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这年的冬季天总是灰蒙蒙的,总有乌云压着。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迟迟不来,阴天没完没了,苍白的天光下,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陆许的心情也因这天气显得烦躁不安,总忍不住找莫日根的碴儿,与他吵架。
莫日根则被陆许搞得莫名其妙,有时甚至忍无可忍,好几次差点真就要与陆许杠上了,紧急关头,却还是忍了,到一旁去冷静下。
偌大一个驱魔司里空空荡荡的,李景珑、鸿俊、阿泰等人都走了,余下莫日根与陆许朝夕相处。这天两人因一件很小的事又吵了起来。
莫日根想带陆许出门,晚上去长延里看戏,等的时间稍长了些,催了几句,外加在昨夜的另一件事上,陆许对他的不满还未消除,便不去了。陆许换了身衣服出来,坐在厅堂里,与莫日根争吵几句,末了怒道:“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莫日根:“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陆许阴沉着脸不说话,也不动身,就在厅堂里坐着。莫日根一脸郁闷,只得在走廊里蹲着,犹如一只躁动的头狼,仿佛随时会朝着天空不甘地嚎叫几声。
“没意思。”莫日根说,“长史究竟什么时候回来?这日子老子受够了!”
“那你走啊!”陆许怒道,“门就在外头,没人拦着你!”
莫日根没接话,眉头深锁,背影映在陆许眼里。一炷香后,莫日根态度和缓些许,试着回头,想跟陆许解释几句,陆许便马上转过头,不再看他。
莫日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说什么,无可奈何地起身走了。
陆许气得在厅堂里踹了茶几一脚,起身解开裘袄,扔到一边去,到东厢药房动手配药。果然不到片刻,莫日根也来了,手上戴着一副银丝手套,取了一枚西域的鎏金单片镜,架在左眉前,坐在院子里,给他的箭淬麻药。
陆许边研磨药粉,边不时观察他,一口气实在没地方出。
长延里他确实想去——
每年冬夜,长安都异常热闹,东市上还有热汤锅吃。铜铸的锅底放上炭火,熬一锅冬汤,以羊肉为主,配点酒,喝过后身体发烫,再在夜市里看场戏。安安静静地,等第一场雪降下。
要么就走吧,陆许正想起身,莫日根却说话了。
莫日根随口道:“我看要么还是算了,咱俩朝夕相处,待在家里也是吵,明天我收拾东西,出门去,你自己看家。”
陆许于是答道:“你不用走,我走,副史大人。”
莫日根:“我走。”
陆许:“那各走各的吧。司里没人看着我不管。”
莫日根把东西随手一摔,摘下单片镜,扔在地上,起身回房了。
陆许完全无法理解,莫日根为什么这么在乎,‘苍狼白鹿”四个字?仿佛他这辈子的使命就是为这“苍狼”与“白鹿”、命中注定的牵绊而生。从漠北回长安以后,这家伙先是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郁闷于这事情的发展为什么与说好的不一样,白鹿变成一个男的?
陆许才是最莫名其妙的那个,你族里的传说,关我什么事?合着生下来是个男的还怨上我了?幸好李景珑与鸿俊居中转圜,各自把话说开了,陆许于是也不太介意莫日说了什么。
几个月前,莫日根似乎也看开了些,那段时间,是陆许在驱魔司里过得最舒心的日子,毕竟凡间的父母逝世后,陆许已有家不能回,他不像鸿俊,在长安待得不高兴了,随时可以回太行山去,若在长安待不下去,他便只能去四处流浪。
幸而在驱魔司中,陆许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阿泰、裘永思、鸿俊与李景珑都待他很好,伙伴们仿佛天经地义地把这个地方当作了一个新家。
起初的三个月里,莫日根还是很可靠的,每天夜晚,他会来陪陆许一段时间,与他说说话,本意是想让他从父母去世的悲伤里慢慢走出来。
陆许曾被点化过,身为鹿王转世,对生死一直看得很开,与凡人父母的经历是一段结程,缘分结束时自然也就结束了。人生天地间,逝去后归于天脉与地脉,俱是一段旅途。
但无论如何,莫日根愿意陪伴在他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终归令陆许十分感动。
而且,莫日根的皮相还是很不错的,这让陆许平添不少好感。驱魔司里的男生们各有各的长处,李景珑英武,裘永思斯文,阿泰漂亮华丽……
莫日根瘦瘦高高,虽不及裘永思清俊,却带着一股塞外男生的粗犷,浓眉大眼,五官长得很深刻,有棱有角的,鬓发与下颚还带着些许狼毛般的须碴,说话做事,若有若无地流露出些许不羁,却半点不痞。
关键是这家伙脾气还很好,有武人所缺乏的耐心与温柔。
直到陆许听说莫日根家里有好几个弟弟,他一直担任长兄角色时,便觉得这人更可靠了——事实上,驱魔司里莫日根虽无职位,平时也担任着副史的工作,李景珑不在时,驱魔司便暂时由他统领。
这是陆许起初对他的印象,其后的几个月里,莫日根始终待他很好,虽然能看出有点笨拙,却在努力地学习李景珑,领陆许逛长安,尽力满足他的所有要求,哪怕陆许对这种生活已经很满意,并没有多大要求。
直到某天,陆许发现了一件事:莫日根似乎抱着某种奇怪的目的……苍狼与白鹿的羁绊也好,命中注定也罢,似乎莫日根“待他好”,只因为他们就是那个室韦人古老传说里,守护彼此的伙伴。有一次陆许还听见莫日根朝裘永思郁闷地说起“为什么白鹿转生成了一个男人?”
于是陆许终于明白了,隐隐约约里,两人相处时那种令人觉得略有些诡异的感觉。仿佛莫日根的表现,只是为了演一出戏,或是努力地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
这就让陆许很不能忍受了,他对莫日根的好感大多来自“朋友”这一身份,即在加入驱魔司这个大家庭后,大伙儿互相之间的照顾。然而一旦揭穿了这一层,就变成“莫日根待他好,只因他的身份是白鹿,这是理所应当的”,而非“莫日根将他视作朋友与伙伴”。
虽然鸿俊总朝陆许解释,哪怕陆许不是鹿王转生,莫日根的态度应该也没有太大差别。陆许却心知肚明,倘若自己不是鹿王转生,他们的相处会自然一些,莫日根也决计不会像眼前一般,卖了老命地殷勤待他。
现在这种关心,陆许宁愿不要。
当他说破莫日根的目的时,忽然发现莫日根有点恼火。
“这么说吧,”莫日根只得承认,“你说得对,如果你不是白鹿,对我而言,你就和鸿俊差不多。”
陆许百无聊赖地说:“那就不要演戏了。”
“这不是演戏!”莫日根说。
“正常一点。”陆许带着看破人心的讥讽,朝莫日根说,“我又不是女孩,你用得着这样?”
“我……”莫日根被陆许这短短的几句话弄得十分窝火。
这成为两人开始争吵的导火索,一连数日,彼此之间的气氛总显得有点奇怪。莫日根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努力地将陆许当成弟弟照顾,陆许也开始假装忘了这些事。
“但你无论如何,都会和我做伴。”莫日根说,“我们总有一天要回到室韦去。”
“凭什么?”陆许说,“就因为我是白鹿?”
莫日根道:“对,苍狼白鹿,相互做伴是天经地义的,咱俩是室韦人的草原之魂,总不能不和吧。”
陆许:“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这个?我不是神,也不想去保佑谁!我连我自己也保佑不了呢!”
莫日根说:“你是鹿王转生,你对凡人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陆许:“那我要做什么?你说啊!”
莫日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而后陆许十分疑惑自己的身份,甚至与鸿俊认真地讨论过,按理说苍狼与白鹿是室韦族的自然神,而分别转生为凡人的莫日根与陆许,勉强算是半神之身?但鸿俊提出了另一个观念—一无论是凤凰也好,孔雀大明王也罢,都算灵兽修炼成神,确切地说,苍狼白鹿也是一般,大伙儿归根结底,都是妖怪。
对啊!我既然是个妖怪,一一就该当有个妖怪的样子!陆许马上接受了这个解释,对与苍狼你一起当好神明,没有任何兴趣。而后每当想起莫日根的这个“目的”,陆许对他的好感,便不由得大打折扣。从前莫日根待他的好,就变成了带着目的的,有居心的。
莫日根见陆许总是不领情,便失去了最初的好脾气。这又验证了陆许对此的猜测于是两人关系趋于恶化,彼此都缺乏必要的耐心,争吵开始变得频繁。
直到李景珑等人有事出门,让莫日根与陆许暂时留守。本想着给他们多一点相处的时间,能够增进双方感情,没想到刚走了不到十天,苍狼与白鹿朝夕相处,摩擦反而变得越来越多。
陆许是个纠结的人,既希望莫日根醒悟“感情不该带着某种目的”,又期望着莫日主动点,来挽回一下。莫日根却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很难得到陆许的认可,一次两次的,总是没好脸色看,也有点放弃了的打算。
毕竟哄哄鸿俊玩,鸿俊还能眉开眼笑的,让莫日根也跟着开心几天。哄陆许?没意义的。
这天,陆许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了。陆许以为莫日根会来挽留他,结果莫日根没有,人早早地就睡下了,这令陆许更觉光火。
我发誓这次你别想再找到我了!
但收拾到一半,陆许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没有钱。
月俸由李景珑按时给大家发放,陆许自然也有,只是银两都由莫日根替他暂时收着,需要花钱时便拿出来使,但陆许和鸿俊差不多,从没关心过钱的事。出门都有莫日根或李景珑付账,现在要离家出走,没钱怎么办?
第二个严重的问题是:去哪儿?
回祁连山下?父母的房子早被风雪埋掉了。回敦煌?玉门关?路途遥远不说,陆许也不想再回冰天雪地里待着,至少最近两年不想。去江南找李景珑他们?他又不认识路。
陆许毫无将莫日根叫起来朝他要钱的打算,否则这离家出走也太丢人了。
正寻思时,忽然间,驱魔司外传来二阵急促的拍门声。
“李景珑!”门外喊道,“快开阿!”这是大唐驱魔司吗?”
陆许:“?”
黄昏,陆许闻见一股浓烈的香气,像是西域人混合了龙涎、玫瑰等香料制作的香水,再把整瓶倒在了一个人身上。前来驱魔司的访客,在这大晚上用丝巾、羊毛毯裹住了全身,颇有点像刚认识的阿史那琼。
“糟了,糟了。”那客人起身,来来去去地走,他身材与莫日根相仿,瘦高瘦高的焦虑道,“没想到他不在长安,怎么办才好?”
陆许满脸疑惑:“到底有什么事?”
“我叫拓跋焱。”那客人取出一枚腰牌,扔在花园里的石桌上。陆许拿起,再怀疑地打量这名只露出双眼的家伙。这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的男人,听声音倒是很年轻让陆许想起与鲤鱼妖交好的朝云。
“你是人?”
陆许检视腰牌,腰牌周遭的鎏金已褪色,上面刻着“大魏禁军”四字。这已是四百年前的前朝了!陆许顿时有种奇异的预感。
拓跋焱只得坐下,一层层地解开蒙面巾与毯子,现出泛蓝的肤色与脸庞,他的头发短得只能简单地束在脑后,赤着健壮的胸膛,眉头深锁,问:“你是驱魔师吗?什么时候能联系上李长史?”
走廊里传来响动,莫日根提着一盏灯出来,灯光照在拓跋焱脸上。
“你是尸族?”陆许皱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
拓跋焱坐着,朝莫日根点头为礼,说:“两位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求求你们了!”
驱魔司案:找人。
难度:地字级;
地域:全长安城(也许更广);
涉案:窃贼;
案情:是年八月十五,玉门关下北魏古墓遭窃,一伙窃贼盗走了前朝古物法宝,“潮汐轮”,守护者拓跋焱从睡梦中惊醒,追踪窃贼下落,发现对方已逃往中土大大唐,迫不得已朝战死尸鬼王求助后,抵达长安,请求驱魔司长史李景珑施以援手。
酬劳:北魏皇族传人,王子“拓跋焱”的感激之心。
莫日根:“长史出公差去了,我们想想办法吧,有没有线索?”
莫日根打着赤膊,穿着条白色布睡裤,手臂处现出一只鹿状的刺青,放下灯时,拓跋焱看清了那刺青,皱眉道:“你是鹿王?”
“交给他了。”陆许起身道,“我走了。”
莫日根:“去哪儿?”
陆许:“关你什么事?”
莫日根:“你有钱?”
陆许背上包袱就走,拓跋焱一脸茫然,朝莫日根道:“鹿王!你……”
莫日根拨开拓跋焱,朝陆许道:“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拓跋焱:“???”
陆许已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许刚出驱魔司,拓跋焱仿佛察觉到什么,快步追到门外,看着陆许,站在巷子里他的面前。
陆许:“借过!”
拓跋焱说:“别与那位兄弟吵架了。你要去哪里?”
陆许:“???”
陆许顿时哭笑不得:“这位兄弟,反而是你,为什么这么多管闲事?你自己的事儿还没解决呢!”
拓跋焱的脾气倒是很好,问道:“你是驱魔师,对不?有什么话好好说,为什么要走呢?”
陆许炸了:“你管我啊!你连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呢!这就劝上了?”
两人正说话时,莫日根已换了身大氅,内里穿了夹袄,蹬了双猎靴,牵着马出来,说:“走吧。”说着示意陆许上马。
拓跋焱说:“太感谢了。”
“不客气。”莫日根答道:“分内之事。”
拓跋焱也上了自己的马。陆许看了一会儿,两匹马拦在他身前,这下是走不掉了。莫日根眉头皱着,说道:“有什么话,不能办完案子再说?”
陆许只得把随身包裹扔回司里去,却不上莫日根的马,只翻身骑在拓跋焱背后。
莫日根:“……”
拓跋焱不安地看了莫日根一眼,莫日根却一抖马缰,走了,拓跋焱只得紧随其后。
“法宝长什么样?”莫日根说,“能追踪下落不?”
拓跋焱有点犹豫,答道:“不好说,盗贼们似乎将它带到了长安城,至少最后打听到的消息是那伙人在南下的路上,其中一站是长安。”
“仔细说说,”莫日根放慢马速:“否则没法找。”
拓跋焱迟疑良久,陆许只听着不说话。莫日根一瞥拓跋焱,又道:“隐瞒消息,我们没法给你找。”
拓跋焱只得说:“是一件威力非常强大的法宝,切忌轻举妄动。我尚且不知人间居然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拓跋开始介绍那件法宝时,陆许听得简直一头雾水,当即傻了,世上还有这东西?
“潮汐轮是—件更早时候的法宝被毁掉后的残骸。”拓跋焱解释道,“使用它能回溯光阴……”
陆许:“听起来像噎鸣的骨灰。”
“噎鸣?”
拓跋焱不知道时光之龙,陆许简单解释了下,拓跋焱忙道:“不,不。你所说的,乃是短暂地令时间倒流的宝物。这件潮汐轮,是以年为单位,把所有的因果调转回去。”
莫日根:“……”
拓跋焱只是负责看守这件古物,对于具体如何使用,也不太清楚,但这法宝据说曾经用过一次,那一次造成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动。陆许渐渐听明白了,这件东西,乃是以年甚至十年为单位,一旦成功启动,整个人间都会受到影响。
也即是说,成功使用它,将导致如今的年份,倒退回天宝年间,甚至更早的隋时或是北魏拓跋焘还在的时候。
“不会吧。”陆许说,“世上还有这种东西?”
“呃……”拓跋焱只不住抬眼看莫日根,说,“鹿王,这件事……”
“知道。”莫日根不耐烦道。
拓跋焱点头,说:“传说使用这件法宝,将付出极大的代价……可若有人不懂,定将引发人间的混乱,所以……”
莫日根忽然问:“你守护着它的用意,就是……”
“不!”拓跋焱说,“当然不是!我用不了它!”
“为什么?”莫日根又问。
陆许看拓跋焱那模样,显然不太想仔细说,但两人只不住问,拓跋焱不好拒绝他们,没办法,只得越说越多,着实为难。
“因为……”拓跋焱实在相当纠结。
陆许说:“罢了,我们只是想为你找回这件宝物,不说也没关系。”
拓跋焱索性道:“须得以人的性命献祭,活人。”
拓跋焱顺便描述了下那法宝的样子——是个刻满了经文的指环。这么一说两人就懂了,这种逆天的宝物,想必发动一次,便须得牺牲成千上万人的性命,而拓跋焱已被转化成尸鬼,想来是无力提供这种能量,让潮汐轮发动的。
陆许朝莫日根说:“不要再逼问了。”
“这不是逼问。”莫日根说道,“我至少得知道咱们会面对什么,否则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陆许说:“别人守护这法宝三百多年,你不要让人为难。”
“其实不是!”拓跋焱见两人又要吵架,忙把话题岔开,解释道,“我是为了……等一个人。”
“哦。”莫日根说。
“嗯。”陆许百无聊赖地答道。
拓跋焱说:“只是……有点睡过头了。罢了,不提了,咱们现在去哪儿?”
陆许骑在马上,闻到拓跋焱身上的香气,想必是这家伙为了追贼,在身上洒了大量的香水,以遮蔽尸族的气味,初见时觉得刺鼻,闻久了还觉得挺好闻的。
“黑市。”莫日根在巷子口处下马,说道:“打听消息。”
巷子口内有一闻民宅,陆许常听阿泰、莫日根与李景珑等人提及,驱魔司购买离魂花粉都在此地,陆许与鸿俊却一次也没来过,理由:鱼龙混杂,没必要来。
拓跋焱说:“我得补点伪装,否则就怕暴露身份了。”
“戴个面具吧。”莫日根说道,“没什么人会注意到你。”
拓跋焱下马后,从马背上的行囊里取出一把小刷子与装满了黄粉的盒子。莫日根进了民宅,出示腰牌,里头两名护卫便让开通路,让他们进院里去。院中有一通往地下的密道,三人先是张开手臂让人检查随身兵器,收缴了兵器后,莫日根先沿着密道进去了,回头嘱咐:“你俩在这等。”
陆许:“……”
拓跋焱走到一旁,借了闻房,说:“帮我个忙,你叫什么名字?还来不及问你俩名字呢。”
陆许报了自己与莫日根的名字,接过刷子与装满黄粉的盒子,拓跋焱便解开包头巾,敞开胸膛,示意陆许往自己脸上刷粉,盖掉原本的蓝色。拓跋焱高鼻深目,瞳孔因死了这么多年,虽然略显浑浊,但五官深邃,胸肌瘦削却显得完美结实,且身上的肌肤未有腐烂之处,想必生前也是个美男子。
陆许发现了拓跋焱心脏处有一小小的创口,像是箭伤,想必正是他的死因。
“睡多少年了?”陆许问。
“两三百年了吧。”拓跋焱答道,又朝黑市人口方向看了眼,“鹿王果然与尸族是朋友,鬼王说得不错。”
陆许心想:你搞错人了,我才是白鹿。但也没纠正他,自己对尸族多少有着亲近之意,毕竟白鹿一直以来,便常为这些躺在地下的尸族编织梦境,有着照拂之意。
“人等到了吗?”陆许又问。
想也知道,没有。
拓跋焱勉强地笑了一下,说:“一个念想而已,麻烦你,脖子下面也帮我刷点,陆许小弟。”
陆许随口道:“你比我年纪大吗?张口就叫小弟?”
拓跋焱笑道:“我都三百多岁了。”
陆许:“我要有上千岁呢?”
拓跋焱:“……”
陆许让拓跋焱转身,又在他肩背上刷了粉,说:“不明白你们为了前世今生的事,这么执着做什么,就不怕你等的人投胎转世后,把你给忘了吗?”
“佛说,‘一切有为法,皆是因缘合和’。”拓跋焱认真地说,“他忘了,我不会忘。”
陆许:“如果你们都忘了呢?勉勉强强凑在一起,不尴尬吗?”
拓跋焱:“哪怕全都忘了,心里仍会有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念头,这就是缘起了。
陆许于是不说话了。拓跋焱手臂一振,穿上外袍,化妆结束,活脱脱一个玉树临风的大美男。
“下去看看。”拓跋焱搭着陆许的肩膀,说,“有什么事,躲在我身后,我照顾你。”
陆许哭笑不得,虽心想:真要单挑起来,你们这些尸族都是被我吊起来打的命,却也不说破。拓跋焱与陆许快步走下通道,进了黑市,拓跋焱问:“你为什么总气鹿王?”
陆许心想:这话你该朝那头狼说,为什么总气鹿王?却无所谓道:“不知道,气他不是很好玩吗?”
“两人在一起,”拓跋焱道,“有什么话,是不能好好说的?”
陆许说:“你好像一条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鲤鱼。”
拓跋焱:“??”
黑市里正值喧哗热闹时,陆许一走进去,顿时被这秘密集市吸引了目光,里面简直包罗万象,金银光芒四射,宝石、兽骨、珍稀药材堆得琳琅满目,各种绫罗绸缎,还有奇怪的,叫不出名字的动物!所有市上不让卖的东西,这里都有!
陆许马上就知道为什么他们不让自己与鸿俊来了,不是因为鱼龙混杂,而是怕他俩花钱!
“长安变得太繁华了。”拓跋焱唏嘘道。
陆许说:“注意下你要找的东西。”
拓跋焱看见莫日根在远处,便喊道:“鹿王!”
陆许“嘘”了一声,示意他别太声张,忽见一家室韦商人铺子里,摆放着一个木雕,上面是苍狼与白鹿的骨牙雕,便拿起来多看了两眼。
拓跋焱四处寻找,注意到陆许翻来覆去地看那雕塑。陆许一摸身上,没钱,拓跋焱忙道:“我有,买给你。”
陆许:“谢了。”那物不过是件便宜的小摆设,便也不与拓跋焱客气。
拓跋焱忽然想起一事,又问道:“苍狼呢?怎么只有鹿王?他们不是本该形影相随的吗?
陆许冷淡地说:“你知道这个传说?”
拓跋焱与陆许经过卖香料的店铺前,拓跋焱点了点头。陆许不想讨论太多这件事,遂岔开话题道:“等到你想等的人以后,你们会在一起吗?”
拓跋焱说:“怎么可能?凡人会看上我吗?”
“那倒不一定。”陆许说,“多涂点粉,还是不错的。”
拓跋焱答道:“上辈子归上辈子,这辈子能远远地看看’说上几句话,也就知足了。”
陆许答道:“那不就是了。苍狼与白鹿,也不必太执着吧。”
拓跋焱不太明白陆许这绕来绕去,话里带话的意思,却也是个古道热心肠,本想问问陆许为什么给鹿王脸色看,陆许却很受不了这自来熟的家伙,催促道:“快找你要的东西!”
忽然,陆许停步,拉着拓跋焱,躲到一家丝绸店后,只见莫日根与一家店主正在交淡,不时朝他们看来,接着转身,大步走来。莫日根没有说什么在上面等的话,直截了当道:“没找到你要的指环,但是黑市里,十天前来了一伙楼兰商人。”
“就是他们!”拓跋焱说:“在哪里?”
莫日根做了个“嘘”的动作,说:“就在黑市里,应当是在此地等待买主前来接头,听我安排。”
三人沿着离魂花粉店的老板所指,穿过大半个集市,来到一家骆驼店外。这里全是逃掉大唐税款,在黑市上销赃的行商,带的大多数物件也是从西域带来的无主之物。奇怪的是,外头行商们坐着喝马奶酒,里头以重重布纱挡着,现出几名女子的曼妙身姿。
拓跋焱指指守在门外的胖子,示意就是这伙人了,正要进去动手抢夺时,莫日根却拦住了他。
“他们在等—位公主。”莫日根朝两人解释道,“那位公主,也在另一家店里订了一批忘忧散。你现在进去,除非以杀人要挟,否则拿不到任何东西。”
拓跋焱说:“万一引起大麻烦,我宁愿……”
莫日根认真说道:“凡人的事不归我们管。长史出门前特地叮嘱过,偷窃你可以报官府,但不能擅自取人性命。”
拓跋焱只得让步,听莫日根的。莫日根又看看陆许,陆许只是一个眼神就知道莫日根在想什么。
“为什么又是我?”陆许不满道。
莫日根说:“你不是要帮你萍水相逢却两肋插刀的朋友?”
陆许一听就知道莫日根在吃醋了,叛逆心起,坦然道:“好,行,为了拓跋兄,我可以。”
拓跋焱:“???”
半个时辰后,陆许在集市上买了身女装——粉红绸农,靛蓝丝裙,头上插了珠宝钗子,戴着一条宝石项链,一身行头花掉了莫口根很是不菲的一笔钱。莫日根知道他在报复,却也没说什么。
“公主嘛,总要像个样子。”陆许蒙着面纱,声音却装不像,注视着莫日根,意思是这下如何?
莫日根:“……”
莫日根也换了身装束,装扮成一名胡人侍卫。两人在帐篷里面对面地换衣服,莫日根忽然说:“我曾经想象中的你,就是现在这副样子。”
这下反而是陆许没话说了,示意快点走。
“我不会在驱魔司里穿女装的,绝对不会!”陆许恼火地看着莫日根。
莫日根忽然仿佛想通了什么,摆摆手,示意不需要,拉开帘子出去。陆许注视他的高大背影,心道:这家伙换身正儿八经的侍卫服,倒是还不错。
“殿下驾到。”
莫日根背着手,朝帐篷前一站,胡商们便纷纷起来,为首之人以大食语奇怪道:“怎么现在来了?”
莫日根居高临下地打量一众胡商:“事有仓促,临时决定,东西准备好了吗?”
陆许穿得珠光宝气,身后跟着莫日根与拓跋焱两名侍卫,以面纱后倨傲地打量两人,一句话不说。是时只听帐篷里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请殿下进来。”
莫日根便掀开纱帘人内。帐中灯火通明,只见一名肥硕富商身畔坐着几名武士,一见陆许,富商顿时笑容可掬,但莫日根往前一步,半挡在陆许身前,不让富商过来影子,那富商只得坐了回去。
“请坐,请坐!”富商忙笑道。三人盘膝而坐,陆许始终不说话,由莫日根出面交涉。婢女上了奶茶,两人只不喝,倒是莫日根正口渴,端起碗喝了点。
富商:“公主殿下……”
莫日根:“少废话,东西呢?”
莫日根一口流利的西域语,陆许倒是头一次听见,从面纱后抬眼看他,心道:兴许是与阿泰学的。这会儿阿泰没在实在是太可惜了,否则若那家伙一来,摇着扇子,“嗨咩猴比”的,想必能把这群人耍得团团转。
富商马上笑道:“已经准备好了,公主殿下答应的……”
“拿出来看看。”莫日根说,“该给你的,自然会给你。”
莫日根在室韦族中也是个角色,平日里只在驱魔司中对着一众同伴才客客气气的,遇上陆许,更是伏低做小的,一旦认真起来,却是半点不含糊。
富商还想谈点条件,莫日根却道:“只要公主满意,赏赐自然不会少。”
用上“赏赐”这个词后,莫日根又特地加重了语气:“若想漫天要价,殿下的意思是,就不必再多说了。”
富商只得珍而重之,解下脖上的项链,掏出一个指环,放在面前的案几上。
陆许打量莫日根,莫日根便上前取过来,放在他的面前。
一时间帐内众武士都盯着陆许。陆许拈起指环,再转头看拓跋焱,拓跋焱点了点头,意思是:对的,就是它。然而接下来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们既没有带钱来交易,也不知道具体金额,是以陆许与拓跋焱一同望向莫日根,意思是:怎么办?
莫日根用汉语说:“东西都到手了,就明抢吧,还能怎么办?”
陆许:“……”
三人看看指环,又看那富商,富商一脸茫然,瞬间帐篷内有人听懂了,正拔刀要过来,陆许却背过手,以手指敲了敲案几,沉声道:“睡觉吧你们,梦是美好的。”旋即法力呈扇形,轰然在帐篷内扩散,所有人眼睛一翻,各自软倒下去。
陆许将那指环一收,起身道:“走!”
帐篷外的守备顿时察觉不妥,各自抽武器冲了出来!陆许翻身跃出,不忘拉了一把拓跋焱。莫日根掀翻矮案,在空中一个回旋,给了木案一脚,木案顿时飞射出去,将外头的守卫撞得摔倒在地。陆许落地,喊道:“先跑再说!”
拓跋焱道:“你先回去!我待会儿去找你!”
莫日根道:“不用!全是凡人!没关系!”
三人刚跑出帐篷,黑市上顿时大乱。那富商的手下显然不甘心,拿起弓箭,追着他们一路冲了出来。陆许正要转身,黑市上又实在太多人,施展不开,莫日根更不敢放箭,恐怕伤了无辜人等。
人越来越多,不少人从店铺旁追出,陆许道:“怎么忽然多了这么多人?”
莫日根道:“全是商会的!”
陆许道::就不能说明身份吗?”
莫日根:“说清楚身份让他们去报官吗?会惹上麻烦的!快走!”
陆许的速度虽是驱魔司里最快的,要逃出黑市简直易如反掌,但总不能扔下拓跋焱与莫日根两人,眼看他俩快被包围了,陆许经过一个摊子,随手拿了盒离魂花粉,喊道:“闭气!”
“哎!”老板顿时大惊失色,喊道,“你做什么?!”
“算在长史账上!”陆许喝道,紧接着凌空一脚,蹴鞠般来了个抽射,那离魂花粉匣子顿时拖着粉末,如银河般飞射而去。莫日根马上闭气,集市内喷嚏声此起彼伏,二人追上陆许,逃出了黑市。
拓跋焱:“不会给你们惹麻烦吧?”
莫日根回头看看混乱的黑市,说:“现在快跑还来得及。”
陆许:“东西拿好!”
上得地面,陆许把指环扔给拓跋焱,指环闪着光,在月色下划出一道弧线,倏然间“叮”的一声,一支箭从旁飞射而来,在半空中拐了个弯,飞走了。
陆许:“!!!”
拓跋焱:“……”
莫日根顿时醒悟过来,喝道:“追!”
那箭简直来无影去无踪,截住戒指后刹那间越过院墙飞走。陆许跃上墙壁,来不及上马,踏空展臂,变幻成白鹿,唰的一声追着箭矢而去!
拓跋焱:“鹿……鹿……”紧接着莫日根也随之一步踏空,在空中幻化作苍狼追着陆许,跃上房顶跳走。拓跋焱这才马上冲出后门,翻身上马,策马追去。
白鹿踏出光点,飞过空中,硕大的苍狼跃下城墙,沿着西北方出了城。那箭矢飞得甚快,如飞鸟投林,穿进了树林,白鹿一下就追丢了,正四顾时,背后苍狼发出一声“嗷呜——”的狼嚎,跃起,接住白鹿。
陆许骑在狼背上,回头看,苍狼以莫日根的声音低声说:“不管拓跋焱了!”
苍狼-头没入树林,唰地冲了出去,前方那箭矢射得飞快,顷刻间与他们已拉开将近一里路,狼瞳绿光闪闪,疾奔而去!
“这到底是什么法术?”陆许难以置信道。
“不知道。”苍狼答道,“一定要截住它!”
距离地面不到一丈高,仿佛无法飞得再高,它在官道旁速度越来越快,苍狼则载着陆许穷追不舍,顷刻间已冲出了长安近郊。
不知不觉间,太阳升起。
那箭竟然还没有半点停下来的征兆,陆许道:“看这方向,不会是一路飞到玉门关去吧。”
苍狼爪下不停,狂奔得越来越快。那箭在太阳下闪烁着光芒,紧接着苍狼又在狂奔中“嗷呜一”一声,四周山野里窜出无数野狼,彼此应和,传令,监视这飞箭沿途所过之地。
“你睡会儿。”苍狼道。陆许眼看已过了整整一夜,只得趴在苍狼背上,抱着它毛茸茸的巨大脑袋,埋在狼毛之间,瞌睡片刻。
足足七日后,陆许已看不见箭了,唯沿途此起彼伏的狼嚎声,仍提醒着他们没有追错方向。期间他与莫日根轮番追缉——苍狼奔跑一日一夜,便换成陆许,陆许耐力不足,奔跑一整个白天后,又换成苍狼。
“正好送你回家,”苍狼沉声道。莫日根与陆许已经过了大半个河西走廊,看这模样,兴许真的一路跑到了玉门关外。
“我没有家了。”陆许答道。
奔跑之中,苍狼越过冰封的溪面,一个打滑,不小心四爪失去平衡,侧翻在地,沿着溪面滑了下去。陆许一时不防被摔了下来,忙起身道:“大狼!”
陆许拖着苍狼的前爪,把它拉回岸边,苍狼甩了甩头,说:“太困了,一时失神。”
陆许摸摸它的下巴,抱了下它的脖颈,苍狼却一爪子将陆许按在身下,低头注视着他。
陆许:“……”
紧接着,苍狼轻轻舔了下陆许的侧脸,示意他起来,说:“走吧。”
“休息会儿。”陆许说,“追了这么久,不急在这会儿了。”
陆许到溪边去,用石头敲破冰面,洗了把脸,苍狼来到他的身后,就着冰洞,伸出舌头舔水。
“你总是喜怒无常。”苍狼低头说,“有时候甚至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陆许终于直面莫日根变幻而成的苍狼,正想吵几句,苍狼却咧嘴一笑,带着危险的意味。
“笑什么?”陆许皱眉道。
“你这身女装还挺漂亮。”苍狼答道。
“滚!”陆许没时间换衣服,就这么追着出来了。苍狼侧头要舔他,却被陆许推开。
“我若不是白鹿,”陆许说,“你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
苍狼只顾低头喝水,自顾自答道:“我不知道,按理说,我得找到真正的白鹿。”苍狼又顺便舔舔爪子。
“这就是我生气的缘故。”陆许说道,“算了,不说了。”
苍狼忽然看了陆许一眼,说:“所以我说,我不知道。”
“可不管你是不是苍狼,”陆许说:“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待你的心,就是一样的,你没明白。”
苍狼略停顿了会儿,说:“是你没明白,方才我说,我不知道。”
陆许:“……”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鹰呖,不到片刻,溪畔的胡杨林里传来窸窸窣窣之声,狼群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朝着苍狼发出低声的“呼呼”叫声。
“就在这附近了。”苍狼低声道。
初冬塞外,极目之处满地苍茫,狂风吹过,玉门关外,旷野中央,出现了一个宏大的祭坛。祭坛前,站着一名身穿白纱,冻得发抖的胡女,四面八方全是武士。
血色黄昏中,胡女手持一枚闪光指环,缓慢举起,朝向天空中。
苍狼与白鹿正好赶上这一幕,眼看上千人一同吟唱着苍凉的歌谣,那场面恍若宏伟的法阵!
“他们想做什么?”陆许骑在狼背上,难以置信道,“这是什么人?”
“楼兰人。”苍狼答道,“他们的家乡因罗布泊干涸,不得不背井离乡,流落长城内外。没想到竟是楼兰公主。”
莫日根曾经在塞内外一带活动,结识过各族人,大致清楚每一族的往事,当即推断出了事情的大概——楼兰公主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潮汐轮逆转时间与因果的作用,便找到窃贼交易,寻找这枚宝物的下落。
为了复国,她不惜以所余无几的族人性命献祭,意图发动潮汐轮的力量,让远方的故乡复生!
“他们全都会死的!”陆许说。
莫日根与陆许紧赶慢赶,终于在法阵发动的最后一刻抵达,而就在此刻,楼兰公主手上的戒指迸射出光芒,开始笼罩整个祭坛。
只听一声狼嚎,巨大的苍狼狠狠撞进了楼兰人的法阵外围!公主蓦然转身,只见法阵在冲击之下顿时溃散。
公主一声带着怒气的大喊,抬手,指向苍狼,戒指上迸射出柔和如布条般跃动的光,唰地罩住了苍狼!莫日根顿时感觉到生命在飞快流逝,唰地被那戒指吸走,紧接着天地间风起云涌,不断变幻。
“到此为止了。”陆许的声音在公主背后响起,下一刻便是一掌切在那女孩的身上,顺势将戒指一摘。
苍狼横冲直撞,这法阵却并未随着公主手上的戒指脱手而停下运转,反而将陆许笼罩其中。苍狼怒吼道:“把它扔下!”
“不行!”陆许道,“它根本不听使唤!”
陆许几次松手,却扔不掉戒指,苍狼喝道:“毁了它!”
一时狂风大作,戒指竟自动地戴上陆许的手指,顺着他的无名指直滑到指根。陆许与苍狼像被笼罩在两团光芒里的,一大一小的双星。苍狼不住挣扎,仿佛想挣脱这指环的控制,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断掉联系。
陆许:“我……”
瞬息间,戒指迸射出强光,白光四射下,陆许一阵眩晕,再睁眼时,依稀回到了某个雪夜。
他一身衣服破破烂烂的,徜徉在榆林街头,茫然地低头看自己,再看四周环境。
陆许:“!!!”陆许想起来了,这是他与莫日根初识的那天!
“糟了。”陆许道,“因果被逆转了!”
那一天,鸿俊尚未进莫高窟,亦不知自己被天魔种控制的内情,鹿王还被困在璧画里,可是这个时候,自己又是谁?他不应该是个疯子吗?陆许回忆起往事,想起与莫日根从相识,再被带到敦煌的过往,依稀记得当时的自己,脑海中一片浑浑噩噩,确切地说,《鹿王本生》图中被困住的白鹿才是他。
“莫日根!”陆许喊道,“你在哪?”
就像许久以前的一幕,莫日根发现了在街道上的陆许,快步走来,抓住了他。
两人蓦然对视,从莫日根的眼神里,陆许马上知道了,这家伙也跟着自己回来了!
莫日根:“这里是……”
“咱俩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陆许喃喃道,“可是为什么我会……”
莫日根四顾,说:“指环发动了?时光调转了?”
陆许说:“等等,接下来,咱们做了些什么?”
莫日根:“去……去澡堂里洗澡了。”
陆许:“……”
莫日根简直一筹莫展.潮汐轮最后还是发动了?而现在,一切都回到了从前……也就是说,杨国忠还好好地待在长安,天魔也未曾复活,而他俩是唯一知道这一切终过的人,也包括李景珑后来的所有计划!
“不不不,”陆许马上道,“冷静一点,一定有解决方法。”
莫日根说:“如果真是这样,未来不就变成……”
如果现在的一切并非幻境.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们可以从头再来一次!往后世里死于非命的人都会活下来!驱魔司也不必再遭受如此多的磨难。
“可是为什么会回到现在?”陆许说,“因为我心里确实想过吗?”
“想过什么?”莫日根莫名其妙道,“先找个地方,仔细商量。”
莫日根带着陆许,依旧进了那家澡堂,与从前不同的是,这一次,莫日根宽衣解带,与陆许一同进了澡池里,在热水中泡着,为他清洗头发。
“现在的你是你。”莫日根说,“敦煌的白鹿又是谁?”
“我不知道。”陆许下意识地想去敦煌看一看,也许时光这么一倒流,《鹿王本生》图里就没有白鹿了。他带着疑惑与惊惧回头,一看着莫日根,想到这么一来,会不会就有两个自己?
“我的法力也消失了。”陆许喃喃道。
莫日根的动作稍一停顿,忽然说:“别怕。”
陆许道:“你待会儿就得走,得尽快到敦煌去,提醒在那里的李景珑与鸿浚,接下来发生的事。”
陆许顿时觉得有点恐慌,现在的他不再是白鹿,自然也与驱魔司没有多大关系了。
莫日根忽然笑了起来,说:“这下你终于是你了。
陆许:“……”
莫日根给陆许擦过背,随手把他揽在怀里,说:“你居然会害怕?”
陆许不自在地想推开莫日根,但莫日根的手劲更大了些,不让他挣脱 ,忽然道:“别怕,小陆。”
陆许心烦意乱,抬头看莫日根,彼此怔怔地对视,莫日根做了个简单的动作,这个动作顿时平复了陆许的心情。
“现在你不是白鹿,”莫日根说,“但我一样会保护你的,从前是怎么样,我现在还是怎么样。”
陆许说:“我……我还想不通,咱们这就回到从前了?只是一一
陆许忽然注意到,手上仍戴着这枚指环,于是从热水里抬起手,端详指环。
耳畔仿佛响起了一个声音。
“转动它……”
指环分内外两圈,内圈镶嵌在外圈上,随着陆许手指轻推,而缓慢滑动。
“转它,快转……”
莫日根说:“接下来咱们一起行动,无论如何,你都不必担心……”
陆许说:“等等,让我试一下……”
陆许右手按着左手的指环,开始缓慢转动,刹那间时空仿佛发生了奇异的错乱,两人在浴池中唰地消失,来到了不知多久之后。莫日根一身深蓝色武袍,站在凉州官府内,陆许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官服,眼里带着仰慕之色。
莫日根:“咱们又……这是什么时候?”
陆许沉默,低头,旋转手上指环内圈,刷然间两人化作光点飞散,陆许站在刘非身边,莫日根则化身苍狼,一路疾奔在塞北荒凉大地上。
刘非:“白鹿?”
陆许马上低头,第三次转动指环,将它转到尽头,卡在某个位置上。
轰然巨响,白光再次爆射,陆许与莫日根同时回来了!
“转动它!”战死尸鬼王怒吼道,“让它归位!”
一道白光平地发散,祭坛上掀起气浪,拓跋焱大喊道:“他们回来了!”
苍狼化为莫日根人身,与陆许站在祭坛上,静静靠在一起,四周满是楼兰人的尸体,战死尸鬼王的部队已在拓跋焱的求助下,包围了玉门关前的法阵区域,守护住了两人。
“回来了。”拓跋焱如释重负,“谢天谢地。
战死尸鬼王一摇拨浪鼓,上马,军队撤得干干净净。
陆许端详那指环,拓跋焱摊手,陆许便将指环交予他。拓跋焱说:“方才只差最后一点,戒指上的圈环,是重置岁月所用,这偷天换日法阵若完成,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陆许松了口气,本以为所有事情都将重新来一次,幸而法阵尚未彻底完成,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拓跋焱珍而重之地收起戒指,朝陆许道谢,约定改天再过来登门拜访,便带着戒指回往墓地中,余下陆许与莫日根面面相觑。
“结束了。”莫日根说,“案子办完,歇会儿去?”
陆许道:“累死我了。”
莫日根再次变成苍狼,示意陆许上来,载着他离开了玉门关。
一天后,抵达榆林时,莫日根依旧带着睡眼惺忪,刚醒的陆许,回到当铺对面的 澡堂里泡澡,连日奔波,两人都十分疲惫。
“我明白了。”陆许忽然想通了,说,“那枚指环当时正在聚集法力,聚集成功后,将发动法阵,将整个世界回转到过去。”
莫日根笑道:“对,所以最后一步,让你设置时间,回到多久以前的过去。幸亏你机灵,及时将指环转了回去,否则大伙儿又要重来一次,实在太累了。”
陆许说:“可是为什么这法宝将咱们带回去的那个时间点,是在榆林?”
莫日根稍思考了一会儿,答道:“应当是闯入法阵的,只有你与我,而满足这个条件,让咱俩同时在一处的原因,就是咱们的‘缘’已经注定了。”
陆许马上懂了,也就是说,如果他与莫日根不相识,那么就不会出现两人在玉门关下争夺指环的一幕,所以这枚指环,最早只能把他们送到认识的那一天伊始。
“你说的话还作数吗?”陆许说。
莫日根没有回答,安静地看着陆许。
陆许又索然无味起来,心想莫日根那几句话,想必也不过是为了安慰他,孰料莫日根却道:“你兴许不记得在成为白鹿前的往事了。”
陆许被莫日根这么一提醒,想起来了。
莫日根又说:“我待你如何,早在知道你是白鹿之前,就是一样的。”
陆许只得“嗯”了声,想起往事,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却仍忍不住嘴硬道:“你受伤还不是我一直在照顾?”
“所以?”莫日根笑了起来,陆许满脸通红,打算起身,莫日根说,“来。”
陆许看看莫日根,终于改变了主意。
“好吧。”陆许嘴角带着笑意道。
一个月后,临近冬至。
莫日根换了身刚买的锦缎武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门口等陆许。
陆许出来,打量英俊的莫日根,莫日根说:“带你往骊山泡温泉去。”
陆许笑了笑,伸手。莫日根拉着陆许,陆许一跃上马,苍狼载着白鹿,在这温暖的冬季与长安璀璨的灯火中出城,往骊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