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将过,重庆的天呈现出轻而薄的浅绿,像被茂密的树叶染上去一般透亮。
入夏之后就没那么多雾了,池念趴在窗台凝视远处长江索道的轿厢划过,一时有点出神,没听见后面靠近的脚步声。
被人从背后抱住时,池念本能地往后靠在奚山肩上。
“醒啦?”
故作镇定说出这句话就好像抢先了什么,某种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池念憋不住,话音刚落就笑出了声:“哎我说得好像昨天晚上被那什么的是你一样。”
奚山侧过脸,在池念鬓角亲了一下,并没有太在意他这句口嗨,手顺势探入衣服下摆揉了揉池念的腰。听见池念“嗷”地一声被抓到痒痒肉,立刻跳开,奚山靠着阳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留池念在后面崩溃:“什么意思啊!记仇吗,我口嗨都不行?”
“对,不行。”
奚山说着,蹲下身给雪碧的碗里加满狗粮。
不知道是不是奚山养得太精细,雪碧那条有点跛的前腿恢复良好,虽然仍是一眼能看出残疾,至少不影响日常行动。雪碧长大了点,但品种关系,始终是一条小狗,它前天刚洗完澡做完美容,像一只毛绒玩具蹲在奚山身边等吃。
奚山揉揉雪碧的头,从旁边拿起一个小领结给它戴好:“儿子,咱们吃多点,等会儿中午去你干妈家做客。”
池念走过来,看雪碧的头都要埋进食盆,问:“你带它去吗?”
“去啊,趁这段时间让它多出去玩几次吧,等下周就好长日子不能出门了。”
池念记起了:“哦对你给他约了……咔嚓。”
说完再看正吃得欢的雪碧,池念表情都带上一丝不忍:“小可怜,还不知道你爸要把你太监,这是断头饭呢。”
雪碧听不懂,撅着屁股把狗粮咬得嘎嘣响。
等它吃饱喝足,牵引绳一套直接出门。奚山开车,池念在后座抱着狗,放完四首歌之后他们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周末,齐星结婚后第一次邀约朋友们前往南岸的新房玩,就当暖房了。
在一起好几个月,奚山最核心的朋友不多,池念已然全部熟悉了。他一早就认识祝以明,和齐星也吃过饭加过了联系方式,惟独有个神秘人士,池念是第一次见。
奚山拉过一个身材圆润的男人,跟池念介绍:“幺儿,这是江海,我们的大哥。”
池念直接立正:“久仰!”
“海哥,这就是池念。”奚山说得简短,却很认真,“我男朋友。”
江海热情地打招呼:“你好你好,我听奚山说过好多次了。他平时话少,说起你,那真的滔滔不绝。”
池念受宠若惊地偏过头,对上奚山的眼神,波澜不惊,仿佛在无声地回应他:这是我应该做的,不用谢。
江海和奚山是同岁,但月份大一些,在这几个人里就成了实打实的大哥。他中等个头,戴眼镜,头发剃得很短,穿一件最普通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乍一看并不特别,甚至有点提前步入发福期的兆头,完全无法和“学霸”联系在一起。
互相寒暄了几句坐下了,池念忍不住偷看江海两眼。
奚山端了两杯果汁,递给池念一杯:“你看他干什么?”
“这么明显吗?”
“有点哦。”奚山喝了口果汁,“都被人家发现了。”
池念:“……我是好奇,毕竟他在你和祝哥口中就像那种,佛像,啊不是……镇妖塔?反正你们但凡有个什么幺蛾子,只有他说话顶用。”
奚山挠挠头:“好像是有一点?”
池念得了肯定,一拍大腿:“对嘛,就很有大BOSS的感觉。而且这种金光闪闪的履历表,我觉得应该是很青年才俊的……他结婚了吗?”
“相亲失败无数次了。”奚山哑然失笑。
池念遗憾地“啊”了声:“那,那挺惨的……”
正好祝以明经过,听见奚山那句毫不留情的透露老底,连忙说媒拉纤:“对了小池,你学姐不是也相亲失败无数次了?她颜控吗?如果对脸要求没那么高,可以看看我们海哥,真的不错。”
池念头顶窜过一串乌鸦,沉默半晌,决定还是先给祝以明——这个因为相亲险些被他学姐拉黑名单、又因为奚山险些被自己拉黑名单的罪恶的男人——打个预防针。
“不用了,我学姐……现在好像比较倾向于,”池念清了清嗓子,“谈女朋友。”
祝以明:“……”
祝以明:“不好意思,打扰了。”
齐星的新房装修得十分温馨,暖色调墙纸,木质家具,还有一间空荡荡的儿童房没有放东西,是为了以后准备的。
暖房没有太多人,只有他们三个。齐星虽然说了欢迎带家属,但江海还在相亲失败的恶性循环中,祝以明没个定性,最后真带了家属的只有奚山——而且还带了狗儿子,算上没来的可乐,甚至叫抢先一步三年抱俩。
午饭不能让客人准备,齐星亲自下厨做了好大一桌菜,连雪碧都照顾到,专程给它炖了肉骨头,还用专门的狗食盆装起来。
江海有日子没回重庆了,虽然饭桌没有酒,大家情绪高涨,到最后有点熏熏然。
房子有个很大的阳台,盛满日光,甚至在天花板反射出波光粼粼的水纹。温暖而又灿烂的春天,他们坐着,高高举杯。
饭过三巡,到后来,齐星的老公已经先去厨房开始收拾,剩下的人继续聊天。
老同学相聚除了互相揭底就是讨论八卦,他们说那谁和那谁早就分手啦,那谁和那谁居然结了婚,又要随份子,那谁去了北京混得还成,那谁南下了,也好久没联系……
大部分是祝以明和齐星说,江海偶尔插两句,奚山抱着碗,沉默地吃。
他的学生时代对池念而言是一片空白,长得好看的少年在十六七岁时都有某种特权,不管在哪都是最为瞩目的一个。
奚山那时候是什么样呢?
沉默或者开朗,成绩好还是一般,喜欢运动吗,喜欢看书吗?上课会不会睡觉,大课间会不会争分夺秒赶作业?
齐星他们的对话旁敲侧击,正好弥补了池念关于这片空白的想象。
“地理老师最喜欢他了,每次他不写作业都能被原谅……”
“哎,大二的时候你们记得吗?那个乐队,叫奚哥去帮忙弹个贝斯,站在那装样子就成。奚哥,你贝斯还会弹吗?”
“我只知道他没事往乐队跑的那个学期,大家都以为他看上主唱,结果只是为了蹭社团活动……主唱小哥哥被他伤透了心。”
……
出糗瞬间,高光时刻,池念都听得挺开心。
他瞥见桌上还有半盘白灼大虾,为了不那么尴尬呆坐,抱到面前一个接一个的剥壳,然后把虾肉扔进奚山面前的醋碟。
“……是吗?她都结婚了啊,我怎么记得她以前喜欢过奚山?”齐星看向奚山:“有这么回事吧奚哥?”
奚山突然被拉到话题中央,措手不及:“谁?”
江海说了个名字,见池念一脸茫然,好心地打了个注解:“班花。”
“高中的班花,我记得你们班一大半人都对她有好感。”祝以明大笑着,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拍了一把池念,“小池,看不看照片?齐星这有毕业照好像。”
齐星:“真有,我去找!”
八卦地点从饭桌移到了客厅沙发上,齐星不一会儿就抱了本厚厚的相册出来。
她高中喜欢玩胶片相机,许多照片当时没有冲印,后来才慢慢冲洗的。同学关系不如想象中牢不可破,可也不比想象中脆弱易断,翻看时,十几岁的时光扑面而来,连风的气息也变得青葱。
照片上的面孔清晰,带着一种胶片特有的颗粒感。齐星坐在池念身边,仿佛专程为了将奚山的少年时代分享给他。
“当时就我和奚哥喜欢这个,他家里应该还有一本。”齐星说着,翻开第一页。
奚山却补充了一句:“我的那本扔了。”
其他三人知道他那时和家中不睦,估计极端情绪下做出的举动,闻言并不知道怎么应对,只好装作听不懂。
池念却挺开心地说:“没关系啊,奚哥,我送你一台相机,我们重新拍。”
“好。”奚山答应他。
相册第一页是齐星的毕业照,不同于在学校标志建筑边拍的那种整整齐齐大合影,齐星这张是在教室拍的。大家都穿白色T恤,上面用彩笔写满了名字,女生基本在前排,拥挤着,有的比心,有的比剪刀手。
文科班男生少,散开在边边角角的位置,池念一眼就看见了奚山。
他见惯了奚山长发的样子,骤然看见少年版的短发奚山,还有点不太能认。可那少年周身冷冽的气质,踽踽独行的姿态,倒是这么多年没变。
奚山爱笑,随和,甚至有时候会觉得他很开朗,但他独自一人时,总让人不太敢亲近。
照片右下角有橘黄色的日期:6月9日。
高考完第二天。
奚山靠窗站了,侧着身,朝镜头扭过脸,嘴角有点浅浅的笑意。他也穿白色T恤,彩色名字没有几个,也许是大家还没来得及写给他,也许他的人际关系并不非常好。
那时奚山是短发,前额刘海遮住眉毛,微微的卷,眼睛很亮,心不在焉单手插兜。
二十二岁的池念就这么和十八岁的奚山对上的目光。
他愣住了,情不自禁地想:如果他的十七岁遇见的人是奚山,那该多好。又笑自己算术不及格,他十七岁奚山也已经二十二了……
他情窦初开时,奚山正经历着最灰暗的人生。
池念收敛嘴角笑意,某种“想知道他的过去”的执念渐渐地被放下。他以前不认为自己和奚山的岁数差太多,现在却想:还是这样更好。
抬起头刚好对上奚山的视线,无声询问:怎么了?
池念“噗嗤”地笑出声:“奚哥,你短发没现在好看。”
奚山朝他做口型:“别、笑。”
“哎,找到了找到了,看这儿!”齐星一拉池念的胳膊,“就是她,我们的班花,因为明恋奚哥还被请过家长。”
她指着照片前排一个女孩,黑长直,眉眼如画,确实漂亮。
池念根本不在意这些,他扫了那几个文科班仅存的男性“硕果”,问:“怎么没有祝哥和海哥啊?”
“他俩在隔壁班,当时我们其实不算太熟。起码我和他们不太熟……”齐星说,快速翻到后面,“不过大学时候拍了很多……你看。”
大学的胶片色彩不如高中明快,但日常琐碎更多了。
吃饭也拍,聚会也拍,奚山的头发越来越长,眉眼也越来越如刀刻般深邃,只是里面总有一点愁容。池念想,那时候他已经知道父亲出轨的事,即将崩塌的人撑起了看似阳光的外壳,但这点负面情绪是消失不了的。
渐渐地,他们的聚会里多了个男生,清淡又秀气的长相,笑得腼腆。
“啊,这是思贤。”齐星看一眼祝以明欲言又止,连忙说,“好啦,我回头把他的照片都拿给你,不要那么看着我。”
祝以明比了个大拇指:“星星,哥爱你。”齐星说你滚吧。
她回头,见池念直勾勾的目光,以为他在意突然出现的人,正要解释什么,池念伸出手指了下某张照片:“姐姐可以把这张送我吗?”
那是属于他们口中的,奚山的“乐队时期”——校内社团临时组建的非著名乐队,连名字都被淡忘。
二十岁的奚山单肩挎着一把贝斯,后背贴墙,单脚踩在墙面,膝盖曲起来。夜晚,相机曝光过度,奚山皮肤有点苍白,黑色的高领毛衣让他薄得像一片刀锋,头发比现在短一些,散着,戴了条发带。
也许被齐星喊了一声,奚山神情有点茫然地扭过头,面容因为抖动而模糊。
他指尖有一团红点,正在抽烟。
齐星很爽快地把这张相片抽出来递给池念:“归你了。”
从齐星家离开后,奚山问池念:“为什么要那张啊?”
池念不说话,笑得十分狡黠地捂着口袋,不让奚山有任何抢走它的机会。
又过了大约半个月,池念拜托丁俪从北京寄的快递抵达山城。奚山那天有事,等回来时,池念正在洗澡。
他习惯地巡视周围摆设,看见进门右手边的置物架顶层,相框似乎有点变化。
相框是展开式,一边一张照片,奚山去看,发现自己背贝斯的相片被放在左边。而右边原本空白的位置多了另一张。
数码相片,冲印出来后色泽艳丽线条清晰,日期是某年的圣诞节。
池念举了根冰糖葫芦,站在一个公交站牌下,角度像是突然拍摄,池念还叼着一颗山楂,糖沾满他的嘴角——也是夜景,也是冬天,也是黑色的衣服和牛仔裤,池念戴一顶有熊耳朵的毛线帽子。
也是二十岁。
两张相片放在一起,两人视线竟然可以对上,表情都贴切,仿佛那个冬天他们就认识了。
池念的相片背后有字,墨迹有点斑驳,是他自己写的。
“南锣鼓巷,圣诞,和小霈在一起。”
冥冥中,世界充满巧合,他那张胶片底下原本有齐星写的注解。
“三峡广场,元旦音乐会,奚哥。”
或许那天回忆涌上心头,池念才会找齐星要这张照片吗?奚山站在门口很久,把相册放回去,脱掉马丁靴。
他大声喊了句:“我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