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晚赶回宗门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清晨了。幸好今日没有经筵,否则他就错过了一堂课,虽然每次听百里决明讲学,似乎也收获不了什么。这次回家是去吃阿叔孙子的满月酒,家里又多一个孩子,全家其乐融融。姜氏是大家族,他父母早逝,自小寄养在二叔房里。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很容易被忽视。亏得他根骨不错,修为比旁的同龄人高一大截,才得了家族的青眼。
只不过这青眼,也仅仅限于学业修行罢了。
他不自觉想起兰若,那个明眸善睐的女郎,吃得比他还多。北地女郎的胃口都这么大么?昨晚没有下面,不知道兰若吃饱了没有。回到天都山,浑身臭汗,他带着木盆和巾栉去澡堂洗澡。说是澡堂,其实是山后一处温泉。泉水于修为有益,宗门辟出男女两块区域,供弟子修行。大早上,泉中无人,他脱了衣裳,赤足下水。
温泉周围林木葱郁,头顶有花枝,累累繁花吐了蕊,落红飘在水面上。他到花下,闭目养神,运转灵力颐养功体。脑袋上传来簌簌细响,他睁开眼,仰起头,便对上一双乌灵水眸。
“阿晚!我找到你啦!”兰若笑道,腮侧浮起两个深深的梨涡。
姜晚:“……”
“你说今天就回来,我等了好久你都不来找我,我只好来找你了。幸好我在你身上下了追踪符,要不然宗门这么大,我怎么找呀!”兰若跃下花枝,蹲在一块岩石上。
姜晚:“……”
难怪他在哪儿都能碰见兰若。
“你不该在这里,”姜晚拧眉,“这里是男子泉水。”
“可是你在这里呀。”兰若睁着黑黝黝的大眼睛,眼前的男人赤裸上身,肌肤白皙,腰身挺拔,她笑得很欢喜,“阿晚,你真的好好看。”
姜晚的耳朵红了。
他甚至无法再说出口,让她离开的话。
兰若侧过身,给姜晚看她的辫子,“你的发带很配我欸,我好喜欢!”
石榴红的发带扎在她乌黑的发丝里,发辫末梢打了个漂亮的花结。姜晚略有惊讶,这发带怎么会在兰若这儿?
天光洒落女郎的眼眸,她的眸底似有点点星辰。她伸出手撩了撩水波,眸子里亮晶晶,似乎跃跃欲试,“我也要泡泉水!”
她说着低头解衣带,姜晚大脑空白了一瞬,忙道:“不可。”
“为什么?”兰若很疑惑。
姜晚咬着牙,艰难道:“这里是男子泉水,你要去另一头。”
“可是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泡?”兰若歪歪头问。
姜晚耳朵红得要滴血,下意识否认,“我何时说过喜欢你?”
“你不喜欢我啊?”兰若睁大眼。
对着她清澈的眼眸,姜晚竟说不出否认的话来。
他沉默了。
兰若狡黠地笑,“哼,你肯定喜欢我,要不然你为何要送我发带?”
姜晚脑袋里一团乱,他也不知道发带怎么跑到兰若那儿去的。
不行,得让她离开。他想。
正要开口,远处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还有同门子弟的笑语交谈。他一怔,发力于目,看见一伙半裸的儿郎朝这边走来。
“你快走。”姜晚催促。
“为什么啊……”兰若不高兴了,“你老是让我走。”
子弟越来越近了,出去的路只有一条,想走也走不脱了。眼看那些人要过来了,兰若明白了,“哦,我知道了,你不想我被他们看见么?”她眉眼一弯,摸摸姜晚的脑袋瓜,“早说啊,我有办法。”
她跃进泉水,大大吸了一口气,潜进了泉里。乳白色的雾气升腾,兰若藏身在他脚边。姜晚全身僵硬,脑子里的弦啪地一声断了。虽则穿了亵裤,到了水中,只怕与没穿没什么两样。姜晚会驱鬼除祟,会高明的剑术和姜氏传承千年的水法,独独处理不了这个北地来的女郎。
那些人过来了,从他身侧经过。他背对着他们,雾气笼住他安静的眉眼。
兰若憋着气,艰难四顾,气快用光了,那些人还没走完。
她快憋不住了,扯了扯姜晚的裤腿,姜晚石头似的没反应,她巴着他的腿,在他腹上写“我快死了”!一笔一划,每一笔都让姜晚脊背战栗。他捉住兰若的手,不让她乱动。这个笨蛋,他根本没懂她写了什么。兰若横了心,抓着姜晚紧窄的腰身,把人拉下水。
没人发现,水面上少了个一个人。
姜晚被扯入泉水,水波摇荡,光线扭曲的奇异视野里,一双柔软的手拉着他往前,他看见兰若贴上来,吻住了他的唇,贪婪地吸取他嘴里的气。
光影沉落水波,天地一片寂静。
所有的声音都远了,同门的谈笑被水面隔绝,都遁于虚无。
姜晚脑子里一片空白。
北地少女的情感太热烈,他无从逃避,丢盔弃甲。
不自觉地,他的手抚上了她的细腰,回馈她的亲吻。。
等人都走了,他们俩重新才回到水面上。
兰若低头看自己,懊恼地说:“我裙子都湿了,等我回去换一身衣裳,晚上来找你玩儿!”
她要走,姜晚拉住她。他长睫低垂,任水滴颗颗坠落。
他轻声问:“兰若,你说的‘玩’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就是玩啊。”
姜晚皱了皱眉,觉得自己想多了。
兰若点着手指头,道:“一起吃面,一起抄道论,一起听百里决明念经,还有——”她笑容生光,“一起睡觉!”
姜晚:“……”
果然,他没有猜错。
他苦涩地说:“只要是漂亮的人,你都想同他一起……么?”
到底面皮薄,姜晚吐不出那个字。兰若听懂了,本来想点头的,可是白雾里的姜晚低垂着眼帘,似乎很难过的样子。
她迟疑了,问:“阿晚不喜欢我和别人玩么?”她纠结了一瞬,做下了一个沉痛的决定,“好吧,我不和别人玩了,只同阿晚一块儿!”
姜晚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听说北地婚俗与江左不同,一个人一辈子会经历很多很多人。只因为他不喜欢,她就放弃么?
“为什么?”他问。
她笑眯眯摸他脑袋瓜,“因为我喜欢阿晚啊!”
青年沉默地望着她,他的眸子向来是冷漠倨傲的,很少为谁而停驻。现在他的目光完完全全停在了兰若身上,再也挪不开了。
兰若嘟着嘴,怅然问:“可是你都没说过你喜欢我,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白雾寂静流淌,泉水滚烫,仿佛传递着两个人的体温。
他不断地想,那发带怎么会出现在兰若的发梢?这件事神秘又离奇,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命中注定。
罢了,不重要了。
“喜欢。“姜晚的声音平静又清晰,“我喜欢你。”
宗门客舍,阳光在花枝上跃动如蜂子,海棠嫣红花瓣镶上一条细细的金边。花枝欹斜倚在窗台,隔着一层软烟罗,窗下百里决明窝在谢寻微的臂弯里,沉沉睡着。手臂被枕得酸疼,谢寻微蹙着眉尖苏醒。师尊鼻息浅浅,他一向好眠,常常白昼而眠,睡得比猪还死。
昨晚折腾太久了,他一定很累。这不能怪谢寻微,谁让百里决明刺头儿,对谢寻微冷嘲热讽。第一次完事,谢寻微伏在百里决明身上喘气,百里决明哼哼直笑,“这就累了?你就这点儿能耐?”
好男儿岂能受此等羞辱?谢寻微奋发再起,直把百里决明折腾得脸都绿了,谢寻微听他喘气喘得有气无力,才放过他。
“疼……”百里决明睡梦里拧眉。
大约是梦回昨夜了。谢寻微失笑,支起身摸床头的柜子,黑暗里摸寻,手指划过一个个百宝格,停在第三个,拉出小抽屉,摸到瓷盒装的药膏。他回身,坐上床榻,摸着师尊起伏的躯体。徒劳睁着眼,黑暗的视野里什么也看不清,他早已习惯。手伸进被子,去摸师尊的臀。将药膏涂好,缩回手,师尊梦呓着嘟囔了什么,他没听懂。
盖好瓷盒的盖子,再抬起头,忽然发现黑暗的视野里慢慢显出锋棱,或浓或淡的色块缓缓分离。他眨了眨眼,突然看见了师尊起伏的轮廓。这一刻仿佛黑水褪去,安眠的人儿显露了容相。他怔怔地,不敢相信地,伸出手戳了戳师尊的脸颊。
“别动……”师尊不耐烦地嘟哝,“爷要睡觉。”
低头看手上的戒指,黑暗里红玉亮起了一层胭脂般的光泽。他摘下戒指,视野变得虚无,回到了盲人的状态。戴上戒指,视野慢慢变清晰,黑暗有了颜色。原来这戒指有用,为何之前没有效用?他慢慢明白了,这红色暖玉的确能够弥补先天不足,只不过它需要时间适配他的魂魄。
他挑开床帘,外头的光线漏进床榻,师尊的面容更加清晰。他用失而复得的目光描摹师尊的眉眼,墨黑的眉,挺直的鼻梁,还有薄薄的唇。平日里凌厉的轮廓线条因为睡着了,变得柔软。头发蓬蓬松松,让师尊显得有些孩子气。和记忆里一样,无论过去多少岁月,师尊还是这个模样,像个长不大的少年郎。
就着这熹微的光,谢寻微轻轻抚过百里决明的脸颊。他倾下身,柔软的唇印在百里决明的眉心。他吻着师尊,静静落泪。
是否要经历累世的苦难,才能换来最终的安然相守?
他知道获得需要代价,也知道苦难无有尽头。他庆幸,从头至尾,他都有师尊相伴。
温柔的亲吻麻麻痒痒,百里决明醒了,迷瞪着眼,迷迷糊糊。谢寻微柔柔笑着,望住他黑黝黝的眼眸。晨光落在里头,师尊的眼里永远有沉甸甸的金,那么灿烂,那么炽热。他毕生的黑暗长路,凭着师尊的光芒去照亮。
百里决明对上了他的眼眸,怔愣了一瞬,从他眼睛里的光看出他已经复明。
百里决明愣愣的,道:“寻微,你看得见了?”
他擦了泪,窝进百里决明怀里,“师尊,我好想你。”
仿佛在做梦,百里决明甚至不敢掐自己,就怕梦像泡泡似的破灭。他低头看寻微的眼睛,不再空茫,不再没有神采,像很久以前寻微还健康时那样,好似被春水擦亮过的明净眼眸。
“真好、真好。”他同寻微额抵着额,欢喜得眼眶发酸,“咱们要去谢谢阿母,她救了你。天底下怎么会有我阿母这么好的人儿。这辈子谁拦着她和阿叔在一块儿,我就灭谁。”
“阿母在哪儿?”谢寻微靠在他怀里问。
“不知道,约莫和阿叔在一块儿吧,她总粘着阿叔。”百里决明说。
“阿叔是姜家子,阿母是北地女君,”谢寻微蹙了眉尖,“天都山大比为期一个月,如今已快到了。若是大比结束,阿母势必要回北国去的,还能同阿叔相见么?”
这是个问题。百里决明抓抓头发,“怎么办?要不让姜用弱把阿叔逐出门庭,他就能跟着阿母去北国了。”
谢寻微失笑,这显然行不通。
“不用太担心,”谢寻微抱着百里决明的腰,在他怀里蹭了蹭,“阿叔和阿父不一样,他一定能做出对他对阿母都好的选择。”
百里决明点点头,拍拍谢寻微的背,道:“赶明儿回抱尘山,在阿父牌位前上香说说这事儿,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师尊的纯孝令人叹为观止,谢寻微淡笑不语。
无渡爷爷若得知今朝事,应当能安心了吧。
百里决明搂着谢寻微在床上赖了一会儿,等寻微吃了午饭,两人一块儿去了天枢宫。北国那些使者早就在那儿候着了,远远瞧见百里决明就迎了上来。兰若跪坐在蒲团上,使劲儿朝谢寻微招手。谢寻微看过去,点头微笑。
兰若眼睛一亮,道:“你看得见啦!”
“多谢女君的暖玉宝戒。”谢寻微躬身长揖。
兰若学着他作揖,头一回作,动作做得歪歪扭扭。她道:“一枚戒指而已,不算什么啦。我就觉得你要是复明了,一定比以前更好看!”
大殿里都是人,一半北国来的使者,一半姜家的人。兰若拉着谢寻微坐在一块儿,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人头攒动,百里决明被团团围住,一下淹没在了里面。耐着性子听北国人说了一大通奉承话儿,终于等到他们说到正题。
使者捧上一枚连心锁,放置在百里决明面前。锁头闪光,里面传出一个沉稳的女声:“晚辈苏布得,乃北国十二部族首领,兰若的母亲,见过百里前辈。久仰前辈大名,本想动身江左与前辈一会,奈何政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只能以连心锁通信传音,还请前辈包含。”
“无妨,”百里决明道,“兰若女君将宝戒慷慨相赠,治愈了我徒弟的眼疾,我百里决明欠你们北国一个人情。”
“能帮上前辈的忙,是我们北国的荣幸。”苏布得笑道,“南北本是一家,隔着一条浩浩长江,才分居两岸。北国早有南下与江左相会的意愿,借着这次天都山大比,派我这不懂事的女儿南游,想不到能与前辈有如此机缘。既然有缘,不妨再把缘分加深一层。兰若今年刚满十七,我听闻前辈爱徒谢小郎君也满十八了。苏布得斗胆,请与前辈结为姻亲亲家。从此我们南北一体,密不可分。”
百里决明:“……”
万万没有想到,这女人打起了寻微的主意。百里决明气不打一处来。
听闻此言,殿里的姜家人脸色也不好看,彼此面面相觑,交换眼神。
远处谢寻微淡淡微笑,苏布得面上是要兰若同他结亲,其实打的是师尊的主意。师尊是公认的人间最强者,不管哪儿的人都想同师尊扯上关系,得到抱尘山的荫蔽。况且师尊就他一个徒弟,要是他成了北国的乘龙快婿,师尊自然要同他一道儿去北国。届时江左的百里决明,就成了北国的百里决明。
无需他拒绝,姜氏自然会出来阻止,他们绝不会任由北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挖墙脚。
果然,姜用弱坐不住了,张口想要说什么。
兰若忽然举起手,大叫道:“不行,我不同意!”
苏布得嗓音发沉,“胡闹。大人说话,你小孩儿家家不要插嘴。”
正争吵的时候,殿外传来一个清泠泠的声音,恍若春江入暖,寒冰乍破。
“姜氏子弟,姜晚求见。”
一个年轻的儿郎从踏进门槛,一袭宗门的白衣,身姿挺拔如孤生的秀竹。他端端正正站在连心锁前行礼,白皙的脸庞平静,看不出喜怒。兰若看见他,一下愣了。他微微侧过脸,看了兰若一眼,是安抚的眼神。
“贤侄怎么来了?”姜用弱道。
姜晚朝他做了一揖,道:“晚辈自请同北国和亲。”
此话一出,大伙儿都愣了,苏布得也半晌没有言语。
姜晚淡淡道:“大首领方才说,南北结亲,从此俱为一体。晚辈是姜氏长房长孙,宗门上上品子弟。料想南北姻亲,并非非百里前辈爱徒不可。晚辈斗胆自荐,求大首领考量。”
“我同意!”兰若大声道,“阿晚最好了!”
谢寻微起身,躬身作揖,“晚辈谢寻微谢大首领抬爱,北国慷慨赠宝之恩晚辈无以回报,然则无论是兰若女君,还是晚辈,皆心有所属。这桩姻亲实为不妥,望大首领三思。”
苏布得犹疑着,“这……”
她那边传来嘈杂的人声,大约是她的部下正在七嘴八舌地讨论。
“爷有个法子,”百里决明一挥手,“今儿姜晚就在这天枢宫给我行拜师礼,正好你们北国、姜家的人都在,统统当个见证。从今往后,姜晚就是我的关门弟子,甭管是我抱尘山的火法还是姜家的水法,随他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寻微我是不给的,你们北国死了这条心吧。打今儿起姜晚也是我徒弟,不亏,这亲你们结不结?”
谢寻微淡笑点头,姜晚即便成了师尊弟子也是姜家人,和亲由他去最为合适。一则全了北国想和师尊攀关系的念想,二则打消了姜氏惧怕北国挖墙脚的担忧。只是一株修道的好苗子让北国摘了去,就看姜家舍不舍得了。
姜家那边交头接耳,紧急商议,连心锁里也嗡嗡乱响,不同空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半晌之后,苏布得出具意见,“孤以为甚好,不知姜宗主……”
姜用弱抚须大笑,“能与大首领结亲,我们求之不得!”
百里决明长舒了一口气,抬起眼,便见他阿母蝴蝶似的飞扑进阿叔怀里。
阿叔后退一步,耳朵发红,小声道:“兰若,这里人很多。”
阿母兀自高兴,喜滋滋宣布:“你是我的了!”
天都山大比即将告一段落,又要掺和阿叔和阿母成亲的事儿,这天都山一时半会是走不脱了。百里决明长叹了一口气,趁着姜家和北国两拨人商讨和亲事宜,和寻微一起偷偷溜了出去。
临走的时候经过姜晚,百里决明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要对兰若好啊,要不然我把你的狗头拧下来。”
“……”姜晚神色平静,恭敬行礼,“前辈放心。”
百里决明放心了,同谢寻微一起离开天枢宫,走过天街,爬上藏经塔。许久未曾目睹人间,谢寻微放目远眺,房舍飞桥映入眼眸。更远处,层山叠翠,浮云满天。百里决明搂住他的腰,凑过脑袋,亲了亲他的脸颊。时间无尽地流淌,他们二人依偎在一起的剪影永恒不变。
“寻微,你什么时候让我在上面一回啊?”百里决明问。
谢寻微温煦地微笑,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他说:“休想。”
百里决明撇撇嘴。他永生永世都不会放弃肏徒弟的梦想,如今他作为鬼怪的执念从死亡变成了干翻谢寻微,他将为此奋斗终生。
而谢寻微则遗憾地表示,这个愿望,师尊永远也实现不了。
(全文完)