起一股子酸腐气,拱手道:“从隽兄过奖过奖。”
他说完,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又凑到谢从隽身边看他写了什么,却不见字,只见两个小人像,一是像他自己,二是像裴长淮。
徐世昌眨巴眨巴眼睛,羡慕地说:“画得真像,怎么不把我也画上去?”
谢从隽将孔明灯藏到一边,不让他再看,貌似认真地回答:“你长得太俊,我画不好。”
徐世昌没多想,得意地啧了一声,说:“也对,小爷我人中龙凤,真是没办法。”
谢从隽笑得不行。
他们有说有笑的,那厢裴长淮已经在灯面上写好了愿望。
此刻,夜天上空炸开一束灿烂的焰火,万千祈福天灯一齐升上了天,倒映在湖面上,好似银河落江。
裴长淮将手中的孔明灯也放上了天,谢从隽陪他一起立在船头,问:“你许了什么愿?”
裴长淮回头望了谢从隽一眼,微微一笑,然后仰头注视着满天的明灯,说——但愿人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