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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番外二之公孙珑

贵人 花卷 9671 2024-11-17 23:40:19

1

方霄云被公孙珑收为徒是在朔州。

公孙珑游历到朔州,路过一户普通人家讨一碗水,那时方霄云正拿着一把两文钱买来的粗糙木剑,野孩子似的挥舞。

方霄云的爹给公孙珑打的水,公孙珑端着碗,一边咕噜咕噜灌水,一边看着方霄云,方霄云的父亲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叫方霄云,说,云儿,别玩了,快去屋里看看你娘。

方霄云停下手中的木剑,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篱笆外的公孙珑。公孙珑牵着一匹马,一身白色长袍,生就一双笑眼,颇有几分不染纤尘的高人意味。

二人对视了一眼,公孙珑友好地朝他点了点头,不知怎的,方霄云突然就有点不自在,转头就跑了。

方霄云的父亲对公孙珑道,这孩子前两天见了几个江湖侠士比武,非闹着以后也要闯荡江湖,要做大侠。

公孙珑笑道,贵公子生得玉雪聪明,说不得当真另有一番前途。

方霄云父亲笑笑,说,客人说笑了,我们只是普通的庄稼人,哪里敢想那些。

公孙珑只是随口一个客套,并未将话放在心上,不多时,就离开了。

彼时就连公孙珑也没有想过,他会收方霄云为徒,而方霄云,也会成为日后名震一方的诡云手。

天将黄昏时,公孙珑在一破庙歇脚,没成想,当天夜里就闯进了两个满身血腥气的人。二人打得厉害,打斗之余,隐约还有争执,他听了一耳朵,大抵一个是正阳派的,一个是魔教中人,正阳派门人见了这人滥杀无辜,屠戮村落,惊怒之下,二人大打出手。

公孙珑听见屠戮村落几个字,皱了皱眉,还未有反应,就听嘭一声,却是正阳门人不抵魔教,当胸挨了一脚,眼见就要命丧于此,公孙珑纵身而出,手在腰间一抹抽出软剑,就朝魔教中人而去。

公孙珑虽是铸剑师,于武一道,亦是天赋卓绝,一手软剑使得出神入化。

魔教中人见状不妙,顿时就想逃,结果直接被公孙珑踢中后背,他踩着那个男人,说:“你屠了村?”

魔教中人叫嚣道:“老子就屠了怎么着,你算哪根葱哪根蒜,敢管我们神教的事!”

公孙珑笑了笑,用力一碾,那人呕出血来,方慢慢道:“老子算你祖宗。”

2

公孙珑挑断了魔教中人的手筋,废了他的武功,将哀嚎的男人交给了那个正阳弟子,骑上马就折身往回疾驰。

他一路紧赶慢赶,远远的,就看到了冲天的火光,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正是方家村的方向。

整片错落已经化为了火海,他想也不想,就往方霄云家中奔去。

方霄云家在村外,说不得还有活口。

方家并未着火,篱笆门大开着,院子里躺着一具尸体,正是方霄云的父亲。他被当胸一刀剖开了肚子,死不瞑目,公孙珑脸色难看,往屋中走去,旋即,他就在屋内看到了一个妇人趴在血泊里,已经断了呼吸。

公孙珑心愈沉,农户家中简陋,他搜寻了一圈,直到在水缸中听见起伏的呼吸声,心中猛地松了口气。

他慢慢移开搭在水缸的木盖子,突然,一柄木剑就朝他刺了过来,伴随着孩子惊恐愤怒的吼叫声。

公孙珑夹住木剑,道:“是我,不是坏人。”

方霄云双眼通红,脸色惨白,想拔出剑再刺,却抽不动,撒了手,就蛮横地朝公孙珑撞了过去。公孙珑没有躲,被撞得退开了一步,却还是伸手搂住惊惧癫狂的孩子,不住地捋他的后背,说:“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别怕。”

方霄云一口就咬住了他的手臂,他咬得狠,小兽也似,恨不能撕咬下一块肉。方霄云低哼了声,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直到方霄云松了口,慢慢抬起头望着他。

四目相对,方霄云显然也认出了他。

公孙珑说:“没事了,别怕。”

方霄云惨叫一声,拖着湿漉漉的身体,手忙脚乱地爬出水缸就要往外跑,公孙珑忙抓住他,道:“你干什么?”

方霄云呜咽道:“爹,娘,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爹娘……放开我。”

公孙珑握住他湿透的肩膀,说:“他们已经死了。”

方霄云呆了呆,愣愣地望着公孙珑,公孙珑心生不忍,却还是低声道:“人死不能复生。”

方霄云说:“……不,不会的,你骗我。”

公孙珑看着他崩溃绝望的神情,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方霄云打昏了。

等方霄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猛地坐起身,连滚带爬地下了床,鞋也来不及穿,口中叫着爹娘就跑了出去。

方霄云在院中看见了两口薄棺。

他愣住了,脚下如有千钧重,慢慢走过去,他扒着棺,一眼就看到了他爹娘,二人闭着眼睛,睡着了也似,安静地躺在棺椁里。

公孙珑一宿没睡,在火海中几进几出没有寻着别的活口,又弄棺椁,又收拾遗体,天将明时,才将二人拾掇得干净体面,不那般血腥狼狈。

方霄云傻了一般,呆呆的,就想爬进棺椁里,可刚一抬手,就被公孙珑握住了手臂。

公孙珑说:“逝者已矣,你还活着。”

方霄云好像没有听见。

公孙珑说:“你得好好活着,不然你爹娘就白死了。”

公孙珑又道:“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吧,我叫公孙珑。”

方霄云恍恍惚惚的,过了许久,抱住棺椁嚎啕大哭。

3

公孙珑将方家父母埋葬之后,就带方霄云离开了方家村。

方霄云说:“你是江湖人吗?”

公孙珑骑着马,一手握着缰绳,方霄云坐在他怀里,公孙珑道:“算吧。”

方霄云道:“我要给我爹娘报仇。”

公孙珑想了想,说:“身为人子,替父母报仇雪恨,本就是应做之事。不过,屠你方家村的人已经被带回正阳派,也许已经死了。”

方霄云直勾勾地盯着前头,说:“父债子偿。”

公孙珑笑了,道:“你还知道父债子偿啊?”

方霄云抿了抿嘴,道:“我读过私塾。”

公孙珑点点头,道:“可万一他没有儿子呢?”

方霄云说:“没有儿子,我就杀他爹娘,妻子,如果都没有,我就杀他师父,师兄弟,我一定要报仇。”

公孙珑倒抽了一口气,心道,这孩子,小小年纪——性子忒偏执了。

公孙珑说:“可万一都没有呢?”

方霄云不说话了。

公孙珑说:“有仇报仇不假,可人活在世上,不能只为了仇恨,不然,就是遂了别人的意,白白糟蹋了自己的这一生。”

方霄云似懂非懂,他转过头,看着公孙珑说:“你会武功吧?”

公孙珑眉梢一挑,方霄云道:“你教我武功好不好?”

公孙珑说:“不好。”

“万一你学会了武功,你又要报仇,将来给我惹祸怎么办?”

方霄云说:“我不告诉他们,你是我师父。”

他说得好天真,公孙珑笑了起来,他握住方霄云的手探了探根骨,道:“你今年多大了?”

方霄云道:“十二。”

公孙珑说:“可惜了,习武之人,自小习武为最佳,尤其是你,根骨平平,将来也难臻武道化境。”

方霄云愣了愣,不高兴地说:“我会很努力的。”

公孙珑笑道:“习武讲究天赋,天赋极佳者,一年可抵别人三年,可若是天赋平平,终其一生,也难破瓶颈。”

方霄云抿着嘴唇,说:“我不信,我会比所有人都努力,会认真练武,一年不行,我可以两年,两年不行,我可以十年,二十年,总有一天,我能够报仇。”

公孙珑仔细地打量着方霄云,他眨了眨眼睛,道:“你真想拜我为师?”

方霄云点头,“想。”

公孙珑道:“那我交你我的看家本领如何?”

方霄云眼睛一亮,道:“厉害吗?”

公孙珑哼笑道:“那自然是顶顶厉害的,江湖剑圣见了我,都得客客气气地尊我一声公孙先生,更不要说那些求我的人呢。”

“你学不学?”

方霄云道:“学。”

公孙珑说:“不反悔?”

方霄云说:“不反悔。”

他当即改了口,叫道:“师父!”

公孙珑笑道:“哎。”

方霄云没想到,公孙珑的看家本领,竟然是打铁。

4

当方霄云敬过公孙珑拜师茶,认认真真磕过头,喊过师父,公孙珑丢给方霄云好几本厚厚的铸剑手札时,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公孙珑薅了薅方霄云的脑袋,道:“乖乖的,这几本手札可都是你师父我,你师祖,太师祖,太太太师祖亲笔所写,仔仔细细地看,然后背出来。”

方霄云:“……”

公孙珑笑盈盈地说:“有看不懂的可以问为师。”

方霄云:“?”

他过了半晌,才憋出几个字,“我不要学打铁。”

公孙珑说:“……什么打铁!这叫锻造,多高深的技艺!”

方霄云干脆利落地说:“我不学。”

方霄云一副随便他的模样,道:“总之我不学打铁,我要学武功。”

公孙珑看着方霄云,慢悠悠道:“小子,你这就叫鼠目寸光。”

“这世界上不是只有武功能杀人,”公孙珑说,“他日等你成为了这江湖最好的铸剑师,多少人求你为他们锻一把神兵,他们既对你有所求,就可以为你所驱使,届时你想报仇,还是想杀人,何须你亲自动手?”

方霄云听着公孙珑这番话,呆呆地看着他,只觉他这话说的对也不对,可又极有诱惑力,他皱着眉,抿了抿嘴唇,声音犹有几分稚气,说:“可这不就是利用别人吗?”

公孙珑意外地看着方霄云,没想到,这小孩儿满身戾气,心思却正,他笑了笑,毫无将方霄云引入歧途的愧疚,道:“各取所需罢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方霄云似懂非懂。

公孙珑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学不学,想好了吗?”

方霄云看着公孙珑,咬了咬牙,说:“学。”

方霄云没想到,公孙珑看着一副高人的洒脱做派,折腾起徒弟来,简直招数层出不穷。

方霄云四更天就要起来绕着二人所住的城镇跑圈,跑完了,乖乖在公孙珑门口扎马步,手上托着的是给公孙珑打的洗漱水。

等公孙珑起来时,闭着眼睛游魂也似的挪他面前,就着他的手洗脸,有一回方霄云晚了,被公孙珑好一顿操练,折腾得双腿直发软。

偏公孙珑还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一手捧着半个甜滋滋的西瓜,全当看热闹。

方霄云咬牙切齿,倔得很,愣是不吭一声。

他被折腾的累得要命,可公孙珑却迟迟没有教过他武功,方霄云几乎就要觉得公孙珑是不是在戏耍他,可这个念头一生,又莫名地掐灭了。

方霄云对公孙珑有种没来由的信任。

短短半个月,方霄云就瘦了一圈,他累得腿打哆嗦,夜里拖着发软的腿爬上了床,直接就睡了过去。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里,好像有人坐在了他身边。

方霄云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就看见公孙珑在给他揉腿,烛火熄了,月光透过半开的窗,给公孙珑披了满身月色,显得如水似的温和,缓缓淌入方霄云心里。

公孙珑似乎察觉方霄云半梦半醒,轻轻拍了拍他,说:“睡吧。”

方霄云含糊不清地叫了声,师父。

公孙珑说,“在呢。”

方霄云就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

方霄云跟着公孙珑天南海北地游历,两年之后,就回了回雁山。

那是方霄云这一生最快活的日子。

5

回雁山要过一个长长的铁索桥,方霄云背上挎着一个大包袱,胸前还挂了一个,吭哧吭哧地跟在公孙珑身后。

公孙珑依旧是一身白衣,仙气飘飘的,说:“去咱们回雁山这是必经之路,乖徒儿,你可小心些,要是掉下去,为师都救不了你。”

方霄云紧盯着前方,踏着摇晃的铁索桥,说:“你帮我拎一个包袱我就不会掉下去!”

公孙珑背着手,回过头看着方霄云,笑眯眯道:“那不成,有事弟子服其劳,事事都想着为师帮衬,怎能劳你筋骨,苦你心志呢?”

方霄云瞥了他一眼。

公孙珑说:“快些快些,你师兄还等着咱们回去吃饭呢。”

方霄云应了声,“噢。”

公孙珑说:“你师兄叫呼延善,饭做的顶顶好。”

方霄云嘲道:“师父,你是不是看师兄手艺好,才收他为徒的?”

公孙珑:“瞎说。”

“分明是你师兄聪明又有天赋,”公孙珑道,“我是那般肤浅的人吗?”

方霄云毫不客气道:“你是。”

公孙珑瞪了方霄云一眼,“孽徒!”

方霄云咧嘴一笑,旋即,目光就越过他,看见了铁锁桥的男人。呼延善生得高大,高鼻深目,往桥头一杵,俨然一尊偌大的石柱子。

公孙珑循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当即露出一个笑,“你师兄来接我们了。”

二人上了桥,呼延善就朝公孙珑俯身行礼,“师父!”

公孙珑握住他的手臂,笑盈盈地打量他,高高抬起手拍了拍呼延善的肩膀,说:“好,又结实了。”

呼延善憨厚一笑,直起身,比公孙珑高了一个头,比少年时的方霄云高了两个脑袋。

方霄云仰着头打量着呼延善。

公孙珑说:“这是你小师弟。”

呼延善并不在意方霄云打量的目光,笑道:“小师弟。”

方霄云别别扭扭道:“大师兄。”

呼延善铁掌似的手拍了拍方霄云的肩膀,方霄云生生被他压得抖了一下,公孙珑笑道:“你轻些,你师弟细胳膊细腿的,禁不住你一掌。”

呼延善哈哈一笑,他问公孙珑,“师父这次回家还走吗?”

公孙珑道:“这几年不走啦。”

“快回家,”公孙珑说,“阿善,为师这回可没忘了你,给你带了好东西。”

背着好东西辛辛苦苦跟在后面的方霄云哼了一声。

“谢谢师父,”呼延善一把接过了方霄云身上的两个大包袱,轻飘飘地就扛在了肩上,公孙珑转过身,倒着走,一边笑道:“你师兄天生神力,力能扛鼎。”

呼延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有把力气,师父谬赞了。”

方霄云原是见呼延善一副傻大个的样子,心里有几分瞧不上,乍一听,心中倒是一惊。

三人脚程快,不多时,就到了住处,谁知刚走近,就听到了婴儿啼哭声,一声赛过一声的响亮。

呼延善脸色微变,大步走了进去。

公孙珑愣了下,二人走进屋内,就见呼延善抱着一个襁褓中哇哇啼哭的孩子正在笨拙地哄。

公孙珑说:“哪儿来的孩子?”

呼延善小声道:“师父,这是……是我的孩子。”

公孙珑:“……你什么时候生孩子了?”

“不是,你怎么有孩子了?”

6

呼延善过了许久才哄好了睡醒的孩子,婴儿小,躺在亲手做的小床里,懵懂地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

三个男人围在小床边,公孙珑正当年轻,没当过爹,自然也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戳了戳小孩儿的指头,说:“说吧,这孩子怎么来的?”

“一年前,我出山门时遇见了一个女子,”呼延善揉了揉自己的鼻子,老老实实交代道,“我对她一见钟情,没多久我们就在一起了,还有了这个孩子。”

公孙珑睁大眼睛,险些压不住声音,“那你们成亲了?”

呼延善道:“没有。”

公孙珑气道:“人家姑娘孩子都给你生了,你还没娶人家?”

呼延善小声说:“我是想娶,她说她有未了事,待事情结束了,便回来。”

公孙珑恨铁不成钢,“你应当一起去,你们已经是夫妻,怎能放任姑娘自己一人去?”

呼延善愣了愣,声音更低,轻声说:“我不知她去了何处。”

“我怎么收了你这么笨的徒弟?”公孙珑瞪着呼延善,呼延善不敢吭声,公孙珑道,“那个姑娘是哪儿的人?”

呼延善说:“她出身苗族,不是中原人。我原想带孩子下南疆,可孩子突然得了风寒,一再耽搁……”

公孙珑忍不住叹了口气。

呼延善说:“所以师父,我想请您帮我照看崎儿。”

公孙珑看了眼尚在襁褓中的粉嫩娃娃,苦大仇深,“你让为师替你锻一柄好剑不难,可这么小的孩子,我怎知如何照料?”

呼延善沉默了下来。

公孙珑目光自孩子身上,又挪向了方霄云,方霄云神经紧绷,干巴巴道:“师父你别看我,我也不会照顾……”

公孙珑说:“不会就学,谁生来就会带孩子?”

方霄云:“……”

公孙珑道:“好了,就这么决定了,这个孩子就让你师弟替你照顾,你放心去寻那个姑娘吧。”

方霄云:“?”

呼延善看着方霄云,很是感动,“那就有劳小师弟了。”

“……不,我不会照顾——”方霄云满脸拒绝,公孙珑捂住他的嘴,微笑道,“乖徒儿,你可以的,你一定行,不就是一个孩子吗?学武的苦都吃得,照顾一个孩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方霄云被堵住嘴,气坏了,含糊不清地道:“你自己怎么不照顾!”

公孙珑抽回手,嫌弃地拿手帕擦了擦自己的掌心,叹气道:“为师年纪大了。”

“你看为师一人拖着你们师兄弟五个,好不容易将你们拉拔大了,怎么忍心让为师再受累?”

他挥了挥衣袖,拍了板,“就这么定了,阿善放心去找你老婆,一定要将人好好地带回来,霄云照顾好你师侄。”

方霄云目瞪口呆,再一次反思自己是不是上了贼船,退出师门还来不来得及。他低下头,小床上的婴儿蹬着白嫩嫩的小腿,漆黑的眼睛望着他,突然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

呼延善道:“糟了,崎儿尿床了。”

方霄云:“……”

7

没两日,呼延善就离开了回雁山,偌大回雁山,只剩下公孙珑和方霄云带了个奶娃娃。

方霄云自己都还是个半大的少年郎,哪里会带孩子,所幸呼延善为了奶孩子,逮了只产奶的母羊。

方霄云头一回被公孙珑驱使去挤羊奶时,红着脸,被溅了满身奶渍,爬出来时,头昏脑涨,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羊奶。

喂奶又是一大难题,方霄云手指沾了奶水一点一点塞孩子嘴里,公孙珑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直夸方霄云颇有天赋,将来长大了必然是一个好爹爹。

方霄云又羞又恼,心想还不是公孙珑什么都丢给他,简直就是活脱脱的甩手掌柜,他简直就是个小苦力。

似乎是弟子满脸的怨念让公孙珑良心骤现,竟对方霄云说,晚上给他做晚饭吃。

方霄云登时就警惕起来,说:“师父,你当真不是想毒死我?”

公孙珑有点儿不高兴,“好端端的为师毒死你作甚?”

方霄云冷笑道:“您做的,堪比毒药。”

他才不上公孙珑的当。

想当初他年少无知,刚刚拜公孙珑为师时,公孙珑念着他刚刚没了父母,对他很是温柔照顾,逢着二人露宿野外,甚至会亲手给他弄吃的。

鸡毛都未拔干净的烤鸡。

连鱼鳞都不曾刮干净,整条直接架火上烤的鱼。

……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半生不熟就算了,也不知公孙珑往里头加了什么料,方霄云一口下去,嘴里又是药味又是香料味,委实难以言喻。

那简直就是他这十几年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

方霄云头一回还有点儿不好意思,硬着头皮吃了,第二天就闹肚子,跑茅房拉得面如土色双腿发软。

偏公孙珑还一脸不解,理直气壮地道他为了营养滋补又好吃,往里加的是百年人参,西域的香料,宫里御膳房才有的东西。

方霄云却宁可自己弄也不肯再吃公孙珑做的东西了。

公孙珑有点儿心虚,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大不了为师给你包饺子,你几个师兄都吃过为师包的饺子。”

方霄云将信将疑,“真的?”

公孙珑指天立誓,道:“真的。”

方霄云突然想起呼延善下山时叮嘱过他,不要让公孙珑下厨,方霄云深以为然,只当呼延善也受过公孙珑的厨艺荼毒,点头应了。

公孙珑摩拳擦掌地看着他,大有大显身手的意味,方霄云看着他,鬼使神差的,说不出拒绝的话,说,我要吃肉馅儿的,你别加些有的没的,就是普普通通的肉馅儿水饺。

公孙珑欢欢喜喜应了。

当天下午,就高高兴兴地挽着衣袖在厨房里搓了半天面,擀了面皮,剁馅儿,一气呵成,意外的熟练。

方霄云松了口气。

夜里,他看着桌上热腾腾的饺子,咽了咽,有几分迟疑。

公孙珑眼巴巴的,说:“尝尝。”

方霄云和公孙珑对视了片刻,视死如归地拿起了木箸,夹起一个饺子放入了口中。

咸。

齁咸。

他咬着,吐不是,咽不能,半晌才勉为其难地吃了下去。

公孙珑说:“好吃吗?”

方霄云看了公孙珑一眼,僵硬着点了点头。

公孙珑笑了,道:“真的好吃?”

方霄云:“嗯。”

公孙珑拿着筷子夹了一个,方霄云来不及阻止,就看见他吃进了口中,脸色却未变一下,公孙珑叹了口气,说:“以前你几个师兄都很爱吃我包的饺子,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各自闯荡江湖,回来的就少了。”

方霄云看着公孙珑,干巴巴地安慰他,“师兄过一阵子就回来了。”

公孙珑笑了笑,又给他舀了几个饺子,道:“来,你几个师兄吃不上,就都给你吃吧。”

方霄云:“……”

后来方霄云才知道,公孙珑年少时,为着铸剑,在一次锻刀炉突然爆炸,公孙珑因此失去了味觉,再也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了。

8

转眼就是半年。

孩子大起来快得很,呼延歧在方霄云和公孙珑的照料下竟也安安生生长大了,变得白白胖胖。

小孩儿还学会了爬。

那是有一日,方霄云靠坐在床头看手札,正当午后,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昏昏欲睡的孩子,不多时,把自己和孩子都哄睡了。

手札也掉在了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察觉有什么压在他的腿上,猛地惊醒,睁开眼睛,就见原本躺在他身边的孩子爬到了他的大腿上。

他和孩子大眼瞪小眼。

小孩儿光着白生生的屁股,似乎也被方霄云吓着了,瘪了瘪嘴,哇的一声就哭了。

方霄云手忙脚乱地抱起呼延歧,哄他,突然胸口一湿,却是这小子又拿尿滋了他一身,方霄云无言,提嗓子吼了一句,“师父!”

呼延歧哭得更凶了。

公孙珑抄着大铁锤进来时,就见屋子里一大一小兵荒马乱,地上还淅淅沥沥地洇开了一滩湿液。

公孙珑:“噗嗤。”

方霄云怒道:“他又尿我身上!”

公孙珑忙收住笑,丢了打磨玄铁的铁锤,擦了擦手,从方霄云手里接过孩子,道:“你师侄也是心疼你。”

“童子尿,滋补。”

方霄云嗅着自己一身尿味,脱衣服都来不及,闻言瞥了公孙珑一眼,龇牙,“师父,童子尿滋补,徒儿也是童子,给你你要不要?”

公孙珑利落地给孩子换了衣服,说:“为师年纪大了,吃不消,你留着自己消受吧。”

方霄云哼哼唧唧,闻了闻,嫌弃道:“都抱他,他怎么尽滋我,不往你身上尿?”

公孙珑笑眯眯道:“你懂什么,这叫徒孙心疼师祖。”

他捏小孩儿脸颊,刚从锻刀炉中出来,手还没有洗干净,一按,就在孩子脸上戳了俩黑乎乎的印子。呼延歧浑然不觉,冲公孙珑笑。

方霄云:“呵呵。”

他突然想起什么,睁大眼睛看着公孙珑,说:“师父,他会爬了!”

“歧儿会爬了,他还爬我身上了。”

公孙珑觉得好笑,道:“歧儿长大了不就会爬了。”

方霄云依旧觉得神奇,他从来没有照顾过这么小的孩子,看着呼延歧,一时间竟生出几分莫名的成就感。

方霄云说:“他什么时候会说话?”

公孙珑道:“没那么快吧。”

“孩子多大会叫人?”他问方霄云,方霄云哪儿知道这个,看看公孙珑,又看看呼延歧,说:“叫师叔。”

呼延歧张着嘴,奶呼呼地哼哼唧唧。

方霄云教他,“师——叔。”

呼延歧:“啊,啊。”

公孙珑乐不可支,笑道:“他肯定是先叫师祖。”

方霄云说:“那第二个得叫师叔。”

他问公孙珑,“师父,大师兄有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

公孙珑道:“还没有。”

方霄云说:“怎么去了这么久?”

公孙珑说:“不必担心,你大师兄是最有分寸的。”

方霄云嗯了声,抬头看着公孙珑,他今日高高束着马尾,挽起了衣袖,白衣脏了,却意外的很有几分少年气。

方霄云脸色微变,“师父,你又穿白衣进锻刀炉!”

公孙珑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衣服,有点儿尴尬,“忘了——”他话说出口却理直气壮起来,“穿白衣怎了,白衣多好看,锻出的兵刃都能更好看!”

方霄云:“?”

他冷笑道:“感情不用您搓衣服!”

公孙珑这人喜欢穿白衣,自打收了方霄云为徒,就将他的脏衣服丢给方霄云洗了。

方霄云三令五申,不许他穿白衣进锻刀炉,甚至给他买了几身黑的灰的衣裳,可公孙珑十回才肯穿一回。

公孙珑哼道:“让你洗个衣服忒多埋怨——”他叹气,“人说徒弟半个儿,这我要是真老了,病了,还能想着你给我养老送终?”

公孙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声道:“也不看看我这是为了谁,翻遍地窖给你寻练手的材料,你竟还骂我。”

方霄云:“……我何时骂你了?”

公孙珑幽幽地看他一眼。

方霄云无奈,“……我洗,我这就去给您洗衣服还不成吗?”

公孙珑嘿然,拍了拍方霄云的肩膀,还薅了薅他的头发,“真不愧是我的乖乖爱徒。”

方霄云没躲,哼了声。

公孙珑说:“云儿,你是不是长高了?”

方霄云刚跟着公孙珑时,才到他的胸口,如今,已经长到他的鼻尖了。

方霄云看着眨巴眨巴眼睛望着他们的呼延歧,心不在焉地说:“是吧。”

“很快我就要比师父高了。”

9

呼延善是呼延歧周岁时回来的,不过来去匆匆,在回雁山待了几日就走了。

方霄云不知道呼延善在南疆经历了什么,只觉得这人憔悴瘦削了许多,不复离山前的憨厚,变得心事重重,眉眼间多了几分阴霾。

当夜师徒三人哄睡了呼延歧,就在外头饮酒,酒是公孙珑早前酿的,他饭做的不好,酒却酿得极好,埋在树下,刨出来时,已经藏过几年。

几人轻轻碰了杯,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席间公孙珑谈些江湖趣事,间或和方霄云师徒互相呛上几句,呼延善看着,脸上露出笑。

酒过三巡之后,呼延善醉得一塌糊涂,委屈得像个小孩儿,揪着公孙珑的衣袖,说,他都要把南疆翻过来了,可还是找不着人。

公孙珑捋着呼延善的脑袋,也喝得有点儿醉,说:“别着急,有师父呢,师父给你想办法。”

呼延善睁着通红的眼睛,望着公孙珑,说:“她说过会回来寻我的,如今还没有回来,师父,她会不会出事了?”

公孙珑道:“不会。”

“你瞧上的姑娘,岂是失信之人,”公孙珑道,“你想想,一个姑娘,都愿意给你生孩子了,那肯定是极喜欢你的,她说办完事就回来,一定是有事耽搁了。”

方霄云抱着酒坛子,迷迷瞪瞪地附和道:“师父说的对。”

“师兄,我们陪你一起去找。”

呼延善咧嘴一笑,伸出宽厚有力的手掌撸了撸方霄云的脑袋,说:“谢谢师弟。”

方霄云打了个酒嗝。

当夜,师徒三人都睡在了院外,躺地上的,趴桌上的,圆月皎皎,清辉柔和布满了整个院落。

翌日,呼延善就又下山了。他走时公孙珑交给他一封信,道是他和百晓生叶家有旧,让他拿着信去叶家,有人会告诉他他想要的,

呼延善看着公孙珑和方霄云,朝二人认真地行了一礼,转身就朝山下走去。

呼延善一走就是两年。

这两年里,方霄云锻造出了自己的第一柄剑,剑是软剑,成型时,方霄云开心得要命,抱起呼延歧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绕着锻刀炉跑了好几圈。

公孙珑看着少年人脸上飞扬的神色,不觉莞尔。

呼延歧被颠得头昏脑涨,吱哇吱哇着要下来,方霄云将他拎下来兜怀里,炮弹似的扎公孙珑面前,藏不住眉梢眼角的意气风发,公孙珑见状哼笑道:“收收,嘴都咧上天了。”

方霄云笑道:“师父,我是不是极有天赋?”

公孙珑道:“尚可吧。”

他横了方霄云一眼,说:“当然,比起为师,就差得远了。”

方霄云哼哼唧唧道:“岂不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终有一天,我会成为这天下一顶一的铸剑师。”

公孙珑却没有反驳,微笑着认真道:“好,我等着那一天。”

他这样认真,方霄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呼延歧也在一旁奶声奶气道:“师祖,我也要做铸剑师。”

方霄云将他提了起来,说:“你才多大,做什么铸剑师?”

呼延歧挣扎着小胳膊小腿,叫起来,“师祖!师叔又欺负我!”

公孙珑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儿,公孙珑说:“说起这天下神兵,我有一挚友,他手中的惊澜刀,乃是当之无愧的绝世名刀。”

他颇为神往道:“有生之年,我定要锻造一把比惊澜刀更卓越的神兵利刃。”

方霄云说:“师父一定能锻造出比那什么惊澜刀还要好的刀的。”

10

在回雁山的那几年,是方霄云这一生中最快活自在的日子,在公孙珑死后的很多年里,他整宿整宿地无法入眠,夜夜都靠着回忆旧事度日。

不堪想,可又不能不想。

不想就活不下去了。

方霄云后来听公孙珑说,呼延善要寻的人,是南疆圣女。依南疆的规矩,圣女只能终生侍奉部族供奉的神祇,绝不可同寻常女子一般婚嫁,更不要说,嫁给一个汉人。

方霄云不高兴道:“这什么破规矩,师父,我们现在就去南疆,将歧儿的母亲抢出来吧。”

公孙珑看着炉中烧得通红的玄铁,道:“你师兄不愿我插手。”

“何况哪有你说的这般简单,”公孙珑叹了一口气,道,“且不说南疆十万大山地势复杂,你我都是汉人,言语不通,就是深入其中,南疆的蛊毒诡谲莫测,你又当如何?”

方霄云说:“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了吗?”

公孙珑看着方霄云,笑了一下,道:“当然不是,我怎么会丢下你师兄不管?好歹那也是我徒媳。”

“云儿,过些日子,我要出一趟远门。”

方霄云想也不想,道:“师父,我陪你一起去。”

公孙珑笑道:“不成,你去了,歧儿怎么办?”

方霄云抿了抿嘴唇,道:“带他一起。”

公孙珑说:“我是去南疆,不是去玩儿,带个孩子算怎么回事?”

方霄云固执道:“可我想和师父一起去。”

公孙珑拍了拍方霄云的肩膀,道:“你听话,好好地待在回雁山。”

方霄云拖着嗓子,“师父……”

“你一个人,也需要别人照应啊,”方霄云道,“我们可以找人先照顾一下歧儿。”

公孙珑笑道:“歧儿可是你大师兄的命,你放心将他交给别人?”

“放心吧,”公孙珑说,“我不是一个人去南疆。”

方霄云好奇道:“师父和谁一起去?”

公孙珑笑道:“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惊澜刀吗?”

“陆家原就是起自西南,我已经飞鸽传书给陆连,让他陪我一起去南疆。”

方霄云看着公孙珑,说:“我不能陪师父去吗?”

公孙珑摸了摸方霄云的脑袋,少年人长得快,个子已经同他一般高了,道:“听话,就在家里等师父回来。”

“到时候我再带你出门游历。”

方霄云垂下眼睛,嘴唇却紧紧闭着,露出几分不高兴,公孙珑看笑了,搂过他的肩膀,道:“怎么还闹脾气了?”

方霄云闷声闷气道:“我没有。”

公孙珑哼笑道:“就差在脸上写满不高兴了。”

方霄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不高兴,自他拜公孙珑为师以来,二人从未分开过,他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没想到,公孙珑竟要丢下他。

方霄云知道公孙珑去南疆危机重重,他自知以自己的如今的武功,去了只怕也会拖累公孙珑,可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却又是另一回事。他心里有几分不可言说的焦躁,他曾以为只要自己努力,终有一日,一定能过和公孙珑比肩,成为他的骄傲。

如今方明白,他们之间横亘着十余年。

他籍籍无名时,公孙珑已经名声响彻江湖。

过了许久,方霄云才道:“你答应我,下次带我一起出门游历。”

公孙珑笑道:“好,到时候将歧儿交给他爹娘,就带你出去玩儿。”

方霄云重重点头。

公孙珑离山那一日,正当秋意浓,苍穹鸿燕南飞。

方霄云牵着呼延歧,看着一身白衣的公孙珑,他身边还站了一人,这人着锦衣,戴着白玉簪,长身玉立面容俊朗,很有几分矜贵气。

公孙珑翻身上马,道:“回去吧。”

方霄云应了声,却又耻于在外人面前露出小儿女情态,只叮嘱道:“师父,多小心。”

公孙珑飒然一笑,道:“别荒废了功课,回来我可要检查的。”

方霄云说:“嗯。”

公孙珑对陆连道:“陆兄,走吧。”

陆连点了点头,也上了马,客客气气道:“小友,告辞。”

方霄云别别扭扭地看他一眼,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手中的刀上,刀鞘修长精巧,这就是传说中的惊澜刀。

公孙珑和陆连轻喝了一声,就策马而去。

呼延歧扯了扯方霄云的手,“小师叔,已经看不见师祖啦。”

方霄云蔫了,说:“知道了。”

呼延歧仰着小脸,“师叔,你是不是想哭啊?”

方霄云道:“谁说的?”

呼延歧神秘兮兮地说:“上次爹爹走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哭,师祖说男子汉,该哭就哭,不丢人。”

“师叔,你要是想哭,就哭吧。”

方霄云道:“谁想哭了,你师祖很快就回来了。”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只见群峦叠嶂,山过一重又一重,已经不见了公孙珑的身影。

方霄云想,公孙珑很快就要回来了。

他等着他师父回来。

——完——

作者感言

花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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